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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yī)道丹心

        2021-01-26 11:58:20盧國建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姨太麻子

        盧國建

        同為醫(yī)者,親兄弟涇渭分明;各行其是,待日寇異軌殊途。

        胞兄經(jīng)喪妻辱妾之痛,憤而抗日;胞弟明抗日救國之理,痛改前非。

        手足齊心,共商殺敵大計;玉石俱焚,傳承醫(yī)道丹心!

        太湖的水一直是桀驁不馴的,就像一匹剛烈的野馬,奔騰不息。但這水一流到城里便變得溫順無比,似低吟淺唱。

        人亦同此,從一個娘胎出來的胡氏兄弟都經(jīng)受了父親——老中醫(yī)胡敢笑的言傳身教,潛移默化,卻造就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物。

        老大胡彥士脾氣古怪,凡上他那里看過病的人都說他脾氣暴躁,但又不得不佩服其醫(yī)術(shù)高超。

        胡彥士下藥之猛在醫(yī)界聞名,再重的病,哪怕鄉(xiāng)下人用藤榻抬來的,他都只開三帖藥。要么好,要么倒。不像別的郎中,七帖又七帖,拖著沒完沒了。

        自然,服了胡彥士的三帖藥,大多數(shù)病人都有了起色,很快恢復(fù)如常,久而久之,他便有了“胡三帖”這么個稱號,聲名遠(yuǎn)揚(yáng)。

        同是一母所生,他兄弟胡彥夫在西門也開了一家診所,卻是門可羅雀。偶爾撞進(jìn)一個人來,也大多是不知就里的鄉(xiāng)下人。

        胡彥夫是個庸醫(yī),只會開些治不愈也治不死的穩(wěn)方子,對付輕微的頭痛腦熱,生疔熟瘡,湖孚人得了重病是萬萬不會找他看的。不過,胡彥夫從未醫(yī)死過一個人,倒是也有人死在他大哥胡彥士手上。但是,世上沒有一個良醫(yī)手上沒死過人的,好比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士,哪有身上不留彈痕槍傷的?兩兄弟性格世態(tài)的迥異也印證了“一娘出九子”這么個淺顯的道理。

        胡彥士最大的嗜好不外乎酒和女人。他討了兩房老婆。大老婆是財主家庭出身,是個中規(guī)中矩恪守婦道的賢妻,欠缺的是不能生養(yǎng)。第二個討進(jìn)門的二姨太風(fēng)姿綽約,楚楚動人,偏偏也不爭氣,多年也不見肚子大,從而堅定了他再討一房小的想法。

        除了這兩個大多數(shù)男人在條件許可的情形下都有的愛好,最近他又添了新的喜好。他托人從上海買了一輛帶引擎的自行車,叫作“機(jī)器腳踏車”。這對于孤陋寡聞的湖孚人堪稱新奇。那時城里騎自行車的并不多見,只有郵政局送信的郵差才有。而胡彥士卻擁有了機(jī)器發(fā)動不用腳踩的自行車了。

        每日傍晚,酒足飯飽后,胡彥士握著車把,“呼呼”地騎著車穿街過巷,好不愜意。

        那天黃昏,胡彥士一如往常地駕車出行,駛出黃沙路要上駱駝橋,只見橋邊一位學(xué)生打扮的年輕女子倚著橋欄,伸手擋在他面前。他忙一個急剎車。

        “先生,能不能帶我一段路?”女子笑著柔聲對他說。

        胡彥士猶豫了一下,倒不是想拒絕,而是被女子的大膽所震動。猶豫間,女子已掀起裙邊,跨上后座。

        胡彥士只好發(fā)動了引擎,扭過頭問:“小姐要去哪里?”

        女子甩了甩飄在額前的長發(fā)道:“隨你吧!”

        胡彥士蒙了。女子卻說:“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胡大夫吧?”

        胡彥士“嗯”了一聲,車?yán)^續(xù)往前行駛。來到北街中間,女子叫胡彥士停了車,又說:“先生,我有病要找你看,什么時候方便來?”

        胡彥士重新打量了一下女子,說:“明天下午可來診所找我?!?/p>

        女子得的是偏頭痛,一入睡就做噩夢,病痛發(fā)作時折磨得她痛不欲生,只想把自己的腦袋敲破。胡彥士看了看她的舌苔,又搭了脈,開了張方子,囑咐她把那三帖藥服了即可。女子謝過胡彥士卻并未離去,一直等到胡彥士看完病,又要胡彥士把她帶回北街。

        一星期后的黃昏,太陽西沉后,女子又候在了駱駝橋,等胡彥士的車過來后跨上去,心花怒放地說:“胡先生,太感謝您了!我頭痛好多了,夜里也不再做夢了!”說著伸出藕一樣白嫩的手臂攬住了胡彥士粗壯的腰。

        胡彥士先是一驚,轉(zhuǎn)瞬又一喜:較之他那兩位賢淑但拘謹(jǐn)?shù)拇笮±掀?,這位新潮豪放的女子從天而降,給他帶來耳目一新的感覺。

        女子叫陸珊珊,自幼父母雙亡,由在北街上開著一爿綢布莊的舅舅、舅媽撫養(yǎng)長大,現(xiàn)就讀于省城高中,這次是回湖孚過暑假。她前幾年得了偏頭痛,在省城求醫(yī)無果,時時發(fā)作。服了胡彥士三帖藥后,病痛像風(fēng)一樣吹走了,通體輕松,不由對胡彥士膜拜不已,又想著坐在胡彥士的車后有趣浪漫,竟有點兒喜不自勝。

        這樣又兜了一個禮拜的風(fēng),讓胡彥士感到身后沒有她坐著便空落落的。

        他首先對兩位夫人提出了要討小的想法,她們平日對胡彥士依順慣了,又覺得未能生養(yǎng),虧欠于他,自是滿口應(yīng)允,托了媒人去陸珊珊舅舅處游說。舅舅與舅媽一商量,想這外甥女也不好管教。那時胡彥士正值中年,模樣長得不差,又是城里人人敬仰的名醫(yī),盡管是做小,嫁過去也有了依托。唯恐外甥女不依,晚上跟她一說,竟樂顛顛地答應(yīng)了。

