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通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南通 226019)
關于昭君出塞的史料記載最早見于漢代班固《漢書·元帝紀》,昭君出塞的故事約在公元8世紀時經(jīng)由遣唐使傳入日本,開始在日本漢詩與和歌當中頻頻出現(xiàn)①。隨著唐日文化交流盛況空前,昭君故事不僅在中國文人墨客的筆下綻放,更在日本漢詩作品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異域痕跡。
自漢代開始,涉及昭君題材的古典詩詞多以“昭君怨”為主題,將其塑造成一個離鄉(xiāng)遠嫁的薄命女子。后隨時代變遷以及社會發(fā)展演變出“愛國忠君”“敢于反抗”等形象。
西晉詩人石崇的《王明君辭》是目前可考的第一首詠昭君五言詩②。昭君被迫遠嫁的凄婉形象與《漢書·元帝紀》中僅以史實平鋪直敘記載的“閼氏王檣”已產(chǎn)生了質的區(qū)別,昭君形象由此從史學走入文學,可以說石崇塑造出的昭君形象才是后世昭君文學的雛形。
南北朝與隋唐前期的昭君詩受宮體詩風影響,辭藻華麗且意境唯美。梁簡文帝蕭綱《明君詞》中“玉艷光瑤質,金錮婉黛紅”即指昭君容姿絕世。“秋檐照漢月,愁帳入胡風”體現(xiàn)出昭君背井離鄉(xiāng)的孤獨寂寞之情,昭君形象在此間也漸趨固定為背井離鄉(xiāng)的悲情女子。
北宋中期,以王安石、歐陽修為代表的詩人互相唱和,創(chuàng)作了一組昭君詩,首當其沖的是王安石所作的《明妃曲》二首。其一“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將遠嫁邊塞的王昭君與幽閉漢宮的陳阿嬌作比,意指人生失意不分處境,無從揣測,將昭君塑造成一個屈從于命運、束手無策的悲苦女子。
白居易《王昭君二首》其二“君王若問妾顏色,莫道不如宮里時”傳達對帝王的希冀眷戀之情。彼時的白居易涉世未深,恰好反映出了他此時的年齡與閱歷,透過昭君形象流露出白居易本人依戀君主、忠于國家的情懷[1]。
王安石所作的《明妃曲》其一從昭君初出漢宮之時落筆,“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道出了昭君對漢家的思念眷戀。宋、明時期對儒家禮教的尊崇使得昭君詩深受封建禮教影響,昭君通常被塑造成一種設法取得皇帝垂青、渴望回到漢宮的合乎禮教的女子形象,逐步演變成貞潔烈女的形象。
在諸多關于王昭君的傳說中,“昭君自請遠嫁匈奴”這一情節(jié)可追溯至東晉孔衍所撰的《琴操》,而“王昭君拒絕賄賂畫師”的情節(jié)則見于《西京雜記》卷二“畫工棄市”。據(jù)此,可知在魏晉時期昭君有時會被塑造成一位極具個性風骨的女子,她不向權勢高位低頭,寧愿以遠嫁的沉痛代價捍衛(wèi)自身尊嚴。
安史之亂后杜甫《詠懷古跡五首(其三)》將王昭君塑造成巾幗英雄,這并不是一個偶然現(xiàn)象。他寫昭君的反抗與怨恨時,寄托了他的身世家國之情,反映的是杜甫在歷經(jīng)唐朝由盛轉衰的過程后,在暮年對人生和君臣關系的反思,表現(xiàn)出自身與政治中心的疏離之感。
