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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選》的“哀傷”
        ——試論《文選》“哀傷”類目形成的思想文化史背景

        2021-01-21 11:04:38
        關(guān)鍵詞:情感

        冉 瑩

        (復(fù)旦大學(xué) 中文系,上海 200433)

        一、 引 言

        《文選》是按照賦、詩、騷、七、詔、冊等文體分類編排的,但是,在賦和詩這兩種文體下面,又進一步按照題材分類:賦的下面有京都、郊祀、耕藉、畋獵、紀(jì)行、游覽、宮殿、江海、物色、鳥獸、志、哀傷、論文、音樂、情等十五類;詩的下面有補亡、述德、勸勵、獻詩、公、祖餞、詠史、游仙、招隱、反招隱、游覽、詠懷、哀傷、贈答、行旅、軍戎、郊廟、樂府、挽歌、雜歌、雜詩、雜擬等二十二類。關(guān)于《文選》的編纂體例,昭明太子蕭統(tǒng)在《文選序》中,就賦、騷、詩、箴、戒、論、銘、誄、贊等文體的源流功用加以闡述后,有一個概括,說:

        凡次文之體,各以匯聚。詩賦體既不一,又以類分;類分之中,各以時代相次。(1)[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呂延濟、劉良、張銑、呂向、李周翰注:《六臣注文選》,北京:中華書局據(jù)涵芬樓所藏宋刊影印,2012年,第4頁。

        然而,蕭統(tǒng)僅僅是介紹了《文選》首先按文體分類,而在詩、賦這兩種文體內(nèi),因為還有不同的“體”,也就是今天說的“題材”,所以再作細(xì)分。細(xì)分后的作品,以時代先后排列。他只是介紹了這樣的分類原則,但并未就“詩賦體既不一,又以類分”作詳細(xì)說明。這個“體”和“類”究竟指的是什么,為什么有“京都”或“補亡”等等的命名?

        魏晉以來,對文體的論述較多(2)參見曹丕《典論·論文》:“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文選》卷五十二)曹丕將文章分為四科八體分別討論寫作的要求。陸機《文賦》進一步擴充成了十種文體:“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披文以相質(zhì),誄纏綿而悽愴。銘博約而溫潤,箴頓挫而清壯。頌優(yōu)游以彬蔚,論精微而朗暢。奏平徹以閑雅,說煒曄而譎誑?!?《文選》卷十七)而劉勰《文心雕龍》(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以黃叔琳校本為底本,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5年)第六至二十五篇完全按照不同文體,如“明詩”“樂府”“全賦”等來討論寫作的方法??梢妼ξ膶W(xué)分體的討論從魏晉至齊梁已經(jīng)不斷地豐富與拓展。,文章、文集按文體分類已是相當(dāng)成熟的辦法(3)西晉的摯虞編輯了中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部總集《文章流別集》三十卷,此書雖已亡佚,但他為此書作的《文章流別論》(嚴(yán)可均輯《全晉文》卷七十七,中華書局據(jù)光緒年間王毓藻刻本影印,1958年,第3809~3811頁)散見在各類書之中,從此文我們知道摯虞也是按照文體來編排總集的。根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總部集類的記載,在摯虞《文章流別集》后又出現(xiàn)了許多總集,如謝混《文章流別本》十二卷、孔甯《續(xù)文章流別》三卷等,這些模仿?lián)从菟幍目偧瘧?yīng)當(dāng)也是像摯虞一樣按照文體來分類編選的。,所以過去的學(xué)者,大多認(rèn)為《文選》按文體分類,是魏晉南北朝文體分類思想發(fā)展的體現(xiàn)和結(jié)果(4)汪辟疆最早在《與黃祖軒論〈文選〉分類書》(錄于《中外學(xué)者文選學(xué)論集》)中提出:“綜合眾體,論列得失,建安而后,此風(fēng)彌盛?!辈茇А兜湔摗?、陸機《文賦》、劉勰《文心雕龍》皆有“分類之旨”,而《文選》之前的諸多總集如摯虞《文章流別集》、劉義慶《集林》,“書雖不存,分類之旨,猶可考見”,所以依文體分類并非蕭統(tǒng)獨創(chuàng),而是時代風(fēng)氣所致。更詳細(xì)的論述可參看傅剛《〈昭明文選〉研究》第二章《文體辨析與總集的編纂》,王立群《現(xiàn)代〈文選〉學(xué)史》第十章《〈文選〉分體研究》。。然而,對蕭統(tǒng)所說“詩賦體既不一,又以類分”,則關(guān)注較少,研究成果不多。(5)殷孟倫在《如何理解〈文選〉編選的標(biāo)準(zhǔn)》(錄于《中外學(xué)者文選學(xué)論集》)中,認(rèn)為賦和詩的二級類目是受到《文心雕龍》的《詮賦》《明詩》兩篇的影響,劉勰在《詮賦》中有:“夫京殿、苑獵、述行、序志,并體國經(jīng)野,義尚光大。”因此《文選》的賦類分為京都、郊祀、耕藉、畋獵、紀(jì)行、游覽、宮殿、江海等十五目,“可以說是本于《文心雕龍》而更加以擴充的”?!睹髟姟菲摷敖ò矔r代的詩風(fēng)說:“并憐風(fēng)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倍段倪x》“就根據(jù)這樣的敘述,擴而充之,具體為‘公’等目的詩作,合上樂府各目,條分縷析,使得詩的名目就增多至二十二目,這樣的分法,也可以說在《明詩》里已經(jīng)勾畫出一個大致的輪廓來”。胡大雷在《〈文選〉編纂研究》的第五章《〈文選〉賦、詩編纂的以類相分》中提出在魏晉南北朝,佛典、總集、別集都有以事類相分的編纂體例,他將《文選》詩的二十三類分為三種情況:以詩作的外在目的為類(如補亡、獻詩等)、以詩作的內(nèi)容為類(如述德、哀傷等)、以詩作的體式為類(如樂府、雜歌),而賦的十五類都是依創(chuàng)作的內(nèi)在目的而沒有以創(chuàng)作的外在目的和創(chuàng)作的體式為類的情況,這表明詩的分類要較賦的分類復(fù)雜。據(jù)《文選》傳世本推測,《文選》的分類,首先是依據(jù)文體,但由于賦、文這兩種文體中包含的篇目太多,因此又根據(jù)題材事類,進行了第二次分類。至于按題材作區(qū)分,在與《文選》同時代的《文心雕龍》中,已可見其眉目?!对徺x》篇說:

