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璇
(天津外國語大學 中央文獻翻譯研究基地,天津 300204)
2016年12月2日,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安尼伯格傳播學院舉辦了“文化與交際”學者計劃研討會,各國學者圍繞主題“discourses in action”對不同話語實踐及其社會效應展開了探討。基于研討會內容,收錄相關觀點形成的論文集DiscoursesinAction:WhatLanguageEnablesUstoDo。于2020年出版。該書進一步分類整理了話語研究的不同路徑、典型案例以及文化現(xiàn)象,并分別提供簡要介紹與評析。
仔細閱讀該書,可以深切體會到語言在使用情景中具有的力量,理解話語在社會轉變中的重要角色,深化對“活動中的話語”這一命題的認識。本文對該主題的理解主要包含三個方面:1)相關研究關注特定社會行動、甚至社會變革中所產生的話語現(xiàn)象,即“有關行為/動的話語”,觀察話語對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2)重視話語對社會現(xiàn)實的塑造與改變,分析“以話語開展行動”所造成的社會影響;3)強調話語研究本身對社會變化的推動作用,以所收錄論文為范例,呈現(xiàn)學術話語對社會實踐的參與性。論文集展現(xiàn)了“話語在行動”的生動圖景,下面將結合對論文集內容的具體介紹,闡釋閱讀中的收獲與啟示。
在開篇的引言部分,編者Krippendorff圍繞“話語”“話語群體”“互語關系”等概念充分闡釋了討論會主題“話語在行動”的內涵與意義,尤其強調話語研究領域的學術話語本身對社會行動的推動作用。以此為基礎,編者總結出相關研究應關注的六個要點:(1)在話語研究中,研究者不僅是在描述分析對象,也是在積極建構特定的話語世界;(2)話語研究強調自省性,研究者不以探尋真理為終點,重在討論研究自身的實踐性;(3)話語研究應尊重和了解不同話語群體(包括研究對象所在的群體和學術話語群體自身)建構現(xiàn)實的獨特方式;(4)話語研究重視話語群體對自身歷史的質疑和新道路的開辟,即關注話語賴以生存的創(chuàng)新性;(5)人類的社會性決定了話語群體的成員能夠跨越群體界限,展開不同實踐,因此話語研究應具備跨學科屬性,不受限于特定的分析方法;(6)話語研究過程不僅是學術分析過程,同時是研究者創(chuàng)造性地參與目標話語的實踐過程,應以謙遜的、生態(tài)發(fā)展的觀念認識研究目標的互語聯(lián)系及研究自身的缺陷。這六個要點既體現(xiàn)了對話語的基本理解,也強調學術話語的實踐性,倡導研究者以學術成果參與并推進社會行動。以上觀點在該書所收錄的話語研究案例中得到了突出體現(xiàn),其主體內容分為三大版塊,共包含十篇論文。
(1)話語分析的不同路徑
第一版塊展示了四種“話語分析的不同路徑”,分別為話語-歷史路徑、“腹語”路徑、知識社會學路徑以及話語心理學路徑,它們共同關注語言使用的社會文化情景,關注自然狀態(tài)下的話語實踐,關注社會變化和語言符號的意義轉變關系,是以不同方式探討“話語的人類維度”,追問如何批評性認識社會存在及其本體。
