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宇
女主幼年時曾被親人的謊言所傷害,成年后她進入職場成了一位優(yōu)秀律師。面對我們司空見慣習而不察的謊言,她的內(nèi)心深處有著深刻的警醒,在真實與謊言、良知與虛偽的較量中,她會面臨怎樣的命運?
一個偶然的機會,白如飛記起被母親要求說謊的一段舊事,那年她六歲,事情發(fā)生在北京火車站,那次的失敗,讓白如飛喪失了說謊的能力。
讓白如飛記起這事的是方書粉。
方書粉說話的時候,用一雙烏黑發(fā)亮的眼睛直視白如飛,聲音里面混雜著一股天真韻味:
“姐,你穿戴這么齊整,是從法庭完事兒之后,直接過來看咱姥姥的?”
“沒有啊,就是平常的衣服?!?/p>
白如飛的姥姥是方書粉媽媽的遠房姨,所以方書粉說“咱姥姥”不算是客套話兒。
“咱姥姥”徐玉清快90歲了,自從兩年前回到興隆堡大兒子家養(yǎng)老之后,每天晌午她都要到村頭的長途車站走一遭。不想,這天回來的路上,徐玉清摔了一跤,被路過的村民抬回屋子。白如飛正在沈陽出差,離得不遠,母親派她過來探望。
徐玉清運氣好,這一跤并沒有讓她傷筋動骨,她盤腿坐在炕上,腰板兒筆直,頭微微晃個不停,時不時用手絹揩揩眼角。忽然徐玉清高聲問白如飛:“你說啥?是說我嗎?”她把手搭卷在耳邊,聲音轉(zhuǎn)瞬又降下來,近乎耳語,“老了,耳朵聾了?!?/p>
“你老太太才不聾呢,想聽的,都聽得見?!毙煊袂宓拇髢合眿D邱月嘟噥著,“這把歲數(shù)了,不踏實在家歇著,老往車站去!還想去閨女家?北京,人死了,要火化的,你老太太不怕燒?”
“不怕。我死了,還知道啥?!?/p>
“瞧!她聾???不想聽的時候,凈裝憨兒?!鼻裨鲁兹顼w撇撇嘴,“閨女,你坐著啊,我燒飯去?!?/p>
看著大兒媳婦的背影,徐玉清嘆出一口長氣來,腔調(diào)悠然上揚,尾音卻很輕:“哎,老也不死?!?/p>
白如飛聽了不知如何是好。方書粉的媽媽李艷琴笑了:“這老太太!長壽還不好?”
徐玉清也不理會,招呼白如飛再近前些,然后拉住她的手,瞇著眼睛看定她:“你媽不叫我去北京,要不我去你家吧?”
“唉喲喂,我的姨啊,你老太太真是糊涂了,”沒等白如飛回答,李艷琴就接過話茬兒,“有兒子在,親閨女給養(yǎng)老送終都讓人笑話,哪兒還有上外孫女兒家的理兒?”
“姥,倒不是我們孫輩兒的不孝敬您,我姐她大律師,整天到處飛,您咋在她家???誰伺候您???”方書粉也來幫腔兒。
“那我去你家吧。”徐玉清轉(zhuǎn)而抓住方書粉的手,“你不知道,你大舅母可壞了,飯做得梆硬,還不讓說,說就讓我自己個兒做去,你說她壞不?”
“你老太太咋又要去妹妹家呢?”李艷琴打斷徐玉清。
“沒事兒,沒事兒?!狈綍巯袷菍钇G琴又像是對徐玉清安慰道,“我倒是想讓咱姥姥跟我過呢,可是不行啊。我剛在北京扎下來,我有大事業(yè)要做呢!我要改變咱們國家保險業(yè)的現(xiàn)狀,我的志向是讓騎三輪車的都買上保險,一旦他們身體有一天不行了,蹬不動車了,在家歇著都有保障!”
“妹妹,你說啥,我怎么都聽不懂,啥保險?”徐玉清前傾了身子,認真地問方書粉,忘了自己要去北京的事兒。
“姥,跟你說你也不懂?!狈綍坜D(zhuǎn)向白如飛,“姐,你知道么,直銷商那一套,都是跟我們保險業(yè)學的,下線的業(yè)績算上線的,我把這些套路都摸透了,我要大干一場?!?/p>
“妹妹,你說說,你到底是干啥的?”徐玉清又把左耳向方書粉的方向湊了湊。
“哎呀,老姨啊,年輕人職場上的事兒,你老太太別打岔兒?!崩钇G琴說完,又專注地看著女兒。
“姐,你知道,我們這樣的商業(yè)模式其實特別需要一個有格局的團隊領導,不瞞你,我現(xiàn)在的頭兒可奇葩了,整個一女魔頭,我原來勸自己把這些都當作磨煉,可是,姐,都7年了,她越來越變態(tài),我不能再浪費生命了,我可不打算就這么走人,我要是走了,我在這兒的積累都白費了,我要戰(zhàn)斗,爭取獨當一面。我得跟姐姐你學,做個女強人!”
