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傳明
暑假回到山東老家探親,我們家的老房子已經(jīng)拆遷,家人都住進了新居,大家都很滿意。但馬路對面還沒拆遷,還是幾十年前破舊低矮的平房,只是現(xiàn)在大都改成了臨街的店鋪,賣些雜物。我小時記憶里行人稀疏的街道現(xiàn)在成了鬧市,一天到晚車水馬龍、人流如織,這個我曾經(jīng)熟悉的地方,已變得讓我感到有點陌生。
一天黃昏的時候,我從一家店鋪前經(jīng)過,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突然熱情地跟我打招呼:“三哥,你回家來了?”我一愣,想不起來她是誰。我從1981年出去上學,后來又在外地工作,只是假期回家暫住,和鄰居的關系已不是太熟。她見我沒想起來,說:“我是開茶館的趙家的四妞??!”我這才恍然大悟,趙家的大妞和大兒,當時有十幾歲,我還都有印象,其他的孩子當時還是五六歲和兩三歲的小孩,現(xiàn)在都成了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因為后來沒怎么見過面,現(xiàn)在自然也就認不出來了。
但提起趙家茶館,我卻是非常熟悉、無法忘懷的,因為我們兩家對門居住長達七十多年,關系深厚,可謂世交——趙家老掌柜認了我奶奶的母親也就是我的老姥娘作干媽,每年過年都會過來拜年、叩頭,踐行老禮,一絲不茍。老掌柜去世后,他的兒子趙三叔繼承了茶館,每年春節(jié)也要過來拜年,同樣也要給我老姥娘磕頭。當時已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三叔這頭磕得就有點驚天動地了。因為經(jīng)過了“破四舊”,這種老習俗已被扔進了歷史的垃圾箱,一般沒人再這么做了,但沒怎么讀過書的三叔好像對此毫不在乎,他仍然按照祖?zhèn)骼侠惺?,仿佛不如此就無法表達他心中所懷有的這種情分。這與什么“奴性”之類的東西毫不相干,其實,人的生命中最珍貴的感情就是愛與敬,能保有這份感情的人才能免于怨毒、輕佻、自戀和虛無,所以應該說,他們是活得充實的人、有福的人。生于十九世紀光緒年間的我的老姥娘,活到將近九十高齡,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去世。她老人家雖一生坎坷、命運多舛,但性格剛強,天性樂觀。她一輩子生了五個女兒,沒有兒子,丈夫早逝,她一個人帶著五個女兒靠做女紅等艱辛度日。古話說“盜不過五女之門”,也就是說連強盜、小偷遇到這樣的人家都怕沾染上“晦氣”,要繞著走。因為女兒不能掙錢還要陪嫁妝,這樣的人家太窮、太可憐,但她從不言愁,總是樂呵呵,笑對人生。她的開朗詼諧、樂于助人的天性讓她把本來窘迫暗淡的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充實快樂,讓人羨慕,甚至讓有錢有勢的人也忍不住眼紅。因為夫家姓劉,好多人為了討個吉利,讓孩子認她作干媽,她就為義子們起名叫“劉柱”“劉根”“劉?!薄皠①F”之類,討個吉利,以求“好養(yǎng)活”。她認了不少干兒子,趙家的老掌柜就是她的干兒子之一。
一般來說,開茶館這個行當在六七十年前法國人杜瓦發(fā)明保溫瓶之前,還算是一門不錯的生意。因為生火不易,所以家里要用開水、來了客人要泡茶等等,一般都要到街上的茶館去打開水。城里每道街的隅首旁,一般都有一家茶館,它還是市民平時聊天、聚會的地方。茶館的格局大致都相似,都是一排長爐子,上有十幾個灶眼,上面坐著鋁壺,旁邊一個長長的大風箱,拉起來呼呼作響。開茶館是個很辛苦的活兒,因為屋里飄的煤灰太多,所以掌柜的臉上好像帶著永遠也洗不掉的煙色灰痕。另外像拉風箱、提水等也都是吃力的活兒,我曾試著拉過他們家的風箱,一開始還行,但越拉越重。而且,開茶館的利潤在暖水瓶和煤球爐普及之后越來越薄,顧客也越來越少,只有一些進城的農(nóng)民,吃不起飯店,帶干糧打尖,才進茶館,要碗開水,就著干糧,湊合一頓,所以靠茶館養(yǎng)家,到六七十年代已比較困難。我記得小時候遇到的茶館唯一的一次盛事,是當時農(nóng)村公社里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要進城匯演,每個公社都包了一個茶館,解決吃飯問題。這是茶館的一筆大生意,茶館的爐子上架了一口大鐵鍋,下面條、做蒜薹炒肉。十幾口人圍坐在一起大快朵頤,對于茶館是難得的盛事,只是這樣的機會不多。利潤薄,活兒又辛苦,所以趙家三叔雖然繼承了祖業(yè),但他自己還是到地區(qū)的建筑隊上班去了,他娶了一位身體健壯、吃苦耐勞、做事風風火火的農(nóng)村媳婦幫他開茶館,那就是性格同他一樣豪放、樂天而又潑辣、耐勞的三嬸子了。