唐元和十二年(817年),白居易作《昭君怨》。詩中一反自己少年時對君主的依戀希冀之情,“自是君恩薄如紙”大膽申斥皇帝的薄情寡義,委屈憤恨的昭君形象躍然紙上。其后,他在調任忠州刺史途中接連作三首昭君詩《題峽中石上》《過昭君村》《青?!罚挠枵丫裏o限同情,言畫工曲筆是昭君悲劇人生的根源所在。昭君形象在白居易昭君詩中數(shù)次發(fā)生轉折改變,與其個人仕宦心路歷程有著極大關聯(lián),凸顯了中晚唐士人仕途不順的復雜心態(tài)。
中日間文化淵源由來已久,在日本的漢文學當中,漢詩可謂是最重要的一種創(chuàng)作形式。昭君其人與昭君出塞的故事傳入日本之后,歷經(jīng)千余年創(chuàng)作發(fā)展,在日本漢詩中廣為演繹和流傳。這些詩作在承襲中國文人對王昭君傳唱的基礎上,也對王昭君形象有了不同于中國的全新解讀。
日本漢詩集里題詠王昭君的作品不在少數(shù),它們大都描寫昭君出塞時的悔恨與凄怨,貼近于中國詩歌中的“昭君怨”。日本現(xiàn)存最古老的漢詩集《懷風藻》中“琴歌馬上怨,楊柳曲中春”便指昭君出塞。中古時期正值唐朝文化風靡日本宮廷,嵯峨天皇作御詩《王昭君》“沙漠壞蟬鬢,風霜殘玉顏”,邊地惡劣的環(huán)境愈發(fā)襯出昭君的渺小和無助,傳達出日本詩人對昭君的同情與嘆息。轉至中世,在歷經(jīng)了鐮倉時代向室町時代過渡的南北朝文化后,北山文化③和東山文化④兩座文化高峰相繼矗立,眾多僧侶來華游歷修習,漢文學在日盛極一時。
近世詩人雨森芳洲所作《明妃曲》云:“自是紅顏多薄命,非關延壽誤丹青”,描寫王昭君出塞之后在胡地多有哀怨之思,自認為紅顏薄命,與畫工曲筆無關。江戶中期著名詩人高野蘭亭也作《明妃曲》“行看一片燕支月,獨照峨眉馬上人”,以荒漠上的胭脂月色渲染出昭君只身前往苦寒之地的孤獨感。高野后又作《昭君怨》“傍人不解琵琶怨,笑向紅顏勸酒漿”描寫昭君在匈奴氈帳里強作笑顏的情境,側面折射出她內(nèi)心的痛苦。江戶后期詩人菅茶山在《王昭君圖》寫道:“月是漢宮月,人是漢宮人。如何沙草色,不似漢宮春?”從王昭君畫像來構思,月色依舊,可人事全非,獨在異鄉(xiāng)的孤寂充斥了整個畫面,獨具日式審美趣味。
嵯峨天皇作御詩后,朝中文人大臣紛紛作奉和詩[2]。菅原清公《奉和王昭君》、朝野鹿取《奉和王昭君》這兩首奉和詩,在描寫王昭君愁怨的基礎上,從昭君本人角度落筆,道出了對和親政策的思考。菅原清公言“御狄寧無計,微軀鎮(zhèn)一方”,朝野鹿取言“閼氏非所愿,異類詎能安”。夷狄屬異類,王昭君作為一位在華夷觀念下熏陶長大的后宮女子,亦不可能完全擺脫這種認識的影響。她一方面試圖用華夏的文明禮儀去改變落后民族的風習,另一方面卻對自身的微薄之力毫無信心。透過昭君在家國大義和個人命運之間的矛盾心態(tài),折射出的無疑是詩人對朝廷無所作為的不滿。
近世以來,詩人更注重表達自身主觀認識。雨森芳洲的詠昭君詩其二《王昭君》“謀臣云集豈無計,枉令峨眉隨轉蓬”謀臣眾多竟無良策,以致昭君遠嫁,蹉跎一生,字里行間難掩對朝廷的謀臣的譴責[3]。19世紀漢詩人田中修道與雨森芳洲思想一致,他的《王昭君》一詩以思辨的形式闡述了對和親政策的思考。若昭君和親成功,那么她對國家的貢獻就遠遠超出了宮中的公卿大臣;反之若和親政策不能成功,那么昭君無疑會淪落為后宮三千中最不幸的一個。無論是何種結果,流露的都是對無能朝廷的批判。近世之后的昭君詩作漸漸由對昭君凄苦命運的同情轉為對無能朝廷政策的諷刺,投影于昭君形象的情感也由凄涼哀怨轉為委屈憤懣。