首先,話語-歷史路徑(the Discourse-Historical Approach,簡稱DHA)屬于批評話語研究(Critical Discourse Studies,簡稱CDS)領域。因此Ruth Wodak在文章中介紹了CDS的基本觀點與概念,回應了對“批評”及其方法的部分誤解,厘清了該領域內外部不同研究路徑的聯(lián)系。同時圍繞“語言與社會”的關系,Wodak強調該路徑延續(xù)CDS的辯證關系理念,認為話語的變化能夠反映并影響社會變化,因此相關研究普遍關注話語變化中的權力關系、意識形態(tài)以及歷史性等問題。Wodak同時以某電視訪談為例,分析了受訪者如何建立話語中“適當?shù)拿?calculated ambivalence)”以回應自身漫畫作品的極右民粹主義爭議,否認不利指責,最終建立自身的“受害者”身份。在該案例研究中不僅展示了DHA在多重語境的認識下對主題、話語策略及語言實現(xiàn)形式的具體分析,也揭示了右派民粹主義話語進行宣傳與操控的動態(tài)過程,提出有必要在后續(xù)研究中進一步挖掘類似話語建構的常規(guī)化過程;體現(xiàn)出研究者在以學術話語進行學術實踐的同時,主動參與對極右民粹主義話語的語言解碼以及對其意識形態(tài)控制的解構。
將話語和腹語術作類比,F(xiàn)ran?ois Cooren的“腹語”路徑關注某些人或物在交際過程中如何經(jīng)由人類的符號表達得以確立存在并產生聯(lián)系,就像腹語者的聲音經(jīng)由木偶的表演得以呈現(xiàn)。在此過程中人的中介作用至關重要,人作為符號輸出者,使某些人或物得以在表達中實現(xiàn)物質化,也使它們能夠向交際方傳遞以建立聯(lián)系。比如,我們可以認為當交際雙方談論某戰(zhàn)爭時,便建立了與該戰(zhàn)爭的聯(lián)系,使戰(zhàn)爭以交際者為中介在交際話語中呈現(xiàn)為物質化的符號存在,因此某些戰(zhàn)爭由于受到更多媒體、政客或民眾的關注與討論而建立了廣闊的聯(lián)系并具備更高的存在性。對聯(lián)系與物質存在的重視為分析“具有交際本質的社會現(xiàn)實”提供了有效的解釋路徑,在文章中,Cooren便對他在博物館創(chuàng)意活動Museomix中的親身體驗記錄進行了分析,觀察活動創(chuàng)意在連續(xù)的交際活動中如何從一個觀點發(fā)展為一個項目,并逐漸擁有代言人、設計人、專家等不同中介,建立多種聯(lián)系。
結合??聦嗔?知識體系的闡釋、美國實用主義社會學和知識社會學理論,話語的知識社會學路徑(the Sociology of Knowledge Approach to Discourse,簡稱SKAD)關注有關現(xiàn)實的話語建構,即社會活動者如何建立知識與認識的社會關系,呈現(xiàn)分等級的、不對稱的、機構化的符號秩序,同時形成知識和認識在不同社會領域間的權勢之爭。Reiner Keller通過介紹六個研究案例,呈現(xiàn)話語所建構的不同現(xiàn)實,展示了該路徑對知識、語言和意義生成的認識,強調1)相較于關注知識所涉及的認知過程,相關研究更為關注知識的社會存儲過程;2)社會活動者擔任施為角色,使用話語的機構“裝置(dispositifs)”建構社會現(xiàn)實;3)分析社會活動者的意義生成過程和話語生產能力,同時反思話語分析所產生的意義;4)超越對個別文字使用的分析而進行解釋性研究。同時,作者對SKAD與該版塊其他三個話語研究路徑的異同進行了總結,最后提出對“批評”的特定理解,認為通過分析不同現(xiàn)實的話語建構可以挑戰(zhàn)并轉變有關事實的看法,形成具有研究與討論價值的課題。
同樣采取非認知分析方法,話語心理學路徑的起源與發(fā)展在Jonathan Potter的文章中得到了詳細介紹。Potter近期研究側重以民族志方法或會話分析探討社會活動者的交際話語和認識實踐。通過分析兩個會話案例,Potter展示了認識如何在交際中實時地產生和運作,比如通過使用心理項“知道(know)”和附加疑問句,交際者確認了共享知識和共有現(xiàn)實的存在,而在另一案例中共享知識作為常識性認識參與建議或拒絕建議的交際行為。這些案例體現(xiàn)了話語心理學路徑與認知路徑的差異,強調認識實踐的公共和交際本質,相比認知研究追尋人類描述的真相,話語心理學路徑重視交際行為對“真相”的使用方式。
