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宗奇
小序
有的人生性寡淡,一輩子沒個知心朋友,形影相吊,可憐兮兮;有的人性喜交友,二木成林,三木成森林,風過處嘩啦啦一片濤聲。
然而,交友之道,是一門人生大學問,蔚蔚然深矣!筆者琢磨:緣分運作,遇人也多。但凡你認準了其中一位或幾位的真性情,特別是認準了他或他們的缺點、弱點,并且又愿意包容之,妥了,你就深諳交友三昧,有了自己一輩子的朋友了。
又然而,說好說,做難做。古來交友高人有幾多?所傳佳話并不豐盛。筆者又琢磨:北宋名士范仲淹一生的交友實踐,全面又典型,極具借鑒意義。比如:有爭議的朋友,怎么相處?有恩惠于自己的朋友,怎么相處?誤解過你、傷害過你的朋友,怎么相處?得你恩惠的朋友,怎么相處?個性特強、脾氣古怪的朋友怎么相處?朋友們共襄家國壯舉,面對艱難險阻與失敗怎么辦?……范先賢都有示范,都堪稱經(jīng)典,都學而可受益終生。
于是,遂有拙文問世,不揣冒昧了也。
范仲淹與滕子京
天底下,人世間,既然人無完人,必定朋友無完朋友。你的朋友中,說不準就有惹是非、招爭議的人物。
在范仲淹所有的朋友中,相識最早,相交時間最長,相知最深,始終都有筆墨與心靈交流,最后共同為后世留下《岳陽樓記》千古名篇的,就是滕子京。可這個滕子京呀,偏偏就是個特別有爭議的人物。滕子京以字行,名字叫宗諒,河南洛陽人。他比范仲淹小一歲,與范大哥同登大宋祥符八年乙卯(1015)蔡齊榜,進士及第,有了同榜之誼。兩個青年人一見如故,說身世,談抱負,十分投機,這關系可就從根上扎下了。要說明的是,此時的范仲淹還不叫范仲淹,叫朱說,怎么回事那得另外成篇。
滕子京的性格,與他范兄大相徑庭?!端问贰る谡弬鳌氛f:“宗諒尚氣,倜儻自任,好施與,及卒,無余財。”“倜儻”者,言行卓異,不落俗套,豪爽灑脫而不受世俗禮法拘束;近義詞就是風流瀟灑、風度翩翩、風流跌宕之類。而“好施與”者,慷慨大方,仗義疏財,花公帑大手大腳,花自家銀子也從不心疼,所以到死的時候,窮得家“無余財”。用今天的話說,滕子京就是那種個性極為張揚的人,我行我素生瓜蛋一枚,優(yōu)點也好,缺點也罷,都一起抖出來給人看。這樣一種性格,其實適合做行吟詩人或梁山好漢,放在宦海官場里,那就注定吃不到好果子。范仲淹對兄弟最是了解,感慨不已地說:“宗諒舊日疏散,及好榮進,所以招人謗議,易為取信。”他這話原是對皇上宋仁宗說的,也是他對老朋友的真實看法?!罢腥酥r議,易為取信”,什么意思?誰要造滕子京的謠言,一般人都會信以為真,他就那副德行。這里只說兩樁由他引發(fā)的歷史公案。
第一樁:涇州“費公錢16 萬貫”案。
涇州,就是現(xiàn)在的甘肅平?jīng)鍪袥艽h。涇州古城可了不起,城建史三千多年,據(jù)說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從商周至清末,它“控扼兩陲之咽喉,邊衢之門戶,壯西服而控遠夷”,一直起著“外阻河朔,內(nèi)當隴口,襟帶秦涼,擁衛(wèi)畿輔,關中安定,系于此也”的國防重鎮(zhèn)作用。北宋時西夏“元昊攻宋”,這里更是生死攻防的前沿陣地。案件發(fā)生時,正是滕子京“知涇州”,是重任在身的地方長官。此時,他的哥們范仲淹經(jīng)朋友韓琦舉薦,以龍圖閣直學士的身份,與韓琦同時被任命為陜西經(jīng)略安撫副使、同管勾都部署司事,也在抗戰(zhàn)前線,時年五十二歲。滕子京則剛過知天命之年,二人的友情已然綿延二十多年了。