        于是,第二年開春,胡彥士明媒正娶,把婚事辦得熱熱鬧鬧,成為湖孚城的美談。

        從此以后,夏日的蒼茫暮色中,胡彥士手握車把,昂著頭挺著胸,又騎車出現(xiàn)在街頭,坐在他身后的三姨太陸珊珊緊攬著他粗壯的腰,涼鞋里涂著血紅蔻丹的腳趾時隱時現(xiàn)。夕陽像一團(tuán)火把湖孚城映得通紅,胡彥士酡紅的臉亦如西沉的太陽一樣……

        三姨太不僅在胡彥士刻板的生活中注入了新鮮活力,還在自己肚皮里裝上了他向往已久的種子,這使得他更加視她為珍寶。保胎期間,兩位夫人忙前忙后,悉心照料服侍,在為胡彥士終于有了后而高興外,多少減輕了對他的愧疚。

        平靜的日子被幾艘從太湖里開來的快艇打破了。

        1938年初秋,一個陽光熾熱、暑氣未盡的日子,日軍憲兵隊長津田太郎手拿指揮刀,滿臉殺氣地站在甲板上,一雙鷹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湖邊的蘆葦蕩,身旁臥著一個架著歪把子機(jī)槍的槍手,直奔湖孚而來。

        縣政府獲得情報后撤向了天目山麓。湖孚城的老百姓聽說日本兵要進(jìn)城,凡有鄉(xiāng)下親戚的都往鄉(xiāng)下避難去了,走不脫的只能聽天由命。

        也有巴望著日本兵來好去投靠的,比如警察局的小隊長程有山,眼下就帶著幾個跟他有同樣想法的心腹手下,趁著縣政府撤離之亂,明目張膽地打著不知從哪里弄來的太陽旗去了碼頭迎接日軍。

        三艘快艇作為日軍的先頭部隊在務(wù)前河碼頭系纜。津田一眼望見了在熠熠陽光下閃耀的太陽旗,露出了笑臉。他扶著指揮刀一步跨上岸,對著舉旗哈腰的程有山一行疑惑地問了聲:“你們,什么的干活?”

        程有山摘下大檐帽,腰彎得更低了,道:“我代表縣警察局歡迎皇軍進(jìn)城!”

        津田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身上的警服,問:“你的,警察的干活?”

        “是,是!”程有山直起了腰,諂笑著說,“太君,我們是本地維持治安的警察,愿為皇軍效勞!”

        憲兵隊由程有山等人帶路占領(lǐng)了縣政府。緊接著從西北邊的南京方向陸續(xù)地駛來了滿載日偽軍的卡車,湖孚城陷于日軍之手。

        津田把郵政大樓占據(jù)作了憲兵司令部,之后就有人被押著關(guān)進(jìn)了有點陰森恐怖的兩層樓房,還不時傳來凄慘駭人的喊叫聲。

        邀功獻(xiàn)媚的程有山?jīng)]能如愿當(dāng)上他垂涎已久的偵緝隊長,只撈到一個帶著一班偽警察站崗巡邏、隨時得提防有人打冷槍的巡邏隊長。想破腦袋也想不到可操生殺大權(quán)的偵緝隊長一職,讓癟三樣的土工郭麻子給弄去了。

        土工是民間為死者入殮、扛棺材出殯的行當(dāng),通常又是鬼神不怕的狠角色,膽子特別大。就是這個膽大讓津田看中了。

        郭麻子這大半生,盡管人們有求于他,終歸是被人看不起的,平時走路都要離他遠(yuǎn)幾尺,生怕沾上晦氣。這次被賞識,是因為他告發(fā)了鄰家一個殺了鬼子哨兵的魁梧漢子,津田一高興就把偵緝隊長這頂帽子給他戴了,讓他帶著手下四處去搜捕軍統(tǒng)的情報人員和地下共產(chǎn)黨、抗日分子。

        郭麻子感激涕零地往地上一跪,對著津田叩頭便拜,發(fā)誓效忠皇軍,從此搖身一變,帶著一班嘍啰,在憲兵司令部穿進(jìn)穿出,成了湖孚城里人見人怕的厲害角色。經(jīng)他手被抓的抗日志士不在少數(shù),游擊隊和軍統(tǒng)地下組織屢次想除掉他都碰不上機(jī)會。他出門抓捕總是浩浩蕩蕩,平日就龜縮在戒備森嚴(yán)的司令部里。

        郭麻子自小沒了爹,他娘慈眉善目,吃素念經(jīng),每月的初一月半都要上香供拜。十二歲那年,郭麻子出天花,他娘病急亂投醫(yī),歪打誤撞地去了胡彥夫的診所,倒被救了一命,但留下一臉麻豆,被人叫作“郭麻子”。

        聽到日本人要打進(jìn)湖孚的消息,胡彥士的大老婆惶然地勸他去鄉(xiāng)下避一避,他脖子一梗說:“避什么?老子憑本事吃飯,不管誰來都是要生病吃藥,日本人難道不生???怕啥?”

        胡彥士這么一說也有道理,一家人定了心。

        但是別人不這樣想,日本人前腳未到,湖孚人能逃走的都卷了鋪蓋細(xì)軟跑了,來診所看病的人寥寥無幾。胡彥士頭一回遇到了冷清。四點鐘,他比往日提早半小時把診所打了烊。一家人縮在家中不敢出門,大小老婆為他擺上了酒菜,三姨太裊裊婷婷,抱著已六個月大的兒子響響坐在他身邊。

        胡彥士一邊喝酒,一邊開心地逗兒子玩。此時秋意漸濃,暮色里有了涼,胡彥士喝了酒渾身燥熱,推出了機(jī)器腳踏車要去兜風(fēng)解解酒。

        車“呼呼”地向前奔馳,風(fēng)被甩在身后,路邊的樹被甩在身后,大街小巷被甩在了身后,酒后駕車的感覺就跟與三姨太調(diào)笑一樣讓他心旌蕩漾。車上了臨河橋,扭頭便是北街。一聲“八嘎”把他從醉意中拉回來,兩把插著刺刀的槍寒光閃閃橫在了他車前。

        胡彥士被兩道瘆人的光嚇得趕緊捏了剎車。兩個在橋上站崗的日軍沖著他把槍一指,道:“你的下車!”

        胡彥士又害怕又茫然地下了車,問:“什么事啊?”

        日本兵說:“車子,戰(zhàn)略物資,皇軍的征用啦。”說著就來推他的愛車。

        他本能地想去搶,亮閃閃的刀刺對準(zhǔn)了他,喝道:“不許動!你的回去!”

