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大學外國語學院,長春 130012]
紅樓敘事中,關涉麝月的文學意象主要是鏡子和荼?花。清代《紅樓夢》評點于此皆有闡釋。關于麝月與鏡子。姚燮評說“鏡,即月也。鏡中相射,是謂麝月”(《大某山民總評》)(三家評);張新之也說“次設麝月一鏡,又告聽談情者莫忘了風月寶鑒”(第20 回回末總評)。麝月如影似鏡,原應“始終跟著寶玉,直到他出家”,但程高續(xù)本卻讓她在第118 回就消失了,而且不知所終。原著中有七回寫到麝月出場與鏡子的關系,或實寫或虛筆,第20 回中的麝月“梳篦”是其經(jīng)典形象。因論題所限,茲不贅議。關于麝月與荼?花。紅樓花語中,荼?花是麝月的喻象。第63 回怡紅夜宴,群芳占花掣簽,麝月掣得一枝荼?花,題曰“韶華勝極”,還有一句舊詩“開到荼?花事了”,簽上注云“在席各飲三杯送春”。作者通過這種方式明示荼?花與麝月之間的喻指關系,而且是僅有的一次。清代評者知心會意,分別從花名、題字、附詩、簽注等方面予以揭示。撮要如次。
清代《紅樓夢》評點關注群芳與所掣花名之間關系的較多,一致認為她們“占花掣簽,皆切終身”(佚名氏第62 回評),花簽上的文字各藏深意,“預為他日之兆”(姚燮第63 回回末評)。如前所述,《紅樓夢》第63 回,麝月掣了一根荼?花,予以解析的評者主要有王希廉、張子梁、張新之等。張子梁的評點包括花名和題字,側重在題字,留待下文。且看王希廉和張新之關于“荼?花”之名的評點。
首先,“與本人身分貼切”。王希廉于第63 回回末明確指出:“寶釵、探春、李紈、湘云、香菱、麝月、黛玉、襲人等所掣花名俱與本人身分貼切。”所謂身分、出身和社會地位是其基本義項。麝月是寶玉的丫頭,就所占筆墨而論,是寶玉四大丫鬟之一。麝月家世,書中沒有詳說,只在第24 回提到“麝月又現(xiàn)在家中病著”,麝月家有親人,蓋因生活困難被賣入府,和襲人、平兒自幼在府中長大。在怡紅院,地位不及襲、晴。麝月“有為善之資,不自振拔,往往為所制伏”(涂瀛《紅樓夢論贊》)。麝月從第9 回一直跟隨寶玉到第118 回,負責寶玉的日常生活如端茶、吃飯等瑣事。王希廉發(fā)現(xiàn),第51 回晴雯病了,襲人不在,麝月取銀給醫(yī)生,不是找不著銀子,就是不會用戥子。第52 回平兒遮蓋墜兒偷鐲,又私下叮囑麝月等襲人回來設法遣去。可見平日都是襲人料理,麝月只是協(xié)助。第115 回麝月卻因一時忘情,失言致禍寶玉,驚出意外。三回之后麝月消失,至寶玉出家亦不知所終。荼?屬草本植物,“須承之以架則繁”,常見于山坡、路邊、草坡、灌叢等處,“荼?不爭春,寂寞開最晚”(蘇軾《杜沂游武昌以荼?花見餉》)。荼?野生山間、不爭春事的風度,貼切麝月其人身分。
其次,“即麝即襲即釵”。張新之由麝月掣得的“荼?花”,回想到第17 回的蘅蕪院聯(lián)——“睡足荼?夢也香”,認為此處的“荼?花”實指三人——“即麝即襲即釵”(第63 回夾批)。根據(jù)是“襲、麝二人同為釵影”,皆“犯木石姻緣者也”(第85 回夾批)。依其之見,寶玉覺得麝月“公然又是一個襲人”,作者亦確以神功之筆“寫來恰便‘又是一個襲人’”(第20 回夾批)。雖然張新之確信,作者揣摩芳官干娘被震嚇的那段話,“不是襲人,不是晴雯,恰是麝月”(第58 回夾批)的聲色,有時“花(襲人)月(麝月)亦自相攻伐”,也是語妙如聞(第92回夾批)。但是,諸如第20 回“月乃花之配,而麝為臍為媒,故與襲人同氣”,第73 回“麝月乃又一襲人”,第85 回“麝月即襲人”,第116 回“麝月公然又一襲人,則襲人而已”,等等,可知亦“花”亦“月”的敘事貫穿始終。又,襲人是寶釵影子,此書擅長以影定形,“麝固又一襲人,又一襲則又一釵矣”(第59 回回末總評),襲、麝同為釵影,襲、麝文字即寶釵文字。如此說來,張新之論麝月所得“荼?花”亦指釵襲,似合邏輯;然為麝月計,實在不宜等同釵襲,麝月自有體段。何況寶釵掣得牡丹,襲人掣得桃花,原本亦各有分屬。
清代《紅樓夢》評點關于麝月與花簽題字的闡述較少,只有姚燮、張子梁、張新之三家論到,且著眼紅樓時事,與麝月其人幾無關系,和解說其他群芳關注個人明顯不同。蓋紅樓春光,韶華無限,麝月獨秀難當之故。
