風(fēng)靜日閑,與友人在吾鄉(xiāng)的米粉店用餐,享受著庸常生活簡單的快樂。
舉箸間,細(xì)思吾鄉(xiāng)之米粉,名氣雖小,卻亦大有名堂。
吾鄉(xiāng)岑溪的米粉,吾鄉(xiāng)人叫濕粉、石磨粉。岑溪粉乃外地人的說法,或許是為了有別于廣西眾多的米粉,是他們賦予其地標(biāo)性的定義吧。
認(rèn)識吾鄉(xiāng)之米粉,得先從兩個方面來了解。其一,濕粉,顧名思義,它是帶水、濕潤的,不是晾干了的米線,加工成品后,切成半截手指寬,或卷起來切成小段,食用時無須再煮,可直接加湯汁配料即可。有點類似于河粉,可與之又迥然有異,它的柔軟、細(xì)膩、光滑的質(zhì)感都遠(yuǎn)在河粉之上,特別是較之于河粉要薄了許多,其剔透的肌理,讓湯汁與配料更易于融會吸收,可謂完美的相依相戀。其二,它是石磨加工,米、水在石磨的美妙作用下,如此傳統(tǒng)古法制作的米粉,相比其他做法,品質(zhì)自然不同。過去完全是由一人去推動那笨重的石磨,且得另一人協(xié)助加放泡浸好了的米。古老的“喔咿喔咿”聲現(xiàn)在已被曼妙的“嘶嘶”聲所替代,以電為動力控制的石磨在效率上已大幅提升。加工出來的米粉在色澤和口感上一點也不比原來的手工做法差。特別是幾臺石磨可同時開工,流水作業(yè),對米漿的多次反復(fù)加磨,顯然便易如反掌了。
一桶一桶經(jīng)數(shù)回折騰的米漿走進蒸房,舀入圓圓的蒸盤,在沸水作用下,變成一輪輪潔白如玉的白月亮,晾于一只只簸箕。層層疊疊的石磨米粉,就這樣流向各個店鋪,演繹各不相同的精彩。
“吃朝唔騰(吃早餐了嗎)?”
“畝騰吃龍(還沒有吃)?!?/p>
“請你吃米粉啰!”
這是吾鄉(xiāng)人一天伊始慣常的問候,米粉是他們早間的待客之道,可以說,鄉(xiāng)人的一天,是從一碗米粉開始的。
米粉最簡單的吃法是切好裝碗,加少許醬油和花生油,撒些蔥花和炒香的芝麻或碎花生(吃辣椒的自加),再加湯汁,拌勻即可食用,是為凈粉,本地人習(xí)慣稱之為“白粉”,易讓人產(chǎn)生誤解,“來一碗白粉”往往能嚇外地人一跳。
凈粉一碗3塊錢左右,單吃凈粉不過癮,總讓人覺得少了點什么,如同一個美女在面前,少了嫣然的一笑。好米粉,必須得有好配菜、好湯汁,這是一個粉店的標(biāo)配,也是能否凝聚人氣的關(guān)鍵。
一碗米粉好壞,色澤瓷白,口感柔軟順滑帶點韌勁(加湯拌之不易碎)是必須的,再有就是配菜和湯汁了,大凡叫得響的店家都窮盡配菜與湯汁的想象去成全一碗粉的美味。
配菜多以葷菜為主,以不同方法烹飪的雞肉、鴨肉、膈山肉、豬頭肉、豬耳朵、狗肉、排骨、豬紅、鴨血、鴨腸、豬腸、豬肝、黃喉、牛腩等,不同的粉店各得其所,而生炸田鴨和以禾稈燒而煺毛的白斬狗,則算是粉中龍鳳,是最具吾鄉(xiāng)特色、最有代表性和影響力的米粉配菜,與米粉一起,琴瑟和諧,佐以紫蘇、芫荽、薄荷、洋蔥、生姜,其名曰鴨兒粉、狗肉粉。如若外地游客到吾鄉(xiāng),不試嘗一下這兩碗粉,一點不亞于到南京不吃鹽水鴨,到杭州不游西湖,除非你有意為之,留作下一回,不然,實乃人生憾事。
湯汁大多用豬的筒骨、排骨、頭骨、膈山肉,另加八角、草果、桂皮等數(shù)味中草藥熬制數(shù)小時,湯的濃淡鮮美度,中草藥的巧妙取舍搭配,是決定一個店能否拴住食客刁鉆的嘴和挑剔的胃之關(guān)鍵,如有些粉店在熬湯時加了一味金錢草,味道便與其他的粉店有了不同,我是特別喜歡那甘味兒,芬芳撲鼻,從中可體會到汪曾祺老先生“食時如坐在河邊聞到新漲春水的氣味”其所說是實話,并非故作玄言。湯汁決定著米粉的味道,味道決定著食客的走向。味道無統(tǒng)一標(biāo)準(zhǔn),精明的店家各顯神通,在這方面自有秘而不宣的配方,于是你在不同的粉店自可品到不同味道的米粉,留下深刻的美味記憶。