        在刺刀面前,胡彥士覺著了自己的無助,他知道所謂的“征用”無非是比搶占好聽一點罷了,誰還能指望著車回到自己手上。

        他真正感到世道要變了。

        日本兵一進(jìn)城,湖孚人有條不紊的生活被打亂了。雖然外出逃難的人在陸陸續(xù)續(xù)地返回城里,日子總沒有從前過得順。進(jìn)出城門碰上站崗的鬼子還得低頭摘帽,形跡稍有可疑還會被抓走。

        胡彥士沒了暮色里騎車兜風(fēng)的條件和興致。除了去診所,他不大愿意出門,只在家里逗兒子陪老婆,喝悶酒。

        他兄弟胡彥夫的“濟(jì)平醫(yī)所”更是車?yán)漶R稀。胡彥夫自小叛逆,父親指東他偏向西,母親指狗他偏打雞,對父親傳承的中醫(yī)之術(shù)一知半解。青年時代硬纏著父親去日本要學(xué)西醫(yī),結(jié)果既沒有學(xué)到中醫(yī)精髓,又沒有汲取西醫(yī)精華,半搭不搭。他平日正經(jīng)地穿著一身西服結(jié)個領(lǐng)帶,坐在堂前顯得有些不倫不類。哪像大哥胡彥士那身長衫馬褂,腳蹬圓口鞋的中式打扮,就給人一種莊重威嚴(yán)之感。他還長了一張秀氣的瓜子臉,高聳鼻梁,讓人覺得輕浮。

        兩兄弟不僅路子不對稱,自立門戶搭不到一處,私下里還相互攻擊。一個傲氣十足地說:“本事沒有,看病就是糊弄。”

        一個語中露著不屑:“有什么了不起的。不過是膽大包天,藥頭用得狠,你看他治死過多少人?”

        胡彥夫的愛好也是上不了臺面的。除了一氣生了三個兒子這一點略勝大哥一籌,唯一的嗜好是喜歡斗蟋蟀,偌大年紀(jì)還像個頑童一樣,鉆桑地,竄城墻,翻磚掘瓦地尋蟋蟀,捉蟋蟀。捉來后悉心飼養(yǎng),然后把裝了斗蟲的瓶罐拿去府廟,跟與他有同樣興趣的閑人一起斗著玩。

        總之兄弟倆是互相看不上,平日不來往。

        這天中飯時分,胡彥士在診所內(nèi),聞得一陣他最熟悉不過的機(jī)器轟鳴聲,抬眼望去,見著了那輛心愛的機(jī)器腳踏車騎在了郭麻子的胯下,頓時心中涌起一種鈍刀割肉的傷痛,好像是目睹心愛的女人被一個市井無賴欺侮蹂躪一樣。

        熟悉的機(jī)器在他的診所門前熄了火,戴著戰(zhàn)斗帽和膏藥鏡的郭麻子風(fēng)一樣走進(jìn)診所,身后跟著幾個身著黑衫,斜挎著盒子槍的走狗。郭麻子嘴上叼著香煙,噴出的煙霧幾乎彌漫了整個房間。

        胡彥士見這架勢,方才的憤怒被恐慌代替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郭……郭隊長!有什么事???”

        郭麻子堆起笑臉,斯斯文文地說:“胡先生,打擾您了!”

        原來他是受津田之命來游說胡彥士出任湖孚的維持會長。胡彥士知道這個維持會長可不是個一般的職務(wù),那不啻是一頂“漢奸”的帽子。

        “我不過是一個看病的郎中!”他也不敢得罪,謙恭地回絕道,“擔(dān)不起那份重任。請你轉(zhuǎn)告津田太君,倘有個小病小恙的盡可來找我。謝謝他一片好意。”

        郭麻子還在堅持:“津田太君認(rèn)為您德高望重,妙手回春,如能出任此職,必深得民心……”

        胡彥士推辭道:“我一介草頭郎中,實在不堪大任,請見諒!”說完欠了欠身子,作了個送客的表示。

        碰了個軟釘子,郭麻子不好交差,又不便發(fā)作,只得悻悻起身,道:“還望先生再多加考慮,不要辜負(fù)津田太君的一片好意!”

        “代我謝謝津田太君啦!”

        一會兒,那刺耳的機(jī)器腳踏車的轟鳴聲又響了,胡彥士的心猛地被剜了一下。

        回到憲兵司令部,郭麻子心神不寧,等著挨津田的訓(xùn)斥,津田卻像預(yù)知郭麻子會空手而歸,沒有半點兒責(zé)怪的意思。他拍拍郭麻子的肩膀,寬容地笑笑說:“沒關(guān)系!搶著想坐這個位置的大有人在?!?/p>

        說穿了,這個維持會長相當(dāng)于湖孚城中方的行政長官,縣太爺?shù)募墑e,也是有些人夢寐以求的。郭麻子如釋重負(fù),長舒了一口氣。他朝津田鞠了個躬轉(zhuǎn)身欲離去時,卻被津田叫住了:“你的,去找一位叫胡彥夫的,廚師的干活!”

        郭麻子認(rèn)為津田哪根筋搭錯了,怎么會叫他去找一位郎中來當(dāng)廚子?

        “他是胡彥士的弟弟,也是個郎中。”郭麻子疑惑地望著津田,期望他會改變主意。

        “是的?!苯蛱锊蝗葜靡傻?fù)]了揮戴著白紗手套的手,“正是那個看病的胡彥夫!”

        郭麻子還是費解,然而津田的話對他來說就是一道圣旨,他只得又帶了手下直奔西門外的“濟(jì)平醫(yī)所”。

        津田的腦子沒有糊涂。在對郭麻子下令之前,他對胡彥夫的背景了解得一清二楚。這個郎中醫(yī)術(shù)并不怎么樣,卻有過在日本東京學(xué)做料理的經(jīng)歷。那些憲兵隊員非常思念家鄉(xiāng)味道,津田深知飲食對軍心的重要性,所以他急于要找一位能做日式料理的廚師。

        郭麻子老早從老娘口中獲知這位沒有名氣的郎中是救過他命的恩人,一直銘記于心。他把那輛機(jī)器腳踏車停在了離診所較遠(yuǎn)的地方,并囑咐手下在一邊守著,獨自一人去見胡彥夫。

        胡彥夫在日本留學(xué)時,沒好好地鉆研醫(yī)術(shù),卻對烹飪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他不善飲酒,但極喜品菜,除了在家里顯顯身手,偶爾也會去湖孚城有名的“同豐樓酒家”吃飯。那日要了一份“爆炒鱔片”,端上來一嘗,胡彥夫皺起眉頭,嫌那鱔片太硬,火候過頭了,遂親自上爐臺重炒了一盤,還讓店里的頭牌廚師嘗一口,令其不得不嘆服。

        此番請胡彥夫出山做大廚,郭麻子一直心懷忐忑。當(dāng)然他也曉得兄弟倆的性格大相徑庭:胡彥士脾氣暴躁,心高氣傲;胡彥夫柔聲細(xì)語,和藹可親。兄弟倆是“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行我的獨木橋”。別說醫(yī)術(shù)醫(yī)道上有什么交流,平時走動都很難得,開的診所也是天各一方。

        “胡先生!”

