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欣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00）

晚代畸士風氣大興，尤其在明中葉以后，文士們恃才傲物，放蕩自負，縱情聲色。清人趙翼在他的《廿二史札記》中曾以“放誕不羈，每出于名教之外”［1］形容明中葉以降才士的放誕之習。他們競相以“畸人”為字號，自稱、贊譽他人亦多借用“畸人”之稱，借此來表現(xiàn)自己的標新立異、超脫塵世的理想。從文獻記載中統(tǒng)計和考察晚明獨特的尚畸士風，有助于揭示《莊子》對于后世精神文化建構(gòu)的重要作用，展現(xiàn)明人的文士之風與精神世界。

一、晚明文人的“畸人”認同

明代出現(xiàn)了一批以畸人自稱的文士，他們好以“畸人”“畸士”為個人雅號，亦在詩詞歌賦、唱和往來之中自謂“畸人”，夸贊別人時也喜歡引用“畸人”一詞，體現(xiàn)出對這一稱號及背后文化的強烈認同感。

明代以“畸人”為號者，比比皆是：程楷字畸人、袁仕隆自號宇宙畸人、鄺露號海雪畸人、孫揚自號石臺畸人、王次公別號畸海……韓洽在《寄庵詩存》中自題“羊山畸人”［2］，取隱居羊山之意；徐渭在70歲生日時作詩自稱：“桃花大水濱，茅屋老畸人?！保?］錢謙益之父錢世揚亦自號畸人，又號贅隅子，《徐深詩并引》也提到一位：“執(zhí)事獨持正論以排異說，而且索居泉石，自號畸人，而亭扁釣雪，誠哉，人無與儔也。”［4］

已經(jīng)考察有畸人、畸士之稱的，且能夠大致考證其生活年代者，有蔡獻臣、程楷、董其昌、方應選、宋如春、何白、屠隆、利瑪竇、黃道周、胡玉呂、黃煜、周順昌、蔣封君、朱枝昌、梅鼎祚、梅守箕、沈征君、楊楷、歐大任、劉仲貞、釋德清、孫石臺、李贄、徐渭、錢世揚、陶奭齡、陶望齡、汪道昆、王世懋、王同軌、楊廷選、張向之、徐允祿、王稚登、許相卿、俞允文、臧懋循、張邦奇、朱長春、朱淛、馮夢龍、唐寅、黃周星、鄺露、韓洽等四十余家，實際存在的明代畸人應有更多，足見畸士之風風靡于時。

在文人歌詠當中，畸人常是稱贊他人的詞匯。王世貞在《胡元瑞傳》中贊頌后生昆山顧瑛、無錫倪元鎮(zhèn)有“畸卓之才”［5］，可以冠絕東南?！睹魑暮！蜂洘o名氏《畸人傳序》，強調(diào)了畸人有教化救世的天降大任：“天啟其聰而非人所與慮也，是之謂畸人也，故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反之則庸人者，畸于天而侔于人矣?！保?］

明代的畸士之風，不僅表現(xiàn)自稱或稱他人為畸人，在日常生活中也有體現(xiàn)。比如徐渭自編了一部年譜，名為《畸譜》；胡應麟有《畸園》等二十卷；伍袁萃《林居漫錄》雜載明代朝野故實，中有前集六卷，畸集五卷，下載27 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當中，他們還詩詠“畸軒”，修筑“畸墅”“畸亭”，并賦以詩詞短文，這些由晚明尚畸的風尚衍生的地理景觀，都呈現(xiàn)出清幽超俗，縹緲高潔的特點。文人對這種地理場景的歌詠，同時也展現(xiàn)了他們內(nèi)在高潔的精神。

明代文人喜以“畸人”自號做法，體現(xiàn)了他們內(nèi)在精神的矛盾，既自感微弱又傲于俗世，外在表現(xiàn)為自損、自貶、自嘲，內(nèi)在心理是自負、自傲。他們所表達的是自己的滿腹才華，無處可用的遺憾，正如“茅屋老畸人”徐渭，這一稱謂中包含多少憤懣、多少不平、多少眼淚［7］。許多明代文人都同聲疾呼“吾寧為天地間畸人，不為天地間俗士”［8］，展現(xiàn)出明代文人“畸于人而牟于天”的精神追求。

