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飛

（安徽大學文學院 安徽 合肥230039）

論詩詩是宋元詩學批評的重要方式，亦屬于廣義詩話的范疇。宋元的詩論家中多有論詩詩之作，宋末元初的方回，論詩詩之作較為豐富，其《桐江續(xù)集》中收錄有論詩詩60多首。方回的論詩詩所表達的詩學觀點較為豐富，其中，所論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熟”與“新”亦較為突出，是其詩學理論批評體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本文試略做考察。

一

《桐江續(xù)集》卷二十八《思家五首》其四云：

弱冠吟詩六十年，自然熟處有肥仙。坡翁追和陶元亮，谷老深慚白樂天。苦李道傍人不采，蟠桃海上事空傳。平心定氣求中道，佳句無窮在眼前。

方回于詩后自注云：“誠齋晚愛肥仙詩自然，何曾巧飾事雕鐫?；卦姵鯇W張文潛，晚參黃、陳。”此為方回晚年對自己詩學道路的回顧，自己早年學詩，師法張耒自然圓熟。張耒詩作多不事雕琢，自然有味，方回對張耒詩歌的點評也多特別指出這方面的特點。方回后期又參以黃庭堅、陳師道之詩學追求，就此詩來說，更表達了自己對宋代詩學的反思。首二句述早年詩學張耒的自然圓熟，三四句以蘇軾和黃庭堅為代表，指出宋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兩種審美取向：一種是蘇軾代表的隨物賦形，任情揮灑的天才表現(xiàn)；一種是黃庭堅代表的不帶俗氣，求新出奇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方回分別以陶淵明、白居易為蘇、黃二人的參照。宋代，陶淵明的詩歌及人格境界皆受高評，蘇軾開創(chuàng)宋代和陶之風，表達對陶淵明的追慕之情。黃庭堅詩論中，相對于對陶淵明的頻頻稱賞，對白居易的直接評語倒不是太多。黃庭堅在《跋自書樂天三游洞序》中稱白居易“藹然君子也”，表達出對白居易“未嘗不想見其人”的仰慕，這是緣于黃庭堅被貶謫的人生遭遇需從白居易的精神世界中獲得慰藉。黃庭堅作《謫居黔南十首》，主要摘集白居易詩句而成，也寄托了他意在學習白居易樂天知命、蕭散閑適的人生態(tài)度。就白居易的詩歌來說，黃庭堅《跋書柳子厚詩》云：“欲知子厚如此學陶淵明，乃為能近之耳。如白樂天自云效陶淵明數(shù)十篇，終不能近也。”[1]文中對白居易的詩歌評價不高，之所以如此，蓋是因為白詩淺俗。黃庭堅作為江西詩派的開派人，要求詩歌要具不俗之氣，其詩論中多論及避免俗氣的弊病，此多是從用語造句來說的。黃庭堅強調(diào)創(chuàng)作中要用意刻苦，但詩歌的審美效果，則是不煩繩削而自合，以此而論，他自然也不能把白居易作為學習的對象。五六句以苦李和蟠桃為喻，認為生新之路不被人認同，而自然高妙之境又難以企及。后兩句是方回對自己乃至于宋代詩學之反思，認為詩歌創(chuàng)作要務(wù)求“中道”，做到兩種風格的融合。從方回自述中可見，其詩歌創(chuàng)作是從自然圓熟開始的。注中提到楊萬里晚年詩歌學習張耒，不事雕鐫。《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六十《誠齋集》提要評楊萬里詩歌之弊云：“沿江西詩派之末流，不免有頹唐粗俚之處。”楊萬里晚年學習張耒，也是意在對自己詩歌創(chuàng)作進行調(diào)整。方回和楊萬里二人，盡管詩學道路的起點各異，但晚年都有自己的反思，在詩學取向上，可謂是殊途同歸。從方回的詩歌道路和當時的詩壇背景來看，方回此論更主要是從對江西詩派的反思出發(fā)的。