方書粉眼睛閃爍著光芒,白如飛眼見著話題被方書粉拐到了這上面,很有些驚詫,她連忙說:“我哪里是什么女強人啊?!?/p>
“姐,你別謙虛了,誰不知道你是大牌律師,馬上就是合伙人了。”
“沒有,沒有,就是靠手藝吃飯而已?!卑兹顼w擺手解釋道,被方書粉的明眸緊盯著,白如飛有些不自在,忽然一個遠久的畫面滑入她的腦海:
裹挾在密集的、快速移動的大腿之間,白如飛提心吊膽,怕被這些大腿絆倒,或者被大人肩頭各種奇形怪狀的行李砸扁。與此同時,另一個小姑娘烏黑的大眼睛,正從高處盯著她看,白如飛感覺自己一下子被吸入一片明亮的小宇宙之中,和當下被方書粉盯著看的狀態(tài)一模一樣。
“我們是不是以前就見過?”白如飛像是喃喃自語。
李艷琴接過話茬兒:“可不,你們姐兒倆還一塊兒坐過火車呢。那會兒你還沒上小學,那么大一點兒,你姥爺病了,你媽就帶了你回來?!崩钇G琴又看一眼方書粉,“妹妹的爸還在當兵,我們?nèi)ヌ接H,正好跟你們娘兒倆一趟火車去的北京?!?/p>
方書粉一臉茫然。白如飛頭腦中那扇記憶之門卻一下子開了。
“我記得,我六歲,在車站,被攔下來查票?!?/p>
李艷琴驚異地看白如飛:“那么小時候的事兒,你記得?”
“嗯,我和方書粉被帶走問話?!?/p>
“真的假的?”方書粉睜大了眼睛。
幾個穿著藍色制服的人攔住他們:“查票!”
一個女警察依次看過火車票,然后一指白如飛:“這孩子過一米二了吧。票呢?”又抬眼撇了一下方書粉,“放地下,多高了?”
和白如飛的閑聊中,安迪無意中透露,一家德國公司曾也來實地勘查過,他們采用的是成本最高的獨立采樣驗證儲量和品質(zhì)的辦法,安迪眼看著他們用金剛鉆機抽出巖芯、切割、化驗品位以及金屬成分,廢石一卡車一卡車地運出去好多,在礦區(qū)干了小半年,結(jié)果最終放棄走人了。
這個信息引起了白如飛的關注,她馬上匯報給了韓自剛。韓自剛顯然早就知道,他讓白如飛忽略此事,不要節(jié)外生枝,僅對項目組現(xiàn)有結(jié)論收集進一步的證據(jù)即可。
“德國公司的獨立調(diào)查結(jié)果一定有可以借鑒的地方,我其實好奇他們究竟為什么退出競爭?”
“中國企業(yè)走出去的決心是很大的,報價優(yōu)厚,沒有人是我們的對手,放棄是德國人理性的選擇。”
白如飛沒有再說什么,但她還是對德國公司的調(diào)查結(jié)論心存好奇,到底是礦石品位問題,還是資源量可能難以達到預期?或者僅僅是韓自剛所說的是成本原因?
白如飛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謊言的氣息,她想起《金礦》那個電影,這讓她無法安下心來。
安迪是個特別敏感的人,他感到了白如飛的心神不寧,就在午休的時候問她怎么了?
白如飛沒有告訴他實話,只是說有些想家,說到家,白如飛一下子想起安迪的母親,她由衷地說:“你真幸運,有一位有遠見的母親?!?/p>
看安迪的表情,白如飛感覺到他已經(jīng)把自己當朋友了。白如飛突發(fā)奇想問安迪想不想加入她的對口訪談,談談他所知道的那家德國公司的情況,安迪很痛快就答應了。白如飛于是向韓自剛提出把安迪納入訪談名單,韓自剛覺得匪夷所思:“他一個保安知道什么?”
白如飛告訴韓自剛,安迪德語非常好,而且他有記日記的習慣,盡管那只是一些流水賬,但足夠了,這些流水賬可以讓他們知道德國公司采樣時每天礦石分類堆放情況、廢石運出去多少車、那些德國工程師加密勘查期間閑聊時說了什么有意思的話……
“我按照安迪提供的數(shù)據(jù),初步換算對比了一下同行業(yè)基準,發(fā)現(xiàn)了這個礦可能存在剝采比過高的情況,我有一種感覺,德國公司退出競爭很有可能是資源量遠低于他們的預期。安迪無意中聽到過那些德國工程師閑聊,他們在談礦體重新認識問題,從目前的線索看,我覺得咱們客戶的勘查公司估算過于樂觀了。”
“一個保安的話你也當真?”
白如飛沒來得及停下來多想,就順著慣性說出了自己心里的話:“這么巨大的一筆投資,要是收不回來,國家的損失就太大了。”
韓自剛聽了臉上的肌肉僵硬了一下,但轉(zhuǎn)瞬又松弛下來,他調(diào)侃道:“小白律師,你這種性格倒是挺適合去做公益律師?!?/p>
白如飛沒理會,她還是沒有從自我的邏輯里面跳出,大腦繼續(xù)執(zhí)迷地作著關乎對錯的推理,無視韓自剛一再的暗示:客戶的決策已經(jīng)定了,缺的就是一個法律程序而已。
“德國工程師縮小了取巖芯的間隔,用了最高精度等級,這樣的加密勘探之后他們撤了,我覺得這里面肯定有問題?!?/p>
“嗯,小白律師,你這個人真挺有意思的,你這樣的工作狀態(tài)不是剛畢業(yè)沒兩年的學生,就是帶著尚方寶劍來的?!?/p>
白如飛這才停下來,執(zhí)拗的表情里浮現(xiàn)一絲真誠的困惑,這讓韓自剛不得不選擇更加直白的措辭:
“小白啊,你說這年頭誰會在乎多一個虧損項目???你太天真了??蛻舳疾辉诤酰腋嬖V你吧,他們鐵了心要做這個項目,咱們所不出具無保留意見法律文件,自然有其他事務所搶著做呢,要都照你這思路,我們什么都不要干了?!表n自剛停頓下來,緩和了一下口氣,“你當了合伙人就理解我們的壓力了,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我要還是拿年薪高級律師,也只考慮專業(yè)性,不顧及客戶的深層需求,但那樣以后誰還找你做項目啊。再說了,勘探采礦本來就是個不確定的事情嘛,推測儲量的可靠程度和經(jīng)濟性是要平衡的,誰也不能保證百分百,只要程序合規(guī),到時候誰也沒有責任啊,這才是咱們律師該干的,投資決策讓客戶來就行了?!?/p>
“可……我總是不踏實,從現(xiàn)有的資料看,我還是覺得……我們最好保持謹慎?!?/p>
看到白如飛還是心有不甘,韓自剛大手一揮,親切地說:“哎,小白律師你大概太累了,我聽說,時差和氣候的突然變化對人影響還是挺大的,Relax,你再想想,不用急于下結(jié)論,尤其是參加論證會議時先不要輕易發(fā)言,畢竟我們不是采礦工程師啊,當然你的思考也是有價值的。Lets keep open mind on it, ok?”
