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 許結(jié)

論楚漢辭賦之相承與相異者甚多，相承者如劉勰《文心雕龍·詮賦》所言“受命于詩人，拓宇于楚辭”(1)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版，第134頁。，后世傳說，已然定論；而辨異者卻言說紛紜，其中清人劉熙載《藝概·賦概》直以“楚辭，賦之《樂》；漢賦，賦之《禮》。歷代賦體，只須本此辨之”言“楚辭、漢賦之別”(2)劉熙載撰、袁津琥校注《藝概注稿》，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437頁。。何謂“賦樂”與“賦禮”？今人論賦，似有未發(fā)覆之義。

考其義源，第一層思考首先是文體宗經(jīng)觀的確立?！抖Y》《樂》為經(jīng)，《樂》又通《詩》，漢人稱賦為“古詩之流”，爾后劉勰“始以各體分配諸經(jīng)，指為源流所自”(3)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746頁。，如《文心雕龍·宗經(jīng)》“論說辭序，則《易》統(tǒng)其首；詔策章奏，則《書》發(fā)其源；賦頌歌贊，則《詩》立其本”(4)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22-23頁。，顏之推《顏氏家訓(xùn)·文章篇》更是開宗明義：“夫文章者，原出《五經(jīng)》：詔命策檄，生于《書》者也；序述論議，生于《易》者也；歌詠賦頌，生于《詩》者也?！?5)王利器撰《顏氏家訓(xùn)集解》，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237頁。由于早期的文學(xué)文本如詩、楚辭、賦沿著“《詩》-楚辭-諸詩體”與“《詩》-楚辭-諸賦體”兩種差異化的隆替軌跡流衍，其經(jīng)源、經(jīng)辨批評構(gòu)成某種獨特樣態(tài)，凸顯于以《樂》《禮》別畫騷、賦的現(xiàn)象。例如劉勰《文心雕龍·詮賦》“靈均唱《騷》，始廣聲貌”(6)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134頁。，胡致堂《向薌林酒編集后序》“《離騷》者，變風(fēng)變雅之音，怨而迫、哀而傷者也。其發(fā)乎情則同，而止乎禮義則異”(7)王應(yīng)麟著、翁元圻輯注、孫海通點?！独W(xué)紀(jì)聞注》，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2112頁。，袁棟《詩賦仿六經(jīng)》“詩賦等文事略仿六經(jīng)……詩余溫柔敦厚似《詩》，賦體恭儉莊敬似《禮》”(8)袁棟《書隱叢說》，《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3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45頁。，甚或以“禮法”為賦體立“格”，即如陸葇《歷朝賦格·凡例》：“《禮》云：‘言有物而行有格?！瘢ㄒ?。前人創(chuàng)之以為體，后人循之以為式?！?9)陸葇評選《歷朝賦格》，《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99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274頁。因為落實到文體，這又引出另一層思考，就是“賦樂”與“賦禮”與禮樂制度的關(guān)聯(lián)。明人胡應(yīng)麟就騷、賦二體的風(fēng)貌加以判別，但禮、樂批評的因子卻隱寓其間，如《詩藪》謂“騷與賦句語無甚相遠(yuǎn)，體裁則大不同。騷復(fù)雜無倫(情感)，賦整蔚有序(秩序)；騷以含蓄深婉為尚(尚情)，賦以夸張宏鉅為工(尚辭)”(10)胡應(yīng)麟《詩藪》，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5-6頁。。《禮記·樂記》云：“樂由中出，禮自外作。樂由中出，故靜；禮自外作，故文。……樂者，所以象德也。禮者，所以綴淫也?！瓨芬舱撸橹豢勺冋咭?。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樂統(tǒng)同，禮辨異。禮樂之說，管乎人情矣?！?11)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抖Y記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987-1009頁。如果綰合《禮記·樂記》此處闡釋禮樂教義與政治功用的區(qū)別，緣此反觀楚騷于“樂”與漢賦于“禮”的制度化特征，并從禮樂政治的離合衰振而于六義溯源流別中深覘騷賦之體變的理路，或能為重新省察楚漢辭賦的演變提供新的啟思。

可以說，文體宗經(jīng)是辭賦與禮樂關(guān)聯(lián)的學(xué)術(shù)背景，而禮樂制度的變遷對辭賦創(chuàng)作的影響，以及呈現(xiàn)于文本書寫的異同，才是深入探究這一問題的重要視點。

一 禮崩樂壞與楚辭賦樂

在辭賦批評史上，唐代出現(xiàn)了一股強烈的以“詩教”否定“辭賦”的思潮。這在初唐王勃到中唐古文家筆下常見，如柳冕《謝杜相公論房杜二相書》云：“詩不作，則王澤竭矣。至于屈、宋，哀而以思，流而不反，皆亡國之音也。至于西漢，揚、馬以降，置其盛明之代，而習(xí)亡國之音，所失豈不大哉？”(12)董誥等編《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354頁。其說雖然偏激，然“亡國之音”之于古代王朝“制禮作樂”的開平世道而言，卻對楚辭的“賦樂”不無以反彰正的啟迪意義。

考楚人立國，既以“蠻夷”自居，彰顯武功，又致力于擺脫文化上的“蠻夷”烙印，強調(diào)文治，所謂共王勛業(yè)：“赫赫楚國，而君臨之，撫有蠻夷，奄征南海，以屬諸夏”(13)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002頁。，已隱然折射出楚國文化的糅合肌質(zhì)。近年《性自命出》《緇衣》《孔子詩論》《采風(fēng)曲目》等簡牘文字的出土，儒家“六藝”文獻(xiàn)在楚地均有所見(14)楊華《楚禮研究芻議》，《華中國學(xué)》2014年第1期，第62-70頁。。而秦末被目之“瓦合適(謫)戍”的楚人陳勝、吳廣，竟能吸引一代儒嗣正脈愿持孔氏禮器往投，即《史記·儒林列傳》所載“秦之季世，焚《詩》《書》，坑術(shù)士，《六藝》從此缺焉。陳涉之王也，而魯諸儒持孔氏之禮器往歸陳王”(15)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116頁。，恐非偶然。由此考察楚辭與禮樂的關(guān)聯(lián)，主要落實在兩個層面。