張子梁認為,“韶華勝極”四字“確切時事”。所謂“韶華”,指美好的春光,也指美好的青春年華。“韶華勝極”是說美好的春天到了盡頭。紅樓敘事用將近兩回的篇幅,借寶玉慶生齊聚群芳,飲酒行令斗草作耍,一時花團錦簇,熱鬧非凡。特別是第63 回繼日以夜,群芳占花掣簽,席間八人——寶釵、探春、李紈、湘云、麝月、香菱、黛玉、襲人各掣一花,都與各自的身分恰合。至于寶玉生日,書中未提,學界也無定論,四月二十六日芒種節(jié)是其中一說。按交芒種節(jié)的這天,要設擺各色禮物祭奠花神,因為芒種一過便是夏日,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那么,書中以“壽怡紅群芳開夜宴”這種歡會的方式,為美好春光、為青春年華餞行,應該說是合乎情理的。而且之后,紅樓群芳再也沒有這種“擠了一廳”(第62 回)的盛會了。荼?春末夏初開花,正結此局,而襲人臨嫁“好歹留著麝月”(庚辰本第20 回雙行批)的囑咐,亦堪傷人情。因此,張子梁評中所言“時事”,應該是指就近的這次既是為寶玉慶生又是為花神餞行的集會。而姚燮所謂簽上文字“預為他日之兆”的意思,直指當日諸芳終于風流云散的命運。當然,麝月自在其中。另外,張新之將“韶華勝極”解釋為“陽極矣,便是九點”,是越過紅塵顯發(fā)《易》道,姑妄記之。
清代《紅樓夢》評點認為,麝月花簽中的這句附詩具有深刻的寓意(姚燮批“寓意自深”),而且警策絕倫(王伯沆批“警絕”)。但是“寓意”為何?如何“警絕”?多無進一步的解析,只有張子梁、張新之、黃小田三家略及。
張子梁認為,麝月花簽附詩“已伏盛極必衰之機”。第63 回群芳開夜宴,獨艷理親喪,“為賈氏盛衰之大關頭也”。蓋自第62 回慶生辰,既已寫得天花爛漫,可二等丫鬟俱未與于盛會,猶嫌樂得不暢。第63 回一發(fā)將芳官、碧痕、春燕、四兒諸人一并入局,重新又將前與事者分頭邀來,珠翠盈房,珮環(huán)滿座,夜以繼日,復日繼夜。平兒還席,約眾錦上添花。妙玉自稱檻外,亦復遙叩芳辰。此景此情,月明花燦難喻其盛。豈知情興方濃,哀音驟至,大觀園千般樂趣,忽易寧府一片哭聲。語云:月盈則虧,花開必謝。而“此回其將虧將謝時乎”?!賈敬作為長房之尊,一旦喪于意外,其家運亦約略可知。而賈蓉作為賈氏子孫,棄禮滅倫,“真將亡之妖孽也”。宋代任拙齋詩云“一年春事到荼靡”,荼靡花開過之后,人間再無芬芳。因此,開到荼靡就意味著群芳將謝,春事將闌。荼?的花語是末路之美,這句附詩出自宋代王淇《春暮游小園》詩,本意相通。張子梁從中讀出內(nèi)伏盛極則衰之變,切合賈府開始走向衰敗的運勢。
張新之認為麝為釵影,將附詩解說為“到‘繡鴛鴦’,此事了。到‘成大禮’,此書了”?!袄C鴛鴦”即第36 回“繡鴛鴦夢兆絳蕓軒”,關乎寶釵,“成大禮”即第97 回“薛寶釵出閨成大禮”,直寫寶釵。張新之視寶釵為巨盜,所謂“此事了”“此書了”,似在指麝罵釵。黃小田也不看好麝月,認為麝月不僅說話效襲人,還與襲人一塊兒瞞神弄鬼。他批評寶玉諸婢中麝月不甚有情,到后文求去就算是“花事了”了,“故云送春”。黃小田的評語是把附詩和簽注一并解析,但似漫不經(jīng)心。
清代《紅樓夢》評點關于麝月花簽簽注的分析不多。如前所述,麝月掣得花簽后問怎么講,寶玉皺眉、藏簽,且道喝酒。關于這段文字,諸家評點有的直注簽注,有的則把簽注和寶玉藏簽合并作解,但都比較簡略。
姚燮認為,簽注中的“各飲三杯送春”六字,“直注到此書結局”。此書起于“開辟鴻蒙,誰為情種”的追問,終于“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悲嘆,中間經(jīng)過“為官的,家業(yè)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里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雌频?,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的各種輾轉,一切都成了“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的一場幽夢。秦可卿托夢給王熙鳳預言賈府命運時說:“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笔钦f元春、迎春、探春的悲慘命運來臨之際(第95 回元春之死、第109 回迎春之死、第100 回探春遠嫁),大觀園的眾姐妹也將顛沛流離、各尋生存之門了。此處的“春”有自然春光的美好,也有人逢青春的各種美好,“送春”意味著這一切即將結束,特別是青春年華漸行漸遠,甚至稍縱即逝。因此,簽注要求“在席各飲三杯送春”,其中的“在席”“各飲”,不單是同送、互送,更是送己,送向流散的結局。至于“三春”“三杯”和后文的“吃了三口”之“三”,應該是指一個完整過程的完成。那么,姚燮此處“直注到此書結局”的說法頗有喚醒之力。