涇州這個地方,是個邊關阻隔、戰(zhàn)亂頻仍的兵家必爭之地。西夏國大舉攻宋,定川寨一仗,打得昏天黑地,血肉橫飛。滕知州鎮(zhèn)守城池,手中并無多少兵卒,“乃集農(nóng)民數(shù)千戎服乘城”,又“會范仲淹引番漢兵來援”,總算沒有失守。為了撫恤和慶功,滕知州掄開大手筆,動用公款“16 萬貫”,犒勞邊關將士,祭奠英烈,撫恤遺屬,花了個精光。為了不讓下屬承辦官佐擔責任,他“一人做事一人當”,發(fā)了點好漢脾氣,“恐連逮者眾,因焚其籍以滅姓名”,將所有賬單付之一炬,想查賬嗎?查個錘子!這可就給自己惹下大麻煩了。有御史梁堅者,向皇上奏了一本,罪名是滕子京“費公錢16 萬貫”,用現(xiàn)在的說法就是“挪用公款”罪。想想這可是在戰(zhàn)爭時期,又在作戰(zhàn)前線,揮霍“公錢16 萬貫”,足可買下你人頭一顆。這樣的欽犯誰敢為之說情?誰敢為他做無罪申辯?
患難之處見真情。敢為朋友兩肋插刀者,也只有范仲淹了。此時,范仲淹的處境并不好,“予時待罪政府”,但仍不顧個人安危,連上奏折三道:《舉滕宗諒狀》《奏雪滕宗諒張亢》《再奏辯滕宗諒張亢》。應該怎樣公正對待滕知州,范朋友有過這樣一段話:
西戎犯塞,邊牧難其人,朝廷進君刑部員外郎、知涇州,就賜金紫。及葛懷敏敗績于定州,寇兵大入,諸郡震駭,君以城中乏兵,呼農(nóng)民數(shù)千,皆戎服登城,州人始安。又以金繒募敢捷之士,晝夜探伺,知寇遠近及其形勢。君手操簡檄,關白諸郡,日二三次,諸郡莫不感服。予時為環(huán)慶路經(jīng)略部署,聞懷敏之敗,引藩漢兵為三道以助涇原之虛。時定州事后,陰翳近十日,士皆沮怯,君咸用牛酒迎勞,霈然霑足,士眾莫不增氣。又涇州士兵多沒于定川,君悉籍其姓名,列于佛寺,哭而祭之。復撫其妻孥,各從其欲,無一失所者。
這才是事實真相,這才是真正的滕知州!包括皇上在內(nèi),你們明白了嗎?梁堅之彈劾,昧于事實,是非顛倒了??!宋仁宗還算是個比較通人性的皇帝,最后“方未處刑,僅貶官而已”,調(diào)岳陽任職,于是就有了“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就有了“岳陽樓貪瀆案”。
第二樁,“岳陽樓貪瀆”案。
滕子京這性格,到岳州就消停了嗎?那就不是滕子京了嘛。他前腳剛重修好岳陽樓,后腳就有人再告御狀,彈劾他說:這個滕子京在岳州任上,并未做到“勤政為民”,使岳州出現(xiàn)太平興盛的景象,反而在老百姓窮困潦倒、餓殍遍地的情況下,四處搜刮錢財,重修岳陽樓,為自己樹碑立傳,邀功請賞。更為可惡的是,滕子京故技重施,征斂賦稅,“所得近萬緡,置于廳側(cè)自掌之,不設主典案籍。樓成極雄麗,所費甚廣,自入者亦不鮮焉”。瞧瞧,這回滕子京犯的可不是“挪用公款”罪,而是假公濟私,中飽私囊了,分明是個借工程撈錢的“大老虎”。
對于這位又惹爭議的老朋友,范仲淹會怎么辦?經(jīng)過西北前線數(shù)年的戰(zhàn)火洗禮,他們近三十年的友誼得到錘煉與升華。年近花甲的范老兄底氣更足,他說:滕子京的問題,根本不是出在什么“貪瀆成性”,而是出在他“尚氣”且“好施與”的“倜儻自任”。他說話并非護短,是有充分事實依據(jù)的:滕子京斥巨資重修岳陽樓,靠的并不是財政撥款,也沒搞什么集資攤派,而是依靠催收民間爛賬聚財,公私雙贏。如此令人拍手稱奇的妙招,實在是“非宗諒俠智而不能為”,連岳州老百姓都“不以為非,皆稱其能”。你說滕子京“自入者亦不鮮焉”,絕對不可能!假如修好岳陽樓尚有余資的話,照滕子京那喜歡排場熱鬧的脾氣,搞個大型豪華慶功晚會,花大價錢請來著名藝人捧場,上點好酒好菜,把那點錢花個精光,這倒完全可能,他才不會惦記什么“自入”呢!不然的話,怎么會“及卒,無余財”呢?