(2)話語行動的三個典型研究
基于第一版塊對話語研究理論和路徑的介紹與對比,第二版塊進一步提供了較為完整的分析案例,觀察話語在群體中被傳播、解釋和實施,以實現(xiàn)建構與被建構的過程。
在第一個研究案例中,MaryAngela Bock采用批評話語分析的理論和方法對警察問責視頻的再情景化過程進行了分析,嘗試發(fā)現(xiàn)其中隱藏的權力關系。研究認為,視頻可以在語言中同時被指涉和解釋,產生指向視頻的話語(discourse of video),由問責視頻本身呈現(xiàn),以及多個不同的解釋視頻的話語(discourse about video),如問責活動者(警察)、執(zhí)法部門甚至媒體機構的話語。通過觀察視頻話語對社會事件的“去情景化”,以及邊緣個體話語(問責活動者)和機構話語(執(zhí)法部門)對視頻的“再情景化”,可以看到視頻指涉“事實”的權力使不同社會活動者能夠基于自身利益、采取不同話語策略實現(xiàn)對視頻證據(jù)的差異性解釋,呈現(xiàn)話語間的競爭。以此為基礎,Bock認為這種話語競爭有可能改變執(zhí)法話語在公眾生活中的特殊權威,對警察行為產生積極作用,因而倡導公眾繼續(xù)創(chuàng)造指向視頻的話語,這體現(xiàn)作者以學術分析為社會行動的合理性提供學理上的支撐。
同樣采用批評話語研究的理論和方法,Anabela Carvalho將研究目標轉向以“氣候變化”為主題的不同話語建構,主要包括三個層面的分析:一是對文本自身的批評語義分析,觀察如何建構文本內對“轉變”以應對“氣候變化”;二是互文、互語分析,發(fā)現(xiàn)再情景化過程中話語的意義生成;三是解釋性批評,闡釋話語策略和話語的社會效益之間的聯(lián)系。該文章對比分析了聯(lián)合國報告和《飛躍宣言》(TheLeapManifesto,主要由積極活動者和藝術家群體簽署)對“氣候變化”的回應。前者以模糊、隱蔽的形式呈現(xiàn)對“可持續(xù)發(fā)展”和“綠色經(jīng)濟”的側重,建構政府和市場為主要參與者,缺乏互動性表達,主要服務于維持現(xiàn)有社會經(jīng)濟活動方式和權力關系;后者則強調社會與環(huán)境的平等關系,采用互動性表達,建構參與實踐的集體身份,嘗試重建社會經(jīng)濟關系??梢钥吹酵恢黝}在不同話語中的建構效果存在差異,這將強化或挑戰(zhàn)現(xiàn)有實踐和機構的統(tǒng)治性觀點與價值判斷。
與以上兩個案例不同,Greg Urban對憲法的研究關注其非指涉部分(而非某憲法文本),考察公眾對憲法文化的理解和對國家塑造的認識,從而探討影響憲法話語流通的因素。該研究以民族志方法展開,Urban及其同事在多個國家進行了半結構式訪談,共收集732份報告,經(jīng)分析發(fā)現(xiàn)不同國家民眾在表達對憲法的理解時表現(xiàn)出“似物性凸顯(thing-like salience)”程度的差異,比如美國民眾較為明顯地將憲法看作具體的物質存在(文本),了解甚至收藏其文本內容,對憲法具有較高的情感連結。以此為基礎,憲法成為國家圖騰的象征,而對憲法的認識反映出民眾對國家身份和法治文化的理解與認同,折射出不同國家在歷史文化、政權體系等層面的差異。同時,研究者們發(fā)現(xiàn)情感是促進話語流通的重要因素,比如部分受訪者談及“廢止憲法”時表現(xiàn)出對社會混亂、民族身份喪失等不良結果的恐懼,將憲法視為公序良俗的“護身符”,而這種“恐懼”的存在或消失是維護現(xiàn)存憲法話語或進行更新和轉變的激勵因素。