二、晚明文人的“畸人”崇拜

在明代，畸人是當時對具有異端思想、叛逆行為的人的一種稱謂，同時文人也好以畸人指稱他人，以此表達對畸人的敬慕。

明代泛稱“畸人”時，常帶有地域性特征，從“南方有畸人”“嶺南多畸人”到“新都有畸人”“西極之國有畸人”“海陽有畸人”“洞庭畸人也”再到“乾坤一畸人”“窮巷有畸人”“北固之山有畸人”“金壇有畸人”“方城漢水厥有畸人”“吳門有畸人”“河之湄寒峰高峙之野有畸人”，這些地域多是僻靜所在，“畸人”以隱士高賢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受世人追捧和景仰。

至如張萱《西園聞見錄》卷二十二“畸人”下列37 人，起自元末明初顧阿瑛和陶宗儀始，至明代的陸治、孫宜、王山人、鄭天佑止，其中徐渭、郎瑛、唐寅、徐霖等大家赫然在列，可見畸士之風在明代十分盛行，文人也愿意為此作整理記錄工作。這些畸人都具備偏好山野、崇尚自由、不入流俗、德行高尚的特征?；恕⒒康氖褂靡呀?jīng)泛化，凡是不入流俗有過人之處者，人們就能稱其為畸人，且這些畸人在品行、成就、事跡上為大多數(shù)文士所推崇。

明代文人以畸人喻指他人，多是贊譽其對抗俗流的高潔之姿和高過眾人的才德。其中三個代表人物是唐寅、馮夢龍、黃周星。

唐寅被稱為畸人，見于《唐伯虎全集》中何大成所作之序：“客謂何子曰：‘唐伯虎畸人也，而子務(wù)廣其傳，宜乎子之益窮也?！倍纬纱罂薅裰?。何成大又說“切念伯虎而禮法之士嫉之者，尤故也?！保?］短短幾句充分說明了唐伯虎被稱為畸人的原因，亦反映了時人對唐伯虎畸人之行德兩種看法。唐伯虎被稱為畸人，是因其不合禮法之行。唐伯虎早年自負，曾受賞識被薦為第一，因仕途不順，屢遭阻礙，后“益自放廢，縱酒落魄。所著述多不經(jīng)思，語殊俚淺?！保?0］1034宸濠謀逆，欲招致唐寅，唐寅陰知將有淮南之謀，佯狂以酒自污，得以放歸。唐伯虎所為，有似莊子中的支離疏，大役時以常疾不受功，征士能攮臂游于其間，佯狂之事與支離疏之病，都成為他們悠游人世的保護色。唐寅深諳：“人生貴適志，何用劌心鏤骨，以空言自苦乎？”［10］7-8合于本心自然之道，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稱之為畸人，亦不為過。

馮夢龍是明代有名的文學家、戲曲家，在小說、戲曲、民歌的編著中都頗有建樹。馮夢龍的創(chuàng)作，多難登大雅之堂，又落魄奔走，不為世俗所理解，然志士文人，多認為其著作“頗存雅道，時著良規(guī)”［11］。馮夢龍在當時被稱為畸人，董斯張《宛轉(zhuǎn)歌序》稱：“虎阜之陽，雀市之側(cè)，其中有畸士焉。”［12］即指馮夢龍。馮夢龍在《智囊補》里也自稱“東吳畸人”。“畸人”是馮夢龍的個人價值追求，他將世人分為四類：至人、下愚、常人、畸人。馮夢龍自號“多情歡喜如來”，崇尚專情的畸人：“畸人異夢，其情專，其魂清。”［13］如果說莊子中的“畸人”是追求“道”，那么畸人的“至情”就是馮夢龍的無上大道。