        夫京殿苑獵,述行序志,并體國經(jīng)野,義尚光大。(6)[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第135、66頁。

        《明詩》篇說:

        并憐風(fēng)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7)[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第135、66頁。

        劉勰在這里也大致地講述了賦和詩所涵蓋的題材內(nèi)容,對照《文選》的分類,兩者異曲同工,(8)甚至有學(xué)者認(rèn)為《文選》的分類就是受到劉勰《詮賦》、《明詩》兩篇的影響,可參看殷孟倫《如何理解〈文選〉編選的標(biāo)準(zhǔn)》,見注釋2。說明《文選》對賦和詩再次按照題材區(qū)分,也并不突兀。

        問題是在賦和詩的第二次分類中,它們共有的類目其實非常少,只有“游覽”“哀傷”兩例,相當(dāng)醒目?!坝斡[”暫且不論(9)參見趙曉文論文,尚未正式發(fā)表。,在“哀傷”這個類目下,賦選入的有五家七篇,詩選入的有九家十三篇,總共二十篇作品?!鞍笔且粋€描述情感的詞匯,與京都、郊祀等不同,為什么在《文選》中會有這樣一個類目?它承載了怎樣的文學(xué)觀念?反映了怎樣的時代思想?

        以往有胡大雷、黃磊等學(xué)者,對《文選》詩賦的“哀傷”類做過研究,主要是從文體學(xué)和類型學(xué)的角度,將“哀傷”詩、“哀傷”賦看作獨立的文學(xué)類型,探討其中詩賦的主題、結(jié)構(gòu)、風(fēng)格及其折射的漢魏六朝文人心態(tài)與社會背景,卻都沒有討論“哀傷”這個概念本身,意味著什么?更沒有注意到“哀傷”這個詞的出現(xiàn),牽涉到中古思想史的大變局,特別是思想史中佛教的引入。因此,本文將會采用新的視角和方法,對《文選》詩賦的“哀傷”類,重新進行審視,首先說明“哀傷”這個詞的由來,其次說明“哀傷”何以成為《文選》的一個類目,它反映了中古時期什么樣的思想情感和文學(xué)文化的變化。

