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鎮(zhèn)陶瓷大學 盧軍羽 汪國萍
主觀語義是指“編碼化的主觀性”(coded subjectivity)(Traugott 2010)——語言表達式(詞匯、短語或句式)在語義內容上所體現(xiàn)的說話者的信念和態(tài)度,學界稱之為“語義主觀性”(semantic subjectivity)(De Smet & Verstraete 2006)。語義主觀性研究中的一個基本問題是:如何判斷一個語言表達式具有主觀語義(或者說,主觀語義的核心特征是什么)?對于這個問題,大部分研究者或語焉不詳,或完全訴諸直覺(Smirnova 2012),導致對主觀語義理解的混亂和失范(De Smet & Verstraete 2006)。主觀語義的核心特征是歷時語言主觀化研究的落腳點,也是共時語言主觀性研究的出發(fā)點,應該在語言主觀性研究中得到重視。本文擬對此問題做一探究,并對主觀語義系統(tǒng)進行初步描寫,以期對主觀語義有一個更全面、系統(tǒng)的認識。
現(xiàn)有文獻顯示,涉及對主觀語義核心特征的研究僅有Smirnova(2012)和Visconti(2013)。他們研究的出發(fā)點都是基于語言主觀性的經(jīng)典定義——語言的一種特性,即說話者總會以某種方式在話語中留下自身的印記,表明自己對話語內容的信念和態(tài)度(1)該定義有廣義和狹義理解。廣義理解將“自身印記”與“信念和態(tài)度”處理為并列關系,狹義理解將兩者處理為釋義關系(Davidse et al. 2010: 10),他們和本文都取狹義理解。(Lyons 1982: 102-103),但具體觀點有分歧,可分別概括為“說話者隱含”說與“非命題意義”說。
Smirnova(2012)將主觀語義理解為“對說話者信念和態(tài)度的語碼化”(coded expression of speaker’s beliefs and attitudes),并提出用以下方法來測試一個語言表達是否具有主觀語義:主觀表達的語義解讀必然隱含說話者(The speaker must not be omitted in the adequate semantic paraphrase of subjective meaning)。例如:
(1) a. Das ist eine tolle/phantastische/wunderbare Idee.
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主意。
b. Ich finde die seIdeesehr gut./Mir gef?lltdieseIdee.
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主意。/我喜歡這個主意。
c. Er/Sie findet die seIdee sehr gut./Ihm/Ihr gef?llt diese Idee.
他/她認為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主意。/他/她喜歡這個主意。
d. Man/Jemand findet diese Idee sehr gut.
這個主意被認為非常好。
德語態(tài)度形容詞tolle/phantastische/wunderbare(均表達“非常好”之義)皆具主觀語義,其語義解讀必須隱含說話者(Ich/mir <我>),因此(1a)只能解讀為(1b),不能解讀為(1c)或(1d)。顯而易見,主觀語義的“說話者隱含”說強調主觀語義“對說話者信念和態(tài)度的參照”(Smirnova 2012: 41)(而非僅“說話者參照”),將指示表達(deictic expressions,如I<我>、here<這兒>等)等排除在主觀語義范圍之外,有效地避免了主觀語義泛化的傾向。但是,“說話者隱含”說只是對主觀語義定義的直接應用,要揭示主觀語義的核心特征還需進一步追問:說話者信念和態(tài)度的核心語義特征又是什么?
基于Doherty(1987)對命題意義(propositional meaning,記作p)和評價意義的區(qū)分,Visconti(2013)指出,句子意義由命題意義和非命題意義(non-propositional meaning)組成。前者為可評價部分(evaluable),后者為評價部分(evaluating),表達說話者對命題的態(tài)度。非命題意義又可進一步區(qū)分為態(tài)度(attitude,記作ATT)和態(tài)度語氣(attitude mood,記作AM)。態(tài)度以命題意義為轄域,表達說話者對命題內容的評價;態(tài)度語氣以態(tài)度意義為轄域(包括命題),表達情景語境中的言外之力(illocutionary function)。命題意義與兩種非命題意義的關系可表達為:AM(ATT(p))。例如:
(2) Honestly, you certainly danced beautifully yesterday, if I may say so.