因為我的爺爺去世較早,我奶奶帶著我父親回了娘家,所以我父親是在他姥娘家長大的,后來老人家也是由我父親養(yǎng)老送終的。1948年此地解放,我父親就去開封,考入了中共中原局創(chuàng)辦的中原大學,一所設立于1948年至1953年的特殊“革命大學”,畢業(yè)后又入伍參加了抗美援朝。老姥娘作為軍屬,經(jīng)常受到地方政府的慰問和優(yōu)待,很為自己一手養(yǎng)大的外孫自豪。但到“文革”時期,那時老姥娘已經(jīng)八十多歲,有點糊涂了,突然有一大群紅小兵沖到她住的地方,又喊又鬧,搞得她莫名其妙,一開始還以為又是像以前那樣慰問軍屬,還挺高興,后來感覺不對了,這些半大小子來者不善,一個個橫眉怒目,說是要批斗她的外孫媳婦也就是和她住在一起的在附近小學當校長的我的表嬸,說我表嬸是小學最大的“走資派”,要批倒批臭,不但文斗還要武斗。眼看表嬸就要面臨血光之災,事情緊急之際,趙家老掌柜沖了過來,大喊“住手”,以他三代老貧農(nóng)的資格,把小將們訓斥了一番,又以街道造反派的名義把我表嬸接管下來,讓她逃過了一劫。這事表叔表嬸們到現(xiàn)在還會充滿感激地說起。三叔也同樣繼承了他父親熱心助人的俠義性格,有一次我到街邊的井里打水,不小心把桶掉井里了。三叔聽說后,馬上帶著家里專門用來撈桶的抓鉤趕來,在井邊用抓鉤像水底撈針,一點點地尋摸,費了大半天勁,才把桶撈了上來。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時代,水桶還是一個家庭里一筆不小的財產(chǎn),掉井里也不能說不要就不要了,沒有三叔這樣的熱心人,只怕桶就要永沉井底了。
雖然境況不佳,成家后的三叔三嬸還是接連不斷地生了五個孩子,這樣光靠當建筑工和開茶館,維持生活顯然就有些吃力了,找鄰居幫襯一下,也就成為常態(tài)。所以古人所謂鄰里之間“患難相恤、守望相助”,并不是一句空話,而是一樁樁實實在在的事。由于趙家生活窘困,家里成年累月地吃不上肉,結果孩子們都得了夜盲癥。夜盲癥俗稱“雀蒙眼”,也就是一到晚上,人就成了“睜眼瞎”,像雞雀一樣啥都看不見,這種病主要是缺乏維生素A,也就是長期缺少肉蛋食品造成的。我奶奶當時在城里的國營飯店上班,就經(jīng)常低價買些雞肝、豬肝帶回來給這些孩子吃,這樣他們的夜盲癥才都慢慢治好。他們的大女兒天生好動,有運動天賦,后來當了運動員,上了體校,又進中學當了體育老師,過得不錯。他們的大兒子、二兒子,還有最小的五兒子也都就業(yè),當了工人。我見到的四妞是在家留守的,在原來的茶館門口開了個雜貨店,生活也還過得去。他們最大的愿望就是盡快拆遷,盼著早日住到新建的樓房里。
三叔和三嬸早在十幾年前不到六十歲就相繼去世了,他們雖然勤奮耐勞,但都有點不良的小嗜好,三叔好喝酒,三嬸子對三叔抗議無效,也跟著喝,后來還抽上了煙,這讓他們家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他們都早早地離世了,愿辛苦、勞累了一生的他們,在地下能夠得到安息。而今距我出外讀書已四十年,我在外地待的時間已遠遠超過了在家鄉(xiāng)待的時間,但幼時感受到的鄰里之間的親如家人的真情,卻永遠無法忘懷,每當想起,心里充滿溫暖,仿佛獲得了一種精神上的歸宿。
想起英國玄學派詩人約翰·唐恩的一首詩:
沒有人是自成一體、與世隔絕的孤島 / 每一個人都是廣袤大陸的一部分 / 如果海浪沖掉了一塊巖石 / 歐洲就減少/ 如同一個海岬失掉一角 / 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領地失掉一塊 / 每個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傷,因為我是人類的一員 / 所以,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 / 它就為你敲響!
這種與故鄉(xiāng)、與他者、與眾生、與存在的密不可分的關聯(lián),在自我中心主義的時代已經(jīng)被遺忘得太久了。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