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括
(南京郵電大學 外國語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23)
20世紀以來,美國的文學創(chuàng)作取得了驕人的成績,出現(xiàn)了十多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①,成為文學世界的后起之秀,為世界文學貢獻了大量的名篇佳作。美國文學史編寫方面也是杰作頻出,20世紀初以來已經出版5套代表性著作,即傳特(William Peterfield Trent)主編的《劍橋美國文學史》(1917-1921)、斯皮勒(Robert Spiller)主編的《美利堅合眾國文學史》(1948,1973)、埃利奧特(Emory Elliott)主編的《哥倫比亞美利堅合眾國文學史》(1988)、伯克維奇(SacvanBercovitch)主編的新《劍橋美國文學史》(1994-2005)以及馬庫斯(Greil Marcus)與索勒斯(Werner Sollors)主編的《新美國文學史》(2009)。這些著作內容豐富、編寫理念各異,不僅反映了美國文學的發(fā)展,而且反映出美國學者的文學與文化史觀及其所受歷史哲學的影響,為我們全面認識美國文學與美國文化、研究“美國文學史”編撰提供了很好的參照。
中國社會對美國文學的認識較早,華盛頓·歐文的《見聞札記》與朗費羅的《人生頌》在19世紀就被譯為中文。20世紀以來對美國文學的譯介和研究更加豐富。林紓1901年翻譯出版的《黑奴吁天錄》(即《湯姆叔叔的小屋》)及其為之所寫的序跋對中國社會影響甚大,成為美國文學跨國界研究的先聲。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幾乎與對美國文學的關注是同步的。早在20世紀30年代,我國《現(xiàn)代》月刊就推出“現(xiàn)代美國文學專號”,“相當全面地翻譯、評介了美國現(xiàn)代小說、戲劇、詩歌、文藝理論與文學思潮”,其“導言”指出,正在“‘獨立創(chuàng)造中的中國新文學’不但能從中獲得‘新鼓勵’,而且應該學習美國現(xiàn)代文學的‘創(chuàng)造’和‘自由’的精神”(劉海平、王守仁, 2019:vii-viii)。20世紀70年代末,我國重啟對外開放的大門,外國文學研究學界成立了全國第一家一級學會“全國美國文學研究會”,充分體現(xiàn)了我國在社會與學術層面對美國文學創(chuàng)作及其研究的重視。21世紀以來,我們對美國文學作品的研究非常及時,幾乎能夠達到與美國同步的程度。
在美國文學史的編撰方面,我們也經歷了三個大的階段,即1949年以前的編譯為主;1978年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編撰出版了多部美國文學通史或文類史與斷代史,代表作有董衡巽、朱虹、施咸榮、鄭士生、李文俊五位先生主編的《美國文學簡史》(上下冊,1978、1986),90年代由常耀信獨撰的《美國文學簡史》(英文版,1990)以及張子清獨撰的《20世紀美國詩歌史》(1995,2018)等;21世紀初,劉海平、王守仁主編的《新編美國文學史》(四卷本,2002,2019)陸續(xù)出版,為我們了解美國文學的學科發(fā)展,反思“美國文學史”編寫以及中國學者在此領域所作的思考與貢獻提供了重要參照。因此,本文重點聚焦中國學者主編的多部“美國文學史”,指出中國學者秉持平等的對話姿態(tài),立足“拿來主義”立場,力求凸顯為我所用的文化策略;同時中國學者又在全面介紹、闡釋美國學界學術成就的同時,追隨其知識譜系,不自覺地復制著美國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使得他們的民族“故事”成為我們的“知識”補給。