《和漢朗詠集》中大江朝綱的《詠王昭君》在日本諸多詠昭君漢詩中傳唱度最高[4]?!对词衔镎Z》在第十二回《須磨》中就有描繪光源氏邊彈琵琶邊吟唱大江朝綱詠昭君詩“胡角一聲霜后夢”的場景,后在《太平記》等其他書籍中也被引用,可謂家喻戶曉。詩的尾聯(lián)引人注意:“昭君若贈黃金賂,定是終生奉帝王”。作者并未稱贊昭君不為權勢折腰的反抗精神,而是替昭君感到不值,認為侍奉帝王才是后宮女子最好的歸宿??梢哉f這句詩中帶有封建禮教的痕跡,足可見詩人受到了儒家觀念的影響。
中世時期,同為臨濟宗夢窗派僧人的鄂隱惠奯的詩稿中有一首《題雪月梅畫軸》:“吾憐能畫毛延壽,肯為明妃一殺身”。鄂隱認為昭君出塞是傳揚千古的豐功偉績,轉而同情歷來為人詬病的畫工毛延壽,認為是他的犧牲成就了昭君出塞的佳話,角度新穎,令人稱奇。
日本漢詩深受中國詩詞影響,詩作多模仿唐詩創(chuàng)作手法,主旨情感亦頗為相似。早在兩國進行昭君題材詩詞創(chuàng)作的初期,就開始了對于“昭君怨”的吟詠。諸如西晉詩人石崇的《王明君辭》中的“昔為匣中玉,今為糞上英。朝華不足歡,甘與秋草并”,以及日本現(xiàn)存最古老的漢詩集《懷風藻》中的“琴歌馬上怨,楊柳曲中春”,無一不將“昭君怨”描繪得淋漓盡致。
王昭君形象在中日古典詩詞中呈現(xiàn)出的差異也是顯而易見的。中國詩詞在“昭君怨”的基礎上,多角度且深刻地挖掘了昭君性格的各個側面,賦予昭君忠君愛國、遵于禮教抑或敢于反抗、堅忍不屈的思想,在豐滿其形象的同時也反襯出自身的情感。相較之下,日本詩人在塑造昭君形象時更注重描繪昭君出塞后的實情實景,在感情表達上傾向于將自身代入昭君角色從而引起共鳴。日本漢詩中鮮見政治意圖,所發(fā)議論多為對昭君出塞這一歷史事件的客觀評價,詩中也并無寄寓詩人的政治抱負或個人理想。
本文通過對中日古典詩詞中不同類型的王昭君形象進行梳理和分析,將中國古典詩詞中呈現(xiàn)出的昭君形象歸納為“離鄉(xiāng)遠嫁”“愛國忠君”“敢于反抗”這三類,將日本漢詩中呈現(xiàn)出的昭君形象以“哀怨”“憤懣”“意象化”這三個詞來概括,全面地展示昭君形象在不同民族、不同時期的演變。通過分析王昭君形象在中日古典詩詞中的不同類別,追溯其演變軌跡,一方面有助于豐富我們對于中日古典文學之間密不可分的關系的認識,另一方面也可以窺見日本文學中對王昭君形象進行模仿與創(chuàng)作的痕跡。
注釋:
①阿部泰記.中日王昭君故事中的通俗文藝思想[J].三峽論壇(三峽文學.理論版),2010,32-39.
②過元琛.中國文學中王昭君形象的古今演變[D].上海:復旦大學,2010.
③室町時代初期文化(1358-1408年)融合了傳統(tǒng)的公家文化和新興的武家文化,深受禪宗的影響。
④室町時代中期文化(1453-1473年)是傳統(tǒng)的貴族文化、武家文化、五山僧人所傳播的宋元文化和新興的庶民文化相融合的復合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