(3)話語實踐的文化偶然性
第三版塊聚焦“不同文化群體如何調動文化話語維護自身在國家公共領域的權威”,相關研究呈現(xiàn)話語實踐的“文化偶然性(cultural contingency)”特征,它被認為是特定的、不言而喻的意義網(wǎng)絡,能使交談、文本和實踐在某話語群體內獲得意義。以此為出發(fā)點,三篇文章分別關注了埃及、中國和以色列的話語群體如何借助特定文化符號合法化社會行為,建構或維持公共領域的權威。
首先,Sahar Khamis分析了三方政治勢力在2011年埃及革命影響下展開的話語斗爭,發(fā)現(xiàn):1)軍方話語集中建立自身“保護者”的中立身份,在表述中延續(xù)傳統(tǒng)政治修辭的正式風格,部分使用年輕革命者的修辭方式,以獲取公眾支持;2)同樣采取正式的政治修辭,穆斯林兄弟會話語呈現(xiàn)從“改革者”到“革命者”的身份轉變,并突出建立宗教權威以獲取公眾支持;3)與二者塑造中立身份以維持自身統(tǒng)治不同,年輕革命者的反霸權話語以非正式的修辭方式非法化統(tǒng)治話語的權力,挑戰(zhàn)其權威,并使用另一修辭傳統(tǒng)——幽默,來贏取公眾支持。革命情景中,不同話語均借助特定文化工具(如正式或幽默)建立公眾認可的話語實踐,但其中包含不同的政治行為傾向,或維持或挑戰(zhàn)現(xiàn)存權力關系。最后以研究發(fā)現(xiàn)為參考,Khamis發(fā)表了有關政治斗爭現(xiàn)狀能否得到改善的看法。
為研究話語互動,田海龍采用批評話語分析方法觀察同一謀殺案在不同歷史時期的兩種判決,發(fā)現(xiàn)不同結果的產生實際上經(jīng)歷了相似的話語再情景化過程,即政治話語(領導人發(fā)言)的主題(“嚴打”和“公平正義”)和權威在法律話語(執(zhí)法者發(fā)言)中得到的再現(xiàn)和延伸,體現(xiàn)政治話語作為元話語,發(fā)揮規(guī)范功能,引導法律話語將特定主題轉變?yōu)閷嶋H行動。該過程“不僅是一個可見的從上到下的‘再情景化’,而且是一個具有等級性質的實施權力和影響的‘再情景化’”(田海龍,2017:9)。然而,元話語規(guī)范功能的實現(xiàn)取決于社會活動者如何理解、認可和實施元話語的權威,建立認識元話語的主觀性語境。因此不同行動和判決的產生并非政治話語的直接作用,而是法律話語對政治話語進行縱向再情景化的結果,這種話語互動機制受到了中國特定文化(在該案例中具體表現(xiàn)為漢字文化和政治文化)的影響,構成了推動兩種判決產生的話語力量。
如果說以上兩個案例揭示了特定文化情景下影響社會活動的話語力量及其生產機制,Tamar Katriel對激進主義話語的研究則反映出社會活動者自身對話語力量的反思,體現(xiàn)不同語言意識形態(tài)作用下的“語言-行為聯(lián)結(speech-action nexus)”。作者使用民族志方法分析以色列反占領草根運動中對語言行為潛能(the action potential of language)的認識,發(fā)現(xiàn)激進主義話語對語言的價值判斷折射出兩種意識形態(tài):一是激進主義在全球文化話語形成中所體現(xiàn)的、對語言的貶低和懷疑,二是根源于以色列歷史的、對語言實用功能的本土認識。不相稱的兩種語言意識形態(tài)的共存,導致以色列激進話語共現(xiàn)對語言的依賴和輕視,呈現(xiàn)語言價值判斷的矛盾性,影響社會活動者采取特定話語策略實施語言的施為功能,從而推動社會和政治變革。