(Visconti 2013: 13)
在(2)中,certainly表達說話者對命題內容的認識評價(即命題為真具有高蓋然性),屬態(tài)度語義范疇;honestly是說話者對上述認識評價的進一步確認(即“承諾”認識評價為真(2)句中“I may say so”則是進一步說明此“承諾”言語行為的適切條件(felicity)。),屬態(tài)度語氣范疇。Visconti(2013)論證了主觀語義的非命題意義屬性,并且進一步探討了其下位分類,對認識主觀語義的句法語義特征具有積極意義。但是,“非命題意義”說從語義轄域的視角審視語言主觀性,強調的是語言主觀性的句法語義之間的互動關系(例如命題、態(tài)度和態(tài)度語氣之間的結構層級關系),仍舊沒有觸及“主觀語義的核心特征”這一本質問題。而且,一方面,主觀語義并非總是具有“非命題性”。例如:
(3) a. It’s obvious to me that at sea level water boils at 100 ℃.
b. Obviously, at sea level water boils at 100 ℃.
(Visconti 2013: 12)
“obvious/obviously”(顯然)表達說話者對命題信息來源可靠性的認識評價,屬主觀語義范疇。(Nuyts 2008)但正如Visconti(2013)指出的那樣,它們在(3a)和(3b)中卻分別表達命題意義和非命題意義,其區(qū)別可由“評論測試”(commentability test)顯示:能夠被I know評論的部分為命題內容,(4a)中that復指的內容是it is obvious to you,故obvious為命題內容的一部分;反之則為非命題內容,(4b)中that復指的內容不包含obviously,故obviously為非命題內容。
(4) a. It’s obvious to me that at sea level water boils at 100 ℃. I know that (I know that it is obvious to you/you know).
b. Obviously, at sea level water boils at 100 ℃. I know that (I know that water boils at 100 ℃).
(Visconti 2013: 12)
另一方面,非命題意義也并非都屬主觀語義。例如,“語法意義”等也無法通過“評論測試”(不能被評論)(Boye & Harder 2012),依照Visconti(2013)的觀點,語法意義當屬主觀語義,這顯然不盡合理。
根據(jù)本文的定義,主觀語義的核心特征即說話者的信念和態(tài)度語義范疇的核心特征。語言中表達說話者信念和態(tài)度的典型語義范疇是情態(tài),在情態(tài)中討論最多、最不具有爭議性的是道義情態(tài)和認識情態(tài)。(Nuyts 2008)因此,我們可以通過考察道義情態(tài)和認識情態(tài)的語義特征來揭示主觀語義的核心特征。
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認為,情態(tài)涵蓋“是”和“否”或肯定與否定兩極之間的意義領域(Halliday 2004: 146-147)。就認識情態(tài)和道義情態(tài)而言,正極和負極分別是“是這樣”(it is so)和“不是這樣”(it is not so)。認識情態(tài)語義指向正負極之間、表達從高蓋然性(一定或必然)到低蓋然性(也許)這一連續(xù)統(tǒng)的中間區(qū)域;而道義情態(tài)語義指向正負極之間、表達從道義上高可接受性(應該)到低可接受性(可以)這一連續(xù)統(tǒng)的中間區(qū)域。換言之,道義情態(tài)和認識情態(tài)語義范疇的基本特征是具有一定的程度量幅,(理論上)可被無限分割,本文稱之為語義的梯度性(scalarity)。(Nuyts 2008)語義具有量幅和可分割性,給說話者對命題進行認知介入提供了必要的認知操作空間,不同的認知主體可根據(jù)自己的判斷在正負極之間的區(qū)域做出認知切分,從而體現(xiàn)認知主體特定的信念和態(tài)度。例如:
(5) Maybe/probably/certainly/... they have run out of fuel.
(Nuyts 2001: 29)
在(5)中,說話者對命題進行“蓋然性”認知介入(屬認識情態(tài)),視情況可選擇maybe(低蓋然性)、probably(中蓋然性)、certainly(高蓋然性)等。語義梯度性的反面是極性(polarity),極性語義是兩分的(binary),要么“肯定”,要么“否定”。極性語義范疇具有客觀性。例如:
(6) John is a professor of linguistics.
(7) John can dance the tango.