美國人寫的美國文學史不僅是中國學界編寫美國文學史的重要參照物,也是我們對比、反思的基礎與前提。美國學界在不同時期編寫不同美國文學史的緣由、編寫的具體歷史、文化語境以及編寫者的理念、原則與方法等,為我們對比、分析、反思中國學界的美國文學史編寫,提供了學術對話的背景和舞臺。中國學界編寫美國文學史時是否展現(xiàn)了特有的理念和方法、識別出美國人編寫的文學史中特有的“故事性”和主觀性,是否豐富了我國美國文學史研究、展示了中國學界的貢獻,是我們研究的一個重點。
1949年之前,我國的美國文學史著作較少。根據趙一凡的介紹,保存至今的有曾虛白的《美國文學ABC》(1929)、張越瑞的《美利堅文學》(1933)以及趙家璧的《新傳統(tǒng)》(1936)。他認為:“這幾本書從簡單的摘譯改寫(如曾本、張本主要是參照《美國文學的精神》、《美國文學概略》等英文原著)逐漸轉向比較自覺而有主見的評介(如趙本的內容和觀點較新進, 已超出了普及讀物檔次),反映了中國學人編寫美國文學史的最初愿望與嘗試性努力”(趙一凡,1988:84)。董樂山也介紹說,在董衡巽等編撰的《美國文學簡史》(上,1978)出版之前,中國還從來沒有出版過一本比較全面的美國文學史,只有“在二十年代, 商務印書館的《萬有文庫》曾出版過一本小冊子, 但寥寥幾萬字, 只是個極為簡略的大概。三十年代良友圖書公司出版了趙家璧的一本《新傳統(tǒng)》, 專門評介當時所謂‘迷惘的一代’新作家。后來到四十年代末又出了馮亦代譯的卡靜《現(xiàn)代美國文藝思潮》(原書名《在本鄉(xiāng)本土》),但從此成為絕響, 以后再也沒有專門介紹美國文學的專著出版了”(董樂山,1986:65)。
因此,改革開放之初出版的《美國文學簡史》(上)引起學術界的普遍關注與好評,但是同樣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學界當時對《美國文學簡史》(上)主要采取縱向分析的方式,聚焦其與中國文化語境的關系,較少橫向對比美國學界已經出版的兩部代表著作,如傳特主編的《劍橋美國文學史》以及斯皮勒主編的《美利堅合眾國文學史》,對“文學”以及“美國文學”等核心概念的認識也主要沿用了美國學界的主流聲音,前期的評論主要以王佐良為代表。
王佐良認為,我們應該撰寫一部自己的美國文學史,而董衡巽等編著的《美國文學簡史》(上)填補了我國“過去卻從沒有一部美國文學史”的空白(王佐良,1979:306)。中國人幾乎從學英語開始就接觸美國文學作品,美國文學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也有較大的影響;1949年以后,我國對美國文學作品的翻譯和介紹進入一個規(guī)模更大的新時期,但是“重點轉移到進步作家和黑人文學,翻譯的質量也大為提高——然而對美國文學的研究論文卻不多,更無一部美國文學史”(同上:306)。其次,這部文學史基本史實交代清楚,“重要的美國作家、作品、流派,連同產生它們的時代背景,都敘述得清楚,而且脈絡分明”(同上:307)。周玨良也指出:“一本簡史只要能把文學史上的時代、流派大致說清,對有關作家作品的基本事實能加以介紹,對多數(shù)主要作家的評價言之成理、持之有故,使人讀后對了解這一國作家的作品能得到一定的幫助指導,就是做了很有益的事”(周玨良,1979:29)。當然,王佐良也特別指出,文學史不能僅僅只是堆積史料,“必然還有史家用以選擇與分析史實的觀點”,他認為“本書的作者們是努力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來看待文學現(xiàn)象的,因此一貫著重美國文學里的進步傳統(tǒng),稱道那些‘不怕說真話’的作家,又給黑人文學以應有的重視,在二三兩章特辟專節(jié)來論述”(王佐良,1979:307)。再次,他強調增加中國色彩是重要的。