        二、 “哀傷”一詞的出現(xiàn)

        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說:“哀,閔也。”清代段玉裁解釋“閔”,是“吊者在門也。引申之,凡哀皆曰閔”(10)[東漢]許慎著,蔣人杰編纂:《說文解字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285~286頁。??梢姟鞍А边@個字的本意,便是與“死亡”有關(guān),生人來到死者處,表達(dá)吊唁、憑悼之情,稱之為“哀”。當(dāng)然,“哀”也有“痛”和“悲”的意思(11)《說文解字》段玉裁注引《廣雅·釋詁》:“哀,痛也?!薄夺層?xùn)》:“哀哀,悲也?!保段男牡颀垺ぐУ酢菲f:“哀者,依也。悲實依心,故曰哀也?!?12)[南朝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第239頁。這是說心里流露的悲的情感,即是“哀”。

        《說文解字》又說:“傷,創(chuàng)也?!?13)蔣人杰編纂,劉銳審訂:《說文解字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712頁??梢姟皞本褪莿?chuàng)傷的意思。而東晉郭璞注《爾雅》說:“悠、傷、憂,思也,皆感思也。”(14)[晉]郭璞注,[宋]邢昺疏,王世偉整理:《爾雅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1頁。說明“傷”又有“憂”的意思,是指內(nèi)心受創(chuàng)傷。故南朝宋邢昺舉《詩經(jīng)·周南·卷耳》“維以不永傷”的例子,說這里的“傷”也指“愁思”,是一種心靈的創(chuàng)傷。

        在中古以前的漢語文獻中,“哀”和“傷”基本上是作為兩個單音節(jié)詞,分別使用的,如:

        《詩經(jīng)·小雅·采薇》說:我心傷悲,莫知我哀!(15)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468頁。

        《論語·先進》說: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16)程樹德:《論語集釋》卷二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806頁。

        《禮記·少儀》說:賓客主恭,祭祀主敬,喪事主哀,會同主詡。(17)[清]孫希旦:《禮記集解》卷三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943頁。

        依據(jù)現(xiàn)有文獻調(diào)查,“哀”“傷”連用成為一個雙音節(jié)詞“哀傷”,在魏晉之前,僅出現(xiàn)很少幾次,見于:

        《漢書·匡衡傳》:陛下秉至孝,哀傷思慕不絕于心。(18)[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八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341頁。

        王逸注《楚辭·招魂》:言鬼魄當(dāng)急來歸,江南土地僻遠(yuǎn),山林崄阻,誠可哀傷,不足處也。(19)[漢]王逸章句,[宋]洪興祖補注:《楚辭章句補注》卷九,長沙:岳麓書社,2013年,第213頁。

        王逸注《楚辭·惜誓》:言哀傷梅伯盡忠直之節(jié),諫正于紂,反為來革所譖,而被賊害也。(20)同上,卷十一,第229頁。

        王逸注《楚辭·離世》:觀視楚郢之道路,終不復(fù)還反,內(nèi)自哀傷也。(21)同上,卷十六,第287、291、308頁。

        王逸注《楚辭·遠(yuǎn)逝》:言己放流,心中隱隱而憂愁,思念怫郁,獨自哀傷,執(zhí)行忠信而被讒邪,冤結(jié)曾無解已也。(22)同上,卷十六,第287、291、308頁。

        王逸注《楚辭·思古》:言己不遭明君,無御用者,重自哀傷,凄愴累息,心為剝裂。(23)同上,卷十六,第287、291、308頁。

        曹操《薤露行》:瞻彼洛城郭,微子為哀傷。(24)[三國]曹操:《曹操集》,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頁。

        班固《漢書》和王逸注《楚辭》,都成書于東漢,據(jù)此可知,在東漢之前,罕見有“哀傷”一詞在漢語文獻中出現(xiàn)。東漢時,開始有少量“哀”與“傷”的結(jié)合,成為一個雙音節(jié)詞,但是要到魏晉以降,才有如:

        魏阮籍《詠懷詩·其二十》“羈旅無儔匹,俛仰懷哀傷。(25)[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呂延濟、劉良、張銑、呂向、李周翰注:《六臣注文選》,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423頁。

        東晉葛洪《抱樸子·仁明》:意愛弘于長育,哀傷著于啁噍。(26)[晉]葛洪著,楊明照撰:《抱樸子外篇校箋》卷三七,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221頁。

        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毋丘儉傳》雖云流徙,道路餓殺,天下聞之,莫不哀傷。(27)[晉]陳壽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卷二八《毋丘儉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764頁。

        為什么在東漢以前的漢語文獻里,“哀”和“傷”基本上都是單獨使用,很少成為一個詞組。這個現(xiàn)象,值得玩味。

        三、 從“哀而不傷”到哀而能傷

        東漢以前罕見“哀傷”的現(xiàn)象,當(dāng)然是與儒家的思想觀念有很大關(guān)系。

        《論語·八佾》記載有孔子對《關(guān)雎》的評價:

        子曰:《關(guān)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28)程樹德:《論語集釋》卷六,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98頁。

        孔子提到《關(guān)雎》,究竟指《詩經(jīng)》中的《關(guān)雎》一詩,還是音樂中的《關(guān)雎》篇,歷來有所爭議,但無論是詩還是樂,在這里,孔子借《關(guān)雎》討論的問題,包括整個《八佾》篇的主旨,都是“論禮樂之得失”(29)《十三經(jīng)注疏·論語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465~2469頁。,也就是論“禮”的內(nèi)涵與要求。

        梁啟超對儒家之“禮”有過這樣的闡釋:“禮的最大作用,就是個節(jié)字。所以《荀子·大略篇》說:‘禮,節(jié)也?!稑酚洝芬嗾f:‘禮節(jié)民心。’《中庸》說:‘喜怒哀樂發(fā)而皆中節(jié)?!康木褪沁@個?!俄n非子·解老篇》說:‘禮者,外節(jié)之所以諭內(nèi)也。’算得禮字最簡明確切的訓(xùn)詁了。以上所引,雖不全是孔子親說的,但孔子禮教的精意,確是如此。”(30)梁啟超:《儒家哲學(xu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44頁。

        而所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魏何晏《論語集解》引漢代孔安國注說:“樂不至淫,哀不至傷,言其和也?!?31)程樹德:《論語集釋》卷六,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99頁。說的便是“樂”和“哀”這兩種情感,都不能過度,都應(yīng)該有所節(jié)制,從而達(dá)到儒家所追求理想的“中和”狀態(tài)。宋代朱熹注《論語》也說:“傷者,哀之過而害于和者也?!?32)《論語·八佾》,[宋]朱熹撰:《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66頁??梢?,在秉持中和原則的儒家思想中,“哀”是一種合理的情感,但“傷”則是過度的、不符合中和原則、甚至?xí)θ说男撵`產(chǎn)生傷害的一種情感。所以,先秦兩漢之際,一般都強調(diào)要用“禮”約束“情”,情感的表達(dá),應(yīng)該中和克制,應(yīng)該“哀而不傷”。

        正是因為對情感表達(dá)有節(jié)制的要求,哀而不能傷,便使得“哀”和“傷”獨立而行,極少作為一個詞出現(xiàn)漢語文獻中。

        但是,這種情況到漢末就出現(xiàn)了變化。漢代大一統(tǒng)帝國的崩潰,也帶來了儒家意識形態(tài)的解體,禮教受到嚴(yán)重沖擊,玄學(xué)誕生。這一巨大變化,也促使人們對“哀傷”這種情感有了新的認(rèn)識。

        在玄學(xué)討論中,首先出現(xiàn)的與情感相關(guān)的論題,便是“圣人是否有情”。湯用彤在《王弼圣人有情義釋》中說:“漢儒上承孟、荀之辨性,多主性善情惡,推至其極則圣人純善而無惡,則可以言無情。”(33)湯用彤:《魏晉玄學(xué)論稿》,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83頁。這是講漢代的情況,但是到了魏晉時期,人們對此有了新的認(rèn)識。何晏仍然主張“圣人無情”,但是王弼卻說:“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yīng)物,然則圣人之情,應(yīng)物而無累于物者也?!?34)[晉]陳壽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卷二八,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795頁。他認(rèn)為圣人是與普通人一樣,同樣有“五情”,同樣有哀樂來感應(yīng)萬物,情感本身與常人無異,只是圣人能做到不被外物所牽絆,他們的情感更加通達(dá)。這一觀點,對漢儒徹底否定情感的合理性,無疑是極大突破。可見從漢代至魏晉,由于經(jīng)學(xué)的動搖和玄學(xué)的發(fā)展,使得人們對情感日益重視,對情感存在的合理性,有了新的認(rèn)識和思考。