唐代詩人李白慨嘆“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其實在吾鄉(xiāng),朝間一碗粉,則足可以慰平生矣。走進只有幾張桌子幾條凳,沒有過多裝修很簡陋的粉店,一碗粉,澆上湯汁,外加配菜,軟、滑、韌、香、順,無不讓人銷魂。齒頰留香,一天的好心情自然就開始了。
米粉依季節(jié)的變化,細(xì)究起來有三種吃法:天氣不是太寒冷,則以湯汁拌之即可,極簡,此乃春、夏、秋三季,一年之中大半時間的吃法。天寒地凍的冬天,則炒或在熱水鍋里泡熱。炒粉,直接加料炒干水,粉料高度融合,特別是店家在起鑊裝碗最后那一刻,揚手撒上一把蔥花的那一瞬間,米粉奇香撲鼻,熱氣騰騰,吊足了食客的胃口。泡粉,熱水泡浸幾秒鐘,放碗加料,也很簡單。泡粉極考驗粉的質(zhì)量,雖即時間短,如若差勁點的,一下子便碎得一塌糊涂,筷子都夾不了。大冷天的,有什么比吃上一碗香濃入魂熱乎乎的炒粉或泡粉更妥帖更暖心的呢?
半寒不冷天,走進粉店,店家問你“是撈氏?碌氏?炒氏”,就是問你三樣吃法選哪一樣,土白話只有吾鄉(xiāng)人懂,外地人往往是一頭霧水。
吃法各異,味道不同,粉店名稱亦是五花八門。有的以小名命名,如李二、凌弟、六姐、歐弟、阿兒、劉二、老八、亞釗、義妹等,甚為親切;有的直接就以自己的名字作店名,如鐘石、壯群、夏云、曾紀(jì)、紅英、生文、水德、穎生等,名正言順,毫不避諱;有的以地名命名,如新圩、舊圩、樟木、吉村、歸義、石坡、梁村、烏峽、大樟根、中官塘、探花等,打的是地域牌;有的以主打配菜命名,如南門鴨兒粉、滑二狗肉粉、亞獻(xiàn)狗肉粉等,是什么就是什么,直截了當(dāng);有的則是打宗親牌,如梁氏米粉、蔡家米粉、林記米粉等,讓同姓同族人有找到組織的感覺;有的以花名(綽號)命名,如肥婆、老松、水汶佬、阿婆兒等,俺就這名兒,死豬不怕滾水燙,不忌別人笑話。當(dāng)然,所有粉店都言必稱正宗,如正宗石磨粉、正宗新圩粉、正宗鴨兒粉、正宗狗肉粉等,正不正宗,招牌是堂而皇之地掛著。
粉店雖形形色色,其實無非是上點檔次的和普普通通的兩大類,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的高下而已。上點檔次的,店面寬些、規(guī)模大點,裝修舒適,有桌凳二三十,樓上樓下可同時容納數(shù)十人就餐,且米粉大多是現(xiàn)磨現(xiàn)蒸,配菜種類多,但必有一樣是主打,這類粉店較體面,適合招待親朋好友。在這樣的粉店吃米粉,則成為聯(lián)絡(luò)感情的紐帶,置身其中,會讓人生出人生苦短,歲月匆匆,一切皆云煙,親情友情才是青山綠水的感慨。
大多數(shù)人的選擇是幾張桌子幾條凳簡陋得就那么一兩個搖頭擺腦電風(fēng)扇的普通粉店,這樣的店有煙火味,更平民化,價格也相對實惠些。如趕時間,從進店到離店,五分鐘你可站著把一碗粉干完,另外還可以喝上一碗木薯粥。木薯粥,是吾鄉(xiāng)之特產(chǎn),也是每個粉店的標(biāo)配,都有一大鍋,任喝不另外收費,米粒欲開未開時的木薯粥為最佳,滑溜的口感,實在是爽。于是粉的香濃,粥的清淡,吃過粉后再喝粥,猶似瞌睡送上枕頭。平凡日子里的酣暢淋漓啊!淳樸恬適,自甘自足,有點似《浮生六記》中蕓所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的意味,一粉一粥,一樣的有滋有味,而不覺得羞于見人。從中亦可體會到吾鄉(xiāng)這些普通人的生活態(tài)度,凡事看得開、睇得淡。