王佐良等老一輩學者對美國文學具有很好的整體把握與深刻認識。他一方面指出,美國文學只有區(qū)區(qū)“二百年的歷史”,且具有“一種特別的美國式庸俗”,但是另一方面,他又特別強調,美國文學既有其獨特的矛盾,同時也“豐富,美麗,強大有力,而且深刻……”(同上:304)。因為,許多美國重要作家“對于美國社會既有理想,又有批判”,他們是帶著夢想、理想來到新大陸的英國與歐洲其他國家殖民者的后裔,他們既不滿意“充滿宗教壓迫和民族壓迫、充滿特權和監(jiān)獄的黑暗的歐洲”(同上:304),同時也不滿意美國的現(xiàn)實,對“有美國意識的美國作家”的強調體現(xiàn)了王佐良對美國文學的獨特認識與深入思考,與斯皮勒主編的第二部美國文學史的理念遙相呼應。
隨著中國學界對美國文學及文學史編寫了解的深入,新一代中國學人更多地采取橫向對比的方式,介紹、評述美國文學史的編寫工作。趙一凡對董衡巽《美國文學簡史》進行評價時,主要采取了橫向對比的方法,對美國學界公認的美國文學史編寫3個主要階段進行了比較充分的介紹,在此基礎上分析了中國學界的努力與成效。
趙一凡認為,傳特主編的四卷本《劍橋美國文學史》是第一階段的代表。它由英國人發(fā)起并主導,“首次以大型史書的形式, 系統(tǒng)治理已具有國別文學輪廓的美國作品與作家群”,其編寫原則是要“反映美國人民的生活及其在文學作品中的表現(xiàn), 而非寫一部純文學史”,但依然“囿于傳統(tǒng)的歐洲中心意識”,其主要特征“是以泰納式的實證方法建立起詳盡可靠的文獻基礎, 并沿用英國典雅標準對20 世紀前的美國文學作出了相應分期和歸類評價。……無意突出美國文學獨立生長的主線, 因而顯得客觀冷靜有余, 個性與特征不足”,故而無法展現(xiàn),也不足以代表“自覺”或“成年”意義上的美國文學(趙一凡,1988:85)。因此,趙一凡特別強調了這套美國文學史的歐洲中心意識、實證研究方法以及對美國文學獨立生長主線的淡化,認為它明顯不同于第二和第三階段的美國文學史撰寫。
斯皮勒主編的《美利堅合眾國文學史》代表了美國文學史編寫第二階段的發(fā)展與成就。該書全部由美國學者自行設計,在總結第一階段修史經驗教訓的基礎上,“打破了傳統(tǒng)文學史的循序漸進模式,力爭“編成頭一部文史平衡、主體意識鮮明的美國文學大全”(同上:85-86)。盛寧也曾經介紹說,“美國學界曾斷言, 這部折合中文120多萬字的‘世紀之作’至少在本世紀不會再有重新修訂的必要”(盛寧,2000:32)。但是這部“里程碑”式文學史在1973年前修訂多次,而且很快過時,被20世紀80、90年代的兩套“美國文學史”所取代,真正實現(xiàn)了斯皮勒本人所斷言的“每一代人至少應當編寫一部美利堅合眾國文學史,因為,每一代人都理應用自己的方式去闡釋過去”的主張(Spiller,1957:vii)。趙一凡特別強調美國學者在第二輪修史過程中凸顯的主體意識,以及對美國文學作為民族文學的贊頌。邁克爾·赫爾方(Michael S. Helfand)也指出,如果說以傳特為代表的第一輪修史工作主要體現(xiàn)了歐洲的科學實證主義精神,那么以斯皮勒為代表的第二輪修史則主要反映了美國進步史觀的影響(赫爾方,1990:xii)。