        其次,與情感相關(guān)的玄學(xué)論題,特別是與“哀傷”這種情感有直接關(guān)系的,是出現(xiàn)了“聲無哀樂”的理論。《世說新語·文學(xué)》記載:“舊云,王丞相過江左,只道聲無哀樂、養(yǎng)生、言盡意三理而已?!?35)[南朝宋]劉義慶著,[南朝梁]劉孝標(biāo)注,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751頁。由此可見“聲無哀樂”在魏晉玄學(xué)清談中的受重視程度。嵇康的《聲無哀樂論》,無疑是這場持久的爭辯中最具有影響力的一篇文章。他指出:“音聲之作,其猶臭味在于天地之間。其善與不善,雖遭遇濁亂,其體自若,而不變也。豈以愛憎易操、哀樂改度哉?”(36)[三國魏]嵇康著,戴明揚校注:《嵇康集校注》卷五,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346頁。這是說音樂就好比氣味,有著自己的客觀本體,與愛憎哀樂這些人的主觀情感沒有關(guān)系,也不會因人的情感而改變。他是從根本上推翻了“哀而不傷”的合理性。既然音樂本身就與哀樂無關(guān),與人的情感無關(guān),又怎么能要求它“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用禮樂去節(jié)制人的情感呢?嵇康“想要強調(diào)音樂和情感各有畛域,以防情感裹挾著政治,過分侵入音樂的領(lǐng)地而使音樂淪為政治的附庸”(37)戴燕:《玄意幽遠(yuǎn)——魏晉思想、文化與人生》,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第78頁。,他讓音樂和情感回歸到了各自的領(lǐng)域,而不再受政治的干擾和裹挾,所謂“和聲無象,而哀心有主”(38)[三國魏]嵇康著,戴明揚校注:《嵇康集校注》卷五,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346頁。,讓情感回歸到人的心靈本身。

        正是在這樣的玄學(xué)討論中,情感的問題,日益受到重視并得到重新審視;情感的抒發(fā),也變得更為直接、濃烈,突破“禮”的限制,從“哀而不傷”變成“哀而能傷”。

        “竹林七賢”中的另一人物阮籍的事跡,便很可以視作這種情感表達(dá)轉(zhuǎn)變的印證?!度龂尽放嶙⒁段菏洗呵铩罚瑢Ψ蕰r的阮籍有這樣的記載:

        性至孝,居喪雖不率常檢,而毀幾至滅性。(39)[晉]陳壽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卷二十一《阮籍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604頁。

        這是說雖然阮籍不遵守常規(guī)禮法,但情感過于傷痛甚至到了毀滅自身的地步?!稌x書·阮籍傳》對這個故事有了更詳細(xì)的敘述:

        性至孝,母終,正與人圍棋,對者求止,籍留與決賭。既而飲酒二斗,舉聲一號,吐血數(shù)升。及將葬,食一蒸肫,飲二斗酒,然后臨訣,直言窮矣,舉聲一號,因又吐血數(shù)升。毀瘠骨立,殆致滅性。(40)[唐]房玄齡等:《晉書》卷四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361頁。