白如飛明白韓自剛說“你再想想”的潛臺詞,其實就是不同意自己的見解,如果他真的要對于這個爭論保持開放的態(tài)度,他更可能會說“我再想想”。盡管如此,白如飛還是把自己的想法、測算結(jié)果和依據(jù)都記錄下來,發(fā)給助理小芳存檔。
那之后白如飛再沒有單獨見過韓自剛,不久,她就被調(diào)回國內(nèi),表面的說辭是支援沈陽的“大案”,她的助理小芳卻被留在了項目組,沒有跟白如飛來沈陽。
坐在徐玉清的炕頭,南非發(fā)生的一切恍如隔世,想到自己居然被方書粉認作是“女強人”,白如飛嘴角漫起一絲自嘲的微笑。
“你笑啥?是笑我嗎?”徐玉清湊到白如飛跟前問,沒等答復,她轉(zhuǎn)身從炕頭的小匣子里摸出了一把花花綠綠的水果糖,“你吃糖嗎?”接著又向方書粉,“你也吃。”
“姥,你把我們當小孩子了。我們不吃糖?!狈綍坌Φ馈?/p>
白如飛接住了徐玉清放到她手里的糖,徐玉清笑得像個孩子,一派單純。白如飛和她兩人互相看著笑。忽然,白如飛感到徐玉清眼睛里出現(xiàn)一絲茫然的神情,徐玉清凝思苦想了幾秒鐘,遲疑地問:
“閨女,你是誰???”
白如飛愣住了:“姥姥,我是白如飛啊?!?/p>
“白如飛?”
“你外孫女啊,小飛?!崩钇G琴說著也吃驚地看徐玉清,她想起了邱月最近常埋怨她婆婆竟裝憨兒的話來。
“啊,小飛啊!”徐玉清臉上又笑開了花兒,“讓我看看。喲,都這么高了?!?/p>
徐玉清拉著白如飛的手,像好久不見一般打量著她:“來,比量一下,看有多高了?!?/p>
白如飛順從地和徐玉清一起在炕上站起來,徐玉清只到白如飛胸口下方,徐玉清的右手從自己頭頂越過停在白如飛胸前。
“又長大了,都比我高一頭了?!?/p>
白如飛尷尬地笑著點頭配合她,然后,又隨她慢慢坐下來。
“你下班了?。縼砑铱茨銒??”
“是我媽讓我來看您!”白如飛提高了聲音,她心里更加慌了,她知道徐玉清不是在裝憨兒,她這是老年癡呆癥的征兆。
“啊,對,我想起了,我已經(jīng)不在北京了。”徐玉清瞇著眼睛神情確鑿地笑笑,“我輪回到你大舅家了。對不?”
白如飛松了一口氣,她笑著點頭:“對,我從沈陽過來看你。”
“哎,都賴你姥爺啊,要他們輪著養(yǎng)我,你說說他多霸道,依著我,我就自己個兒過,住自己的老屋多自在,可你姥爺說,不行,你老太太老了做不動怎么辦?趁我在,要立下規(guī)矩,他們必須要養(yǎng)你,挨家輪著養(yǎng)!你瞧瞧,這老頭子,死了也要他說了算?!?/p>
“老姨夫這是不放心你啊?!崩钇G琴嘆著氣說。
白如飛記得姥爺,六歲那年,白如飛和母親回老家看他,大舅趕著驢車去火車站接她們,一路上大雪沒膝,到了家,姥爺讓白如飛趕緊到炕上暖和暖和,他用一雙干燥溫暖的大手把白如飛的小手捂住,捂了很久才放開,他耐心地看著她笑……等白如飛緩過來了,充滿新奇地在火炕上跳來跳去,姥爺還是那么耐心地看著她笑。在白如飛印象里,他是個和氣的人。
“和氣?他才不和氣呢。”徐玉清撇撇嘴笑著,“走快三十年了,還管著我呢!挨家輪!死了還是他說了算。哎,你爸那人才和氣呢?!?/p>
白如飛其實也特想說“和氣?他才不和氣呢?!钡皇切Χ徽Z。
“你爸仁義,是個大好人,你知道不?他怕我太老了,再輪一圈之后就走不動了,勸我再多住一年。那回上北京,我攏共住了兩年多呢!你看,人家你爸,是個好人啊?!?/p>
邱月這時候進屋來叫眾人吃飯,聽見徐玉清的話,忍不住說:“老念叨你女婿好,那你兒子呢?還不是你大兒子說話了,讓你在北京踏實多住兩年,最后回農(nóng)村來我們收秋兒?”