雖然趙一凡此文發(fā)表時,美國第三階段修史的代表性成果——伯克維奇主編的新《劍橋美國文學史》尚未問世,但是他們的編寫理念已經經過討論并發(fā)表。伯克維奇提出:“一部新的美國文學史不但應該是‘合眾國’(the United States)的文學與歷史的有機結合, 更重要的是凸現(xiàn)它的‘美國特征’(Americanness),也就是它在文化傳統(tǒng)、精神氣質和思想方式上有別于其它文學的獨特品性”(轉自趙一凡,1988:84)。此外,其開放且不作終結定論的“對話與爭辯”(dialogue and debate )形式,強調“異議”而非“共識”的思想,反映了20世紀60年代以來美國民權運動與婦女解放運動等社會思潮對美國文學史編寫的影響,體現(xiàn)了美國的“文化民主化”精神。《哥倫比亞美利堅合眾國文學史》的主編埃利奧特也在“引言”中明確提出自己作為“故事講述者”而非“真理講述者”的定位,明顯不同于之前斯皮勒等美國文學史主編們的學術取向(Elliott,1988:xvii)。
在充分了解美國學界文學史的編寫理念與實踐的基礎上,趙一凡比較客觀地評價了《美國文學簡史》所取得的成就,其“所代表的我國第一輪修史工作已經在編纂指導思想、學術現(xiàn)代性和獨特風格方面趕上甚至超過了對方的第二輪水平”(趙一凡,1988:87)。趙一凡不僅總結了《簡史》出版后受到社會歡迎和學術界好評的諸多方面,如“彌補歷史遺留下的空缺, 指導普遍的閱讀欣賞, 代表我國目前的學術水平,有明顯的中國特色等”,同時也客觀地指出,編者應該“加強對薄弱章節(jié)(如批評理論綜述) 和復雜文學現(xiàn)象(如愛倫·坡與亨利·詹姆斯) 的把握處理, 進一步克服評價觀點中的簡單化影響”(同上,84-85)。此外,他也介紹了董衡巽1987年對《簡史》的總結及其下一步的研究設想, 即“第一要加強評論, 第二要發(fā)展綜合性的不同角度研究, 第三是盡力探討美國文學所特有的性質與規(guī)律問題”(同上:87),對后來的“美國文學史”撰寫具有引領之功。此后,國內學術界在美國文學史撰寫方面進行了很多理論探討,很好地回應了董衡巽與趙一凡提出的這些主張,并在《新編美國文學史》中有較大的拓展與提升。
韓加明后來對國內美國文學史研究進行的總結非常全面,既有縱向的分析也有橫向的比較,對我們了解國內美國文學史撰寫與美國文學研究十分有益。他認為,1949年之后的一定時間之內,我國在政治上“采取向社會主義蘇聯(lián)一邊倒的方針,美國文學遭到冷遇,美國文學史只是作為英國文學史的一部分略加介紹”。而1978 年《美國文學簡史》(上冊) 問世之后,各種美國文學史相繼出版,“使美國文學史研究在當代中國成為最為熱門的外國國別文學史研究”(同上:70)。他以劉海平、王守仁主編的《新編美國文學史》為參照,對比分析董衡巽等主編的《美國文學簡史》以及常耀信主編的《美國文學史》(上)。
首先,他指出《美國文學簡史》修訂本與1986年版區(qū)別不大,可以大致概括為:“一是根據時間變化,有些表述( 如‘近期’、‘迄今’等) 作了相應改動;二是進一步弱化政治色彩,如對‘資本主義’、‘資產階級’等詞語的使用有很多調整,對美國社會的論斷性否定也少了;三是論述更規(guī)范,對革命性內容的表述有新的修正。從總體上來看,雖然對于現(xiàn)代派和后現(xiàn)代小說沒有全盤否定,但肯定得仍不充分,這方面與《新編美國文學史》有較大區(qū)別,可以看出后來編著者的思想更加解放,受到的束縛更少了”(同上:72)。