        一見胡彥夫,郭麻子馬上摘掉戰(zhàn)斗帽和膏藥鏡,雙手抱拳,真誠謙恭地叫了一聲。胡彥夫看到了這位在湖孚城跺一跺腳地都會動的人物,心生詫異。

        郭麻子把特地買的一條“哈德門”香煙放在桌上,將來意向胡彥夫說了,本以為會遭到婉言謝絕,未料胡彥夫聽了竟說:“容我考慮考慮,明天回信吧!”

        郭麻子十分意外,道:“好!我明天再來!”

        胡彥夫這么輕易地答應(yīng)下來,也是事出有因。

        他的診所生意冷淡,靠看病維持不了一家人的生計了,所以郭麻子上門請他,不說正中下懷,也多少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他想憑著自己的手藝,起碼能在烹飪上一展身手,至于他所服務(wù)的對象一時沒考慮周全,就像醫(yī)治病人總不能考慮其身份吧?把這事跟家里人一說,老婆覺得不妥,但又是個順從慣了無主見的女人,其他兩個孩子還未成年。當(dāng)天晚上在省師范讀書的大兒子胡拂曉回家來,兩人商議了后大兒子也無異議,相當(dāng)于全票通過。

        翌日天還蒙蒙亮,郭麻子破天荒地駕駛一輛三輪摩托,車斗里載著一個荷槍實彈的日本憲兵,來請胡彥夫去憲兵司令部。

        據(jù)說前不久有人混進(jìn)司令部捅死了一個諜報組長,為此日軍全城戒嚴(yán)搜捕,門口站崗的憲兵也由一個變成了兩個,連郭麻子開車進(jìn)出也須停車摘帽,對著兩個小鬼子點頭。

        一直為憲兵隊做飯的廚師是巡邏隊長程有山的表親。胡彥夫由郭麻子做了擔(dān)保,還出過洋留過學(xué),會日語,與津田交談后,深得津田贊許,摘下手套禮貌地握了握胡彥夫的手,就由郭麻子帶著去了伙房。

        胡彥夫會做日式餐點,日本人很喜歡吃的“壽司”,他做得很地道。憲兵們歡喜得不得了,津田在嘗了他的手藝后也不由連說“喲西喲西!”

        伙房里共有四人,胡彥夫代替程有山的表親掌了大廚,表親只能站爐臺,一位做下手,負(fù)責(zé)切菜煮飯燒水等等,還有一位婦女,五十來歲年紀(jì),干些挑菜揀菜,殺雞宰魚,洗碗衛(wèi)生等雜事。

        晚上有專門的房間安排就寢,但胡彥夫沒有深睡過。隔了幾個房間是審訊室,深夜里還常常傳來慘叫聲,讓他難以入睡。

        太湖南岸的山麓活躍著一支抗日武裝,專門襲擊過往湖上的日本兵的汽艇船只,有日本兵出去時是十來個,返航時只剩下五六個。駐守湖孚的日軍司令官橋本中佐傷透了腦筋,屢次親率部隊去湖邊清剿掃蕩,一無所獲。即便在城里,日軍也常常受到襲擊和騷擾。

        這支武裝領(lǐng)頭的叫朱和尚。他并不是真的和尚,真名叫朱守田,小時候常鬧小病小災(zāi),于是爺娘把他送去龍王山的“福照寺”削發(fā)剃度,取了個秀氣的法號叫“觀玉”。

        朱和尚人野心更野,哪里耐得住廟里的冷清寂寞,不過三兩年便逃下山來。他不敢去見爺娘,在太湖邊的弁山腳下碰到一位打魚為生的孤寡老人,謊稱自己是孤兒,求老人收留。老人單著過日子,也覺得凄清,就不問來路,帶著他搖櫓劃槳,在湖上捕魚撈蝦共度時日。朱和尚跟著老人水里來浪里走,學(xué)得一身水上本領(lǐng)。

        沒過幾天,湖孚人頭一回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大飛機(jī)。飛機(jī)轟鳴呼嘯著往太湖那邊飛去,弁山那邊傳來了“咣咣”的炸彈爆炸的巨響。

        后來聽說是日本人的轟炸機(jī)在轟炸山里邊的新四軍和游擊隊。一個炸彈扔下來,太湖里掀起三尺浪,毛石山炸得飛上天,不知新四軍、游擊隊傷了多少人。

        日寇對弁山的轟炸又使新四軍增添了傷員,藥品更加緊缺。從藥房購買是不可能的,日本人在各藥房布下了網(wǎng),等人上鉤。唯一的辦法只有說服胡彥士把他的藥材交出來解燃眉之急。

        胡拂曉想再上門去勸說大伯,但一向與他家不來往的大伯答應(yīng)的希望十分渺茫??嗨稼は耄ㄓ袕乃男〔戈懮荷耗抢锶胧?,由她出面去促成這件事了。

        有一句話被胡彥士說對了:日本人也會生病,日本人也得找他看病。

        憲兵隊長津田一個星期拉不出屎,肚子憋得硬邦邦的。讓胡彥夫看了,服了藥不管用,只能找胡彥士了。

        郭麻子恭敬地把胡彥士請到了憲兵司令部。盡管津田表現(xiàn)得非??蜌?,胡彥士仍是心存畏懼。他不禁想起華佗為曹操治頭痛被殺一事,更是惶恐不安。手抖動著為津田搭了三次脈,這在他是從未有過的。他想著可千萬不能搭錯了脈,倘有誤診,可是吃不了兜著走,麻煩大了。