一是禮崩樂壞下的楚樂糅合肌質(zhì)。禮樂崩壞致使“王官失業(yè)，雅頌相錯”(16)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042頁。，樂官抱器往奔諸侯，如太師摯適齊、亞飯干適楚、三飯繚適蔡等(17)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730頁。，《通典·樂典》“歷代沿革條”載：“周道始衰，怨刺之詩起。王澤既竭，而詩不能作。樂官師瞽，抱其器而奔散于諸侯，益壞缺矣?！?18)杜佑撰、王文錦等點?！锻ǖ洹罚腥A書局1988年版，第3592頁。從政教經(jīng)義的角度看楚樂的糅合，實際內(nèi)含瀆用專制之樂的“僭樂”與雜陳各地俗樂的“淫樂”。前者如混用軍、燕之樂，《韓非子·外儲說左上》載：“楚厲王有警鼓，與百姓為戒。飲酒醉，過而擊，民大驚。使人止之……居數(shù)月，有警，擊鼓而民不赴?！?19)王先慎撰、鍾哲點?！俄n非子集解》，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287頁。邵倫評曰：“楚厲王以軍鼓為酒鼓，可謂瀆樂矣?！?20)董說《七國考·楚音樂》，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235頁。再如送別之樂配入祭祀之樂，《淮南子·泰族訓(xùn)》載：“荊軻西刺秦王，高漸離、宋意為擊筑，而歌于易水之上，聞?wù)吣徊_目裂眥，發(fā)植穿冠。因以此聲為樂而入宗廟?！?21)何寧撰《淮南子集釋》，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425頁。后者已雜陳吳歈、蔡謳、鄭衛(wèi)之音，如《楚辭·招魂》有云：“肴羞未通，女樂羅些。陳鐘按鼓，造新歌些。《涉江》《采菱》，發(fā)《揚荷》些。……宮庭震驚，發(fā)《激楚》些。吳歈蔡謳，奏大呂些。士女雜坐，亂而不分些。放敶組纓，班其相紛些。鄭衛(wèi)妖玩，來雜陳些?！都こ分Y(jié)，獨秀先些?！?22)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09-211頁?！恫闪狻贰渡娼贰稉P荷》《激楚》等楚地歌樂，與鄭衛(wèi)淫聲等新樂潛合默契，較周代雅樂迥異。胡文英《屈騷指掌·凡例》云“屈騷之音，楚音也”(23)胡文英《屈騷指掌》，北京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5頁。，楚音尚悲，以清激(急)凄怨稱聞，又與雅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中和聲樂相悖。王逸注楚曲《勞商》“勞，絞也。以楚聲絞商音，為之清激也”(24)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冻o補注》，第221頁。，揚雄《方言》釋“煢、激，清也。……清、躡，急也”(25)錢繹撰集，李發(fā)瞬、黃建中點?！斗窖怨{疏》，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419-420頁。。又，《宋書·樂志》謂清商曲調(diào)：“務(wù)在噍危，不顧律紀(jì)，流宕無涯，未知所極，排斥典正，崇長煩淫。”(26)沈約《宋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553頁。其楚樂與清商樂的淵系甚密(27)按：《樂府詩集》卷二十六引《唐書·樂志》將楚調(diào)及其由此變化而來的側(cè)調(diào)，與平調(diào)、清調(diào)、瑟調(diào)“總謂之相和調(diào)”，卷四十四又引《魏書·樂志》而謂“《明君》《圣主》《公莫》《白鳩》之屬，及江南吳歌、荊楚西聲，總謂之清商樂”。見：郭茂倩編《樂府詩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76、638頁。，也可證楚樂的糅合肌質(zhì)。而在這種肌質(zhì)中，既有樂曲雜錯，也有樂教思想的漸滋暗長。

二是楚地“因情制禮”的禮樂思想。品讀楚化了的戰(zhàn)國楚簡《性自命出》(28)荊門市博物館編《郭店楚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第179-181頁。，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楚地的禮樂觀念，與周禮尊奉“以禮節(jié)情”的象德論異趣，彰顯了楚樂中崇尚“因情制禮”的至情論：“禮作于情?；蚺d之也，當(dāng)事因方而制之。其先后之舍則義道也”，“凡人情為可悅也。茍以其情，雖過不惡；不以其情，雖難不貴。茍有其情，雖未之為，斯人信之矣”(29)荊門市博物館編《郭店楚墓竹簡》，第179、181頁。。第論楚化之義，略有三端：一者出于對教化之“性”的反正以及對天賦之性的呵護，所言“道”“情”“性”關(guān)系亦與儒家思想不侔：“道始于情，情生于性。始者近情，終者近義”(30)荊門市博物館編《郭店楚墓竹簡》，第179頁。；一者出于對聲、樂作用人心之力量的速效認(rèn)知：“凡學(xué)者求其心為難，從其所為，近得之矣，不如以樂之速也”(31)荊門市博物館編《郭店楚墓竹簡》，第180頁。；一者“至樂必悲，皆至其情”的尚悲觀念實乃出自楚音聲悲的文化土壤，陸長庚將楚人善怨歸于天性，《重鋟楚辭序》謂：“大夫之《離騷》，自怨生也。喟然慘怛，怨而不怒。嗟嗟，楚人之善怨，其天性哉！”(32)崔富章編著《楚辭書目五種續(xù)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67頁?？梢哉f，“因情制禮”的表述徹底顛覆了“以禮節(jié)情”的政教邏輯基礎(chǔ)。由此來看《漢書·藝文志》言屈賦所由作，知其興于“聘問禮廢”之際，然仍具“古詩之義”，則可于中窺探楚地樂論思想與儒家思想的復(fù)雜淵系。

楚辭就其樂屬，雖不能一一確指樂章之名，但因賦文卒篇往往系之以歌，如“亂曰”“重曰”“少歌曰”“倡曰”之類，可于“詞未申發(fā)其意為‘倡’；獨倡無和，總篇終為‘亂’”(33)沈德潛著、霍松林校注《說詩晬語》，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9年版，第196頁。，故被定為“古樂章之流”(34)劉熙載撰、袁津琥校注《藝概注稿》，第469頁。。先秦楚歌如《滄浪歌》《越人歌》與《九歌》等皆合樂可歌；《離騷》《九章》《天問》等在楚地民歌基礎(chǔ)上擴衍發(fā)展，亦有“離騷”與“勞商”旁紐通轉(zhuǎn)，兩者乃異名一物，為楚曲說(35)游國恩《楚辭概論》，商務(wù)印書館1934年版，第124頁。；有《九章》亦為武功之樂名說(36)周拱辰《離騷拾細(xì)》，《叢書集成》(三編)第35冊，第738頁。按：劉永濟《屈賦通箋》亦承其說。。縱或不再配以管弦，至少仍是講求節(jié)奏樂律的徒歌韻語。就其內(nèi)容，則莫不以情實為本而悲怨哀思系之，如陸時雍以句例論楚騷“三情”之旨：“‘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此情語也；‘揚靈兮未極，女嬋媛兮為余太息’，此情境也；‘捐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醴浦，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此情事也。”(37)陸時雍《楚辭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0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68頁。楚騷反復(fù)陳情，其情實(38)唐樞《敘》曰：“言者心之聲也，言之發(fā)而可歌者，則謂之辭。屈子心乎公室，以忠見廢，其抑郁無聊、怨慕不平之意無所于泄，而假辭焉發(fā)之，猶之窮而呼天，疾痛而呼父母，蓋有出于情實?！币姡褐祆渥?、蔣立甫校點《楚辭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05-306頁。，故“字字性靈，言言心極”(39)黃姬水《楚辭協(xié)韻敘》，屠本畯《楚騷協(xié)韻》，《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372頁。，其《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被推譽為“千古情語之祖”(40)王世貞著，陸潔棟、周明初批注《藝苑卮言》，鳳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31頁。；其音“噭咷”，故發(fā)辭悲怨急切，誠乃楚樂崇情尚悲思想的實踐者。是故《文選》獨標(biāo)“騷”體以彰其功，宋玉《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與曹植《洛神賦》，皆因緣情而被置入“情”賦類。