其次,他認為常耀信1990年出版的《美國文學簡史》的主要特點在于能夠“勾勒一條清晰的文學發(fā)展史線,重點介紹和評論主要作家的主要作品,分析作品時旨在和讀者一起邊讀邊欣賞其中的精妙之處并指出其不足”,也就是說,“本書的目的主要是介紹作家作品,并對以前忽略的作家給予特殊關注,以起到拾遺補缺的作用”(同上:72)。韓加明認為,“這部《美國文學史》的一個重要特點是給每位主要作家一個標簽?!彪m然給作家貼標簽有簡單化之嫌,但這種介紹醒目、突出,“有利于讀者把握不同作家在文學史上的不同貢獻?!?同上:73)此外,他認為本書的另一個重要特點是“敘述語言富有感情色彩,優(yōu)美生動”,給人的感覺有點像讀王佐良的《英國文學史》,“敘述有明顯的個人特點,語言流暢雋永,帶有美文特色;對所選作家論述詳盡,有時像是一篇篇論文合起來的,更帶有研究性文學史的特點”(同上:73)。金衡山也指出,本書的“敘述語言流暢,生動,體現(xiàn)出強烈的個人風格”(金衡山,2013:72)。對常耀信序言中關注的美國文學的“被發(fā)現(xiàn)”與“重新發(fā)現(xiàn)”及其意義(常耀信,1998:1),兩位論者少有提及。
韓加明對劉海平、王守仁主編的《新編美國文學史》偏愛有加,認為其“最突出的特點是材料新”,“繼承了董衡巽領銜的《美國文學簡史》的傳統(tǒng),又學習美國當代學者的創(chuàng)新,從而把美國文學史研究推向新的高度”,這套著作“從中國學者的特殊視角,以宏大的篇幅,展示了美國文學史的全景畫面,是改革開放30多年來美國文學史研究的標志性成果”(韓加明,2012:76)。因為本書特別關注“美國文學在中國的接受過程”和“中國文化思想對美國作家的影響”等因素,具有很強的中國色彩等(同上:74)。在為《新中國60年外國文學研究》第三卷《外國文學史研究》撰寫的“美國文學史研究”中,韓加明增添了對毛信德“美國小說”研究、張子清“20世紀美國詩歌”研究、郭繼德和周維培“美國戲劇”研究、王家湘“20世紀美國黑人小說”研究以及黃祿善“美國通俗小說”研究的介紹(申丹、王邦維,2015:177-184)。
吳元邁總主編的五卷本《20世紀外國文學史》(2004)每冊都以專章介紹美國文學在不同時期的發(fā)展,其“堅持歷史社會分析與藝術審美分析相結合,敘述和評論相結合,既注意涵蓋面和信息量,又要突出重點、有所取舍,切忌淺嘗輒止和面面俱到”的理念,很好地體現(xiàn)了編寫者重視美國文學經典作家與作品,盡量運用第一手資料,因此言之有物、立論可信的特點(吳元邁,卷5:819)。作為《新編美國文學史》的總主編,劉海平和王守仁非常重視美國文學史編寫中的客觀性原則,在“總序”一開始,就開宗明義地客觀描繪了文學史編寫的原則以及文學史的功能,“文學史是關于文學發(fā)生、發(fā)展和嬗變的歷史敘事,它以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為基礎。但一個國家的文學史不只是單純的文學敘事,還是一種國家敘事:一方面勾勒這個國家文學發(fā)展和演變的軌跡,總結其文學成就與經驗,另一方面也描繪這個國家的整體文學形象?!彼麄兠鞔_提出主編《新編美國文學史》的主導思想,是力求“完整表現(xiàn)美國文學的歷史全貌,深入研究不同時期主要的流派、作家與作品,總結美國文學走向世界,成為一種獨立的、具有強大生命力的民族文學的成功經驗”(劉海平、王守仁,2019:I & VI)。
