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劍委
(湖南師范大學 翻譯傳播研究所, 湖南 長沙 410081)
20世紀70年代,傳播學者就開始關注翻譯接受(translation reception),特別是視聽翻譯接受。但是,翻譯接受長期未獲得翻譯學界的關注,譯學百科全書和手冊均未見翻譯接受條目(J??skel?inen,2012)。實際上,翻譯接受的譯學學術淵源久遠,可追溯至德國功能學派和功能對等理論。前者將擁有特定文化背景知識、期望和交際需求的受體視為翻譯行為的重要因素(Nord,1997),后者期待譯文對目的語讀者產生的效果近似于原文對原語讀者產生的效果(Waard & Nida,1986)。但是,這些實踐導向的讀者觀只考量想象的受體,而非現實受體,現實受體的翻譯接受在翻譯研究中長期未獲得關注。
現實受體是現代傳播學的重要研究對象,也是傳播的重要要素。受體可視為傳播過程或活動的訊息接受者,是讀者、聽眾和觀眾的統(tǒng)稱(童清艷,2013)。在翻譯信息的傳播活動中,受體主要是大眾,例如翻譯文學的讀者、譯制電影的觀眾、譯配歌曲的聽眾。由于語言的差異,受體的認知結構、文化觀念、審美傾向和訊息需求可能與傳播者存在很大差異。
近年來,隨著翻譯研究的社會轉向與傳播跨界,不少翻譯研究者開始關注翻譯接受(Di Giovanni,2012;Kruger,2013)。但是,國內翻譯學者對翻譯接受仍不甚了然,甚至一無所知。翻譯的生產與接受是譯作生命的兩個階段,均屬于翻譯社會研究領域。在國內,翻譯生產的社會學研究熱鬧非凡,而接受研究還比較冷清。為厘清該研究領域的脈絡,本文描繪了翻譯接受研究的界面和方法,以幫助國內學者摸索、開發(fā)、繁榮翻譯接受研究的廣闊天地。
接受(reception)是受體的行為,既指接受結果,也指接受過程。翻譯接受是指受體對翻譯訊息的認知處理(如消費、吸收、解讀、接納、欣賞)的結果或過程。翻譯接受研究就是考察在特定的社會文化情境中受體對譯作(包括筆譯產品和口譯表演)的認知處理情況。翻譯接受研究旨在揭示受眾偏好、滿足翻譯需求、尋找譯介機會、檢驗傳播效果等。翻譯接受研究界面可分為接受層次界面和媒介形態(tài)界面。
Chesterman(2007)從反應的層次界面區(qū)分了三種翻譯接受,分別是感應(reaction)、回應(response)和效應(repercussion),簡稱3R。感應是受體對作品的認知,是一種思維或情感行為,如閱讀某漢譯詩感到愉悅。受體的集體感應能夠勾畫出譯作和譯者的整體形象?;貞雀袘M一步,是可觀察的反饋行為,如撰寫翻譯評論。效應是社會文化層面的翻譯效果,即翻譯在受體社會文化中的地位、作用或影響,例如翻譯推動本國文字改革、某部翻譯文學的經典化過程、翻譯對異域文化偏見的改觀。但Chesterman(2007)只是簡單闡述了感應、回應和效應的概念,并未解析3R的研究領域或方法,本文在此詳細闡述其研究范疇。
感應研究主要探究翻譯的存在對譯作接受的影響、受體對譯作的認知過程以及翻譯作品對受體個體的影響。1)翻譯的存在對譯作接受的影響主要體現為視聽作品的字幕翻譯對觀看的影響,包括受體的理解、學習、認知負荷、沉浸式體驗等問題。例如,Bairstow(2011)對比了兩組法語觀眾與兩組懂法語的英語觀眾理解英語電影片段的情況,以考察字幕是否能幫助不懂源語的觀眾理解影片以及字幕是否構成干擾。2)受體對譯作的認知過程可利用眼動追蹤、EEG等現代技術手段記錄受體認知譯作的數據,以推斷認知過程。例如,Cambra等(2014)利用眼動儀分析兒童觀看帶翻譯字幕卡通片的視覺移動。3)譯作對個體的影響考察譯作對受體情緒、態(tài)度和認知結構的影響。這種影響研究很多采用整體主義思維,因為產生影響的因素無法確定是歸于譯作的翻譯還是非翻譯因素,不過也有學者(如Vanderplank,1988)專門研究字幕翻譯對外語學習的影響。