本書以“話語在行動”為主題,圍繞不同國家、不同領域內的社會與語言問題,展現(xiàn)了豐富的研究主題與路徑。實際上,有關“話語”與“行動”的討論在話語研究領域內一直受到關注,比如批評話語分析的學者們便曾對話語和行動的聯(lián)系做出闡釋(田海龍、潘艷艷,2018;辛斌、時佳,2018),存在“話語即行動”(discourse as action)的觀點。
該觀點首先呈現(xiàn)批評話語分析學者對“社會實踐”概念的理解,如van Leeuwen(1993:193-194)認為話語與社會實踐之間存在兩種關系:一是話語即實踐(discourse as practice),話語作為行動的一種形式,體現(xiàn)人們所“做”之事,二是話語即理論(discourse as theory),話語作為知識的一種形式,體現(xiàn)人們所“說”之事;其中對話語和行動的闡釋集中于觀察言語行為(speech act)等語言表現(xiàn),以分析話語的語體結構(generic structure),從而挖掘社會實踐結構。van Dijk(1997:2)則明確提出“話語即行動”的概念,認為這是對“話語即結構和過程(discourse as structure and process)”的發(fā)展,體現(xiàn)除語言表現(xiàn)維度以外,話語仍蘊含社會性的行動維度,屬于社會實踐的組成部分。同時強調在語境因素的影響下,人們通過書面或口頭交流等語言形式,“有意識的、受約束的、有目的性的(van Dijk,1997:8)”完成具體人類交際行為,突出話語作為行動如何構成社會互動(尤其在會話中較為凸顯),以實現(xiàn)特定社會、政治或文化功能。在此基礎上,F(xiàn)airclough(2012:41-42)將“話語是社會行動的一種形式”的理念列為批評話語分析的八項原則之一,認為批評話語分析學者既是研究者,也是社會行動的積極參與者,他們通過分析與社會行動相關的話語,發(fā)表學術論文和專著,使相關成果或轉化為教學資源,推動對社會行動的認識發(fā)展,或作為專家建議形成一定公眾影響,或為改變機構中的話語和權力模式提供指導。
書中收錄的“話語在行動(discourses in action)”的研究呈現(xiàn)對上述“話語即行動(discourses in action)”觀點的繼承與發(fā)展。
首先,“話語在行動”同樣關注社會實踐的展開,強調話語從事什么實踐活動,而不是話語是什么。但相關研究不再局限于將“行動”作為分析“話語”的一個維度,而是認為二者有機結合:話語實踐者群體賦予話語以生命力,即只有在話語群體的實踐行為中,話語才得以生存;同時,話語群體只有在其成員踐行其話語時才真實地存在。以此為基礎,該論文集呈現(xiàn)了對“話語與行動”的多重認識:既包含有關會話等交際行為的話語研究;也包含新媒體話語、視頻話語、草根話語、氣候變化話語等新興話語如何再現(xiàn)社會行動的發(fā)展,實現(xiàn)具體的社會功能;同時包含特定文化情景中的話語群體如何認識話語(甚至語言本身),實現(xiàn)話語的流通、發(fā)展和轉變,以推進社會行動。這些內容充分體現(xiàn)了話語研究者對“discourses IN action”的理解,揭示話語以不同形式從事實踐活動、在社會行動中得以生產與流通的過程。