有意思的是,比范、滕晚生近三十年的司馬光,在他的《涑水記聞》中這樣記錄此案:“滕宗諒知岳州,修岳陽樓不用省庫銀,不斂于民。但榜民間,有宿債不肯償者,官為督之。民負債者爭獻之。所得近萬緡,置庫于廳側(cè)自掌之,不設主典案籍。樓成極雄麗,所費甚廣,自入者亦不鮮焉。州人不以為非,皆稱其能?!笨磥砉P者這位河東先賢,所記貌似全面而又公正,其實卻揪著“自入者亦不鮮焉”的小辮子不放,想做“帝王師”的他,是看不慣滕子京這種官品的,你能像我司馬光一樣清白嗎?嘁!可他也留下了自相矛盾的把柄,滕子京既有貪瀆,何以“州人不以為非,皆稱其能”?范仲淹浩蕩一生,為國為民薦舉了多少人才,幾乎無一失誤,怎么偏偏就對一個滕子京,花幾十年功夫都看不透,倒不如你這個捕風捉影的后生晚輩?莫非你連朝廷查證“及卒,無余財”的正式結(jié)論都不信嗎?你這個苛責他人的毛病真不好哦。
至于重修岳陽樓,是為自己“樹碑立傳”,“邀功請賞”,還是在搶救文物,做一件利在后世的功德事,范仲淹心里當然明白。岳陽樓前瞰洞庭,背枕金鶚,遙對君山,南望湖南四水,北眈萬里長江,與江西南昌的滕王閣、湖北武漢的黃鶴樓、山西永濟的鸛雀樓, 并稱為中國四大名樓。最早,三國東吳大將魯肅奉命鎮(zhèn)守巴丘,操練水軍,在洞庭湖連接長江的險要地段,建筑了巴丘古城; 建安二十年(215),他又在巴陵山上修筑了閱軍樓,登臨可觀洞庭全景,一帆一波皆可盡收眼底,氣勢非同凡響,這就是岳陽樓的前身。在兩晉、南北朝時被稱為“巴陵城樓”,中唐李白賦詩之后,始稱“岳陽樓”。千百年來,無數(shù)文人墨客在此登臨勝境,憑欄抒懷,記之以文,詠之以詩,形之以畫,使岳陽樓成為藝術創(chuàng)作中一個經(jīng)久不衰的主題。滕子京被貶至岳州時,岳陽樓已經(jīng)坍塌毀損,非重建不能保有千古勝跡……這些話范仲淹自己不說出來,是想留給后人評說,豈不更有說服力?他爽然應約,欣然命筆,絕唱面世,《岳陽樓記》中用“政通人和,百廢俱興”八個字做引子,你們就去盡情想象貶官滕子京的岳州作為吧!