“我老也不死呢,你們怎么收秋兒?”徐玉清似乎想要拿出些當婆婆的威嚴來,但邱月不搭理她,只招呼大家:“吃飯了,吃飯了。”
席間,眾人東拉西扯,誰也沒搞明白徐玉清那個深綠色的大搪瓷碗是怎么就掉地上了,米飯粒子撒了一地,碗?yún)s沒有摔壞。
徐玉清也一臉懵懂地看著大家,邱月過去把碗撿起來:“得了,你也別吃飯了,我給你下碗面吧?!?/p>
看著邱月的背影,徐玉清這才長長地出了口氣,她對著白如飛說:“哎,老了,什么也嚼不動了。那米飯粒子磨得我牙床生疼,就得意吃口軟的?!?/p>
白如飛聽出徐玉清語氣里有無限的惆悵。
只一會兒工夫,打鹵面就上來了,徐玉清慢慢地吃著,她每吃一口都要挑起來細細地吹上幾口氣,白如飛覺得她是在一根一根數(shù)著吃,“嗓子眼兒細,咽不下去?!毙煊袂鍑@著氣說,似乎在為自己辯解,她眼睛卻絲毫沒有離開她那綠色的搪瓷碗。
面對這場漫長的晚飯,白如飛有些坐不住了,她偷偷看了兩次表,她本打算當晚返回沈陽的。
“你是忙著要走嗎?”徐玉清忽然瞇起眼睛看向白如飛問,可沒等答復徑自又說,“我一個人睡怪害怕的。總有個白胡子老頭夜里來我屋?!?/p>
“白胡子老頭兒?打哪兒來的白胡子老頭兒???”李艷琴搶著問。
“他半夜從衣柜上面進來,然后就蹲在那兒不走了?!?/p>
李艷琴和邱月對視著,眼里的訕笑碰撞在一起,邱月的表情像是在說:看,我說吧,她說胡話呢。不用當真。
徐玉清也瞥見了這樣的表情,她拉下臉來,提高了嗓門:“我沒裝憨兒,你們別編派我?!?/p>
李艷琴臉上有些掛不住,邱月倒是淡定,方書粉馬上來打圓場:
“我們絕對信您說的,有些超級場域里面的情形,我們年輕,智慧不到,是看不見的,就您老能看見。您看見的都是真的,您說的都對。”
方書粉語氣真誠,說完就一臉專注地望著徐玉清,眼睛里充滿鼓勵和信任的光芒,徐玉清的情緒迅速穩(wěn)定下來。
白如飛把這一切看在眼里,她第一次真切地感覺到徐玉清正在一步步被死亡拖走,那個白胡子老人是她的幻覺,但也可能是死神的真身。
眾目睽睽之下,徐玉清又把目光聚焦到白如飛臉上:“你今晚別走好嗎?陪姥姥住一宿,行不?”
見白如飛答應下來,徐玉清立刻喜笑顏開,忙著囑咐邱月準備干凈的被褥,都沒注意到方書粉說“那我也留下,陪我姐嘮嗑”。
那天晚上,白如飛和方書粉隨著徐玉清的作息,很早就睡下了。
黑暗中,方書粉一直追問白如飛關于律師考試的事情,她異常興奮,“其實我的夢想是當律師,女律師多有范兒。姐,你給我多嘮嘮你們法律界的事兒唄?!彼坪跬俗约赫f的要改變保險業(yè)現(xiàn)狀的話。
白如飛累了,她在方書粉的職業(yè)夢和姥姥的無限打岔中瞌睡著,最終沉入了層層的夢境。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有幾個月之久,方書粉也在其中,只不過她變幻成為一個叫方書的人。
子夜時分,白如飛感到腳邊有人在瑟瑟發(fā)抖,她恍惚間,聽到一聲:“白胡子老頭來了?!?/p>
“白胡子老頭?”白如飛使勁想了一下,終于記起徐玉清白天說到的那個幻象,她頭腦逐漸清醒過來,但身體動彈不得,她依然閉著眼:“哦,姥姥,不怕?!?/p>
“他嘿嘿朝我這兒走呢?!?/p>
“我?guī)湍憧粗?,不讓他過來。”
白如飛慢慢掉過頭去倒在徐玉清身邊,拍著她,像安撫自己的孩子。
白如飛徹底醒了,她慢慢睜開眼,就著窗外的月光,看向黑暗處,剛剛在夢里經(jīng)歷的事情,像真實的日子一樣清晰可辨,好像還正在世界的某個地方繼續(xù)發(fā)生著……
“姐,我是方書粉啊。告訴你個好消息,我考下律師證了?!狈綍壅f這話時瞳孔都張大了,閃爍著謎一樣的光芒。
“是你啊。你夠棒的,現(xiàn)在律師證越來越難考了,我認識的幾個學法律的小孩兒還有沒過的呢。”
“我也是拼了?!狈綍垩劾锏男σ庋杆俎D(zhuǎn)換成為哀傷,“姐,你看我這年齡也不小了,這輩子要再不試試,就真的再也來不及了?!?/p>
“什么來不及了?”
“當律師啊!姐,我聽說你們所招助理律師,我報名了,而且已經(jīng)通過了初試,我不想難為姐姐,但是同等情況下你能幫我一下嗎?我可想跟姐學,做最棒的律師?!?/p>
“律師也沒你想象的那么風光,很辛苦的。而且,你不是要在保險業(yè)干出一番大事業(yè)嗎?真要轉(zhuǎn)行啊你?”