張子梁把簽注和寶玉藏簽合并作解,指出“寶玉已知其非佳兆矣”。其中有兩層意思:一是“在席各飲三杯送春”不是佳兆,這與姚燮的觀點同中有異。同在揭示簽注的預兆作用,異在姚燮主情,張子梁強調賈氏盛衰。二是寶玉已知不是佳兆。荼?自帶悲劇光環(huán),寶玉皺眉、藏簽,不理會麝月的疑問,似乎心有所觸。品讀張子梁的這則評語,令人感慨“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不已。
另外,張新之批寶玉藏簽是“寶玉走矣”,批寶玉且道喝酒是“八面玲瓏”,令人費解。王伯沆批寶玉皺眉、藏簽、且道喝酒是“那知許事,且食蛤蜊”,頗顯俏皮。因與花簽本身無關,不論也罷。
綜上,清代《紅樓夢》評點關于麝月和荼?花的論述較少,即便如此,通過梳理仍可見出清代評者對二者喻指關系的不同解讀。關于花名荼?花的喻意,或論“與本人身分貼切”,或主“即麝即襲即釵”等。關于題字“韶華勝極”,或析“確切時事”,或持“預為他日之兆”,或顯發(fā)《易》道等。關于附詩“開到荼?花事了”,或論已伏盛衰之機,或指麝罵釵等。關于簽注“在席各飲三杯送春”云云,或謂“直注到此書結局”,或評“寶玉已知其非佳兆矣”等。這些評語,直接關涉到麝月其人出身、性格、命運等方面的不多或者說不夠明顯,更多的是由麝而及諸芳流散、賈府勢衰。荼?是一年花季的終結,“謝了荼?春事休”(宋代吳淑姬《小重山?謝了荼?春事休》),實堪“送春”之任。但于紅樓春事,麝月可說是“送”得最持久、最深厚、最獨特的。不但因為麝月兼有晴、襲二人之才,能省人事亦不好惹,而且因為麝月是書中見證賈府走向衰敗全程、目睹女兒薄命命運的唯一一個人物,也是陪伴寶玉走完紅樓一夢的最后一個人物。尤其后者,紅樓敘事在麝月掣得荼?花簽時就已埋下伏筆。按荼?花又名彼岸花,相傳是黃泉路上唯一的風景,預示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又佛教中說“荼?”是來生的花,所以又名佛見笑,預示寶玉最后徹悟,出家為僧;更兼“荼?”二字又曾出現(xiàn)在蘅蕪院聯(lián)中——“吟成荳蔻詩猶艷,睡足荼?夢也香?!蹦敲?,荼?花事亦即麝月情事之于賈府事敗,諸芳流盡,寶玉棄釵為僧的藝術效果,想來皆在曹公的拈花一笑中。
①《紅樓夢》評點,從乾隆十九年(175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到完成于1938年的王伯沆評點《紅樓夢》,四十多家中可見者有二十多家。本文“清代《紅樓夢》評點”是指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脂硯齋、東觀主人、王希廉、陳其泰、張子梁、哈斯寶、張新之、黃小田、姚燮、佚名氏、王伯沆等十余家。張子梁《評訂紅樓夢》,今藏于山東省圖書館。
②〔清〕曹雪芹:《紅樓夢》(三家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3頁。
③⑦馮其庸:《八家評批〈紅樓夢〉》,文化藝術出版社1991年版,第458頁,第569頁。按:王希廉回評、張新之評、姚燮評皆據(jù)此本,特殊情況另注。
④俞平伯:《俞平伯論紅樓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44頁。
⑤本文所引《紅樓夢》正文皆據(jù)馮其庸?!栋思以u批〈紅樓夢〉》,文化藝術出版社1991年版。
⑥〔清〕佚名氏:《讀〈紅樓夢〉隨筆》(影印本),巴蜀書社1984年版,第586頁。
⑧一粟:《〈紅樓夢〉資料匯編》,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131頁。
⑨〔清〕陳淏子:《花鏡》,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80年版,第260頁。
⑩〔宋〕《蘇東坡全集(上冊)》,中國書店1886年版,第170頁。
?〔法〕陳慶浩:《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376頁。
?王伯沆:《王伯沆〈紅樓夢〉批語匯錄》,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690頁。
?李漢秋、陸林:《黃小田評點〈紅樓夢〉》,黃山書社1989年版,第744頁。
? 《魯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