命題的取值是兩分的,與客觀事實相符為真,否則為假。如例(6),John要么是語言學教授,要么不是,除此之外沒有提供給認知主體任何認知操作的空間,因此命題的語義具有客觀性。同理,學界普遍認為,動力情態(tài)屬客觀情態(tài),(Celle 2009)亦因為動力情態(tài)語義是兩分的,無法表達說話者的主觀態(tài)度。(Nuyts 2008)如例(7),John要么會跳探戈,要么不會,沒有第三種情況(3)有關動力情態(tài)語義的非梯度性,詳見Nuyts (2006, 2008)。。
言者標記“I think”(我認為)、“to me”(依我看)等表達“in my view”(依我的觀點)之義,常用來鑒別表達式是否具有主觀性。(Nuyts 2001,2008,2014)這些言者標記只能與梯度語義共現(xiàn)。例如:
(8) a. It is 9 o’clock.
b. *I think it is 9 o’clock.(in my view)
c. I think it is 9 o’clock.(I am certain)
(9) a. We should help him, and he deserves it.
b. I think we should help him, and he deserves it.(in my view)
c. *I think we should help him, and he deserves it.(I am certain)
I think有兩種用法:一是言者標記,表達“我認為”之義,用于梯度語義表達;二是認識情態(tài),義為“我確信”,用于非梯度語義表達。這兩種用法都具有強制性,即在梯度語義表達中,I think強制做言者標記解讀,在非梯度表達中,I think強制做認識情態(tài)解讀。(Nuyts 2014)在(8a)中,命題(It is 9 o’clock.)在語義上不具有梯度性,其前添加I think不能做言者標記解讀(in my view<我認為>),如(8b),只能做認識情態(tài)解讀(I am certain<我確信>),如(8c)。在(9a)中,should表達道義情態(tài),在語義上具有梯度性,因此,I think只能做言者標記解讀,如(9b),不能做認識情態(tài)解讀,如(9c)。這一事實進一步證實了我們的判斷:主觀語義必須以梯度性語義為前提。
但是,梯度性只是主觀語義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主觀語義的最終實現(xiàn)還依賴于認知主體對程度量的認定(Maat 2006: 279),即主觀語義表達的詞匯語義中含有對程度量的規(guī)定性。對程度量的認定可以有不同的方式。
3.2.1 語法化
情態(tài)是說話者主觀信念和態(tài)度的語法化(Palmer 1986: 16)。道義情態(tài)和認識情態(tài)作為情態(tài)范疇的典型成員,認知主體對“蓋然性”(認識情態(tài))和“可接受性”(道義情態(tài))程度量的認定已經(jīng)分別被語法化為一組語義上具有連續(xù)統(tǒng)關系的助詞。例如,情態(tài)助動詞might(也許)、may(大概)和must(應該)依次表達低蓋然性、中蓋然性和高蓋然性,是認知主體對特定程度量的主觀認定的結果。因此,情態(tài)助動詞表達主觀性無需依賴主觀性使成語境,(黃蓓、張建理 2015)也不能再被程度詞切割,如“*very might”(非常也許)、“*very may”(非常大概)、“*very must”(非常一定)等。
情態(tài)助動詞是程度量規(guī)定性的語法化形式。對于其他非情態(tài)語義范疇而言,說話者對程度量的認定則要采取句法形式或詞法形式。
3.2.2 句法手段
對程度量認定的最常見的句法手段是利用程度副詞對程度量進行切割,即采取“程度詞+形容詞/副詞”的句法形式。程度修飾語(degree modifiers)具有表達說話者對程度的評價和定位的功能(Athanasiadou 2007),因此可以賦予表達式主觀性。例如,速度是具有梯度性的語義范疇,但光桿的“快”(fast)和“慢”(slow)只是說話者對物體運動(如開車)速度性質的斷言(是快還是慢),并未對物體運動速度快或慢的程度加以認定,不具有主觀性,如(10a)中的fast,因此很難加上言者標記“to me”,如(10b)。但在(11a)中,說話者通過程度副詞too(太)對開車速度之“快”(fast)的程度進行了評價和認定,使表達式具有了程度量的規(guī)定性,因此可與言者標記“to me”(依我看)共現(xiàn),如(11b)所示(Nuyts 2014: 23)。
(10) a. You are driving fast.
b. ??You are driving fast to me.