方回《讀張功父南湖集并序》云：

生長勛門富貴中，秕糠將相以詩雄。端能活法參誠叟，更覺豪才類放翁。舉似今人誰肯信，元來妙處不全工。鏤金組繡同時客，合向南湖立下風[2]。

張镃（1153—？）字功父，號約齋，著有《南湖集》。《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〇《南湖集》提要評其詩云：“其詩學則頗為精深，趙與虤《娛書堂詩話》稱其游意風雅，與誠齋、放翁唱和詩多佳句。載其《晚晴》絕句二首，《題六和寺》五言律詩一首。楊萬里《誠齋詩話》謂其寫物之工，絕似晚唐。又有《寄張功甫、姜堯章》詩云：‘尤蕭范陸四詩翁，此后誰當?shù)谝还?？新拜南湖為上將，更差白石作先鋒。’其意直躋諸姜夔之右矣。其集久佚不傳，楊士奇《文淵閣書目》雖載有《張約齋南湖集》一部五冊，藏弆家亦皆未見。今檢《永樂大典》各韻中收入镃詩尚多，詳其格律，大都清新獨造，于蕭散之中時見雋永之趣。以視嘈雜者流，可謂翛然自遠?！睆堥C不僅詩歌創(chuàng)作較獲高評，其詩學觀點亦頗具眼光。張镃著有《仕學規(guī)范》四十卷，后人從其論詩類中輯成《詩學規(guī)范》一卷。綜觀張镃詩論，其主要觀點有：強調(diào)沖淡深粹出于自然，同時，認為相比于詩歌的雕琢，詩人的精神境界更關(guān)乎詩歌妙處。故其對陶淵明尤為推崇，其論陶淵明詩云：“陶淵明詩所不可及者，沖澹深粹出于自然，若曾用力學，然后知淵明詩非著力之所能成。”[3]7505“古人作詩正以風調(diào)高古為主，雖意遠語踈，皆為佳作。后人有切近的當，氣格凡下者，終使人可憎。”[3]7505“有道之士胸中過人，落筆便造妙處。彼淺陋之人，雕琢肝肺，不過僅能嘲風弄月而已?！盵3]7506“篇章以含蓄天成為上，破碎雕鎪為下?！盵3]7507“詩語固忌用巧太過，然緣情體物，自有天然之妙，雖巧而不見刻削之痕?！盵3]7509另其《攜得秘監(jiān)詩一編登舟因成二絕》其二云：“造化精神無盡期，跳騰踔厲即時追。目前言句知多少，罕有先生活法詩?！庇制洹洞雾崊魏迫凰氖住菲涠疲骸白髟娬l道有梯階，當下由人肯放開。字字不為聲病縛，知君得處自天來?！盵4]上面所引，可見張镃之詩學在藝術(shù)形式之審美主張，而他所謂的自然天成之詩歌效果，亦不離活法工夫，在這方面與楊萬里等人也多有相通之處。同時，也較能印證方回之評。

方回在該詩前面有一段長序，云：

詩至于老杜而集大成。陳子昂、沈佺期、宋之問律體而下之，麗之極莫如玉溪，以至西昆。工之極莫如唐季，以至九僧。三百五篇有麗者、有工者，初非有意于麗與工也。風賦比興，情緣事起云耳。而麗之極、工之極非所以言詩也。謂如老杜七言律詩，“魚吹細浪搖歌扇，燕蹴飛花落舞筵”“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林花著雨臙脂落，水荇牽風翠帶長”“風含翠篠娟娟靜，雨裛紅蕖冉冉香”。學者能學此句，未足為雄?！稉錀棥吩娫疲骸安粸槔ЦF寧有此，祇緣恐懼轉(zhuǎn)須親?！薄稇浢贰吩娫疲骸靶也徽蹃韨麣q暮，若為看去亂鄉(xiāng)愁?！薄洞翰恕吩娫疲骸拔讔{寒江那對眼，杜陵野老不勝悲?！薄端蜕吩娫疲骸澳钗夷軙鴶?shù)字至，將詩不必萬人傳?！贝说仍姴畸惒还?，瘦硬枯勁，一斡萬鈞。惟山谷、后山、簡齋得此活法，又各以其數(shù)萬卷之心胸氣力，鼓舞跳蕩。初學晚生，不深于詩，而驟讀之則不見奧妙，不知雋永，乃獨喜許丁卯體，作偶儷嫵媚態(tài)。予平生不然之，而江湖友朋，未易以口舌爭也。乾、淳以來，稱尤、楊、范、陸，而蕭千巖東夫、姜梅山邦杰、張南湖功父，亦相伯仲，梁溪之槁淡細潤，誠齋之飛動馳擲，石湖之典雅標致，放翁之豪蕩豐腴，各擅一長，千巖格高而意苦，梅山律熟而語新。南湖生于紹興癸酉，循忠烈王之曾孫，近得其前集二十五卷三千余首。嘉定庚午自序，蓋所謂得活法于誠齋者。生長于富貴之門，輦轂之下。而詩不尚麗，亦不務(wù)工。洪景盧謂功父深目而癯，予謂其詩亦猶其為人也。……其詩活法妙處，予未能盡舉，當續(xù)書之，今且題八句以寄予心。