回應研究是一種反饋研究,主要考察受體對特定譯作的接受情況。這類研究遵循市場受眾理論和“使用與滿足”理論的思想,把受眾看作媒介產品的消費者和有特定“需求”的個人。因此,滿意度、評分、受歡迎程度(票房、收視率、銷售數據)等是回應研究旨在探究的主要對象,也是傳播項目贊助人和廣告商的核心關切。例如,李寧(2015)與殷麗(2017)根據海外圖書館館藏、海外書評和焦點小組讀者調查等數據,分別考察了大中華文庫收錄的《孫子兵法》與《黃帝內經》英譯本在海外的接受狀況,為大中華文庫的發(fā)起者評估該項目提供參考。
效應研究關注翻譯的社會文化地位和影響。從感應到回應再到效應,翻譯接受研究跳出個體感受和行為,擴展到譯作的集體性社會接受。這類研究可歸入社會研究,也可歸入翻譯的文化研究。效應研究既關心受眾在當下對翻譯的共時性態(tài)度。例如,Di Giovanni(2012)利用問卷調查探究了意大利觀眾喜歡帶字幕翻譯還是帶旁白的紀錄片。同時,效應研究也關心譯作或翻譯在社會文化中的歷時性地位、作用或影響。朱一凡(2011)考察了1905年到1936年間中國的翻譯活動對現代漢語成形的推動作用。陳建明(2011)探究了清末民初圣經翻譯對西南少數民族地區(qū)語言文字、宗教信仰和社會生活的巨大影響。
為了描繪翻譯接受研究的淵源和脈絡,有必要闡釋感應、回應和效應三個分支領域所屬的研究范式。受眾分析存在三種研究范式,即結構性研究范式、行為性研究范式和社會文化研究范式(麥奎爾,2006:23)。感應研究關注個體對譯作的感知,基本上屬于行為性研究范式;回應研究聚焦受體對特定譯作的接受情況,屬于結構性研究范式;以翻譯的社會文化效應為研究對象的效應研究顯然屬于社會文化研究。具體而言,行為性研究通過采用定量和實驗方法來探析受眾與媒介的相互作用;結構性研究為受眾測量研究,這類研究主要采用收視(聽)率調查、受眾調查等方法獲知傳播內容的受眾規(guī)模、到達率以及受眾的集體態(tài)度、觀點或行為;而社會文化研究認為,受眾的媒介使用是特定社會文化環(huán)境的反映,是其生活的一部分,與其社會文化語境緊密關聯。
現實中的譯作媒介形態(tài)多種多樣。筆譯作品包括譯著、新聞譯作、公示語譯作、說明書譯作等;視聽譯作包括譯制電視劇、電影、廣告片以及本地化游戲等;口譯無實體作品,口譯表現(interpreting performance)本身即譯作。按照譯作的媒介形態(tài),接受可分為筆譯接受、口譯接受和視聽翻譯接受。雖然筆譯和口譯是主要的翻譯活動,但其接受研究,特別是口譯接受研究,研究文獻相對較少。視聽翻譯接受研究占主流,歷時最久,成果最為豐富。
雖然筆譯是最古老和最豐富的翻譯媒介形態(tài),但其接受研究明顯不足??傮w上看,筆譯接受研究以文學和典籍翻譯的接受研究為主,新聞翻譯和說明書翻譯等實用文本翻譯的接受研究還有待豐富;當前的筆譯接受研究文獻側重回應研究和效應研究,具體研究領域包括讀者對幽默、隱喻、文化詞等特殊內容的接受(Rahtu,2011),對翻譯質量(如可讀性、忠實性、可使用性)(Rossi & Chevrot,2019)和譯本風格(Wang & Humblé,2020)的態(tài)度等。例如,王磊(2007)調查了英美加三國10位讀者對《圍城》英譯本27條隱喻的可理解性和地道性的評價;Khoshsaligheh等(2020)采用以期待規(guī)范為量表的問卷,考察了385位伊朗讀者對某外國小說波斯譯本的閱讀感受;尹青(2020)通過檢索對比亞馬遜和谷歌學術網站數據,考察了大眾讀者和專業(yè)學者對《論語》英譯本的接受情況。相對于文學翻譯接受研究,實用文本翻譯接受研究較少。Conway(2012)通過讀者評論的形式和內容層面考察了讀者對加拿大Radio-Canada網站Derrière le Voile系列新聞翻譯的反應;Doherty & O’Brien(2014)利用眼動儀獲取的注視次數、平均注視時長等數據,對比了讀者閱讀英語說明書與閱讀西班牙語、法語、德語和日語機器翻譯譯本的認知努力和文本的可讀性;Lim & Loi(2015)調查了澳門130位讀者對10處漢譯英公示語的評價,評價標準為流暢度、簡潔性、說服力和助記性;Wen & Deng(2016)通過訪談重慶34位外國游客,調查了外國游客對21份英譯門票單和旅游地圖的接受程度。