彌綸以上諸面，重審班固“露才揚己”“狂狷之士”(41)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冻o補注》，第49頁。、劉勰“狷狹之志”“荒淫之意”(42)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47頁。、朱熹“語冥婚而越禮，攄怨憤而失中”“《風(fēng)》、《雅》之再變矣”(43)朱熹撰、蔣立甫校點《楚辭集注》，第6頁。等經(jīng)式批評話語，其內(nèi)在理路無不是就“以禮節(jié)情”的詩義觀來衡裁“因情制禮”的楚辭創(chuàng)作。由于漢以后人多持經(jīng)義批評，《詩》“志”成為對待楚辭續(xù)作的一個重要標(biāo)尺，黃伯思痛慨近世擬楚之作“失其指”，《新校楚辭序》云：“屈、宋之文與后世依放者，通有此目，而陳說之以為唯屈原所著則謂之《離騷》，后人效而繼之，則曰《楚辭》，非也。……自漢以還，去古未遠(yuǎn)，猶有先賢風(fēng)概，而近世文士但賦其體，韻其語，言雜燕、粵，事兼夷、夏，而亦謂之《楚辭》，失其指矣?！?44)呂祖謙編、齊治平點校《宋文鑒》，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306頁。晁補之《續(xù)楚辭序》亦言：“后世奈何獨竊取其辭以自名，不自知其志不類而無愧。而續(xù)楚辭、變離騷，亦奈何徒以其辭之似而取之。”(45)晁補之《雞肋集》卷三十六，《四部叢刊》景上海涵芬樓藏明刊本，第1030冊。其論皆在詩志，而不及楚樂?；氐健俺o”定謂，黃伯思的“紀(jì)楚”說與陸時雍的楚人、楚情、楚音之“三楚”說皆中肯綮，《楚辭條例》：“自屈原感憤陳情，而沅、湘之音，創(chuàng)為特體。其人楚，其情楚，而其音復(fù)楚，謂之《楚辭》?！?46)陸時雍《楚辭疏》，第372頁。故后世擬騷諸作唯淮南小山《招隱士》，節(jié)短音長，迥出常格，獨入《文選》，而得“古今莫迨”(47)胡應(yīng)麟《詩藪》，第4頁。的“真騷”(48)喬億《劍溪說詩》：“漢之騷皆賦也，惟淮南小山《招隱士》，節(jié)短而音長，迥出常格，乃真騷也。”見：郭紹虞編選、富壽蓀校點《清詩話續(xù)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116頁。崇譽。

二 禮樂爭輝與漢賦賦禮

辭賦發(fā)展至漢，隱然有二分之勢，一是向以楚聲為樂基的漢樂府等后起諸詩體演變，一是向“關(guān)系國家制作”(49)于光華輯《重訂文選集評》引何焯《兩都賦》評語，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年版，第156頁。的漢大賦等后起諸賦體演變。這與武帝朝重稽姬周典制以建構(gòu)漢家制度直接相關(guān)。《漢書·禮樂志》因史論文，已申明其義：

文、景之間，禮官肄業(yè)而已。至武帝定郊祀之禮，祠太一于甘泉，就乾位也；祭后土于汾陰，澤中方丘也。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shù)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diào)，作十九章之歌。(50)班固《漢書》，第1045頁。

倘從漢代禮樂制度層面，探究漢代辭賦的歷史演變，其要有三。

其一，樂府制度下歌詩與漢賦的漸趨分離。近人謝無量認(rèn)為：“漢之滅秦，憑故楚之壯氣；文學(xué)所肇，則亦楚音是先?！洞箫L(fēng)》之歌、《安世》之樂，不可謂非漢代興國文學(xué)之根本也?！?51)謝無量《中國大文學(xué)史》卷三，中華書局1930年版，第2頁。意指楚音對漢代文學(xué)尤其是漢樂府的奠基作用，高祖劉邦所制《大風(fēng)歌》《房中樂》(后改稱《安世樂》)十七章、《鴻鵠》等樂歌皆在相當(dāng)程度上襲用先秦楚歌形式，并純用楚聲樂曲，被定性為“樂府楚聲”(52)許學(xué)夷《詩源辨體》，吳文治主編《明詩話全編》，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6冊，第6089頁。。到漢武帝朝，擴大樂府規(guī)模，定立樂府制歌、采詩制度，作為漢天子郊廟禮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司馬相如等奉制的《郊祀歌》十九章，基本上保留了楚騷的風(fēng)貌。郝敬《藝圃傖談》認(rèn)為“漢《郊祀》等歌，大抵仿楚辭《九歌》而變其體”(53)吳文治主編《明詩話全編》第6冊，第5922頁。，葉矯然《龍性堂詩話初集》亦云：“漢《郊祀詞》幽音峻旨，典奧絕倫，體裁實本《離騷》?！?54)郭紹虞編選、富壽蓀校點《清詩話續(xù)編》，第952頁。劉勰《文心雕龍·樂府》敘寫史事，以為“暨武帝崇禮，始立樂府，總趙代之音，撮齊楚之氣。延年以曼聲協(xié)律，朱馬以騷體制歌”，范文瀾注“騷體制歌”引陳伯弢語“朱馬或疑為司馬之誤，非是。按朱或是朱買臣?！稘h書》本傳言買臣疾歌謳道中，后召見，言《楚辭》，帝甚說之。又《藝文志》有買臣賦三篇，蓋亦有歌詩，志不詳耳”，作評云：“謹(jǐn)案師說極精。買臣善言《楚辭》，彥和謂以騷體制歌，必有所見而云然。”(55)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101、108頁。將其與《漢志》對讀，應(yīng)該是整體上指向樂府歌詩，且“感于哀樂”的指認(rèn)亦深明樂府與楚聲悲怨的樂屬淵源。就“郊祀”一端，其創(chuàng)作也先于以揚雄“四賦”為代表的兼具游獵與郊祀性質(zhì)的郊祀大賦的造作。楚聲、楚辭在《樂府詩集》十二分類中的“郊廟歌辭”“相和歌辭”“琴曲歌辭”與“雜歌謠辭”里大量保留，且楚辭中的一些篇目與早期楚聲樂府古題又不斷孕育出后起樂府新題，成為樂府形成的基礎(chǔ)(56)郭建勛、張偉《楚聲與樂府詩》，《樂府學(xué)》第3輯，學(xué)苑出版社2008年版，第191-200頁。。緣此，費錫璜《漢詩總說》認(rèn)為“《楚辭》尤為漢詩祖禰”(57)王夫之等撰、丁福保編《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945頁。，日人青木正兒亦言：“楚聲——楚歌從漢初到武帝時甚流行，……故當(dāng)時的樂府不少《楚辭》底詩形的?！?58)青木正兒《中國文學(xué)發(fā)凡》，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3頁。據(jù)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所載后起諸詩體，則五言古詩“廣于《離騷》”、七言古詩“既多樂府”、雜言古詩“大略與樂府歌行相似”、近體歌行“有聲有詞者，樂府所載諸歌是也”(歌、行、吟、辭等類“多與樂府同”)、絕句“原于樂府”等，莫不導(dǎo)源于楚辭、漢樂府(59)徐師曾著、羅根澤校點《文體明辨序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102-108頁。。