“姐,我不想在那個女魔頭手底下浪費生命了。老天爺讓我遇到姐姐你,是我的幸運。你好歹幫幫我。為了背水一戰(zhàn)考證,我已經(jīng)辭職了,現(xiàn)在錢也花得差不多了。你不幫我,我只能卷鋪蓋回老家了。”方書粉說著眼睛濕潤了,“姐,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不給你丟臉!”
方書粉眼巴巴看著白如飛,白如飛心軟了,她說:“你真想好了,我來試試,幫你跟負責招聘的同事打個招呼?!?/p>
“就知道姐姐說話有分量!”方書粉破涕為笑。
白如飛正飄飄然,方書粉的形象消失了,代之以事務所行政經(jīng)理金豐:
“白如飛,說實話,我感覺你罩不住這個人,她說自己在保險公司帶二十多人的團隊呢,可自信了。我擔心她待不長,她真能從低階助理律師做起嗎?”
“我跟她談了,她喜歡這行,愿意從頭學起。你不為難的情況下錄了她吧,算你幫我一個忙吧?!?/p>
“你可想好了。你們倆年齡差距不大,我總覺得你可能鎮(zhèn)不住她,看她那雙眼睛,都快占半張臉了,眼范流失,這種面相的人不安生的?!?/p>
方書粉入職半年之后,新主任上任,他決定請外部咨詢公司來梳理組織架構(gòu),白如飛起初并沒太當回事兒,她正忙著手頭一個案子,就派方書粉去訪談:“也就二三十分鐘的事兒,你負責綜合事務,替我去一下吧,給他們把咱們的工作流程說清楚就行?!?/p>
方書粉卻久久未歸,白如飛正詫異時,金豐來了,她人都沒坐穩(wěn)就說:“白如飛你太大意了吧?有什么事情比崗位價值評估更重要的?評估結(jié)果會影響崗位的去留,以及崗位值多少錢呢!”
“有那么夸張嗎?不是說工作流程梳理嗎?崗位價值,不看業(yè)績嗎?就憑嘴上說說?”白如飛笑著,“不保留正好,我就退休了,或者去開自己的事務所?!?/p>
“我沒跟你開玩笑,你知道這次是怎么跟咨詢公司簽的協(xié)議嗎?”金豐放低了嗓門,“減下來的管理成本,咨詢公司可以提成50%,連續(xù)提三年。你想除了咨詢費,還有提成,他們多有動力啊,全是動真格的,單獨訪談,嚴格保密,所里都人心惶惶,就你兩耳不聞窗外事,居然派那個大眼兒燈就來了。知道她怎么說嗎?她說所有具體事兒都是她做的,你就是簽個字而已。照她的潛臺詞:你職位高,又貴,性價比最不合適……”
“她的潛臺詞?”
“話里話外就是這么個意思,她比你性價比好?!?/p>
“這么自信?!?/p>
“可不。這就是我說的,十八層幻覺!給十八層大老板當秘書,就以為自己是個大人物,給大牌兒律師打雜兒,好像自己也是金牌律師了?!苯鹭S冷笑了兩聲,轉(zhuǎn)而正色道,“我?guī)湍阒匦录s了訪談,醒醒吧,親自來談,白大律師!”
方書粉回來了,她紅光滿面,眼睛閃閃發(fā)光,白如飛招呼她:“怎么樣?訪談都聊了什么?”
“就是崗位職責什么的,部門里面每個人都干什么,吧啦吧啦,跟你預判的一樣。我就跟她們說了一大堆,都是按你的指示說的?!?/p>
方書粉還有些亢奮,她列舉著部門里面的工作項目,如數(shù)家珍,白如飛聽著,在方書粉快速的話語的間隙插了一句:“嗯,這半年,你業(yè)務掌握得不錯?!?/p>
“還不都是姐姐教得好!”
“那么她們問我了嗎?”
“問了?!?/p>
“你怎么說的?”
“我說你負有領導責任?!?/p>
“哦。具體說說?!?/p>
“就是我們這些助理律師和律師做出基礎工作來,向你匯報,你負責把關?!?/p>
“我就負責簽個字什么的?”
方書粉聽了臉上飛起一絲不健康的紅暈,白如飛沒等她解釋,直截了當?shù)卣f:“你這么說對我很不利,你不覺得嗎?”
方書粉愣住了,白如飛看得出她在迅速作著調(diào)整,轉(zhuǎn)瞬間,方書粉露出她甜甜的微笑,特別真誠地說:“姐,其實在我們保險公司,領導責任就是最大的責任,下面人干的活兒都屬于領導的。下線的業(yè)務算上線的,我覺得領導責任最重要了?!?/p>
“這兒可不是你們保險公司?!卑兹顼w沒再說什么。她看著方書粉的大眼睛,想起金豐的話,哼,“眼范流失”。
“你不用怕她,現(xiàn)在要管理變革了,沒有高級律師負責制這回事兒了,你們都是專業(yè)序列的,你和她一樣了。”
坊間流傳著韓自剛對方書粉說的這段話,關于時間、地點,眾說紛紜,而這話究竟是誰傳出來的也有兩個版本,有說是韓自剛的助理小青,也有人說根本就是方書粉自己散布的。實際情況更可能是方書粉因為害怕,第一時間自己告訴了白如飛,白如飛說給了金豐聽。
所有人開始相信這句話的真實性,是韓自剛主持的一次工作例會之后。韓自剛在會議總結(jié)發(fā)言時,毫無顧忌地看著方書粉的眼睛,親切地說:“你南非項目的意見書寫得很好!另外,沈陽案子的委托書你寫得也好,非常清楚!繼續(xù)保持?!?/p>
“這些法律文書是經(jīng)過上級律師和我改了很多遍的,最終成型是集體勞動的結(jié)晶。很難講是某個人寫的了……”
聽了白如飛這番話,韓自剛看了她一眼,溫文爾雅地說:“嗯,白律師,你看我就不會跟下屬爭功勞。”
白如飛愣了一下,余光里看到不遠處方書粉眼睛里努力掩飾的光芒,和韓自剛遙遙相對,保持著默契。
“回來啊?!狈綍壅f得信誓旦旦。
“我下午接了個電話,是你的前任老板邱月打來的,說有一家保險公司給她打電話,對你進行盡職調(diào)查?!卑兹顼w氣沉丹田冷冷地說,“她提醒我你會很快跳槽?!?/p>
方書粉聽了眉頭輕蹙,眼睛里閃過一絲緊張的神情,但瞬間又凜然起來,白如飛不由得想,這么有表現(xiàn)力的眼睛不去做演員真是可惜了。
“她肯定沒說我好話。這個老魔頭!”