這些小粉店極適合三五豬朋狗友恣意放肆,因為它沒有風(fēng)雅,不講排場,一張桌子,幾把凳子,隨意擺放,橫七豎八,于是便常見些稱兄道弟的,或擼起袖子,或光著膀子,姿態(tài)有蹲有坐,落拓不羈,團團圍攏,一碟白斬狗,一碟花生米,幾碗米粉,三兩瓶本地米酒,幾杯落肚,面紅耳赤,便聲大聲細(xì)起來,豪氣便十足,牛便吹得介天響,拍著胸脯的、昂首擼臂的,吆五喝六,慷慨激昂,子丑寅卯,三皇五帝,指點江山……哪一樣都不在話下,老子天下第一,世上已然無雙。杯中天地闊,粉里日月長,他們享受著他們的愜意快活。幸福生活哪里有?二兩米粉三杯酒。
大凡吾鄉(xiāng)人,都光顧過這樣的粉店,正緣于此,很多人對米粉便留下美好的記憶和深深的懷念。一位朋友,十九歲離鄉(xiāng),輾轉(zhuǎn)漂泊于北方,二三十年沒有回過家鄉(xiāng),一次久病初愈,家人問他想吃點什么,他說想吃一碗家鄉(xiāng)的米粉,愿望居然那么的簡單。山遙水遠(yuǎn),歲月悠悠,很多事情都可以忘卻,唯獨家鄉(xiāng)的米粉,讓他念念不忘。是繾綣鄉(xiāng)愁?是骨子里的味覺記憶?我想一定是。久居外地,每每返鄉(xiāng),我大多時候必找一熟悉的小店,吃上一碗家鄉(xiāng)的米粉,找到重回家鄉(xiāng)的感覺,否則,總覺得虧欠了點什么。吃的是味道,更是自己歲月的記憶。
每年的農(nóng)歷五月初一,吾鄉(xiāng)似乎家家戶戶都有吃米粉的習(xí)俗,人們稱之為“米粉節(jié)”,民間以一個節(jié)日來禮敬米粉,可見吾鄉(xiāng)人對米粉深入骨髓的重視。
岑溪米粉最出名的是新圩米粉,新圩即今歸義鎮(zhèn),舊時稱新圩,該鎮(zhèn)廣闊的良田沃土盛產(chǎn)優(yōu)質(zhì)稻米,此地自古至今都加工米粉,秉承傳統(tǒng)豐富的制作經(jīng)驗,生產(chǎn)的米粉是“濕水棉花冇得彈”,加之歸義人精明的經(jīng)商頭腦,其米粉始終控制著當(dāng)?shù)厥袌龅陌氡诮剑丛床粩嗔飨騻€粉店。于是一碗粉造就眾多的能人,米粉富翁大多出自歸義。
說米粉,義江食堂是吾鄉(xiāng)岑溪人聊不完的話題。
國營義江食堂位于老城區(qū)中心,舊址為現(xiàn)新華書店斜對面,是20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當(dāng)?shù)孛暣笤氲睦献痔枺藗兂顺蜜祝蹿s集)到這里吃米粉,大多在這地方報話、相親、說事等。食堂兼營粥、飯,米粉卻是主打,配菜似乎一直都是肥膘和豬頭肉,鹵得油黑發(fā)亮,切成方塊。逢圩日,熙熙攘攘,櫥窗里長長的柜臺,一溜大海碗排開,碗里盛著還冒著熱氣的米粉,趁圩的人趁來趁去大多都匯聚于此,見個面,兩毛錢吃上一碗粉,五毛錢一碗的有配菜。邊吃邊聊,順便把事情給談妥辦成了。特別是鄉(xiāng)下相親的,義江食堂可謂是不二選擇地點。一碗香噴噴的米粉,媒婆的添油加醋,一樁姻緣說不定就成了?!跋肽??”“某想!”“個啲某想,你道想邊啲?”“想!”以上為家鄉(xiāng)話,媒婆指著桌上一碗米粉問相親的姑娘,喜不喜歡男方。姑娘卻誤會成問她是不是喜歡米粉,她說當(dāng)然喜歡。媒婆則認(rèn)定是姑娘中意男方了,于是便在男方女方間不斷撮合,這是義江食堂流傳于民間的故事,成為至今一個忍俊不禁的笑話。笑話歸笑話,當(dāng)?shù)厝说幕ㄇ霸孪禄魇程靡煌雽崒嵲谠诘拿追郏x江食堂見證并成就無數(shù)樁姻緣,這是不爭的事實,時至今日仍耿耿于懷當(dāng)年一碗粉把自己搞定的女人應(yīng)不在少數(shù)。我的上一輩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的婚事,便是在義江食堂鬧哄哄的煙霧繚繞之中談成的,現(xiàn)已是兒孫滿堂,枝繁葉茂。
世易時移,那滿是人間煙火的義江食堂,早已湮沒于歲月塵煙。一碗粉里面究竟藏著多少老一輩人的故事?誰也說不清,然而,它承載的卻是老一輩岑溪人的集體記憶。