其二，王朝禮制下賦家身份的轉(zhuǎn)變。倘以武、宣盛世為漢賦興隆的歷史坐標(biāo)，則此前創(chuàng)作主要含括兩類。一是以淵承戰(zhàn)國楚辭體系為主的擬騷之作，如賈誼《吊屈原賦》等，屬“賢人失志之賦”的嗣響，其身份職屬為“行人之職”，劉師培傳述《漢志》之意作論：“《漢志》所載詩賦，首列屈原，而唐勒、宋玉次之，其學(xué)皆源于古詩，雖體格與《三百篇》漸異，然屈原數(shù)人，皆長于辭令，有行人應(yīng)對之才。西漢詩賦，其見于《漢志》者，如陸賈、嚴(yán)助之流，并以辯論見稱，受命出使。是詩賦雖別為一略，不與縱橫同科，而夷考作者之生平，大抵曾任行人之職?！?60)劉師培著、舒蕪點?！墩撐碾s記》，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9年版，第127-128頁。一是戰(zhàn)國末至漢初的邦國賦，如《西京雜記》所載“梁王賓客”賦，乃戰(zhàn)國縱橫家之殘夢，所以章炳麟《國故論衡·辨詩篇》說：“縱橫者，賦之本?！?61)章炳麟撰、陳平原導(dǎo)讀《國故論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91頁。后人雖并稱“屈宋”，但考其身份從屬卻又有“學(xué)《詩》之士”與宮廷文學(xué)侍從的差別而旨趣各異(62)許結(jié)《制度下的賦學(xué)視域——論賦體文學(xué)古今演變的一條線索》，《南京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人文科學(xué)·社會科學(xué))》2006年第4期，第91頁。，故陳第視宋玉賦為“楚辭之變體，漢賦之權(quán)輿”(63)陳第《屈宋古音考》，《叢書集成初編》第1215冊，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版，第247頁。。到西漢盛世，行人淡退，縱橫家與辭賦家同被納入王朝建制而變換為禮職身份，漢大賦繼踵詩志傳統(tǒng)，與“大漢繼周”思想稱行，《漢書·禮樂志》：“今大漢繼周，久曠大儀，未有立禮成樂，此賈誼、仲舒、王吉、劉向之徒所為發(fā)憤而增嘆也?！?64)班固《漢書》，第1075頁。落實到文學(xué)的視域，宮廷禮職賦家的群體崛起與宮廷大賦的影寫禮制成為漢賦賦禮的兩個重要面向。

首先，賦家獻(xiàn)賦的禮職身份。班固《兩都賦序》昭示了賦家身份與興盛史跡：

或曰：賦者，古詩之流也。昔成、康沒而頌聲寢，王澤竭而詩不作。大漢初定，日不暇給。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內(nèi)設(shè)金馬、石渠之署，外興樂府協(xié)律之事，以興廢繼絕，潤色鴻業(yè)?！恃哉Z侍從之臣，若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之屬，朝夕論思，日月獻(xiàn)納；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寬、太?？钻?、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劉德、太子太傅蕭望之等，時時間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揚，著于后嗣，抑亦雅頌之亞也。故孝成之世，論而錄之，蓋奏御者千有余篇，而后大漢之文章，炳焉與三代同風(fēng)。(65)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3頁。

漢代賦家的身份職屬，有“時時間作”的太常蓼侯與孔臧(賦二十篇)、大鴻臚馮衍等身居要職的禮官，有在漢代同屬禮官的博士員如杜參等，但更多的是“日月獻(xiàn)納”的從屬于中朝官系的郎官，其主要職能是隨侍行禮，獻(xiàn)賦待詔。黃本驥《歷代職官表》記述漢代的郎官系統(tǒng)：“漢代有一種無職務(wù)、無官署、無員額的官名，不在正規(guī)編制之內(nèi)，而直接與皇帝接近，能起相當(dāng)?shù)恼巫饔?。這都屬于郎的一類，郎是殿廷侍從的意思，其任務(wù)是護衛(wèi)、陪從、隨時建議，備顧問及差遣?！?66)黃本驥《歷代職官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頁。茲以前后《漢書》明例，臚舉如次。西漢東方朔“上以朔為常侍郎，遂得愛幸”(67)班固《漢書》，第2845頁。；枚皋“詔使賦平樂館，善之。拜為郎”(68)班固《漢書》，第2366頁。；常侍郎莊怱奇賦十一篇(69)班固《漢書》，第1748頁。；侍郎謝多賦十篇(70)班固《漢書》，第1751頁。；司馬相如奏賦，“天子以為郎”(71)班固《漢書》，第2575頁。，而終拜孝文園令(亦屬禮官)；吾丘壽王曾“遷侍中中郎”，遭免后又“復(fù)召為郎”(72)班固《漢書》，第2794頁。；郎中臣嬰齊賦十篇(73)班固《漢書》，第1749頁。；劉向“以父德任為輦郎”，子歆“為黃門郎”(74)班固《漢書》，第1928、1967頁。；揚雄因奏《羽獵賦》，“除為郎，給事黃門”(75)班固《漢書》，第3583頁。；給事黃門郎李息賦九篇(76)班固《漢書》，第1749頁。；車?yán)蓮堌S賦三篇(77)班固《漢書》，第1750頁。；東漢則班固“自為郎后，遂見親近?！松稀秲啥假x》，盛稱洛邑制度之美，以折西賓淫侈之論”(78)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335頁。；馬融“拜為校書郎中”(79)范曄《后漢書》，第1954頁。；張衡“征拜郎中”(80)范曄《后漢書》，第1897頁。；李尤“受詔作賦，拜蘭臺令史”(81)范曄《后漢書》，第2616頁。；李勝“亦有文才，為東觀郎，著賦”(82)范曄《后漢書》，第2616頁。。郎官在漢代禮樂建制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其傳統(tǒng)延及唐宋，郎官有署，多為禮職(83)許結(jié)《漢賦與禮學(xué)》，《阜陽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3年第1期，第1-6頁。。考郎官設(shè)立之由，實與武帝的中朝官制改革相連。《漢書·嚴(yán)助傳》載：“武帝善助對，由是獨擢助為中大夫。后得朱買臣、吾丘壽王、司馬相如、主父偃、徐樂、嚴(yán)安、東方朔、枚皋、膠倉、終軍、嚴(yán)(莊)蔥奇等，并在左右。是時征伐四夷，開置邊郡，軍旅數(shù)發(fā)，內(nèi)改制度，朝廷多事，婁舉賢良文學(xué)之士。公孫弘起徒步，數(shù)年至丞相，開東閣，延賢人與謀議，朝覲奏事，因言國家便宜。上令助等與大臣辯論，中外相應(yīng)以義理之文，大臣數(shù)詘。其尤親幸者，東方朔、枚皋、嚴(yán)助、吾丘壽王、司馬相如?！?84)班固《漢書》，第2775頁。錢穆?lián)宋鰯辔涞蹆?nèi)外廷的職別，言：“故武帝外廷所立博士，雖獨尊經(jīng)術(shù)，而內(nèi)朝所用侍從，則盡貴辭賦?！?85)錢穆《秦漢史》，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92頁。于是以漢初藩國縱橫家之流的賓客與文學(xué)侍從作為中朝侍從的構(gòu)成要員，就與賦家一同被納進(jìn)郎官系統(tǒng)而身兼獻(xiàn)賦娛戲與敷政諷頌的雙重功用。