晚明戲曲家黃周星也有畸人之稱，他是明清易代之際的“畸人”代表之一。黃周星天資聰慧，“幼有神童之目，六歲能文，八歲出周郎帖，十二入南監(jiān)，崇禎癸酉雋北闈，庚辰成進士。”“詩文奇?zhèn)?，慷慨激昂，略似其人?！保?4］

黃周星在明亡后的行徑異于常人，有投河、絕食、自殺行為，展現(xiàn)了亡國換代之際，明代遺民的氣節(jié)與風骨。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二一為黃周星立了小傳，說他：“布衣素冠，寒暑不易。人有一言不合，輒嫚罵?！保?5］自撰墓志，作《解脫吟》十二章，《絕名詞》二章，仿屈原慷慨赴死，遇救后再度赴水，投河不得乃自絕飲食?！督饷撘鳌肥渍略唬骸翱嗪？者^七十年，文章節(jié)義總徒然。今朝笑逐罡風去，縱不飛升也上天?！保?6］有隱世脫俗之意。黃周星晚年于《人天樂·自序》中說：“邇來此念亦灰，獨神仙之志不衰耳?！保?7］這種異于流俗又頗有氣節(jié)的做法，頗有畸士之風。王晫《今世說》卷八稱黃周星“以文章名節(jié)自任”“雖處窮困，不改其操，君子高之?！保?8］言語間可見對黃周星操行的推崇。

因黃周星是明清易代之際之人，因此其畸人之稱多見明清鼎革之際的文人口中，如明亡首位殉節(jié)官員馬世奇曾言“如錢季梁黃畸人之標致，亦飄飄羽化而仙矣。”［19］陳維崧《湖海樓詩集》卷三：“畸人黃九煙，稱許未常茍，介性最崚嶒，豪氣極抖擻，道逢磬折輩，揮棄等唾溲?！保?0］，鄧顯鶴《沅湘耆舊集》卷二十七有“黃畸人周星十三首”，譽其詩風“縱橫跌宕，一往奔放，風馳雨驟，不可端倪”［14］，皆肯定了黃周星的逸世行徑和至高的德行。

除唐寅、馮夢龍、黃周星以外，晚明的畸士基本都是文德高尚之士，備受文人推崇。以“畸人”為內(nèi)核的精神境界和處世之方，已經(jīng)成為文人們的一種追求，進而形成獨特的“尚畸”的文學景觀。

三、晚明畸士之風的根源

晚明盛行的畸士之風有深厚的思想文化根源。“畸人”的書寫首見于《莊子》，其特征是外表怪異但德行高尚，后世漸將人類的外貌特征與天地感生及圣賢德行結(jié)合起來，《后漢書》稱“圣賢多有異貌”，下注“伏羲牛首，女媧蛇軀，皋繇鳥喙，孔子牛唇，是圣賢異貌也”［21］。在各個朝代，文人們都喜以“畸人”自居，或標榜獨立自由的個體精神，或表現(xiàn)游于方外的思想境界，如李華稱李白有“畸于人而侔于天”的高古之姿，董迪亦稱：“孟夫子一世畸人?！保?2］追根溯源，《莊子》對于構(gòu)建中華民族傳統(tǒng)的文人自我精神，有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明代盛行的畸士之風，即秉承《莊子》“畸人論”的思想精髓。

傳教士利瑪竇有《畸人十篇》，是為傳播天主教教義而作?！盎恕笔抢敻]自喻，明代汪汝淳解釋說：“利先生從西域來，推天主之教，以羽翼圣賢，此豈有所畸于人，而曰畸人何居?莊子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袢俗曰谔於坝谌耍死壬曰谌硕坝谔煲??！保?3］利瑪竇作為一個傳教士，而采取“畸人”以自稱，顯然是承《莊子》“畸人論”而來，有應時處順之意，反映了當時人們對于畸人畸士的認可與接受，因而利瑪竇才想借此種“潮流”式謙稱，來融入明代的文化語境，打通明代文人的心理關(guān)節(jié)，以達到傳教布道的目的。