        憑著胡彥士的經(jīng)驗,診斷出津田的便秘是焦心內(nèi)滯導(dǎo)致胃膈腸阻,對其癥狀開了三帖藥方,讓去邊上的“慕榮齋”買了即刻煎服。

        當(dāng)日,津田一瀉如注,爽得渾身輕松。等服完三帖后,恢復(fù)了健康。

        胡彥士長舒一口氣,回家后幾天不敢出門坐診。

        胡彥士住的雙井巷因有兩口水井得名,它是條又深又長的弄堂,最深處砌有一高墻,高墻里住著信奉耶穌的凌牧師。痛恨日寇燒殺奸淫的凌牧師是個正直的中年女子,未婚獨身,經(jīng)常掩護(hù)逃進(jìn)她深宅高院的抗日人士。而胡彥士的宅院坐落在巷首,正門朝黃沙路大街,側(cè)門開在巷子里。

        這天,胡彥士喝了酒,用了晚飯,就去書房看書。兒子響響由大太太領(lǐng)著進(jìn)了臥房,響響白天是三姨太帶著念書認(rèn)字,晚上卻非得大太太哄著方能入睡。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yuǎn)而近,又由近漸遠(yuǎn)深入里巷,在這靜夜里像擂鼓一樣。緊接著是更嘈雜的呵斥與更紛亂的踢踏聲。聲音在胡彥士家側(cè)門前戛然停下,有人猛烈地打門,眼看著門差不多要踢打破了,傭人慌慌張張地去開了門。

        為首滿臉煞氣的日軍軍官惡聲惡氣地問道:“有沒有人進(jìn)來?”

        “沒,沒有呀!”傭人被這陣勢嚇得渾身發(fā)抖,未及阻攔,軍官便帶著一伙人闖了進(jìn)去。日本兵四散去各處搜查。

        胡彥士全家都被驚動了,響響尖厲的哭聲刺破了院子上空。胡彥士慌得只穿了件寬大的睡衣就跑出來,瑟縮著身子問:“太君,什么事情?”

        那個軍官是駐扎湖孚的日軍少佐,也不知胡彥士是什么身份,聲色俱厲地說:“有人襲擊了大日本皇軍,逃到這里來了。我們要搜查有沒有藏在這里!”

        “我……我們早睡了!”胡彥士上下牙齒打架,“哪有什么人進(jìn)來!”

        少佐似笑非笑道:“那只能打擾了,我們要搜查!”說著徑直闖進(jìn)廂房,進(jìn)了二姨太的房間。

        胡彥士又恨又怕,站在寒風(fēng)中戰(zhàn)栗不停。

        少佐進(jìn)入了二姨太的臥室,二姨太見了鬼似的驚叫一聲。少佐隨手關(guān)上了門,接著是二姨太的哭喊聲。胡彥士的耳朵里聽到了裂帛般撕破衣衫的清脆響聲。隨著二姨太凄慘絕望的喊叫,仿佛有一把尖刀插進(jìn)了她嬌柔的身體里。

        頓時,胡彥士明白過來,他想沖進(jìn)去,一把明晃晃的刺刀橫在了他面前。他的心被那裂帛聲撕開了,血陡然往上涌。未幾,他顫巍巍地返身進(jìn)了內(nèi)室,看了一眼躲在被子里不敢出聲的三姨太,眼淚直流。

        不知折騰了多久,等少佐帶著手下撤走后,胡彥士跌跌撞撞進(jìn)入了二姨太的房間,看見的卻是二姨太懸著的尸體以及脫去襪子的一雙金蓮。

        西裝革履的胡彥夫本就被傳統(tǒng)的湖孚人視作異類,如今做了憲兵隊的廚子,街坊乃至太多的湖孚人都說他是寡廉鮮恥的漢奸,走在街上有人朝他翻白眼。

        十月末,天色驟變,本該是秋色宜人、艷陽高照的金秋時節(jié),卻陰陰沉沉。深夜又忽然飄起了雪花,趕上二姨太亡故的緊三朝(湖孚的風(fēng)俗,死者一般都要在家停三天才可出殯下葬,晚上十二點前死的叫緊三朝,過了十二點則叫慢三朝)。按說這時節(jié)還不到下雪的日子,這雪或許是二姨太無聲悲訴的淚花么?!

        二姨太的葬禮隆重中更顯凄清。憲兵隊長津田在胡彥夫的陪同下過來表示哀悼,他把帶來的憲兵留在了門外。

        在大太太、三姨太和小兒子悲愴的哭泣聲中,胡彥士神情近乎麻木,不發(fā)一言,悲憤深埋心底。久未謀面的兄弟倆在葬禮上相見也沒有多余的話。弟弟心懷愧疚,低頭垂手,不忍直視大哥。

        胡拂曉聞此變故,匆忙趕來送殯,并代做孝子,抬棺在前,借機(jī)與三姨太陸珊珊交代了弄取藥材事宜。

        雪花還在紛紛飄落,似在為那支出殯隊伍低聲垂淚,又好像在為二姨太的黑棺披上淡淡的白紗。

        晚上就寢時,陸珊珊為了寬慰胡彥士,極盡溫柔。纏綿之時,陸珊珊就把胡拂曉囑托的事跟胡彥士小聲地說了。

        這事若放在未遭遇二姨太之死之前,未必能說動胡彥士。此時面對血淋淋的喪妻之痛,使他對日本人由懼怕變?yōu)槌鸷?,又由仇恨化作了?fù)仇的怒焰。他也要為抗日武裝盡一份力,把這伙強(qiáng)盜早日趕出湖孚。

        胡彥士未作過多考慮,滿口答應(yīng)把那批珍貴藥材捐獻(xiàn)出來,送給新四軍和游擊隊。

        陸珊珊大喜過望,依偎在丈夫胸前,沉沉入睡。

        湖孚城里最熱鬧的要數(shù)府廟了。

        從前的城隍廟香火逐漸冷落,周邊卻變成了一個大集市,算卦測字的、挑糖擔(dān)的、賣狗皮膏藥的,從前還有草臺班子登臺演出說大書唱小戲,鄉(xiāng)下人挑菜賣蔥賺幾個油鹽錢的,各色人等熙熙攘攘。

        日本人來后稀落了一陣,不久又恢復(fù)如常。

        府廟確實夠鬧,隨著鬧的是亂,不是一般的亂,有時還亂作一團(tuán),讓小偷小摸趁亂得手。這亂也有好處,趁著混亂,抗日地下組織、軍統(tǒng)秘密情報人員就把這里當(dāng)作了接頭碰面、謀劃行動的隱身之地。