隨著社區(qū)口譯研究在國際上得到認可,口譯接受研究興起于20世紀90年代。從受眾角度看,口譯分為媒體口譯和現場口譯。媒體口譯主要是指廣播電視節(jié)目中的口譯,如外語廣播的國語口譯、新聞手語口譯、脫口秀口譯、體育解說口譯、視頻描述口譯等。其接受研究領域包括受眾的期待(Kurz,1993)、評價(Russo,2005)、理解(Steiner, 1998)、觀看調查(Xiao et al.,2015)等。例如,Chiaro(2002)通過觀后調查法考察80位英語流利的大學生與30位外行人士對電視脫口秀口譯的評價,指出譯員個人魅力對學生評價的重要影響;Bardini(2020)采用問卷和焦點小組討論方法調查45位加泰羅尼亞視障人士對傳統(tǒng)視頻描述與視頻口譯的體驗,指出口譯模式更能傳遞內容的情感層次?,F場口譯面向小規(guī)?,F場受眾,如醫(yī)院病患口譯、法庭口譯、會議口譯、陪同口譯等。相對于媒體口譯接受研究,現場口譯接受研究數量較少,現有研究文獻主要關注不同情境中受眾的口譯期待和使用評價(Edwards et al.,2005)、停頓對口譯評價的影響(Macías,2006)、口譯可及性問題(Yelland et al.,2015)等。例如:Raquel(2017)通過訪談原住民領袖考察了原住民對秘魯政府與其溝通所采用西班牙語口譯的評價;Monteoliva(2020)考察了蘇格蘭社區(qū)警察在與非英語人士互動案件過程中對口譯的體驗,肯定了譯員實踐素質和面對面口譯模式。
譯作形態(tài)多樣,受體接受方式也多樣。因此,譯作接受研究方法要講究針對性和適用性。從3R分類角度看,感應研究多采用實驗法、問卷調查法和訪談法,實時或事后呈現受體的接受過程;回應研究可通過問卷、銷量、票房、評分等反映受眾對譯作的接受情況;效應研究主要依靠大規(guī)模調查和文獻資料描繪翻譯的社會文化地位和影響。由于問卷調查(Di Giovanni,2012)和訪談法(Widler,2004)在其他文獻中已有廣泛應用和豐富闡釋,在此不予贅述。下面著重講解翻譯接受研究中使用不足但應用潛力較大的研究方法,包括民族志、評論分析法、實驗法和大數據方法。
民族志是指“詳細、全面描述研究對象各個方面形態(tài)和特征的田野報告”(劉永、楊志武,2012)。它以描述和記事的手法為主,展示研究對象的整體特征和活動的全過程,勾畫出特定社區(qū)和人群的文化圖像。民族志研究通常會使用多種數據收集方法,包括觀察(包括與研究對象互動和獨立觀察)、錄音錄像訪談、焦點小組討論、歷史文獻檔案搜索、日記和田野調查筆記(Hale & Napier,2013)等。
民族志適用于現場口譯接受研究,具體情境包括教室(如國外大學培訓班為中國學員提供口譯)、法庭(如刑事訴訟口譯)、會議室(如商務洽談同聲傳譯)、醫(yī)院(如外籍醫(yī)患口譯)等。例如,Dickinson & Turner(2008)通過問卷調查、從業(yè)者日志、口譯互動錄像和訪談等資料收集方法,考察了在“實踐社區(qū)”的工作場所中主要參與人如何看待手語口譯員的作用及其對日?;訖C制的影響;Brennan & Brown(2004)對英格蘭、威爾士和蘇格蘭涉及聾人的庭審開展了為期三年的法庭手語口譯觀察,探究當事聾人的庭審體驗和司法評價。當然,民族志不僅適用于口譯接受研究,也適用于其他口譯甚至筆譯研究領域,例如口筆譯員的工作機制和對具體翻譯問題的處理。
評論是讀者反饋的重要形式,有助于傳播者、譯者和媒介組織檢驗翻譯的傳播效果,改進并優(yōu)化翻譯傳播內容、形式和策略。不少研究文獻(Bielsa,2013;陳勇,2017)訴諸專業(yè)文學評論,采用整體印象式方法總結譯作的評價情況,缺乏系統(tǒng)歸納。