方書粉生氣起來真是好看呢,她的確猜得沒錯,她眼里的“老魔頭”邱月果真也是一肚子怨氣沒處說呢,她揪著白如飛大倒酸水:
“方書那個丫頭片子,就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我對她那么好,給她提職,給她加薪,她倒好,跟我那個副手搞到一起跟我對著干!還居然敢當著我的面跟我的老板打情罵俏,開研討會,給他胸前貼名簽紙,貼完居然還曖昧地拍了兩拍,當我沒看見呢!你真該親眼看看,樣兒大了……我原來以為啊,這小姑娘不會穿衣服,露著個大脖子,半個胸都要跳出來了,整天穿著雙緊身褲襪,小裙子就夠裹住屁股的……我還好心給她好幾身正裝套裙,其實人家就愛那么穿,要狐媚領導往上爬呢!”
想到自己也可能被方書粉說成是“女魔頭”,白如飛聽了邱月的恨話倒是真有幾分解氣呢,但她不愿跟方書粉糾纏關于邱月的話題,她直視著方書粉的眼睛說,“咱們說好的,你怎么……”
“可是,飛姐,你說的呀,我可以有兩個月的考慮期?!狈綍蹮o辜地閃爍著她的大眼睛,表情淡定地說,“我現(xiàn)在想通了,正要告訴你呢,我覺得還是干回到自己的專業(yè)好點兒。畢竟在那邊積累了那么多年資歷。”幾乎沒有停頓,方書粉繼續(xù)寬慰白如飛,“其實我還沒開始找工作呢,那天和同學聚會,聊天的時候我就那么一提,你說的那個盡職調(diào)查估計這么來的,都沒人找過我呢,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
“你是在挑戰(zhàn)我的智商,還是記憶力呢?”白如飛凝眉盯住方書粉的眼睛,她感覺自己要調(diào)集所有原力才能鎮(zhèn)住這個場域,“咱們談話兩天之后,你不是告訴我你決定留下嗎?”
方書粉瞟了白如飛一眼,一百個不樂意的樣子,看向別處不說話了。
“你走吧,別來回拉抽屜了?!卑兹顼w嘆了口氣,嚴肅地說,“你準備辭職報告吧,我讓行政部去報批一下?!?/p>
那之后,方書粉就不搭理白如飛了。
白如飛并沒有收到方書粉的辭職報告,方書粉開始冠冕堂皇地請假去參加面試,白如飛每次都說:“你可以去,但你要盡快提交辭職報告?!?/p>
幾經(jīng)催促,方書粉終于給白如飛發(fā)微信說:“辭職報告在我辦公桌第一個抽屜里,你去拿吧?!?/p>
白如飛把方書粉的辭職報告交給金豐后,就安排人暫時接手方書粉的事情,讓她沒想到是,就在開始交接工作兩天之后,方書粉疾步走進辦公室,告訴白如飛:“我決定不走了?!?/p>
方書粉的大眼睛閃爍著快樂而急切的光芒,白如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不走了?”
“對,我不走了,韓自剛說給我換到別的部門去,還說給我加薪?!?/p>
方書粉因為激動,眼睛里的光呈現(xiàn)一種淡淡的粉色,白如飛想到“彩霞滿天”這個詞語。
“你就信他了?”
“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我同意了?!狈綍壅J真地說。
“折騰這么一溜夠,你還要留下來?”白如飛語氣中困惑大于堅決,“你還是走吧?!?/p>
“那我沒有工作??!”方書粉一下子急了,“那個女魔頭就沒說我好話,我筆試、面試都通過了,盡職調(diào)查就讓她給攪黃了。我沒工作你讓我辭職,我怎么生活呀?”
白如飛真心好奇,方書粉這樣的任性而為是怎么練就的,她看著她,想了一會兒,然后說:“你沒工作,好,你可以留下來,留在我這兒?!?/p>
白如飛語氣非常平靜,方書粉沒想到白如飛會這么說,她立刻急了,急赤白臉地說:
“我跟你合不來,你讓我怎么留在你這兒?”
這樣的撕破臉皮終于來了,白如飛心里一下子倒是踏實了,那種看到真實的踏實,白如飛對于深陷謊言有一種巨大的恐懼,那才是她不能面對的。
白如飛冷冷道:“哦,我說的呢,你是跟我合不來啊,這樣,所有的事情都說得通了。那你就辭職走吧?!?/p>
“我不,我要去別的部門?!狈綍蹐詻Q地說。
“那不行。”白如飛語氣也強硬起來。
“為什么不行?”