方回于序中表達出如下幾方面的看法：其一，杜甫為唐詩之集大成，其詩風也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高標。唐代后期以李商隱為代表，追求詩歌的工麗，其詩風影響到宋代，然這種工之極、麗之極的詩歌不如杜詩一斡萬鈞的瘦硬枯勁。當然，杜詩之瘦硬枯勁只是相對于昆體之工麗而表現(xiàn)出的特點，其實杜詩風格并不僅此一端。另外，方回特標舉瘦硬枯勁，一方面是對西昆詩風進行針對性反撥，另一方面，也是表明江西詩派詩學上變化創(chuàng)新及具體審美旨趣的邏輯必然性。其二，宋代黃庭堅、陳師道能得杜詩瘦硬枯勁的詩學精髓。之所以如此，貴在能悟詩之活法。其三，南宋時期，特別是乾道、淳熙以來，詩歌風格各擅一長，也正是活法精神的體現(xiàn)。方回序意，強調(diào)要以活法的精神理念，把握好詩歌創(chuàng)作中意、格、熟、新等因素的關(guān)系，在審美風格上開拓創(chuàng)新，而不是僅固守一端。故該詩后跋語中又再次從活法角度對張镃詩基于肯定：

功父盡交一世名彥，詩集可考。然南渡以來，精于四六而顯者，詩輒凝滯不足觀。駢語橫于胸中，無活法故也。然則紹圣詞科，誤天下士多矣。

又，方回于76歲時為恢大山所作的《恢大山西山小稿序》亦論及熟與新：

《西山小稿》詩三百八十八首，予刪去題目不古及重復十五首，皆可刊行。……五七言律絕句則予所批出者，字字珠圓，句句律協(xié)，近世僧詩無此人也。他人之詩新則不熟，熟則不新。熟而不新則腐爛，新而不熟則生澀。惟公詩熟而新，新而熟，可百世不朽[5]。

恢大山為上竺興福寺主持，其《西山小稿》今不存，方回涉及的詩文除《恢大山西山小稿序》外，《桐江續(xù)集》卷二十載有方回《次韻恢大山擬古三首》和《再用恢大山韻三首》共兩題六首，皆為五言古體。兩組詩分別又以遺榮、達生、矯俗和甘貧、懲忿、樂飲為題旨。從兩組唱和詩的題旨來看，方回不僅對恢大山詩歌的藝術(shù)表現(xiàn)給予高評，對其生活旨趣亦表達欣賞與共鳴之情。

二

考察“熟”的含義，其基本義與食物烹煮有關(guān)，作為形聲字，從火，從孰，“火”意為“烹飪”，“孰”意為“享用肉丸”。意為食物經(jīng)烹煮達到了可食用的狀態(tài)。由此進一步引申，分別又具有成熟、程度深、仔細、周詳、暖和、熟悉、親近、精美等方面的含義。作為文學批評范疇的熟，與上述諸義中成熟、周詳、精美、熟悉等含義皆有不同程度的關(guān)聯(lián)，或指文學創(chuàng)作技巧運用之純熟，或指詩文寫作句律之自然精洽，或指藝術(shù)風格之圓轉(zhuǎn)流美。一些批評家往往也用熟表達對有關(guān)文學創(chuàng)作的批評性意見，認為作品熟滑無奇，缺乏創(chuàng)新，以至于流于庸俗。熟作為一個美學范疇，往往與圓字搭配，圓熟結(jié)合，構(gòu)成一個審美判斷，并體現(xiàn)于中國的人生哲學及文學藝術(shù)批評之中。人生哲學中的圓熟，涉及人與人、人與環(huán)境等關(guān)系的處理方式與行為效果。就文學批評來說，圓熟，當含有圓美自然之義，在詩歌批評中，指詩歌的聲韻結(jié)構(gòu)等契合詩歌的形式要求，從而給人一種回環(huán)流轉(zhuǎn)、文氣暢達之審美感受[6]。如謝朓“好詩圓轉(zhuǎn)流美如彈丸”的論詩之喻即多被宋人所引用。宋元以來，圓熟為批評家常用之術(shù)語，批評家多以此表達對圓熟審美的好尚。宋代梅堯臣、張孝祥、吳儆、王十朋、葛郯、陳傅良、度正、劉克莊，元代劉壎、王惲、張之翰、王旭、唐元、汪克寬等皆有以圓熟論詩之語。如梅堯臣《依韻和晏相公》云：