我與義江食堂米粉結(jié)緣,除了偶爾扯著大人的衫尾進城趁圩過一兩回嘴癮外,故事大多發(fā)生在村里。那時,義江食堂有兩個工作人員,我們把他們叫作“米粉佬”。米粉佬騎著“大羅馬”單車響著鈴,隔三岔五將米粉送到村里賣,是一座流動的義江食堂,更是村里小孩的熱切期盼,那實際是饑餓的渴望,恨不得米粉佬天天都來,他們便能想方設(shè)法地吃上米粉。“丁零零……”每每單車鈴聲在村里的老龍眼樹下響起,我總是纏鬧阿婆用簕竹米筒舀米去換米粉。因為那時大家都沒錢,物物交換,普遍都是用米去換米粉,我家的米筒舀滿一筒是八兩,可換四碗米粉。阿婆大多時候不理我,我便放聲大哭,阿婆心一軟,我的愿望便能實現(xiàn),肚子便得到充實。有一回米粉佬來,我是又哭又鬧,阿婆一聲不吭,拎著我回家,揭開米缸蓋,缸里空空的,沒米了。吃不到米粉,十分沮喪,我的哭鬧便成為“臭彈”,肚子只管自個餓得咕咕叫,印象特深刻。其實當(dāng)年大多時候米缸的米都不夠吃,尤其是三四月青黃不接之時。米粉佬輪流在近縣城的幾個鄉(xiāng)入村賣米粉,似我這樣扯破阿婆衫尾鬧吃米粉的孩子,應(yīng)該不少。
我的一位朋友說起小時候他與義江食堂的故事,同樣是令人感嘆。他說有一回跟母親趁圩,死死扯著母親的衫尾,要母親往食堂方向那兒去,目的是想吃一碗那兒的米粉。母親知道他的小心機,猛拉他的小手說不去,因為沒錢,他幾乎是哭著哀求母親說:“媽,我不吃米粉,行不?我就經(jīng)過一會兒,總可以吧?”母親長長嘆了一口氣說:“好吧,講好了不吃米粉哦?!爆F(xiàn)在聽他說起這事,當(dāng)年他路過食堂那渴望的眼神,口水不斷吞咽,那喉嚨里能伸出爪兒來的情景,依然能讓我很清晰地看得見。
還有一則故事是米粉見證了時代風(fēng)云。這是發(fā)生在朋友村子里的事情,他說大約是改革開放初期,村子里一戶人家承包了生產(chǎn)隊一處糞池,修整后在上面搭了一個米粉鋪。好地方多的是,干嗎非要在這個讓人不敢恭維的地方營生。父老鄉(xiāng)親百思不得其解。好在其米粉很有特色,比如調(diào)成酸的、在粉面撒上炒香了的黑芝麻等,活色生香,非常的可口,客來人往,生意也很好,味道令朋友至今念念不忘。又過了若干年,這家人拆除了經(jīng)營得好好的米粉鋪,人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戶人家的祖上埋了一些金銀珠寶在糞池下,由于對當(dāng)時時世把握不準(zhǔn),有這樣那樣的擔(dān)心,不敢貿(mào)然起挖,又怕別人知道了偷挖,只能承包占住茅坑。現(xiàn)在可好了,政策明朗,國泰民安,終于讓這些寶貝重見了天日。在佩服這家人精明的同時,米粉也見證著我們國家越來越好,時代的不斷進步。
往事如煙,感慨萬千。
吾鄉(xiāng)之米粉,看似尋常,實不簡單,有悲歡離合,有歲月滄桑變化。
今天,它不單單是一道特色美食,它是撒落在吾鄉(xiāng)一抹平凡的煙火,慰藉著吾鄉(xiāng)人一份樸素而真實的幸福,是吾鄉(xiāng)人對家園故土的默默守望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追求。
作者簡介:鐘文主,廣西岑溪市人,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金融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國內(nèi)報刊并入選各類文學(xué)讀本,獲多項文學(xué)獎,著有《鄉(xiāng)間時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