其次是重視中國色彩與中國讀者需要,既體現(xiàn)在大的選材及其所占篇幅方面,也體現(xiàn)在對具體作家、作品的闡釋方面。毋庸諱言,上述幾部美國的“經典”文學史,都有自己明確的編寫思路與指導原則,如果說傳特的《劍橋美國文學史》主要重視作為英國文學分支的美國文學,那么斯皮勒主編的《美利堅合眾國文學史》則特別強調美國文化的獨立,體現(xiàn)了對之前“美國文學史”編寫的“撥亂反正”。正如陶潔所介紹的,“他們的文學史幾經修訂卻不肯在觀點上作任何變化,就是因為他們強調統(tǒng)一, 以文學史內容和觀點的統(tǒng)一來強調國家的統(tǒng)一,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的美國政治服務”(陶潔,1987:136)。而20世紀80、90年代相繼出版的哥倫比亞版與新劍橋版“美國文學史”不僅充分反映了當時的多元文化思想,更是60年代以來追求“民主”與“平等”的社會政治運動與文化思潮推進下的必然結果,反映了當時的美國精神(民族精神)以及多元文化的多種聲音;2009年哈佛版的《新美國文學史》更是強調“美國制造”理念的美國文化史的代表(郭英劍,2011:46)。
相比較而言,《新編美國文學史》也有明確的定位,即“力求從中國人視角對美國文學做出較為深刻的評述。因此,中美兩國文學的互動、交流與影響是本書的一個重要關注”(劉海平、王守仁,2019:X;朱剛,2019:484)。在此思想指導下,《新編美國文學史》比較詳細地記載和論述了愛默生與儒家學說的關系、惠特曼對中國文學的影響、龐德對中國古典詩詞的模仿和翻譯、艾略特詩歌在中國的傳播和對中國詩人的影響、道家思想在奧尼爾戲劇創(chuàng)作中的反映以及他的戲劇對中國話劇的影響、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賽珍珠與中國文化的關系和對重塑中國人在西方的形象的貢獻等等。此外,《新編美國文學史》也對華裔美國文學的誕生、發(fā)展與演變的歷史過程進行專門研究,分析中美文化的撞擊和融會的主題(同上:X)。
這種編寫原則很好地回應了王佐良、董衡巽等前輩學者對中國學界美國文學史編寫的思考,也體現(xiàn)了我國學界堅持以“歷史唯物主義”思想貫穿文學史撰寫的主流聲音。
如果說美國學界的美國文學史編寫的主題是“講述美國故事”,講述對象不僅包括美國讀者,也逐漸包括世界讀者,那么中國學者不僅需要熟悉美國文學及其學術研究,熟悉美國學界關于美國文學史編寫的理念、原則與方法,還要特別關注他們講述了什么樣的美國故事,以什么樣的方式進行講述,特別要重視美國學界的美國文學史撰寫所建構的知識譜系及其貌似“客觀”的知識譜系中所隱含的意識形態(tài)與主觀性,洞悉、批判其知識譜系的建構過程及其意識形態(tài)特征。此外,面對美國學界嘗試“發(fā)現(xiàn)”,“重新發(fā)現(xiàn)”甚至“發(fā)明”、制造美國文學話語的努力,中國學者必須嘗試回答“美國文學是否只是近來民族國家的產物或其表征”這一命題,理解并闡釋美國土著文學及其傳統(tǒng)以及其他少數(shù)族裔文學如何成為美國文學的有機組成部分,進而真正擴大美國文學的版圖,有效闡釋美國文學的主題與精神。因此,中國學界的美國文學史編寫不僅要勾勒美國文學發(fā)展和演變的軌跡,總結其文學成就與經驗,描繪美國的整體文學形象,更需要突出美國文學與中國文學、中國文化和中國社會的關系,及其對中國文化建設的貢獻?;谥袊暯桥c中國立場的美國文學研究不僅要有利于拓展美國文學研究的邊界,增加跨國界研究的內容,更應為中華民族的文化建設提供給養(yǎng),這也是新時代外國文學研究者的使命。
注釋:
① 劉易斯、奧尼爾、賽珍珠、??思{、海明威、斯坦貝克、貝婁、辛格、布羅茨基、莫里森、迪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