(11) a. You are really driving too fast.
b. You are really driving too fast to me.
某些特定句式亦可實現(xiàn)對程度量的認定,因而成為主觀性的標記句式。漢語中有很多這樣的句式。例如,“也”字句表達全稱量化的含義,常帶有夸張的主觀語義。(鄧川林 2017)請看下例:
(12) 他火冒三丈地說他在這個學校已經(jīng)讀了五年多的書了,就是一只狗也該認識他了。
(嚴歌苓《老師好美》)
“也”字句表達夸張的主觀語義是基于以下語用推理實現(xiàn)的(參見4.2小節(jié))。認識“他”的候選項“狗、老師、同學、室友”形成一個可能性由小到大的語義梯度序列。其中,“狗認識他”的可能性最小,其后可能性依次增大。說話者通過“也”從可能性語義梯度序列中認定了可能性最小的一項:狗認識他。可能性最小的情況成真蘊含了語義梯度序列中其他情況均為真,“也”字句的全稱量化含義由此而生;可能性最小的情況一般為非同尋常、比較極端的情況,因而給人一種夸張的語用效果。
3.2.3 詞匯化
張國憲(2007)指出,程度性(即本文所述的“梯度性”)是所有形容詞的典型語義特征,但不同形容詞次類對程度的規(guī)定性表現(xiàn)迥異。性質形容詞的程度性主要表現(xiàn)為“量幅”和“隱性量”,(張國憲2000)其自身不帶有量的規(guī)定性,只具有被不同量級的程度詞切割的潛能。性質形容詞對程度量的認定需借助程度副詞,采取“程度詞+形容詞”的句法形式,如“很白”“非常白”等。狀態(tài)形容詞對程度量的認定方式不同于性質形容詞, 主要運用了詞法形式, 即將程度量的規(guī)定性詞匯化到詞義中,如“雪白”“白皚皚”等。狀態(tài)形容詞詞義中已經(jīng)包含了對程度量的規(guī)定,因此通常無法再被程度詞切割,如“*非常雪白”“*很白皚皚”等。英語中的極性形容詞(extreme adjectives)亦因詞義中已包含了對程度量的規(guī)定而不能被程度詞修飾,如“*very excellent”“*very terrible”等等(Athanasiadou 2006: 213)。朱德熙(1956)認為,性質形容詞表示的是單純的屬性,而狀態(tài)形容詞表示的是說話者對這種屬性的主觀估價。無論是說話者對程度量的認定還是說話者對性質的主觀估價,都強調的是狀態(tài)形容詞的主觀語義特征。
綜上,主觀語義的核心特征有二:1)語義梯度性;2)對程度量的規(guī)定性。其實,具有語義梯度性是對程度量加以認定的前提,從這個意義上說,后者已經(jīng)涵蓋了前者,將主觀語義分解為兩個特征只是為了便于理解和澄清目前學界有關語言主觀性的某些爭議。例如,學界普遍認為,主觀語義與說話者相關(speaker-related/referred),但究竟在何種意義上相關?頗有爭議,這是導致語言主觀性概念混亂的根源之一(De Smet & Verstraete 2006: 369-370)。我們的研究初步揭示了這一相關性的本質特征:說話者對梯度性語義范疇的程度量的認定。以此觀察,語言主觀性文獻中探討的一些現(xiàn)象是否屬于主觀語義范疇有待商榷。
指令性語言(directives)頻繁地出現(xiàn)在語言主觀性文獻中(Traugott 2010;Smirnova 2012)。指令性語言意在引導聽話人發(fā)出某種行為(Cruse 2000: 342),包括指令性用法的情態(tài)助動詞、言語行為動詞(illocutionary use of speech-act verbs)、祈使語氣等。如:
(13) a. You must go now.
(Nuyts 2008: 193)
b. I request you to go now.
c. Go now, please.
