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
“甘草演員”在香港的影視文化里,是“粗生粗養(yǎng)”的營養(yǎng)食糧。曾幾何時,幸福的我輩,得以同步游弋于時間長河的上、中、下游,在他們芳華正茂與老而彌堅的演出里,感受和體會人性與人生。五六歲便如數(shù)家珍的一些名字,以肉身陪伴我們成長,也以記憶撫慰老去的我們。
一位又一位地走了,也形成了一塊又一塊巖石被抽走后的斷層。他們活過的時代,他們經(jīng)過的變遷,他們所貢獻的時間和情感,皆隨風而逝。我們要找有關粵語片和香港早期電視劇的數(shù)據(jù),由于缺乏口述歷史和個人傳記,很多個人故事,都只能是風中傳奇。
李香琴不是一般的母親專業(yè)戶,她演過的媽媽,絕對有靈魂和有生命。
近期離世的香港資深藝人李香琴,當下被大眾記得的她,是“嫲嫲”,是流行曲《三千年后》的深情旁白;最遙遠的是《一代奸妃》,例如宮闈片里的工具人“西宮娘娘”,民初大家庭里破壞男女主情感關系的“表妹”,兩者都是wannabe(s),任務都是借刀殺人,謀朝篡位。
但李香琴于我的代表作卻是在棄影從視后。1980年踏入回歸倒數(shù),兩大電視臺不約而同“以退為進”,回望香港人如何一路走來。劇集《輪流傳》英文名 《Five Easy Pieces》,正是比喻五個少女到中年的“香港成長史”。
那時候,長篇劇已開到荼蘼,《輪流傳》本來就有為香港寫傳的寓意,只是沒有想到先成為一頁歷史:香港電視劇史上絕無僅有的一次,說停播便停播,已經(jīng)拍好剪好的集數(shù)都放棄,從最后一個周五播完第廿五集,將廿六和廿七移到星期六播完后便化作云煙。之后,《輪流傳》劃下的句號,便是鄭裕玲下嫁富商前夕,與母親李香琴在入伙北角新居沒多久后的一段語重心長的對話。
這段戲開始沒多久,窗外的霓虹燈光射在沒有開燈的公寓內(nèi),站在黑暗中的鄭裕玲身上,有個“元”字。是北角著名上海飯店“大三元”的“元”,也不排除是銀元的元,因為這公寓就是“聘金”,母親李香琴一邊說“不是賣女”,一邊又說“你一定要有嘢揸手”(要有保障在手里)。這個以“恨”來表達愛的母親,飽嘗一個女人養(yǎng)大三個兒女的挨世界之苦,心是善良的,嘴舌卻狠得緊。在與女兒臨別依依之際,最衷心的祝福就是女兒嫁得幸福。但奈何命運弄人,十數(shù)年后,鄭裕玲的第二任丈夫因貪污案追捕在逃,一如父親當年。女兒,如此這般,便重蹈母親覆轍,一樣是獨力照顧兒女。
《輪流傳》的一個重要特色,是混合了五六十年代的國語和粵語文藝片情感。片中有很“電懋”、也有很“光藝”的時光。那就是中產(chǎn)和草根并列。但是,由于這部戲主打人物心理和角色關系,所以,它還是中產(chǎn)抒情多于為草根代言。沒有復仇,沒有發(fā)達,有的是分離聚合皆前定,到底意難平。
1980年的香港觀眾,能接受一部節(jié)奏有徐不疾的長篇劇嗎?答案已在歷史里,就是沒可能。換個角度想,能夠留下二十七集也算是一個美麗的誤會。雖然,剛巧當年我在節(jié)目研究部負責預覽《輪流傳》,所看到的三十集以后的內(nèi)容仍然很精彩。
李香琴在《輪流傳》里和鄭裕玲特別像母女。我記得2006到2007年在香港電臺主持“我愛你愛電視劇”時訪問李香琴談到這一場戲,她說和鄭裕玲一向投緣,拍這一場戲,一見鄭紅了眼睛,她很自然便跟著動情。從畫面上的母女看來,的確有著不想道破的情結,卻又是深愛彼此的兩個人。
李香琴不是一般的母親專業(yè)戶,她演過的媽媽,絕對有靈魂和有生命。她,將被有緣人永遠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