不出范公所料,公正評價滕子京者,當代就大有人在了。共識是:滕子京一生仕途坎坷,屢貶屢謫,飽經(jīng)磨難,但其為人豪邁自負,棱角分明,是位有才干、有抱負的政治家。事實是:他在岳州三年,承前制而重修岳陽樓;崇教化,興建岳州學宮;治水患擬筑偃虹堤;三件大事在在有記。故而蘇舜欽稱他“忠義平生事,聲名夷翟聞。言皆出諸老,勇復冠全軍”。王辟之在《澠水燕談錄》中則稱:“慶歷中,滕子京謫守巴陵,治最為天下第一?!碧K、王與《澠水燕談錄》,都是與滕子京同時代的名家名著,其評價是很可取信的。至于后人之褒贊不絕,不可勝記也。
慶歷七年(1047),五十七歲的滕子京病逝于蘇州任所。五十八歲的范仲淹當時在鄧州任上,正為朋友一件事累得身心疲憊,聞此噩耗幾乎暈倒,星夜赴蘇州奔喪。后來記之曰:“君知命樂職,庶務畢葺。遷知蘇州,未逾月,人歌其能政。俄感疾,以某年月日,薨于郡之黃堂,享年五十七?!?/p>
滕子京墓在安徽青陽城東,新河鎮(zhèn)光榮村金雞嶺下。他是洛陽人,為何要安葬于此?這就牽出他與范仲淹曾經(jīng)的“青春游”了。他倆自打成了同榜進士,信然訂交,過從甚密。青陽有座“讀山”,原名長山,少年范仲淹曾隨繼父朱文翰在此讀書,后人遂改稱“讀山”。范仲淹中進士后,即偕同榜好友滕宗諒來此游玩懷舊。青陽縣位于長江中游南岸,南倚黃山,北枕長江,山靈水秀,氣候宜人。唐代白居易、劉禹錫、杜牧等文人墨客覽勝吟唱,多有留蹤留名。滕子京觸物明敏,感情豐富,一下子就喜愛上此地的山水之美。后來,他被貶為池州榷酤(筆者按:專管酒業(yè)專賣)期間,又邀好友范仲淹到池州游玩,二人上九華、游秋蒲,再覽貴池、青陽風光。《青陽縣志》載有滕子京所著《九華新錄》《九華圖》為證。就是在這次游歷中,滕子京流露出百年之后,希望魂歸青陽的愿望,并把年邁的父親和滕氏家族陸續(xù)遷入青陽。他病逝后,家人遵其囑,安葬于青陽?!睹魅f歷青陽縣志》載有范仲淹所作《宋滕子京墓志銘》,“諸子奉之喪,以某年月,葬于青陽邑東十里之金龜原,而乞銘于余……君昔有言,愛彼九華書契”云云。
說到范仲淹所作《宋滕子京墓志銘》,也是傳世美文一篇,可惜篇幅過長,不便照發(fā)。且看以下用詞:“少孤”,“性至孝”;“生平好學”,“積書數(shù)千卷以遺子孫”;“政尚寬易,孜孜風化”,“主略邊方,智謀橫來”;“在……四郡,并建學校”;“其育人之孤、急人之難多矣”;“重興岳陽樓,刻唐賢今人歌詩于其上”……這就是范仲淹筆下滕子京的一生。一個讀書人擁有如此忠孝節(jié)義、可圈可點的人生,“可不謂之君子乎!”滕子京瑕不掩瑜,是一位佼佼士君子,聱聱大丈夫!范仲淹用平生近四十年功夫,正面蓋棺論定滕子京,絕對不會錯!《宋滕子京墓志銘》的結(jié)尾一段如下,錄之以饗讀者。
銘曰:
嗟嗟子京,天植其才。精爽高出,誠意一開??孤氈G曹,辯論弗摧。主略邊方,智謀橫來。
嗟嗟子京,為臣不易。名以召毀,才以速累。江海不還,鬼神何意。君昔有言,愛彼九華。書契以降,干戈弗加。樹之松楸,蔽于云霞。
君今已矣,復藏于此?;昶湟罋e,神其樂只。壽夭窮通,一歸乎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