其次，漢賦對禮儀禮事展開集中敷陳與頌贊。一是大批事關(guān)禮儀禮事的專題大賦出現(xiàn)，如劉向《請雨華山賦》、杜篤《祓禊賦》、李尤《平樂觀賦》《辟雍賦》《東觀賦》、廉品《大儺賦》、鄧耽《郊祀賦》等，雖僅剩殘文，卻可見其規(guī)模。二是形成以隆贊“天子禮”為中心的創(chuàng)作體制。司馬相如《天子游獵賦》(《子虛賦》《上林賦》)針對“楚則失矣，而齊亦未為得也”(86)班固《漢書》，第2547頁。的夸飾，假“亡是公”以為天子代言“二君之論，不務(wù)明君臣之義，正諸侯之禮”(87)班固《漢書》，第2547頁。，故該四海以極天子上林苑，批判諸侯畋獵僭禮越制之舉；所謂“古者天子之禮，莫重于郊”(88)董仲舒著、蘇輿撰、鍾哲點?！洞呵锓甭读x證》，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414頁。，周代郊祀之制，《儀禮》無文，真正記錄天子郊祀之禮的作品首為西漢大賦與“郊祀之歌”，大賦體制顯然更為詳實，如揚雄《甘泉賦》因成帝“郊祠甘泉泰畤、汾陰后土”作以諷(89)班固《漢書》，第3522頁。，《河?xùn)|賦》因“祭后土”作以勸(90)班固《漢書》，第3535頁。；至京都賦起，因尊帝都明君統(tǒng)以彰天子威儀、帝國雄風(fēng)，“朝會”“郊祀”“明堂”“藉田”“大射”“畋獵”“大儺”諸禮儀禮事廣備而概舉，其間穿插地理形勢、宮殿建制、京都規(guī)劃、文教禮儀、風(fēng)俗民情等描寫，構(gòu)成漢大賦特定的創(chuàng)作典范。例如張衡《東京賦》，或謂“通篇大旨皆就‘禮’字發(fā)揮”，“特拈‘禮’字，此賦中主意”(91)趙俊玲輯《文選匯評》，鳳凰出版社2017年版，第65、71頁。。其言“觀禮”云：

于是觀禮，禮舉儀具。經(jīng)始勿亟，成之不日。……乃營三宮，布教頒常?！谑敲洗涸?，群后旁戾。百僚師師，于斯胥洎。藩國奉聘，要荒來質(zhì)。具惟帝臣，獻(xiàn)琛執(zhí)贄。當(dāng)覲乎殿下者，蓋數(shù)萬以二?！熳幽艘匀局Y禮之。穆穆焉，皇皇焉，濟濟焉，將將焉，信天下之壯觀也。……及將祀天郊，報地功，祈福乎上玄，思所以為虔。肅肅之儀盡，穆穆之禮殫。然后以獻(xiàn)精誠，奉禋祀，曰：“允矣，天子者也?！薄爸赁r(nóng)祥晨正，土膏脈起。乘鑾輅而駕蒼龍，介馭間以剡耜。躬三推于天田，修帝籍之千畝。供禘郊之粢盛，必致思乎勤己。……文德既昭，武節(jié)是宣。三農(nóng)之隙，曜威中原。歲惟仲冬，大閱西園?！瓲柲俗錃q大儺，毆除群厲?！谑顷庩柦缓?，庶物時育。卜徵考祥，終然允淑。(92)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05-127頁。

明堂、辟雍、靈臺三宮乃永平制度之盛舉，為觀禮區(qū)域，賦家由營構(gòu)發(fā)語，爾后行文以時間為敘，自元日至卒歲，依次分寫朝會、郊祀、明堂、藉田、大射、養(yǎng)老、大閱、大儺、巡狩、省耕等十大典禮。每一典禮又?jǐn)⒓岸Y事，如因朝會而及詢政、燕享、納諫、招賢、庶政諸事，如郊祀一節(jié)含郊望、明堂、宗廟三事而帶及車服、戎衛(wèi)、樂舞、牲物等。觀禮鋪象以張皇大漢氣象，其中蘊涵著頌帝德的思想，故觀禮后歸之于“德”：“是以論其遷邑易京，則同規(guī)乎殷盤，改奢即儉，則合美乎《斯干》?！?93)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27頁。漢大賦對帝國禮制的模寫，雖有京都、畋獵、郊祀等諸多面向，但論其指歸，仍統(tǒng)聚于“博我以皇道，弘我以漢京”，“強干弱枝，隆上都而觀萬國”(94)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5、8頁。的大漢中心論與萬邦協(xié)和思想。