此外,復數(shù)形式的“discourseS”凸顯了“話語在行動”對不同話語間的聯(lián)系與相互作用的關注,尤其是互語關系的動態(tài)形成過程。批評話語分析的學者們在對“話語即行動”的闡述中已提及話語互動的重要性,認為話語的行動維度是社會互動的重要組成部分(van Dijk,1997)。然而,該論文集指出話語間的聯(lián)系具有復雜生態(tài)關系的特征,不同話語群體在自我管理中提供了話語意義的獨特性,同時基于互補(而非共識)的需要展開資源的引入與交換,從而構成話語間共存、互助、對抗或競爭的關系。在這個意義上,相關研究聚焦話語互動的形成過程與機制,具有積極意義:他們對不同政治群體間的話語斗爭、邊緣話語引入技術資源后對主流話語的震懾、統(tǒng)治話語與反統(tǒng)治話語的共存、縱向話語互動的規(guī)約性等多樣的話語互動過程進行了觀察與討論。與此同時,研究者們持續(xù)深入挖掘話語互動所涉及的語境研究,比如關注多重語境、新媒體語境、特殊文化語境以及縱橫再情景化等主題,反思話語互動的形成機制。這些內容符合批評話語分析的最新發(fā)展趨勢,呈現(xiàn)對“語境導向研究和活動者分析”的重視(Krzyzanowski & Forchtner,2016:255),為分析互語關系、觀察話語互動的具體過程提供了參考與啟示。
最為突出的是,正如克Krippendorff在引言中所述,該論文集充分體現(xiàn)了研究者對自身研究成果的反思,并通過“積極建構研究對象的話語世界”,以學術話語參與研究對象的社會行動。因此,“話語在行動”可以理解為“discourses IN ACTION”,即強調話語正在發(fā)揮作用,以對社會行動造成影響。實際上,以學術話語解放文本中被隱蔽的意識形態(tài)和權力關系,通過“去神秘化”推動社會變革,被認為體現(xiàn)了批評話語分析學者為之自豪的政治抱負(田海龍,2019:856),因而屬于批評話語分析的八項原則之一(Fairclough,2012)。然而,同樣重視研究者對社會行動的參與性,提倡承擔學術話語發(fā)揮作用的責任,論文集所收錄的研究不僅呈現(xiàn)批評話語分析有關推動社會變革、反思自身立場的主張(趙芃、田海龍,2008:145-146),也呈現(xiàn)對“去神秘化”等“支配視角”的審視,呈現(xiàn)以“去自然化”代替“去神秘化”的趨勢(Roderick,2018)。這在第三版塊中尤為顯著,其三篇論文均關注不言自明的文化現(xiàn)象,在看似確切、固定(自然化)的現(xiàn)象中找尋裂縫(Macgilchrist,2016:264),從而探究特定文化情景下被自然化的話語建構??梢钥吹剑霸捳Z在行動”既延續(xù)了對“話語參與社會行動”的基本認識,也重視話語發(fā)揮作用的形式與后果,尤其強調學術研究“不能以上帝的視角看待話語世界”,而是作為研究對象所處領域的參與者,尊重研究的差異性,對話語世界的建構做出積極貢獻。
該論文集通過介紹話語研究的不同路徑、典型案例和文化現(xiàn)象,能夠深化理解“話語在行動”所強調的1)“discourses IN action”,即話語在行動中生產和流通,只有在實踐中話語才能得以生存;2)“discourseS in action”,不同話語間基于互補而產生的聯(lián)系促進了話語互動以共存、互助、對抗或競爭等不同形式呈現(xiàn);3)“discourses IN ACTION”,話語正在發(fā)揮作用以推進社會行動,尤其學術話語以其研究成果積極建構研究對象的話語世界、參與研究對象的社會行動。可以看到,“無論語言/話語的批評研究在實踐中取得了何種程度的進展,它都需要面對同等程度嚴厲的批評”(辛斌,2020:42),提出“話語在行動”便包含對“話語即行動(discourse as action)”等理念的審視和發(fā)展,包含對話語研究學術實踐的反思。
(致謝:本文在寫作和修改過程中得到了導師田海龍教授的悉心指導與鼓勵,所獲靈感與動力不僅助益改善論文,也豐富對學術實踐的反思,受益良多,謹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