微生守賤貧，文字出肝膽。一為清潁行，物象頗所覽。泊舟寒潭陰，野興入秋菼。因吟適情性，稍欲到平淡?？噢o未圓熟，刺口劇菱芡。方將挹溟海，器小已瀲滟。廣流不拒細，愧抱獨慊慊。疲馬去軒時，戀嘶芻秣減。茲繼周南篇，短橈寧及艦。試知不自量，感涕屢揮摻[7]。

此詩為梅堯臣與晏殊在潁州唱和，以詩論詩之作，梅堯臣述及自己身處貧賤之境，但所為詩作皆出自胸臆，游歷潁州，頗覽物象，觸物興情，詩作漸至平淡之境，但仍苦于語辭如菱芡刺口，未能圓熟。梅堯臣詩歌較能平淡自然，故其尤以此追求語言之圓熟。宋末元初的方回在其《桐江集》《瀛奎律髓》等著述中，對梅堯臣詩作多有高評，特別指出梅詩所具有的圓熟風格。如《瀛奎律髓》卷十四“晨朝類”評梅堯臣《曉》詩云：“圣俞詩淡而有味。此亦信手拈來，自然圓熟。”

在此創(chuàng)附帶提及的是，考察圓熟一語，亦見于歷代書畫批評，圓熟多指書畫創(chuàng)作之筆法熟練，自然完美，特別是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意謂著對匠氣的超越。如黃庭堅《山谷集》卷二十八“題跋”《跋翟公巽所藏石刻》云：“《樂毅論》舊石刻斷軼其半者，字瘦勁，無俗氣。后有人復刻此斷石文，摹傳失真多矣。完書者是國初翰林侍書王著寫，用筆圓熟，亦不易得，如富貴人家子，非無福氣，但病在韻耳?！秉S庭堅認為王著所書寫《樂毅論》整個作品缺乏韻致，不能與原石刻字瘦勁脫俗之氣相比，但認為其筆法圓熟，亦是難得。黃庭堅書法亦具有圓熟的表現(xiàn)。金代趙秉文對山谷書法就有“涪翁圓熟”之評。趙秉文《滏水集》卷二十《題黃山書后》云：“予嘗評黃山書，當在黃魯直、蘇才翁伯仲間，議者未必為然。今日李欽止來，與余論合。且云子美有宋初詩人氣象，涪翁圓熟。若論氣韻，當不相上下?！逼渌缢未膹堅伞②w蕃，元代的郝經(jīng)、王惲，明代張寧、王世貞等，皆以圓熟為重要審美標準來評價有關(guān)書畫作品。