其三，漢代禮樂制度下的“以禮防情”思想。配合大一統(tǒng)思想與“罷黜百家，表彰六經(jīng)”的國家政略，在漢代董仲舒建構(gòu)起一整套以“三綱五?！睘楹诵?，以正定名分為主要內(nèi)容的名教體系。在這一體系下，董仲舒以陰陽之學(xué)進(jìn)一步改造儒家的“以禮節(jié)情”，開啟漢代“以禮防情”的禮樂觀，如《對賢良策》云：“天令之謂命，命非圣人不行；質(zhì)樸之謂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謂情，情非度制不節(jié)。是故王者上謹(jǐn)于承天意，以順命也；下務(wù)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別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大本舉矣?！?95)班固《漢書》，第2515-2516頁。董仲舒以情等欲，將個人的意志、價值觀自覺地納進(jìn)國家統(tǒng)一形態(tài)中，以重整秩序、恢宏法度。爾后班固、王充等人皆有闡論，如《白虎通義》說“性情者，何謂也？性者陽之施，情者陰之化也。人稟陰陽氣而生，故內(nèi)懷五性六情?！枤庹呷?，陰氣者貪，故情有利欲，性有仁也”，“學(xué)以治性，慮以變情”(96)陳立撰、吳則虞點?！栋谆⑼ㄊ枳C》，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381、254頁。；《論衡·本性篇》說“情性者，人治之本，禮樂所由生也。故原情性之極，禮為之防，樂為之節(jié)。性有卑謙辭讓，故制禮以適其宜；情有好惡喜怒哀樂，故作樂以通其敬”，《答佞篇》說“君子則以禮防情，以義割欲，故得循道，循道則無禍”(97)黃暉撰《論衡校釋》，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32、517頁。，或“治性變情”，或“以禮防情”，思理相同。漢代到宣、成時期，針對樂府“鄭聲尤甚”問題，曾試圖以倡揚雅頌古樂的太樂系來節(jié)制楚樂新聲，但收效甚微，而最終在哀帝朝詔罷樂府。賦家獻(xiàn)賦所體現(xiàn)出來的“淫聲”與“雅樂”的創(chuàng)作思想矛盾、“欲諷反勸”與“象德綴淫”的批評沖突，又無不與漢代制禮作樂，尊奉儒家禮樂思想相關(guān)(98)許結(jié)《漢賦造作與樂制關(guān)系考論》，《文史》2005年第4輯，第25-47頁。。

三 文本書寫的喻樂贊禮

楚漢辭賦的“賦樂”與“賦禮”，與禮樂制度的變遷相關(guān)，然反制于文本的書寫，又顯現(xiàn)出賦寫禮與樂的創(chuàng)作差異。劉熙載《藝概·賦概》本于賦源于詩的觀念，論詩、樂、賦有云：“樂章無非詩，詩不皆樂；賦無非詩，詩不皆賦。故樂章，詩之宮商者也；賦，詩之鋪張者也?！?99)劉熙載撰、袁津琥校注《藝概注稿》，第412頁。如果說“楚辭-漢樂府-諸詩體”一線以聲、樂、情為體征，那么“楚辭-漢賦-諸賦體”一線就以誦、禮、辭為體征。結(jié)合前述從漢代禮樂制度的角度理解“感于哀樂”的樂府歌詩與“體物寫志”的漢代辭賦的演變現(xiàn)象，可以說是文學(xué)在制度干預(yù)下尋覓出的契合文體自身發(fā)展的不同路徑，倘以本體的創(chuàng)作而論，又可回歸到書寫的不同取徑，或可謂之“喻樂”與“贊禮”。

禮樂為教，《漢書·禮樂志》將其歸于“四政”，即“禮節(jié)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并進(jìn)一步探討其功用：“樂以治內(nèi)而為同，禮以修外而為異；同則和親，異則畏敬；和親則無怨，畏敬則不爭?！士鬃釉唬骸Y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此禮樂之本也?！?100)班固《漢書》，第1028-1029頁。其中“治內(nèi)”與“修外”的區(qū)分，在楚漢辭賦的創(chuàng)作中，又有了超出《詩》源思想的文本的意義。由此來看從楚辭到漢賦的創(chuàng)作文本，又呈現(xiàn)出三種轉(zhuǎn)變。

一是由娛神到娛人。以《九歌》為例，其頌贊的神靈有天、地、人三類，如天神有上皇(太乙)、日神(東君)、云神(云君)、司命(大司命、少司命)、風(fēng)伯(飛廉)、雨神(蓱號)、日御(羲和)、月御(望舒)；地神有山神(山鬼)、水神(如湘水之神湘君、湘夫人)等；人神有祝融、顓頊、高辛、軒轅、伏羲、女媧以及厲神(殤鬼)等。而在其他篇章中，如《離騷》中諸神多排列描述，均突出展示了《楚辭》文本中“神像”的聚合。其中的描寫，也充滿了魅惑與神奇，如《離騷》“求宓妃之所在”一段“求女”描繪，清人吳世尚《楚辭疏》視為夢境，以為“耿吾既得此中正”是入夢之始，“焉能忍與此終古”是出夢之終，以為“此千古第一寫夢之極筆也”(101)游國恩《離騷纂義》，游國恩著、游寶諒編《游國恩楚辭論著集》第一卷，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347頁。。英人霍克思則認(rèn)為這段“游歷”，屬于“宗教儀式化的旅行”，其“鋪陳總是暗含著巫術(shù)指稱事物的痕跡”(102)霍克思《求宓妃之所在》，尹錫康、周發(fā)祥主編《楚辭資料海外編》，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76頁。。所謂“夢境”與“巫術(shù)”，都與其娛神以譏世的創(chuàng)作指向有關(guān)，內(nèi)多歌舞之樂的涵蘊。至于“二湘”的心態(tài)刻畫，以及《少司命》中的“與女游兮九河，沖風(fēng)至兮水揚波”(103)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冻o補注》，第72-73頁。的游弋、“望美人兮未來，臨風(fēng)怳兮浩歌”(104)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73頁。的思念，無不充斥著以“樂”以“娛”神的情愫。與之不同，漢代騁辭大賦雖然也有對神靈的書寫，如《甘泉賦》寫禮祀“太一”之神，但其獻(xiàn)賦對象主要是皇帝(人)，所以“娛人”(其中包括諷頌)為創(chuàng)作的第一要素。從文本形式來看，漢大賦多假托人物構(gòu)篇，但其虛構(gòu)的人物均有實際的指向，如“子虛”為“楚使臣”，“烏有”為“齊使臣”，而“亡是公”為“天子使臣”；而從文本內(nèi)涵來看，又均為“天子禮”的書寫，其中“禮”的規(guī)范與贊述，恰是賦家建言“天子聽政”的兩個方面。但賦用的切入點卻是娛人，這在《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記述相如獻(xiàn)賦過程及“三驚漢主”最為典型：

上讀《子虛賦》而善之……上驚，乃召問相如?！?相如)請為天子游獵賦……奏之天子，天子大悅?！?相如)既奏《大人之頌》，天子大說，飄飄有凌云之氣，似游天地之間意。(105)司馬遷《史記》，第3002-3063頁。

漢武帝的驚、悅與飄然，關(guān)鍵在賦家所述的天子之事，與其“贊禮”切切相關(guān)。而對應(yīng)楚辭中多“喻樂”以娛神，又導(dǎo)向于劉熙載《賦概》所說的騷賦的“聲情”與“辭情”的區(qū)分。