        府廟進(jìn)出口多,曲徑通幽,七彎八拐,碰上日本人進(jìn)來搜查很容易脫身避險。

        郭麻子曾奉津田之命派了探子去府廟臥底,終也探不出究竟。

        為了安排把胡彥士那批藥材安全送往山里,胡拂曉約了陸珊珊在府廟碰頭。胡拂曉裝扮成做小生意的商人模樣,一襲深色夾袍,頭上戴了頂灰禮帽,鼻子上架了副金絲邊眼鏡。吃過中飯,他候在了廟前的“九品茶館”,泡了壺茶坐下。

        下午,陸珊珊撐著一把細(xì)花洋傘出現(xiàn)在了府廟前。她邁著碎步款款地走進(jìn)“九品茶館”,沿著曲里拐彎的扶梯拾階上樓。

        陸珊珊一眼望見了悠然地坐著喝茶的胡拂曉,她本能地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胡拂曉已在微笑地向她點頭,她會意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就像一對情人在約會。

        胡拂曉招呼茶房拿來一只茶杯,給陸珊珊倒上茶。

        在你一言、我一語,別人摸不著頭腦的交談中,兩人定下了把藥送出城外的嚴(yán)密計劃。

        這幾天津田的疑心病特別重。

        猜疑本是他的職業(yè)習(xí)慣,近來他對一向深信的郭麻子也有點動搖,但又必須倚重他,靠他這條地頭蛇去斗強(qiáng)龍。之前津田對胡彥夫的事也不過問不干涉,認(rèn)為他是靠得住的朋友。但從昨天開始,他專門交代一名憲兵注意胡彥夫,怕他在餐食中做手腳。

        前天上午,身負(fù)情報工作和搜捕抗日人士重任的津田被橋本中佐叫去訓(xùn)斥了一頓,責(zé)令他務(wù)必將湖孚的地下抗日組織一網(wǎng)打盡。當(dāng)獲得在東門外七里亭一帶有地下組織活動的情報,昨天天未亮,津田配合部隊率憲兵隊前去抓捕,結(jié)果不僅撲了空,在返回路上還遭了冷槍,被干掉了兩名士兵。橋本暴跳如雷,在電話里大加呵斥。

        津田的怒氣無處發(fā)泄,把郭麻子找來罵了一通。

        上次被軍統(tǒng)行動隊的人摸進(jìn)憲兵司令部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死了諜報組長,他就懷疑內(nèi)部有問題,這次行動更讓他深信是有人出賣了情報。手下的憲兵絕無可能,靠不住的只有程有山的巡邏隊和郭麻子的偵緝隊。查了一段時間,拷打了幾名形跡可疑的人員也查不出內(nèi)奸,反弄得人心惶惶。

        津田一改往日溫文爾雅的態(tài)度,動輒對郭麻子訓(xùn)罵,罵他只是個抬棺材的料。

        郭麻子怏怏地回到偵緝隊,怨氣無處發(fā)泄,帶了偵緝隊瘋狗一樣出動,把湖孚城弄得雞飛狗上屋,到處抓可疑分子。

        那些被抓進(jìn)憲兵隊的所謂共產(chǎn)黨和軍統(tǒng)嫌犯有的熬不過刑,屈打成招,被不明不白地槍殺了。

        晚上,趁著胡彥士鼾聲大作,沉睡未醒時,陸珊珊偷偷起了身。為了不連累胡彥士,她沒把今天的行動告訴他。

        她把準(zhǔn)備好的藥材包好,躡手躡腳地打開側(cè)門,天還暗著,有幾顆星星在閃著微弱的光。

        到了約定的碼頭,胡拂曉從黑暗中走過來,跟陸珊珊招呼了一聲,趕緊接過包袱。他身后跟著一位挺著肚子的年輕女人。女人掀開衣襟,從棉衣里取出一個包,再把放藥的包塞進(jìn)棉衣里用帶子綁好。這樣她看上去就像一個懷著孩子的孕婦。

        胡拂曉把一條船停泊在西門外一處船埠頭,趁著朦朧月色,胡拂曉與陸珊珊告別后準(zhǔn)備離去。

        正在這時,從遠(yuǎn)處走來一隊巡邏的隊伍,千鈞一發(fā)之際,陸珊珊當(dāng)機(jī)立斷,說了聲:“你們快走,我去引開他們!”就疾步往巷外另一方向跑去,還故意把腳步聲弄得很響。

        “什么人?站??!”巡邏的偽警見有人逃走,急忙朝著腳步聲追去……

        小嫂子出事的消息是郭麻子告訴胡彥夫的。

        郭麻子背著手假模假樣地在廚房里溜了一圈,朝正在和面的胡彥夫使了個眼色出去了。胡彥夫遲疑了一下,放下面,和郭麻子一前一后去了衛(wèi)生間。

        兩人站在小便池前小便,郭麻子輕聲說:“你小嫂子被抓了!”

        胡彥夫一驚,怔住了,尿也突然停住了。

        郭麻子隨手甩了下尿滴,說:“不會騙你的,胡先生!”

        胡彥夫焦急地問:“人呢?在哪里?”

        “正在審呢!是被程有山的巡邏隊抓來的。”

        胡彥夫還想問,馬上就明白過來:前幾天胡拂曉說了要把那批藥材送到山里去,會不會……

        “為什么?什么罪名?”胡彥夫還是忍不住擔(dān)心地問了一聲。

        “還不知道?!惫樽酉岛醚澴樱衩刭赓獾匕炎熨N在胡彥夫耳邊,壓低聲音道,“你兒子在干什么,你知道嗎?”

        胡彥夫裝作很茫然的樣子,搖搖頭道:“他不是在省城教書嗎?”

        郭麻子詭譎地冷笑道:“我知道他在哪里,請先生放心,我不會告訴津田的?!?/p>

        胡彥夫故作焦急地問:“他去了哪里?”

        郭麻子把手往北邊一指,說:“山里,山里懂嗎?”見胡彥夫還是一副懵懂的樣子,繼續(xù)說,“我也要為自己留條后路。”

        離開衛(wèi)生間,郭麻子伸出四根手指,丟下了一句話:“在弁山,游擊隊的干活!”