以熟論詩，宋末元初的方回堪為典型?？梢哉f，方回已把對圓熟的認識納入其詩學理論建構(gòu)之中，圓熟，也成為考察方回詩學批評乃至宋末元初詩學批評觀念演進嬗變的關(guān)鍵概念。方回的詩歌評點，除其《桐江集》《桐江續(xù)集》諸文明確表達尚熟的觀點之外，其所撰《瀛奎律髓》亦多以熟論詩。該書品評唐宋律詩三千余首，是方回晚年之作，較能集中體現(xiàn)方回的詩歌批評態(tài)度。綜觀方回的評點，直接以熟論詩之語就達數(shù)十處之多，具體來看，主要有句熟、律熟、風格之熟、用事之熟等幾種情況。如卷十三“冬日類”評杜甫《十二月一日三首》：“氣象大，語句熟。”卷二十“梅花類”評戴復古《梅》：“律熟句輕，頗亦自然?！本硎肮?jié)序類”評張耒《寒食贈游客》：“平熟圓妥，視之似易?！本矶弧把╊悺痹u朱熹《次韻雪后書事》其二云：“第三句熟料，第四句卻以生對熟，憶百寮賀雪而退，有新意?！狈交厣鲜鰩追矫嬉允煺撛姡瑢λu諸作多有稱賞。但方回也注意到，如果一味拘泥于熟，難免陷于因循成法，顯得“腐爛陳故”。方回《桐江集》卷三《跋遂初尤先生尚書詩》云：“近世乃有刻削以為新，……塵腐以為熟者，是不可與言詩也?！笨梢哉f，方回所謂的“腐爛陳故之熟”，并不能體現(xiàn)詩的高格，方回在《瀛奎律髓》中對這種熟多表達出不滿之意。如《瀛奎律髓》卷十“春日類”評陸游《春近》云：“爛熟?！本硎弧跋娜疹悺痹u陸游《幽居初夏雨霽》：“熟之又熟?！笨梢哉f，方回所批評的熟，實際上就是詩歌創(chuàng)作之俗。陶明濬《文藝叢考初編》“詩之矯俗”條論及詩之俗有四：即俗意，俗字，俗語，俗韻。以此而論，方回所批評的熟，當包括有上述幾種“俗”的情況。

方回以熟論詩，其意既有對詩歌藝術(shù)表達的純熟自然之審美欣賞，也有對腐爛陳故之熟的不滿，但盡管如此，方回的詩學主張并不僅停留于此，還有更進一層的追求，即要求詩歌創(chuàng)作要有一定創(chuàng)新，故其詩論中亦多有尚“新”之論。除其《恢大山西山小稿序》明確表達熟與新的關(guān)系之外，又如《瀛奎律髓》卷二十四“送別類”評蘇轍《送龔鼎臣諫議移守青州》云：“或問蘇子瞻勝子由否？以予觀之，子瞻浩博無涯，所謂‘詩濤洶退之’也。不若所謂‘詩骨聳東野’，則易學矣。子由詩淡靜有味，不拘字面事料之儷，而鍛意深，下句熟。老坡自謂不如子由，識者宜細咀之可也?！狈交卮嗽u含有新與熟的關(guān)系之意。蘇轍之詩不拘字面偶對，反映出其詩歌創(chuàng)作務(wù)求變化創(chuàng)新。然從立意和用語來說，其詩作又能做到意深和表達的自然熟練。

在方回《桐江續(xù)集》中，亦有幾首詩表達出方回詩學尚新的傾向。如《桐江續(xù)集》卷五《次韻謝董君（敬義）讀予詩稿》：“少年客洛走緇塵，自倚詩才敵萬人。岳聳河奔爭氣勢，霜嚴月朗借精神。鏡中顏狀驚非昔，筆底工夫苦不新。辜負桐江好山水，花開葉落十秋春?！贝藶榉交刈允鲈妼W道路，以詩歌氣象擴大，表達的朗勁為詩格追求，這也是其在詩中所謂的“新”。

《桐江續(xù)集》卷二十二《漫興九首》其一：“吐納誰能較故新，更須大藥鍛金銀。有詩傳世書傳子，自是人間不死人?！庇?，《桐江續(xù)集》卷二十五《次韻君澤夜坐示子姪三首》云：“我與先生詩又新。兒曹供筆墨為言?！贝朔从吵龇交卣撛娂爸囊浴靶隆睘樯校小靶隆币彩峭苿幼约涸姼鑴?chuàng)作的重要動力。

《桐江續(xù)集》卷二十三《題一家清雅集送植蕓胡直內(nèi)》：“累朝科第總名臣，四世能詩才二人。參透雄深兼雅健，鍛成俊逸更清新。馬班翁季羞前躅，王謝云仍踵后塵。頗恨昔叨桐瀬守，未能繡梓勵儒紳?！贝嗽娍梢姺交貙υ姼栾L格多樣化的主張，也是其力求變化創(chuàng)新詩學思想的體現(xiàn)，此亦可與方回《張功父南湖集序》中諸種詩歌風格的品評態(tài)度相印證。

三

可以說，方回作為江西詩派后期的詩論家，看重從新和熟的關(guān)系上反思詩歌創(chuàng)作問題，并以此為考察視角評價時人詩作。從熟與新二者關(guān)系的視角亦能考見方回詩學思想體系的建構(gòu)情況。