晚明畸士之風大興也是時代合力的結(jié)果，尤其與明中葉之后王學的興盛密切相關(guān)。明代的畸人之喻，多集中于明代中后期。如果以弘治（1488）①郭少虞《中國文學批評史》及章培恒、駱玉明主編的《中國文學史》都以弘治為界劃分明代文學早中期。為明代早中期的分界，上述數(shù)位“畸人”，大多都是明代中期以后的文人，這剛好與明中期陽明心學的興盛，到明晚期以李贄為代表的狂禪派的發(fā)展遙相呼應。晚明新興的市民階層與中國傳統(tǒng)的社會結(jié)構(gòu)發(fā)生碰撞，儒家主流價值觀念橫生波瀾，士人群體注重個體自我順情適意，成為晚明縱欲思潮的最大源泉。［24］

《宋明理學史》將明中葉視為明代理學發(fā)展的第二個階段，是王學崛起及傳播階段，且“王陽明挾其特殊的政治社會地位，倡良知之說，心學乃風靡海內(nèi)”［25］，明末及清前期是對理學的總結(jié)批判階段，這種整體性的批判傾向，為文人超世脫俗，尚奇好異的大膽行徑提供了精神支撐。李澤厚在《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中認為以“致良知”和“知行合一”為主張的陽明心學，更重視個體個性與情感欲望，“王學在歷史上卻成了通向思想解放的進步通道。它成為明中葉以來的浪漫主義的巨大人文思潮的哲學基礎(chǔ)。”［26］毫無疑問，明代中晚期理學的發(fā)展變化，會對于明代文人的性情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一定程度上就凸顯為明代中后期大興的畸士之風。

日本學者崗田武彥對明末的文學藝術(shù)作了概括“在文學方面，排斥模擬而重視性靈；在藝術(shù)方面，感興比技巧更受尊重，乃至可以看到富于個性的新奇的自由表現(xiàn)為宗旨的文人畫書法等藝術(shù)的繁榮?！保?7］可見明代文人，在各個領(lǐng)域都是有“尚畸”傾向的。這種“畸”非是簡單的尚奇好異，而更多指向其自然性情的抒發(fā)，暗合《莊子》“命物之化，與物俱遷”的思想。明末的自然主義，在其性質(zhì)上會極端地強調(diào)自我。這種極端的反叛和自由精神，明代的畸人在一定程度上也會受到正統(tǒng)禮法之士的批判，所以到了明末提倡“童心”的“畸人”李卓吾被人非難是任情恣肆、猖狂無忌。但毫無疑問明代理學向心學的轉(zhuǎn)變，重燃了文人們對于“畸人”的追求，推動了人性解放。

除此之外，到了晚明，伴隨國家政治的失敗，明代遺民都有歸隱之志，愛國之心。因此在自號或敬稱他人時，常用“畸人”一詞，有意在處世時追求奇異的行徑、在創(chuàng)作當中追求怪誕的文風，以表己志。在易代之際盛行的畸士之風，一來可以表現(xiàn)文人心中對于個性自由、主體精神的追求，二來也是在遭遇磨難之后，可以退居的一個精神港灣，是明末文人從《莊子》中承襲而來的精神財富。這些畸人的稱號已將個人與社會聯(lián)系起來，他們有直面死亡的勇氣。這種基于自身又有利于共同體的美德也是值得提倡的，因為其崇高性也是值得稱贊的。［28］

總的來說，明代的畸士之風展現(xiàn)出明代文士的尚畸好德的價值觀念和精神風貌，映現(xiàn)著明代文人日益覺醒的時代精神，表達了明代文人對文人主體精神的特殊追求，也是對那個時代思想、政治、文化的文學性表現(xiàn)。自《莊子》而來的“畸人”傳統(tǒng)，不僅對明代的畸士之風影響重大，時至今日，仍對民族心理和民族精神的建構(gòu)起著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