        從郭麻子的語氣里,胡彥夫得知那批藥材沒有暴露,已被安全送往山里。他不禁松了一口氣,一股尿液直瀉如注。

        陸珊珊被五花大綁地送到憲兵隊時,津田吃了一驚。陸珊珊衣衫不整,嘴角有一絲血跡,腳上的一只皮鞋已不知去向,只套著棉襪,一頭秀發(fā)凌亂地披散著。

        津田示意把她帶去審訊室。

        “太太,什么事讓你那么慌張地逃跑?”津田客氣地問,還為她松了綁,“那地方那么偏,你去做什么?”

        陸珊珊抿著嘴不出聲,她在二姨太的葬禮上見過津田一面。

        “太太,胡先生是名醫(yī),還治過我的病,我很敬重他!”津田堆起笑容,繼續(xù)說,“我不會為難你。只要你說清楚了,馬上可以回家。”

        陸珊珊咬了下嘴唇,還是沒有回答。津田加重了語氣,道:“我看你還是痛快地跟我說了吧!我不忍心讓太太這么漂亮的女人受苦!”

        陸珊珊倔強(qiáng)地橫了津田一眼,雙腳卻忍不住有些發(fā)抖,半是害怕半是寒冷。

        “既然太太不愿意告訴我……”津田有點不耐煩地指了指一旁兩個滿臉橫肉的打手,“那只有讓他們叫你說了。”說完走出了審訊室。

        兩個打手架起陸珊珊,把她反綁在一根柱子上,又把她不住抖動的腿按在一條長凳上捆住。這條長凳就是人們聞之色變的“老虎凳”。陸珊珊驚恐地望著他們大聲喘息。

        一個打手兇相畢露,惡狠狠地問:“現(xiàn)在可以說了吧?”

        陸珊珊渾身不由自主地抖動著,眼淚溢出了眼眶,卻仍沒回答。

        另一個打手獰笑著取過一把尖嘴老虎鉗,俯下身子,一手揮著尖嘴鉗,一手脫去了她的棉襪,露出她白皙柔嫩的光腳,并抓住那只扭動著的赤腳。

        “你,你要干什么?”陸珊珊恐懼地看著被握在他手中的腳,終于開口了。

        打手用鉗子鉗住她的腳趾甲,道:“現(xiàn)在說還來得及?!?/p>

        陸珊珊上下牙齒直打顫,說不出一句話。

        打手一使勁,一股鉆心刺骨的疼痛從腳趾傳到了肺腑,直沖腦門,她眼前仿佛升騰起一股白茫茫的霧氣。她閉上眼睛,暈了過去。

        從昏迷中醒來后,她一睜眼看到打手把那片從她腳趾上拔下來的,已分不出上面染的是鮮血還是蔻丹的趾甲舉在她面前。

        “說不說?”打手陰險地問,“你還有九片這樣的趾甲,要不要把它們都拔了?”

        陸珊珊絕望地大叫一聲:“我說!”

        在門外的津田聽到了陸珊珊歇斯底里的那聲叫喊,馬上奔進(jìn)審訊室。津田摘下白手套,用手托住她的下巴,把她低垂的頭抬起來,道:“快說吧!”

        陸珊珊低聲說:“那天,我是去會……會情人……”

        “他是誰?”津田瞪大雙眼問。

        “是,是我在省城念書時的同學(xué)……”

        津田半信半疑,放下手厲聲說:“你不會騙我吧?”

        陸珊珊無力地?fù)u搖頭,哭泣著說:“這種事情,我怎么能隨口說來騙人呢?那可是我的名節(jié)??!”說完看了一眼腳上血肉模糊的腳趾,閉上眼。

        津田看她的表情不像是撒謊,似乎有點相信了。

        片刻后,陸珊珊睜開眼,她用一種乞求的目光投向津田,道:“先生,求求你千萬別告訴我丈夫,他知道了會殺了我的?!?/p>

        津田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深諳一個妻子的失貞對于傳統(tǒng)的中國男人來說意味著什么。

        得知陸珊珊被捕,胡彥士真的有殺人的心了。

        失去二姨太已使他倍感煎熬,如今雪上加霜,最寵愛的三姨太也在憲兵隊受折磨。胡彥士有如自己的心肝一片片地被撕了下來。

        他決心去見津田,拼了老命也要把心愛的三姨太救出來。正好兄弟胡彥夫來找他,商議如何把陸珊珊保下。

        胡彥夫托了郭麻子幫忙。郭麻子尚念舊恩,答應(yīng)從中斡旋。好在津田也認(rèn)為是一般的風(fēng)流私情,和游擊隊扯不上關(guān)系,就做了個順?biāo)饲?,同意放人?/p>

        胡彥士在兄弟的陪同下去憲兵隊立了個擔(dān)保書,接出了面容憔悴、一瘸一拐的陸珊珊。津田還算守信,沒把陸珊珊的事告訴胡彥士。

        回到家,陸珊珊抱著胡彥士號啕大哭,胡彥士也禁不住潸然淚下,他脫去她的鞋襪,見了結(jié)了黑紫疤痂的腳趾,心疼得把它含在嘴里,從心底和腦中恨恨生出不報此仇、誓不為人的強(qiáng)烈念頭。

        安撫了陸珊珊,胡彥士與兄弟在書房里交談了良久,這一生當(dāng)中兩人還從未有過深談。一個大膽縝密的計劃在這次深談中畫下了藍(lán)圖。

        胡彥夫的眼皮近日老是在跳。民間有個說法:左眼跳財,右眼跳災(zāi)。偏偏他右眼跳得比左眼厲害。

        府廟門前有兩個算命的,都說本事了得,算得精準(zhǔn),城里人、鄉(xiāng)下人不分貧賤,要是碰上什么要緊事都要請那兩位號稱“趙半仙”、“許鐵嘴”的算命先生測算。

        因為揣著心事,胡彥夫猶豫著要不要也算一算吉兇。他抽了個空去了府廟,那里還是鬧哄哄的。清明過后的暮春已有了暖意,風(fēng)吹過來不像冬天那么刺骨,如溫柔的手掌在臉上拂過,胡彥夫卻打了個寒戰(zhàn)。

        他的腳步還沒到牌樓前,就被號稱“許鐵嘴”的算命先生喊住了:“胡先生且慢!我看你腳步凌亂無主,輕重?zé)o著,怕是有心事。待我為你算上一卦!”

        胡彥夫好像偷了東西被人發(fā)現(xiàn)了一樣,窘得紅了臉,忙說:“我沒事,沒事!”