“因為你是我弄來的人,我不能允許有人在我工作了十幾年的地方來攪和,羞辱我?!?/p>
“我沒有羞辱你啊?是你和韓自剛的矛盾殃及我,我還冤枉呢!”
“你不用這么無辜,其實你早就開始到處說我壞話了,我都知道,我在這里這么多年了,有多少人脈你知道嗎?我就是不愛理會而已。說頭兒的壞話是很多人的正常需要,但你就不能跟不相干的人說嗎?跟我認識的人說更解恨是嗎?方書粉,你還不了解我,我絕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在我身上。你沒有工作要留就留在我手下,我風險可控,否則你就走人?!卑兹顼w聲音不高,但句句堅決。
“我明白了,你把我弄來的,還是因為你,你得說了算……”方書粉說著,摔了門離開了辦公室。
白如飛片刻也沒有耽擱,她起身就去找韓自剛,并開門見山問他:“方書粉辭職報告都交了,又改了主意,說你給她許諾換部門加薪?我不同意這樣的處理?!?/p>
韓自剛完全沒有料到白如飛會如此直率,說話不留余地,他解釋道:
“小青新任高級律師,她的團隊缺人,跟我要了好幾回人了。我想你不打算要方書粉,就調(diào)劑給小青唄。我只是說干得好可以加薪。”
“那人家可誤會你的意思了,不要給別人不切實際的幻想,打破了所里好不容易形成的平衡,這真的是你想要的嗎?”
韓自剛似乎也沒有想到白如飛會如此強勢,他尷尬地笑笑:“看來她真是誤會我的意思了?!?/p>
“讓她辭職走吧,金豐已經(jīng)啟動離職手續(xù)了,你不要再節(jié)外生枝了?!?/p>
韓自剛看了看白如飛,最后說:“好吧,按你的意見辦吧?!?/p>
白如飛什么都沒有說轉(zhuǎn)身離開。
雖然達到了目的,白如飛并不開心,她離開事務所,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
白如飛走過一段很長的地下通道時,看到一些中老年男女正在跳舞,徐玉清也在其中,她穿著西式的裙子,神情莊嚴地跳著探戈。
“甩頭。眼睛盯著墻那邊。”
老男人的聲音和探戈音樂的節(jié)奏很合拍。徐玉清隨著他的指揮,認真地調(diào)整著動作和眼神,非常投入,白如飛默默地和她擦肩而過。
這時白如飛聽到徐玉清嘟噥道:“衣柜上有個白胡子老頭,他在那兒待了兩天了?!?/p>
白如飛長出一口氣,醒了。
徐玉清只是在說夢話……
借著窗外的月光,白如飛看見方書粉睡得非常沉,黑暗中,白如飛感到自己心里殘存著隱隱的恨意,難道,由虛幻的事情也能生出真實的情緒嗎?心理學家一定會說,夢是被壓抑的潛意識,以夢的形式呈現(xiàn)真實,讓現(xiàn)實變得完整……
清晨,公雞叫醒了村莊,白如飛再次醒來看到徐玉清已經(jīng)正襟危坐在炕頭,頭發(fā)梳理得溜光水滑。
“睡得好不?”
白如飛頭疼欲裂,聽到徐玉清問,捂著頭苦笑了一下說:“不好,做了一夜的夢?!?/p>
“啥夢啊,要做一夜時間?”
“嗯,我夢見你在地下通道里跳舞,穿著好看的裙子?!?/p>
“我穿裙子?”徐玉清高興了,眼里的灰色亮了一下,“我在那邊兒穿裙子啦?啥樣子的裙子?。俊?/p>
“嗯,回頭到北京我照樣兒給你買一條寄來,到時候你可要穿?!?/p>
徐玉清聽了又笑得滿臉花開,“你要走了嗎?”她轉(zhuǎn)而嚴肅地看著白如飛問,“我真的不能跟你回家嗎?”
“姥,你還真想去北京???”方書粉忽閃著大眼睛,由于早起沒來得及戴上美瞳,她的眼神顯得很迷茫。完全沒有在白如飛夢里那樣咄咄逼人的氣勢。
“姥姥,很抱歉我不能把你接到我家去住?!?/p>
“為啥呢?”徐玉清追問。
“我姐大律師忙啊?!狈綍蹘桶兹顼w解圍。
“不是,不是因為忙,而是,我做不到,像邱月舅媽這樣每天照顧你。”
聽到白如飛這么不領情,方書粉小聲嘟噥著:“姐,你可真實誠,要我啊就不這么跟姥姥說話,哄哄她得了,反正她也記不得的?!?/p>
白如飛瞥了一眼方書粉,繼續(xù)對徐玉清說:“不過,姥姥,我會來看你,和你聊天。我喜歡和你聊天?!?/p>
也許是因為說出心里的話,感覺輕松了許多,白如飛笑了,徐玉清也笑,但還是眼巴巴看著白如飛問:“那你會給我寫信不?”
方書粉聽了忍不住叫道:“現(xiàn)在誰還寫信啊,我的姥,都微信了,像昨天你跟我二姨視頻那樣,比寫信好使?!?/p>
方書粉馬上拿手機給徐玉清看,“我和我姐都跟邱月舅媽加了微信了,到時候你想,咱們天天在這手機上見面嘮嗑。”
“見面是見面,寫信是寫信。不一樣?!毙煊袂迤财沧欤荒樝臃綍圻B這都不懂的神情,“早年我在村里還整天幫人讀信、寫信呢!我懂,見面和寫信是兩回事兒。”
“姥姥你識字?”