熟，是中國文化中的一個重要范疇，由生物的成熟等義而延展至生命哲學及文學藝術(shù)的批評理論。在方回的詩論中，熟是其詩學主張展開的一個重要基點。熟，意謂詩歌的流美圓轉(zhuǎn)，自然純熟，是在不背離基本的規(guī)范要求的基礎(chǔ)上達到藝術(shù)表達上的“工”。從這個意義上說，方回對熟的藝術(shù)呈現(xiàn)給予充分肯定。方回所謂的新，實質(zhì)上就是要詩歌力求創(chuàng)新出奇，一定程度上是指詩歌的“不工”，當然這種“不工”是建立在“工”的基礎(chǔ)上，是巧后之拙，換言之，是指不離規(guī)矩但又不死守規(guī)矩，即所謂活法，如其所謂律法上的拗句、情景表達方式上的變體等。方回主張瘦硬枯勁的詩風也正是此意。瘦，就人的生理特征來說，意謂體內(nèi)脂肪少，不豐滿，與胖、肥相對。就詩歌來說，瘦，意指不尚藻采。然僅有瘦還不行，還必須勁。勁，意味著有力度之美。就詩歌來說，不僅用語精準有力，還包括有意打破藝術(shù)規(guī)范或形式的圓整，如同干枯挺立的植物，以別樣的姿態(tài)給人以新奇的視聽審美體驗。方回《瀛奎律髓》中，對陳師道多加推崇，在對陳師道詩的評點中亦特別指出其瘦勁之風。如《瀛奎律髓》卷十六“節(jié)序類”評陳師道詩《次韻李節(jié)推九日登山》云：“陳后山二首，詩律瘦勁，一字不輕易下，非深于詩者不知?！痹诜交乜磥恚龅绞萦部輨?，就要求在熟的基礎(chǔ)上力求變化創(chuàng)新。當然，方回所論詩歌的新，還有高格的要求。詩以格高為第一，是方回對詩歌更高層次的要求，這是他作詩評詩的高標。方回之重格，來自江西詩派的詩學傳統(tǒng)。江西詩派之重格，有反撥宋代詩學之弊的背景。方回乃至江西詩派所謂的格，除了有詩歌藝術(shù)表達上“由至工而入于不工”等方面的要求外，當還有詩之意蘊及作家人格境界層面的內(nèi)涵。

方回早年學張耒，后學江西，特別是以黃庭堅、陳師道為取法對象。詩歌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出熟與新兩種風格的統(tǒng)一。詩歌的熟與新，是方回詩學批評中的兩個重要維度，在方回看來，熟與新貴在辯證完美的統(tǒng)一，二者須互相兼濟，偏于一端，皆非詩歌正途。至于“刻削以為新”“塵腐以為熟”的做法則更不可取。江西詩派詩人王直方在其《王直方詩話》也曾指出：“然圓熟多失之于平易，老硬多失之于干枯。不失于二者之間，可與古之作者并驅(qū)矣?！币虼?，方回又特別強調(diào)詩歌的活法，其活法之論，當與胡宿、黃庭堅、呂本中等人的活法論一脈相通，換言之，諸人活法之論，皆可從熟與新的視角作出解讀。

方回論熟與新的辯證關(guān)系，既是其后期詩學思想的變化情況的反映，也寄寓了他救贖江西詩派末流之弊的目的。總體來說，方回詩論不出江西詩派，其詩論的表達既體現(xiàn)出對江西詩派詩學思想的繼承，又包含了對江西詩派刻意于拗峭生新的極端做法的反撥。江西詩派自黃庭堅開創(chuàng)之初，就倡導詩歌的活法理念。黃庭堅在其詩論中盡管多重視句法、聲律等錘煉出新，但詩歌之理想審美效果，則是“不煩繩削而自合”的境界，故其對陶淵明尤為推崇。因此他對一味好作奇語提出批評，其《與王觀復書》云：“好作奇語，自是文章病。但當以理為主，理得而辭順，文章自然出群拔萃。”但恰恰是后來江西末流，一味關(guān)注藝術(shù)形式特別是句律上的出新出奇，偏離了江西詩派的初衷。所以，方回的“熟”“新”之論，當具有補救江西詩學之深意，也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宋代詩學的歷史演進中從肯定到否定，再到否定之否定的發(fā)展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