在(13)中,(13b)和(13c)可看作是(13a)的釋義,都屬指令性語言。在指令性語言中,說話者是交際主體(communicating subject)而非評價主體(evaluating subject),其作用主要是構建話語參與者的互動關系,而非構建說話者信念和態(tài)度等語義內容。指令性語言在語義上不具有梯度性,亦不涉及說話者對程度量的認定,因此不屬于主觀語義范疇。Nuyts(2008: 202)認為,道義情態(tài)、認識情態(tài)等態(tài)度性語言資源屬概念層面,指令等言外行為語(illocutionary force markers)屬交際行為層面,兩者為不同性質的語義范疇(4)從指令性語言著重對受話人的關注這一角度而言,說其屬交互主觀性語義范疇更為合適。但我們想強調的是,主觀語義與交互主觀語義屬不同性質的語義范疇。。
指示表達(deictic expressions)是否屬于主觀語義范疇也存在爭議。(Smirnova 2012)依照本文的觀點,雖然指示表達(如“I/我”“here/這兒”以及時、體等)的語義構建需要參照說話者,但與說話者的信念和態(tài)度無關,(Smirnova 2012)語義上也無梯度性可言,因此不屬于主觀語義范疇。
指令性語言和指示表達屬傳統(tǒng)語用學的研究范疇,我們的認識有助于厘清語言主觀性和語用學研究的界限,避免將兩者混為一談。
前述基于一個假設,認識情態(tài)和道義情態(tài)屬典型的情態(tài)語義范疇,因而是主觀語義的核心成員。這部分我們將回答,除了認識情態(tài)和道義情態(tài)外,主觀語義還有哪些核心成員?為什么說這些語義范疇是主觀語義的核心成員?它們構成一個怎樣的主觀語義框架系統(tǒng)?
典型的主觀語義屬情態(tài)范疇,但情態(tài)是一個次類繁多、邊界模糊的語義范疇(Nuyts 2006: 2-3)。除了認識情態(tài)和道義情態(tài)外,還有哪些語義資源屬主觀語義?Nuyts(2006,2008,2017)將情態(tài)語義資源分為態(tài)度類(attitudinal)和非態(tài)度類(non-attitudinal)。我們發(fā)現(xiàn),只有態(tài)度類情態(tài)資源具有主觀語義的核心特征,它們是推理言據(jù)(inferential evidentiality)、認識情態(tài)和道義情態(tài)。Nuyts(2006: 17-18,2008)從事態(tài)限定(qualification of SoA)的視角對這三類態(tài)度語義資源進行了論證,即推理言據(jù)、認識情態(tài)和道義情態(tài)語義資源不陳述事態(tài)自身,而是表達說話者從不同角度對事態(tài)的認知介入,本質上是態(tài)度性的。推理言據(jù)表達說話者對事態(tài)信息來源的可靠性的認知評價。(Nuyts 2008)與認識情態(tài)和道義情態(tài)一樣,推理言據(jù)在語言中被語法化為一組語義上具有梯度關系的(類)助詞,如seem(似乎)、appear(看似)、must(一定)等。這些助詞分屬“可靠性”程度量的不同刻度(程度量呈遞增關系),都具有程度量的規(guī)定性,是認知主體對特定程度量的主觀認定的結果,如(14)所示。
(14) a. John seems to be at home.
(間接證據(jù)推理:如生活習慣)
b. John appears to be at home.
(弱直接證據(jù)推理:如房間燈亮著)
c. John must be at home.
(直接證據(jù)推理:如專車停在屋前)
認知語法認為,對于事件,人們首先關注的是其存在性,即是否發(fā)生、如何發(fā)生(Langacker 2008: 296)。存在亦是哲學日久而彌新的基本主題之一。(夢海 2004)推理言據(jù)、認識情態(tài)和道義情態(tài)這三個語義范疇都關乎事態(tài)的存在性:推理言據(jù)述謂事態(tài)存在證據(jù)的可靠性,認識情態(tài)述謂事態(tài)發(fā)生的蓋然性,道義情態(tài)述謂事態(tài)發(fā)生道義上的可接受性。換言之,推理言據(jù)、認識情態(tài)和道義情態(tài)規(guī)定了人們對事態(tài)進行認知介入的基本視角,因而構成了主觀語義的核心框架。我們還發(fā)現(xiàn),推理言據(jù)、認識情態(tài)和道義情態(tài)不僅有語法化的表達形式,即情態(tài)助動詞(auxiliary),還有一系列語義變體(semantic paradigms),即形容詞(adjectival)、副詞(adverbial)和實義動詞(verbal)的表達形式,見表1。
現(xiàn)以認識情態(tài)為例予以說明。
(15) a. Petermaywell have gone to the bakery.
b. Peterprobablywent to the bakery.
c. It isprobablethat Peter went to the bakery.
d. IthinkPeter went to the bakery.