        原本,儒家思想對于臨喪的情感,是有著中和節(jié)制的要求的,《論語·子張》有載“子游曰:‘喪致乎哀而止?!?41)程樹德:《論語集釋》卷三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325、1326頁。何晏《集解》引孔安國《注》說:“毀不滅性也?!?42)程樹德:《論語集釋》卷三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325、1326頁。皇侃的《論語義疏》闡釋得更加詳細(xì):“雖喪禮主哀,然孝子不得過哀以滅性,故使各至極哀而止也?!?43)[梁]皇侃:《論語義疏》卷十,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505頁。也就是說,臨喪致哀,不能過度以至于毀身滅性,不能讓過于強烈的哀情對自身造成傷害,致哀而有所節(jié)制,才符合“哀而不傷”的要求。但阮籍卻顯然違背了這樣的要求,在聽聞母親死訊和下葬亡母之時,他都“舉聲一號,吐血數(shù)升”,以至于最后形銷骨立、近乎滅性。如此強烈的哀傷表達(dá),顯然打破了儒家致哀而止、毀不滅性的要求,而他看似違背禮教的行為——飲酒、食肉——實際上也是在發(fā)泄內(nèi)心濃烈凄愴的哀傷之情??梢姀奈簳x開始,人們已經(jīng)從“哀而不傷”的觀念,逐漸轉(zhuǎn)向“哀而能傷”。

        到后來的東晉南朝,這種強烈而直接的情感抒發(fā),更是屢見不鮮?!妒勒f新語·傷逝》中記載了許多與因親友逝去而哀傷不已的故事,如:

        支道林喪法虔之后,精神霣喪,風(fēng)味轉(zhuǎn)墜。常謂人曰:“昔匠石廢斤于郢人,牙生輟弦于鐘子,推己外求,良不虛也。冥契既逝,發(fā)言莫賞,中心蘊結(jié),余其亡矣!”卻后一年,支遂殞。(44)[南朝宋]劉義慶著:[南朝梁]劉孝標(biāo)注,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755~756、759、751頁。

        王子猷、子敬俱病篤,而子敬先亡。子猷問左右:“何以都不聞消息?此已喪矣!”語時了不悲。便索輿來奔喪,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徑入坐靈床上,取子敬琴彈,弦既不調(diào),擲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渤絕良久。月余亦卒。(45)[南朝宋]劉義慶著:[南朝梁]劉孝標(biāo)注,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755~756、759、751頁。

        這兩則故事中,支道林和王徽之都因為好友、兄弟的逝去,而無比哀傷,甚至加速了自己生命的殞滅。哀傷已經(jīng)強烈到了“生命無法承受之重”的程度,原本儒家思想中“哀而不傷”的節(jié)制,早已不見蹤影;原本鮮少見于文獻中的“哀傷”,甚至得到了濃墨重彩的書寫,這未嘗不可視為《世說新語》作者對“哀傷”情感特別的關(guān)注。

        同樣是《世說新語·傷逝》中的另一則故事,也可以視作對這一時期情感表達(dá)的最佳注解:

        王戎喪兒萬子,山簡往省之,王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焙喎溲?,更為之慟。(46)[南朝宋]劉義慶著:[南朝梁]劉孝標(biāo)注,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755~756、759、751頁。

        “情之所鐘,正在我輩”,道出了魏晉以來人們對情感的重新認(rèn)識和定義:情感不再是需要節(jié)制的,情感表達(dá)不再是內(nèi)斂中和的,它是自然生發(fā)的,也可以強烈、直接地表達(dá)出來。而哀傷便是這樣一種情感。

        到《文選》成書的梁代,玄學(xué)的發(fā)展已經(jīng)相當(dāng)成熟,與儒學(xué)、史學(xué)、文學(xué)并列為“四學(xué)”,“哀而不傷”完全變成了“哀而能傷”。這一點,在《文選》編者昭明太子蕭統(tǒng)的身上就可以得到證明。據(jù)《梁書》記載,蕭統(tǒng)在母親丁貴嬪去世后,悲傷過度,水米不進,慟哭自絕。梁武帝派人向蕭統(tǒng)宣旨說:“毀不滅性,圣人之制”,即要求兒子遵循儒家之禮,做到“哀而不傷”;但蕭統(tǒng)仍然飲食削減、食之無味,“體素壯,腰帶十圍,至是減削過半”,終至形銷骨立、身體羸弱,無論士人或庶民,見到他都同情悲傷。(47)[唐]姚思廉:《梁書》卷八《昭明太子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67頁。由此可見,不光蕭統(tǒng),一般人都覺得“哀而能傷”是合理的,也值得同情。

        由于哀而能傷,便為“哀”和“傷”這兩個單音節(jié)字的組合,成為“哀傷”一詞,提供了思想的基礎(chǔ)。

        四、 漢譯佛經(jīng)中的“哀傷”