“可不,念了五年私塾呢,村里的男孩都沒幾個堅持下來的呢!”徐玉清眼睛閃閃發(fā)光,“現(xiàn)在不行了,字都忘了一籮筐,認不得幾個了……”
“唉喲喂,我姥,當年也算是女秀才了吧?”方書粉羨慕的眼神看著徐玉清,“唉,我真后悔,上大學時候沒有好好學,現(xiàn)在起點這么低。”
白如飛想起昨天方書粉的話,于是說:“你不錯啊,在北京都扎下來了?!?/p>
“跟姐姐比差得遠啊!其實,我學習,本來是很有天賦的,上高中時我最爽了,老是第一。我們班主任,我特喜歡她,她特別能激勵人,她每周都給我們重新排座位,成績好的坐前排,每周我們都抱著自己的東西,在門口排隊,她叫到的人依次進教室,我每次都能坐在第一排,特別驕傲。所以,我喜歡保險公司那種按業(yè)績說話的行業(yè)?!?/p>
“啥保險?妹妹,你到底是干啥的?”
“又來了?!狈綍坌χ?,不理會徐玉清,繼續(xù)對白如飛說,“姐,我聽我媽說,老舅家的小青姐,博士畢業(yè)是你幫著介紹到你們所當律師的,如今快要當高級律師了?”
“是啊,是啊,”白如飛敷衍著,“她做得不錯,在其他一個合伙人的團隊,我們平時交集不多?!?/p>
白如飛不愿意繼續(xù)這個話題,于是她轉(zhuǎn)向徐玉清,徐玉清也看著她,眼里慢慢出現(xiàn)一絲迷茫:“咦,這不是小飛嗎?都長這么高了,來跟姥姥比量比量?!?/p>
徐玉清拉住白如飛,白如飛愣了愣,沒想到她腦子說斷片就斷片了,白如飛沒有表現(xiàn)出驚奇的神色,她配合著徐玉清,隨她站起,又坐下。
看到徐玉清一時明白一時糊涂,白如飛心里很不是滋味。
白如飛接到通知要她緊急趕回北京總部,因為南非投資項目被緊急叫停,委托方的董事長被雙規(guī),所有利益相關各方機構(gòu)要接受審查。
白如飛告別徐玉清直接回到了北京,在審計署督察組的調(diào)查啟動會上,韓自剛代表事務所表態(tài)堅決配合調(diào)查,對所有資料毫無保留上交督察組查閱。白如飛淡然地聽著韓自剛的報告,他開門見山就說:
“早在南非盡職調(diào)查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這個客戶存在潛在問題,我和白律師最早聊到過,可惜白律師后來支持其他項目去了,沒能繼續(xù)跟進這個事情,好在小青律師也是這方面的專家,在項目組里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開始我們發(fā)現(xiàn)的只是一些蛛絲馬跡,后來線索逐漸明朗,這些工作底稿都請小芳律師記錄存檔了,都有案可查。所以呢,這次,項目組用我們的專業(yè)能力維護了事務所的聲譽,可以說,我們經(jīng)受住了考驗?!?/p>
韓自剛搖身一變,從根本上撇清了和雙規(guī)董事長的關系,白如飛并沒有覺得驚奇。
韓自剛接著又讓他的助理小青律師從業(yè)務角度作具體匯報,白如飛聽著聽著,發(fā)現(xiàn)小青完全是按照自己當時在南非田野調(diào)查的工作思路匯報的。她下意識地在會場上尋找自己的前助理小芳,與小芳四目相對,白如飛意識到小芳也正在神色緊張地偷眼看自己,白如飛沖她微微一笑。
小青發(fā)言之后,韓自剛請大家補充發(fā)言,見眾人沉默,他直接點了白如飛的名:“小白律師也來了?你說說?”
白如飛沒有推辭,她簡單說了兩句:“今天大家說的都很好,韓律師在南非田野調(diào)查初期對于這個項目的評估就保持了開放的態(tài)度,所以到今天,有這樣的結(jié)果,比較令人滿意?!?/p>
白如飛平淡地說完這兩句就沉默了。
散會后,小芳急忙找到白如飛解釋:
“飛姐,我沒想到韓總那么說,他后來讓小青律師來看你的工作記錄,我想都是項目相關的資料,就給她了,我沒想到他們這么說。”
“沒關系,小芳,從結(jié)果看,我們最終達成了共識。你是對的,所有的資料是屬于項目組,不是我個人的?!?/p>
“謝謝飛姐理解?!毙》紡膶擂蔚木车亟饷摮鰜?。
眾人沒有想到的是,白如飛很快遞交了辭職報告,金豐給白如飛辦理離職手續(xù)時對她說:“白如飛,我不知道南非項目以來,你都經(jīng)歷了什么,你別是賭氣才辭職的就好?!?/p>
“我辭職不是賭氣,大概是韓律師的話點醒了我,我可能真的適合做公益律師,我也許會作一些這方面的嘗試。”
“那就好,人挪活啊。只是可惜,眼見著你就能晉升合伙人了?!?/p>
“不可惜?!?/p>
“你變了……”金豐恍然若失。
“變得會說謊了……”白如飛淡然地笑著。
那天,白如飛離開事務所,路過一個地下通道,遠遠就聽到有人“一噠噠、二噠噠、三噠噠……”數(shù)著拍子,走下去看見三對中年人認真地練習著探戈舞步。女人們穿著緊身衣和超短裙,她們不再年輕的臉被認真和投入的神情照亮,顯得很優(yōu)美……白如飛記起了徐玉清在她夢里跳舞的情景,白如飛想她該去給徐玉清買那身在夢里的裙子……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