如(15)所示,說話者對事態(tài)存在的蓋然性的認知評價可采取助動詞(15a)、副詞(15b)、形容詞(15c)和實義動詞(15d)形式(見斜體部分)?;谑褂玫恼Z言觀認為,語言的規(guī)律性和變異性是以使用頻次為基礎的,使用頻次越高,所呈現(xiàn)出的規(guī)律性和變異性越明顯。(Bybee 2010)推理言據(jù)、認識情態(tài)和道義情態(tài)表現(xiàn)出了較強的規(guī)律性和變異性(即均有助詞、形容詞、副詞和動詞等四種語義變體),這從另一側面印證了這三類語義資源在人類態(tài)度(主觀語義)表征系統(tǒng)中可能居于核心地位,構成了主觀語義的核心框架。
雖都屬主觀語義,但推理言據(jù)、認識情態(tài)和道義情態(tài)的主觀性存在差異,其認知理據(jù)在于:在對某事物采取行動之前,我們通常須依次考慮事物的存在性(推理言據(jù))、對之采取行動的可能性(認識情態(tài))和此行動在道義上的可接受性(道義情態(tài)),這反映了推理言據(jù)、認識情態(tài)和道義情態(tài)三種主觀語義范疇容許說話者認知介入空間的大小之別:推理言據(jù)反映了說話人對“事態(tài)”最寬泛的、最富有闡釋性的認知介入,認識情態(tài)和道義情態(tài)依次漸窄。這種主觀性差異有時亦反映在句法上:主觀語義越大,其句法操作限制越小(Nuyts 2009: 155-162;盧軍羽 2016: 13)。如:
(16) a. It’s obvious to me that the speaker of the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 lied.
b. *It’s probable to me that the speaker of the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 lied.
c. *It’s necessary to me that the speaker of the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 lied.
(盧軍羽 2016: 13)
(16)各句為強勢主位句,該句式通過“it is”將情態(tài)形容詞包裝成強勢主位(王勇 2011: 59),使其主觀評價義以交際雙方認同的舊信息形式出現(xiàn)在話語場景中,一般而言不能另加“言者標記”(to me)(Nuyts 2009: 151),如(16b)和(16c)可接受性低,但主觀性更大的推理言據(jù)形容詞卻不受此限制,如(16a)。
理論上,只要是具有梯度性的語義范疇(如情感、速度、顏色、大小、年齡、價值等),都具有表達主觀語義的潛能。而且,認知主體對程度量的認定方式具有多樣性。因此,語言中的主觀語義資源紛繁復雜,不勝枚舉。但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主觀語義資源萬變不離其宗,它們主觀語義的實現(xiàn)均與上述主觀語義的核心框架有關。下面以“反預期”(counter-expectation)語義資源為例詳述之。
基于“預期”(expectation)的語言世界可分為兩種情況:預期信息和反預期信息(Heineetal. 1991)。相對于預期信息,反預期信息是有標記的語言現(xiàn)象,常伴隨著說話者對這種信息的情感態(tài)度,(DeLancey 2012)因而常常出現(xiàn)在語言主觀性的文獻中。
“反預期”所述謂的無外乎兩種情形:不可能發(fā)生(或發(fā)生的可能性很小)的事態(tài)和不應該發(fā)生(或道義上可接受性低)的事態(tài)。前者與認識情態(tài)有關,后者與道義情態(tài)有關。下面分述之。
在反預期表達中,說話者常通過認識情態(tài)表達出乎意料、難以置信的情感態(tài)度。如:
(17) 就連咱們的皇上也怕洋人!