二是由聲情到辭術(shù)。楚辭固然以擅“辭”稱名，但在文本書寫間更多的是個人抒發(fā)，以聲情動人，而具有內(nèi)感的特征。如《離騷》之“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106)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冻o補注》，第12頁。，劉獻(xiàn)廷釋云：“露則譬諸君子之淚，豈肯輕墜？此在其本性則然，到得時事傷心，即鐵石為懷，于焉有淚矣?！?107)游國恩《離騷纂義》，第107頁。此以物性喻聲情。又如《云中君》“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108)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冻o補注》，第59頁。，王夫之評釋云：“神不可以久留，則去后之思，勞心益切……或自寫其忠愛之惻悱，亦有意存焉。”(109)王夫之《楚辭通釋》，《船山全書》第14冊，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247-248頁。此以神性喻聲情。王逸《九歌章句敘》云：“《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沸郁。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陋。因為作《九歌》之曲，上陳事神之敬，下見己之冤結(jié)，托之以風(fēng)諫?！?110)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冻o補注》，第55頁。其云“歌樂鼓舞”與“懷憂苦毒”，也是一種典型的“聲情”呈現(xiàn)。漢大賦書寫天子禮儀，如“游獵”“郊祀”等，兼有諷、頌之義，所以往往委曲其辭，見彰文術(shù)。如其“諷”，由于賦家一方面有強烈的經(jīng)世致用之心，一方面又身處言語侍從即“倡優(yōu)蓄之”的境遇，所以成文多因諷諫而取譬，因取譬而多華詞。班固《白虎通》陳“五諫”，首彰“諷諫”，所謂“諷諫者，智也。知禍患之萌，深睹其事，未彰而諷告焉”，陳立《疏證》引揚雄《甘泉賦序》“奏《甘泉賦》以諷”及《文選》李善注“不敢正言謂之諷”以顯其旨(111)陳立撰、吳則虞點?！栋谆⑼ㄊ枳C》，第235頁。，深明賦家辭術(shù)之要。漢賦的“曲終奏雅”，也是一種辭術(shù)，如司馬相如《上林賦》描寫游獵盛況后旨?xì)w儉德：“若夫終日馳騁，勞神苦形，罷車馬之用，抏士卒之精，費府庫之財，而無德厚之恩。務(wù)在獨樂，不顧眾庶，忘國家之政，貪雉菟之獲，則仁者不由也?！蛞灾T侯之細(xì)，而樂萬乘之侈，仆恐百姓被其尤也?！?112)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378頁。所指“萬乘之所侈”，乃以諷諫使之“醒悟”，是曲終奏雅之法，但其“奏雅”也是賦文對“禮儀”鋪寫后對“禮義”的汲取，又反證“辭術(shù)”是因緣于“禮事”而施展的。由此，我們再看明人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一比較“騷”與“賦”之閱讀感受的一段話語：

《騷》覽之，須令人裴回循咀，且感且疑；再反之，沉吟噓唏；又三復(fù)之，涕淚俱下，情事欲絕。賦覽之，初如張樂洞庭，褰帷錦官，耳目搖眩；已徐閱之，如文錦千尺，絲理秩然；歌亂甫畢，肅然斂容；掩卷之余，彷徨追賞。(113)王世貞著，陸潔棟、周明初批注《藝苑卮言》，第13頁。

其中“情事欲絕”與“絲理秩然”的對比，既是楚辭與漢賦文本的差異，更是“樂”肇“聲情”與“禮”成“辭術(shù)”的區(qū)別。

三是由憂政到敷政。如前所述，楚辭產(chǎn)生于禮樂崩壞，而漢賦倡導(dǎo)“大漢繼周”，是對禮樂制度的歸復(fù)，這亦如《漢書·藝文志》“春秋之后，周道寖壞……而賢人失志之賦作”(114)班固《漢書》，第1756頁。與《兩都賦序》“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故言語侍從之臣……朝夕論思，日月獻(xiàn)納”的記述。緣此，蕭統(tǒng)在《文選序》中說明別錄“騷”為一體之意云：

楚人屈原，含忠履潔，君匪從流，臣進(jìn)逆耳，深思遠(yuǎn)慮，遂放湘南。耿介之意既傷，壹郁之懷靡訴。臨淵有懷沙之志，吟澤有憔悴之容。騷人之文，自茲而作。(115)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頁。

將“君匪從流，臣進(jìn)逆耳”視為“騷人之文”成立的前提，副以“懷沙之志”與“憔悴之容”，正是其憂政的反映。而讀《離騷》如“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不顧難以圖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116)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冻o補注》，第21-22頁。一段描寫，針對的是君王淫佚荒政，而宣泄其憂心之憤情。漢代賦家也憂心于天子淫佚荒政，但筆法更多彰顯于對政教的鋪寫。如司馬相如《上林賦》假托“亡是公”之口的說辭：

“徒事爭于游戲之樂，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勝，荒淫相越?！薄熳用⑷欢?，似若有亡?！斗ヌ础?，樂樂胥；修容乎《禮》園，翱翔乎《書》圃……德隆于三王，而功羨于五帝。(117)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361-378頁。

又李尤《函谷關(guān)賦》論漢代禮德觀云：

大漢承弊以建德，革厥舊而運修。準(zhǔn)令宜以就制，因茲勢以立基，蓋可以詰非司邪，括執(zhí)喉咽。季末荒戍，墮闕有年，天閔群黎，命我圣君，稽符皇乾，孔適河文，中興再受，二祖同勛。永平承緒，欽明奉循，上羅三關(guān)，下列九門，會萬國之玉帛，徠百蠻之貢琛。(118)嚴(yán)可均編《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746頁。

因其非個性化的“憂政”而是政教化的“敷政”,于是又可銜接《國語·周語》所言的“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xiàn)詩，瞽獻(xiàn)曲，史獻(xiàn)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guī)，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119)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秶Z集解》，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1-12頁。一段話語，而構(gòu)成漢賦“大漢繼周”的禮德聯(lián)系。甚或追溯周人有關(guān)“賦”的運用，即《詩·大雅·烝民》“明命使賦”“賦政于外”(120)朱熹集撰、趙長征點?！对娂瘋鳌?，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324頁。與《商頌·長發(fā)》“敷政優(yōu)優(yōu)，百祿是遒”(121)朱熹集撰、趙長征點?！对娂瘋鳌罚?73頁。諸說法，參照鄭玄《烝民》詩箋“出王命者，王口所自言，承而施之也。納王命者，時之所宜，復(fù)于王也。其行之也，皆奉順其意，如王口喉舌親所言也”(122)王先謙撰、吳格點?！对娙伊x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 968頁。，漢代賦家秉持王言以敘禮，與此淵承所系?？梢哉f，憂政之“心”喻以“樂”，鋪政之“志”寄于“禮”，也是楚漢辭賦“賦樂”與“賦禮”的一個值得注意的視點。