        盡管漢語文獻中“哀傷”一詞的出現(xiàn),與玄學(xué)興起后對“哀傷”情感的肯定,有很大影響,但是佛教傳來的影響,更值得注意。過去的佛教研究者都承認(rèn)“佛教在中國的流傳和擴大影響,一方面靠僧團的傳教活動,一方面則要靠佛典的傳譯與流通?!?48)孫昌武:《佛教與中國文學(xu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頁??梢哉f,《文選》中“哀傷”這個全新類目的出現(xiàn),同樣與佛典翻譯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而它受到佛典的影響,又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第一,從詞語輸入的角度來看,佛經(jīng)翻譯促進了“哀傷”這一詞匯的使用;第二,從《文選》這一類目作品的思想來看,它們不僅承載著佛教特有的思想內(nèi)涵和情感要求,即哀悼和憐憫,也受到佛教基本人生觀“八苦”的浸潤和影響。

        1.佛經(jīng)翻譯促進雙音節(jié)詞“哀傷”的使用

        如前所述,在漢魏以前的漢語文獻中,雙音節(jié)詞“哀傷”較少出現(xiàn),“哀”和“傷”往往是作為兩個單音節(jié)詞分開來使用。這一現(xiàn)象,與漢語詞匯的發(fā)展史也是有關(guān)系的。王力在《漢語史稿》中早已總結(jié)過漢語構(gòu)詞法的規(guī)律,他說:“漢語構(gòu)詞法的發(fā)展是循著單音詞到復(fù)音詞的道路前進的?!睆臍v史上看,漢語詞匯是從中古時期開始,由單音走向復(fù)音化的,而導(dǎo)致這種變化的原因,“第一是語音的簡化;第二是外語的吸收”。(49)王力:《漢語史稿》,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340頁。梁曉虹在《佛教詞語的構(gòu)造與漢語詞匯的發(fā)展》中,也進一步證明了梵語的吸收,是促進漢語詞匯雙音化發(fā)展的重要因素。尤其是同義復(fù)合的聯(lián)合式雙音節(jié)詞,成為中古時期雙音節(jié)復(fù)合詞的大宗。佛經(jīng)翻譯過程中的很多常用語素,如“惱”“著”等,與其他同義詞復(fù)合而成聯(lián)合式的雙音詞,成為譯經(jīng)中的特色,而后被漢語吸收成為常用詞匯,如“煩惱”“苦惱”等等。(50)梁曉虹:《佛教詞語的構(gòu)造與漢語詞匯的發(fā)展》,北京:北京語言學(xué)院出版社,1994年,第190頁。除此以外,俞理明、顧滿林的《東漢佛道文獻詞匯新質(zhì)研究》也表明,佛教對人的感知和情緒十分關(guān)注,對人所經(jīng)歷的種種煩惱苦痛甚為關(guān)心,由此也產(chǎn)生了“愁惱”“愁易”“悲憐”“悲疾”“哀悴”“哀慟”“悲怖”“悲啼”等許多表達(dá)煩惱悲愁的詞匯。(51)俞理明、顧滿林:《東漢佛道文獻詞匯新質(zhì)研究》,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3年,第387~388頁。

        由于佛教傳來,吸收梵語而促進了漢語由單音詞向復(fù)音詞發(fā)展,再加上佛教對人的情緒感知尤為關(guān)注,“哀”和“傷”這兩個在漢語中用來表達(dá)悲哀傷痛的單音節(jié)詞,在佛經(jīng)翻譯的過程中變成了同義復(fù)合的聯(lián)合式雙音節(jié)詞“哀傷”。因此,在東漢至魏晉南北朝的漢譯佛經(jīng)中,常常能見到“哀傷”這個詞語的出現(xiàn)。

        在佛教始入中國的東漢時期,在現(xiàn)存最早一批來到洛陽的西域僧人翻譯的佛經(jīng)中,便可見到以下使用“哀傷”的例子:

        東漢安世高《太子慕魄經(jīng)》:其母哀傷,使人問狀。(52)[東漢]安世高譯:《太子慕魄經(jīng)》,《大正藏》卷三第0167號經(jīng),第408頁下~409頁上。