(袁毓林 2011: 399)
沈家煊(2002)認為,所謂“出乎意料”,從認識上講就是說話人認為句子表達的命題為真的可能性小。在“連”字句中,“連”是一個反預期和主觀化表達的詞匯標記,暗含了說話人對反預期信息的主觀評價(如“出乎意料”)(袁毓林2011: 401)。袁毓林(2011)用語用標尺(pragmatic scale)來解釋“連”字句的語義運作機制:“連”字引進某種關于可能性的語用標尺上的最低點,也就是說,NP的所指對于VP所述謂的情況來說是最不可能的(可能性最低)。例如,在(17)中,“怕洋人”的候選項“皇上、大臣、官吏、百姓”形成一個可能性從小到大的語用標尺:“皇上怕洋人”的可能性最小,其后可能性依次增大。“連”字突顯了與一般預期相反的情況:皇上怕洋人?!斑B”字句的反預期語義及其情感態(tài)度正是說話者將“連”字引導的成分與語用標尺上具有梯度關系的其他候選成員對比的結果。說話者的這一認知操作過程是一種基于認識情態(tài)的語用推理(pragmatic inference,PI)。漢語中大多數(shù)反預期句式都屬于這種情況,如前述討論的“也”字句。
在反預期表達中,說話者有時亦通過道義情態(tài)表達不如意的情緒。例如:
(18) a. 你總不能把房子蓋到別人家去吧。
b. 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蹋了。
(沈家煊 2002: 393)
學界普遍認為,當“把”的賓語為無定名詞時,把字句敘述的是“意外的行動”(沈家煊 2002: 393)。按常理,房子應蓋在自己家,書給人帶來益處,應善待之,但(18)敘述的是與常理相反的情況,突顯不如意的情緒?!鞍选弊志涞姆搭A期語義和不如意的情感表達是由基于道義情態(tài)的語用推理實現(xiàn)的。一般而言,關于把房子蓋在何處,道義上可接受性從高到低的情況有:蓋在自家、蓋在父母家、蓋在別人家。在(18a)中,“把”引入了道義上最不應該發(fā)生的情況“蓋在別人家”。道義上不可接受(或接受性低)的事情自然令人反感,產生不如意的情緒,句中的“總不能”強化了這一情緒,使整個句子暗含責備的言外之力。同理,在(18b)中,“把”引入了道義上最不應該發(fā)生的情況“糟蹋書”,因而令人感到“可惜”。
綜上,主觀語義系統(tǒng)是一個以推理言據(jù)、認識情態(tài)和道義情態(tài)為核心框架,通過語用推理與其他語義資源實現(xiàn)互動和擴展,具有層級性的語義系統(tǒng)。如圖1所示,主觀語義不陳述事態(tài)自身,而是表達說話者從不同角度對事態(tài)(命題)的認知介入,從概念轄域關系來看,前者大于后者(圖中用>表示)。事態(tài)存在證據(jù)的可靠性(推理言據(jù))、事態(tài)發(fā)生的蓋然性(認識情態(tài))、事態(tài)發(fā)生道義上的可接受性(道義情態(tài))是人們對事態(tài)進行認知介入的基本視角,因而構成了主觀語義系統(tǒng)的核心框架;反預期等其他主觀語義資源是以推理言據(jù)、認識情態(tài)或道義情態(tài)為基礎,通過語用推理(PI)實現(xiàn)的,類型龐雜且句式乖戾(idiosyntactic),多以語法構式形式出現(xiàn),如“也”字句、“把”字句、“連”字句等。道義情態(tài)、認識情態(tài)和推理言據(jù)對事態(tài)認知介入的視角依次增大,因而它們的主觀性亦呈從小到大的層級關系。
圖1 主觀語義系統(tǒng)示意圖
本文探討語言主觀性的出發(fā)點是:語義主觀性,即話語中編碼化的說話者的信念和態(tài)度;語言對信念和態(tài)度編碼的典型形式是情態(tài)語言資源(包括情態(tài)助動詞、動詞、形容詞、副詞等)?;趯η閼B(tài)典型成員道義情態(tài)和認識情態(tài)語義特點的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主觀語義的兩大特征:語義梯度性和對程度量的規(guī)定性。以此為基礎并參照“事態(tài)限定”理論,我們對語言主觀語義系統(tǒng)的內部結構進行了簡明扼要的勾勒。語言主觀性研究中對主觀語義的理解非常不統(tǒng)一,有濫用語言主觀性或極力避免語言主觀性概念這兩種不良傾向。(De Smet & Verstraete 2006)我們的研究有助于厘清主觀語義、情態(tài)語義、交互主觀語義及語用學研究之間的界限,希望對扭轉上述兩種不良傾向起到一定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