四 余論

漢魏代變，中原板蕩，賦體文學(xué)便隨之演化，從創(chuàng)作上看，其轉(zhuǎn)變在小品化的抒情賦、詠物賦的興盛，從理論上看，又可視作兩漢獻(xiàn)賦制度“寖壞”的結(jié)果。這一轉(zhuǎn)向有兩點值得申說。

其一，賦家身份由宮廷言語侍從轉(zhuǎn)向文士。與兩漢賦家政治獻(xiàn)賦為主體的創(chuàng)作不同，魏晉以后文士自作賦的主體性情感得到張揚。如曹植《愍志賦》《離思賦》《釋思賦》《洛神賦》、阮籍《首陽山賦》、向秀《思舊賦》等無不有感而作，王粲則“獨自善于辭賦”(123)陳壽《三國志》，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602頁。，張華亦“著《鷦鷯賦》以自寄”(124)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069頁。，不遑備舉。“緣情制禮”思想的復(fù)起與重塑，為魏晉玄學(xué)與禮學(xué)雙修、同構(gòu)(125)按：此一時期玄學(xué)家往往深通禮制，禮學(xué)家亦往往兼注三玄。參見：唐長孺《魏晉南北朝史論叢》，商務(wù)印書館2010年版，第306-344頁。，成為門閥制度的思想基石，映射出魏晉不同于兩漢的新的社會文化思潮與士人行為準(zhǔn)則。此于賦體創(chuàng)作，又出現(xiàn)兩大顯征。

首先，擬騷創(chuàng)作的回潮。建安賦家有文獻(xiàn)可征者多達(dá)三十余家，辭賦作品百六十余篇，就數(shù)量、成就兩面論，當(dāng)以曹植(五十一篇)、王粲(二十五篇)二人為勝。曹植自言因“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126)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896頁。，遂作《洛神賦》，丁晏《曹集銓評》評謂：“王既不用，自傷同姓見放，與屈子同悲，乃為《九愁》《九詠》《遠(yuǎn)游》等篇，以擬楚騷；又?jǐn)M宋玉之辭為《洛神賦》，托之宓妃神女，寄心君王，猶屈子之志也。……為古今詩人之冠，靈均以后一人而已?！?127)曹植撰、丁晏纂《曹集銓評》，文學(xué)古籍刊行社1957年版，第216頁。王粲《登樓賦》則以“情真語至，使人讀之堪為淚下”(128)浦銑著，何新文、路成文校證《歷代賦話校證：附復(fù)小齋賦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394頁。的登覽情懷，被推為“魏之賦極此矣”(129)祝堯《古賦辯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66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778頁。，劉熙載《藝概·賦概》謂“建安名家之賦，氣格遒上，意緒綿邈；騷人清深，此種尚延一線。后世不問意格若何，但于辭上爭辯，賦與騷始異道矣。楚辭風(fēng)骨高，西漢賦氣息厚，建安乃欲由西漢而復(fù)于楚辭者”(130)劉熙載撰、袁津琥校注《藝概注稿》，第435頁。，堪稱的評。

其次，“象”退“興”起的手法變移。漢大賦對帝國典禮的敷陳展現(xiàn)主要是通過對物象、事象的描繪來完成，體物以呈象成為賦體批評的第一要義。漢大賦的“口語”(誦)性與“瑋字”法使其語言形式大量運用雙聲疊韻的“連綿詞”及形聲詞、疊字等“體狀”手法，且善于在“設(shè)色”原理下化靜態(tài)為動態(tài)以加強語言文字所呈現(xiàn)物象的可視化效果(131)許結(jié)《漢賦“象體”論》，《文學(xué)評論》2020年第1期，第167-175頁。。魏晉辭賦的抒情性、小品化特征則將大賦鋪陳的“象體”手法代之以詩歌的比興手法，并與楚騷聲貌符契，隱然為六朝賦的詩化導(dǎo)其源流。就詠物一端，魏晉詠物賦非如漢大賦“該四海而言之”而多為“一物一詠”的短篇小制，故曹植《與楊德祖書》批評陳琳仿漢賦“以孔璋之才，不閑于詞賦，而多自謂能與司馬長卿同風(fēng)；譬畫虎不成，反為狗者也”(132)曹植著、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227頁。。劉勰《文心雕龍·詮賦》曾詳辨漢賦鴻裁與建安短制之別：“京殿苑獵、述行序志”與“草區(qū)禽族、庶品雜類”乃就賦類對舉；“圖畫天地，品類群生”與“擬諸形容”“象其物宜”乃就賦法對舉；“體國經(jīng)野，義尚光大”與“小制之區(qū)畛，奇巧之機要”乃就賦貌對舉；“既履端于倡序，亦歸余于總亂”與“觸興致情，因變?nèi)蹦司唾x制對舉。(133)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135頁。

其二，賦體文學(xué)出現(xiàn)了文體意義上的批評轉(zhuǎn)向。因漢宮廷大賦的衰退，賦體“諷、頌”功用論批評隨之淡退，代之而起的是魏晉賦體“體物瀏亮”的本體論批評，含括著“詩”“賦”二體的辨體分途以及文士傾心于賦體“摘句”批評的麗辭性、技巧性與聲律化兩面。前者至曹丕《典論·論文》尚以“詩賦欲麗”并稱，及陸機《文賦》則有“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之別，劉勰《文心雕龍》分設(shè)《詮賦》《明詩》二篇，就其“性質(zhì)”“作用”加以闡辨(134)郭紹虞《賦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位置》，郭紹虞《照隅室古典文學(xué)論集》(上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80-87頁。。至此基本上完成了先秦到齊梁基于因文類范疇的不斷衍擴而體類，再由此勘進(jìn)于體貌、體性之詩文明體理論的建構(gòu)。后者如《世說新語》載孫興公作《天臺賦》以示范榮期而有“每至佳句，輒云：‘應(yīng)是我輩語’”(135)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67頁。的群體性認(rèn)知，劉勰《文心雕龍》更以互文見義的謀篇形制在《麗辭》《通變》諸篇中聚焦“麗辭”“麗句”的賦體“摘句”批評(136)許結(jié)《賦體句法論》，《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2018年第1期，第165-174頁。。值得一提的是，盡管魏晉以抒情賦、詠物賦為主流，但仍存在部分?jǐn)M大賦如《三都賦》等的創(chuàng)作，這類創(chuàng)作與漢家獻(xiàn)賦的供悅對象在帝王不同，魏晉賦家作賦更多的是士族間的褒貶，如《三都賦》為世所重在于皇甫謐的褒舉，袁宏《東征賦》中有關(guān)個人功德之表彰的故事，其脫離朝廷的個性化創(chuàng)作特征已然明顯。由批評反觀創(chuàng)作，魏晉賦的“賦樂”源自個性化的“詩心”，是對漢賦“賦禮”的改變，以及對楚騷情緒的承接并開辟的新路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