        “許鐵嘴”正色道:“無妨!若我說得不準(zhǔn),不收你分文?!闭f著打開一木匣,讓胡彥夫抽了一張骨牌。

        胡彥夫隨手胡亂抽了一張?!霸S鐵嘴”取過牌,按牌上所示的圖形在一本冊子上劃拉了幾下,臉色陡變,道:“不好,不好!胡先生恐有殺身之禍!”

        胡彥夫臉色大變,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怒道:“你不用誑我!我安分守己,何來殺身之禍?你放屁!”說完轉(zhuǎn)身要走。

        “許鐵嘴”把他按下,平心靜氣地說:“胡先生萬勿動怒!我是按卦象上所示說的,胡先生此番有一大事要做,但險象環(huán)生,我勸胡先生收手為妙,不然命運(yùn)堪憂,會惹來殺身之禍。我也不收卦錢了,好自為之罷!”

        胡彥夫稍作鎮(zhèn)定,回道:“世道紛亂,這年頭倒也無人逃得過劫難,誰又能保得住哪天日本人會不會把你的攤子收拾了!”他把錢往攤子上一丟,掉頭離去。

        那“許鐵嘴”朝他背后啐了一口:不識好歹!

        開弓已無回頭箭,不管算命先生的話是真是假,也不管后果如何,與其卑躬屈膝、忍辱偷生,還不如拼個魚死網(wǎng)破,也要為兄長、為湖孚人雪恥洗恨。

        想到這里,一股凜然之氣直沖胡彥夫腦門。廟前有幾株桃樹花開得正艷。胡彥夫想起在日本留學(xué)期間,這時候恰是櫻花盛開的時節(jié)。他感覺此時眼前淡紅色的那片桃花比櫻花更壯美,不由留戀地多看了一眼。

        壁櫥前放了一張方凳,胡彥士哆哆嗦嗦地跨上方凳,用鑰匙打開了書房壁櫥最高層的一只抽屜。他從抽屜里取出一只方方的紫檀木盒,捧著木盒慢慢爬下凳后,又在木盒里拿出一只紅色緞子錦囊。

        這木盒里的東西他藏了很久,是祖上傳下來專治疔毒走黃的一味粉末藥劑,毒性堪比氰化鉀。它色淡味澀,毒性散發(fā)較慢,但深入骨髓,一旦發(fā)作不可救藥,對毒瘡卻能以毒攻毒,療效顯著。

        胡彥士從父親手里接過來,視其為極其珍貴的秘方,又把它當(dāng)作十分危險的怪獸,秘藏于不為人知的地方,家里人都不知道,弟弟胡彥夫也一無所知,父親怕他醫(yī)術(shù)不精,濫用而釀成大禍。

        今日,胡彥夫要來把它取走。再過幾日是日本天皇裕仁的生日,估計鬼子會隆重慶祝。

        下午胡彥夫來了,徑直去了大哥書房。摘下禮帽,抖了抖帽檐上沾著的柳絮,他神色凝重地接過了那包輕巧但重似秤砣的東西,把它塞進(jìn)了帽子的夾層,又妥帖地戴上。

        兄弟倆商議好,胡彥士先行把家眷,包括胡彥夫的家人都送去省城的朋友那里。事成之后,兄弟倆再在那里會合。

        臨出門時,胡彥士陪著胡彥夫跟大嫂和三姨太一一告別。胡彥夫抱起一旁的侄兒,在他粉紅稚嫩的臉上親了一下,幾顆淚珠溢出眼眶。

        四月二十九日是日本天皇裕仁生日。橋本中佐特地下令,除在要害部門、重要據(jù)點加強(qiáng)警戒,所有官兵放假一天以表慶賀。大街上店鋪門前插滿了太陽旗,還組織了游行演出,一片節(jié)日的熱烈氣氛。

        那天,胡彥夫特地早起蒸了一鍋飯團(tuán),準(zhǔn)備做壽司。中午開飯時,外出游玩的憲兵隊員陸續(xù)回來,他們脫下和服換上軍裝,排隊等著那一份份芳香撲鼻的壽司,興奮地大呼小叫。好長時間沒這么開心過了,有人高喊著“天皇陛下萬歲!”還唱起了跑了調(diào)的民間小調(diào),手舞足蹈,狂歡不已。

        胡彥夫又為他們煮了一鍋羅宋湯,吃了壽司再喝上一碗湯,那就更爽了。

        這鍋羅宋湯太誘人了,香氣與鮮味溢出鍋外,飄向四處,以至于有人迫不及待地把碗伸向鍋邊,整個伙房飄蕩著令人垂涎的味道。

        就在憲兵們爭先恐后接過胡彥夫舀著湯的碗剛要喝時,津田出現(xiàn)在伙房門前。他手一揮,猛喝道:“慢!諸位請不要喝!”轉(zhuǎn)臉又對拿著湯勺的胡彥夫陰笑著說,“胡先生,請你先喝!”

        胡彥夫下意識地怔了怔,那聲喝叫差點讓他手中的勺子落在地上。也只是幾秒鐘的猶豫,他迅即舀起一碗湯,仰頭把它喝了下去。津田滿意地頷了頷首。

        毒性下午開始發(fā)作。日本憲兵一個個扭曲著鐵青的臉,東倒西歪地癱坐在地上,而被津田派出去維持秩序的郭麻子的偵緝隊逃過了這一劫。

        津田腦袋一陣發(fā)暈,他掙扎著去伙房找胡彥夫。

        此時,換上了西服的胡彥夫斜靠在墻上大聲喘息著。津田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手指著胡彥夫,斷斷續(xù)續(xù)地罵道:“你,你良心,大大的壞!”

        胡彥夫嘲弄地對他笑了笑,體力不支地沿著墻根倒了下去。

        風(fēng)說起就起了,省城的天氣有些變幻不定。

        約定的時間到了,胡彥士沒等來兄弟會合,他的心焦躁不安,七上八下地沒心思吃午飯,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進(jìn)來,卻是侄兒胡拂曉神色肅穆地疾步而入。他沉痛地把父親遇難的消息帶給了大伯。

        胡彥士忍住淚搖了搖頭,一言不發(fā)地走到門口。他的腳步有點兒踉蹌,人一下子變得蒼老許多,蒼涼地抬首望著天。

        堆積的云層間隱約透出些許光亮,那一線微弱的光正努力地鉆出烏云,并投向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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