在互聯網時代,讀者網絡評論為譯作接受研究提供了巨大機遇。這種反饋及時、直接、集中,克服了傳統(tǒng)反饋的零散性。讀者評分能夠直觀反映讀者對翻譯圖書的評價,而評論內容更能揭示譯作內容和出版質量的方方面面,如翻譯風格、措辭、流暢度、情節(jié)、人物描寫、文學手法、紙張、印刷等。例如,外文出版社《三國演義》英譯本開本和字體較小,不少海外讀者在Goodreads上抱怨要借助放大鏡才能看得清楚。基于讀者評論的譯作接受研究近年來逐漸興起。張璐(2019)、石春讓和鄧林(2020)、李書影和王宏俐(2020)等學者采用基于Python的情感分析工具,系統(tǒng)地分析了譯作的讀者評論所反映的接受態(tài)度。然而,情感分析看似科學,但大多畫蛇添足,因為分析結果基本等同于每位讀者已有的打分。未來的研究可對每條評論分語言、風格、修辭、敘事等維度進行標注,并根據每個維度的情感分值,探究讀者對譯作各層面的具體評價。
探究受體閱讀或觀看譯作時的大腦認知過程往往采用實驗方法。相對于問卷調查、訪問、焦點小組等事后反省法,基于眼動追蹤、EEG等身體機能數據采集技術的實驗法實時記錄受體的接受過程,可分析視覺停頓、閱讀速度、注意力以及瞳孔、眼動、心跳等測量值,為研究者還原接受過程提供可靠數據。以眼動追蹤為例,它不僅可應用于靜態(tài)的筆譯接受研究,也廣泛應用于動態(tài)的視聽翻譯接受研究。例如,Doherty & O’Brien(2014)通過眼動追蹤法對比了讀者閱讀英語說明書與其機器譯本的認知努力和文本的可讀性;Caffrey(2008)基于眼動追蹤儀的注視概率、瞳孔直徑等指標考察了觀眾對帶字幕翻譯卡通片的觀看認知過程。
除此之外,接受過程實驗也可利用傳統(tǒng)測試方法:實驗對象在看完譯作之后答題,研究者分析測試結果,以反映實驗對象的接受情況。例如,Schauffler(2012)為探究觀眾對不同字幕翻譯策略的反應,一組德語(目的語)觀眾觀看直譯字幕版幽默劇,另一組德語觀眾觀看意譯版,最后一組英語(源語)觀眾作為控制組觀看英語原版,各組觀看完后進行測試。這種基于測試的實驗方法要確保測試組與控制組的可比較性,并采取有效方法消除受體的先驗知識、學習水平和語言能力等混雜因素的干擾。
隨著譯作生產、流通與消費方式的數字化、網絡化、移動化,用戶接受體驗在數字平臺留下痕跡,特別是人口數據和消費特征,這為大數據方法在翻譯接受研究中的應用提供了現實條件和便利。在國際化背景下,國內受眾的海外信息需求猛增,自媒體人和媒體機構通過電腦端和移動端互聯網平臺供應巨量的翻譯文學、翻譯新聞、譯制視頻,如《環(huán)球時報》編譯的海外媒體新聞以及帶字幕翻譯或方言配音的美劇小視頻等。
對于行業(yè)和學界而言,數字化翻譯信息的接受研究已迫在眉睫。如何挖掘這些數據成為關鍵。自有網站可在網頁中嵌入監(jiān)測代碼,利用網站分析工具(如Google Analytics)實時檢測、收集并處理用戶的網頁瀏覽數據,勾勒用戶畫像;非自有網站可基于Python開發(fā)合適的數據挖掘系統(tǒng);Rapid Miner、NLTK、KNIME等軟件則是外行爬梳受眾瀏覽數據的不二選擇。而性別、年齡、種族等用戶人口數據可通過網站數據供應商等途徑獲取,如鄭劍委(2018)基于供應商Alexa收集的10家英文網站用戶人口數據考察了中國網絡文學譯本在海外的接受情況。
從接受層次界面看,翻譯接受可分為感應、回應和效應。從譯作媒介形態(tài)界面看,翻譯接受可分為筆譯接受、口譯接受和視聽翻譯接受。研究文獻以視聽翻譯接受為主,口筆譯感應研究還有巨大的研究潛力。
國外翻譯學界逐漸將接受視為特定目的下的譯作使用,可用性(usability)和用戶體驗(user experience)成為譯作評價的新維度,并衍生出用戶導向型翻譯(user-centered translation)這一概念(Suojanen et al.,2015)。用戶體驗強化了譯作的整體主義評價,更新了翻譯接受研究的對象。圍繞可用性和用戶體驗,翻譯接受研究能更好地與翻譯消費需求和文化走出去戰(zhàn)略相契合。就方法論而言,單一的質化或量化研究方法無法保證研究的信度和效度,綜合眼動追蹤、EEG等線上方法與問卷調查、訪談、觀察、測試等線下方法的混合研究法是未來翻譯接受研究的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