        東漢支婁迦讖《雜譬喻經(jīng)》:疲頓困劣悔當(dāng)何逮。兄知心念愴然哀傷。(53)[東漢]支婁迦讖譯:《雜譬喻經(jīng)》,《大正藏》卷四第0204號經(jīng),第501頁下。

        東漢支婁迦讖《阿閦佛國經(jīng)》:以大身于世間無蓋。哀傷諸天及人。(54)[東漢]支婁迦讖譯:《阿閦佛國經(jīng)》,《大正藏》卷十一第0313號經(jīng),第751頁下。

        東漢支婁迦讖《佛說無量清凈平等覺經(jīng)》:今我出于天下,在是惡中,于苦世作佛,慈愍哀傷教語開道。(55)[東漢]支婁迦讖譯:《佛說無量清凈平等覺經(jīng)》,《大正藏》卷十二第0361號經(jīng),第298頁上。

        東漢支婁迦讖《佛說伅真陀羅所問如來三昧經(jīng)》:菩薩若見疲病羸劣。當(dāng)哀傷之。是為忍辱。(56)[東漢]支婁迦讖譯:《佛說伅真陀羅所問如來三昧經(jīng)》卷十五,《大正藏》第0624號經(jīng),第357頁上。

        東漢支曜《成具光明定意經(jīng)》:若見一切眾生蚑行蠕動。愍而哀傷縱而活之。(57)[東漢]支曜譯:《成具光明定意經(jīng)》卷十五,《大正藏》第0630號經(jīng),第453頁上。

        安世高等以上的佛經(jīng)譯者,都是歷史上著名的譯經(jīng)家,對于早期佛教傳入中國作出了極大貢獻。根據(jù)《高僧傳》的記載,安世高于漢恒帝初來到中國,“其先后所出經(jīng)論,凡三十九部”(58)[梁]釋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5、10、11頁。;支婁迦讖于漢靈帝時期來到洛陽,“出般若道行般舟首楞嚴(yán)等三經(jīng),又有阿阇世王寶積等十余部經(jīng)”;支曜同樣是漢靈、獻之間活躍于京洛的僧人,“有慧學(xué)之譽”。這些西域僧人在東漢時期翻譯的佛經(jīng),為中國人理解與接受佛教奠定了最初的基礎(chǔ),也為后世更多的佛典的傳譯開辟了道路。

        到了魏晉南北朝,佛經(jīng)中使用“哀傷”一詞更多,如:

        西晉竺法護《佛說鹿母經(jīng)》:哀傷二子窮,乞假須臾間。(59)[西晉]竺法護譯:《佛說鹿母經(jīng)》,《大正藏》卷三第0182號經(jīng),第454頁中。

        西晉竺法護《正法華經(jīng)》:德最弘衍,于當(dāng)來世,慈愍哀傷,一切聞之。(60)[西晉]竺法護譯:《正法華經(jīng)》,《大正藏》卷九第0263號經(jīng),第70頁中。

        西晉竺法護《文殊師利佛土嚴(yán)凈經(jīng)》:哀傷眾生故,心未曾懈倦。(61)[西晉]竺法護譯:《文殊師利佛土嚴(yán)凈經(jīng)》,《大正藏》卷十一第0318號經(jīng),第891頁上。

        西晉竺法護《彌勒菩薩所問本愿經(jīng)》:見一人得疾困篤。見已有哀傷之心。(62)[西晉]竺法護譯:《彌勒菩薩所問本愿經(jīng)》,《大正藏》卷十二第0349號經(jīng),第188頁中。

        西晉竺法護《佛說方等般泥洹經(jīng)》:我當(dāng)為一切,哀傷設(shè)擁護,致得天人尊,覺則為上度。(63)[西晉]竺法護譯:《佛說方等般泥洹經(jīng)》,《大正藏》卷十二第0378號經(jīng),第915頁下。

        西晉竺法護《阿差末菩薩經(jīng)》:常以佛戒教訓(xùn)十方。有行惡者心哀傷之。(64)[西晉]竺法護譯:《阿差末菩薩經(jīng)》,《大正藏》卷十三第0403號經(jīng),第599頁中。

        西晉竺法護《佛說魔逆經(jīng)》:忍辱愍窮哀傷一切貧于智慧不及道者。(65)[西晉]竺法護譯:《佛說魔逆經(jīng)》,《大正藏》卷十五第0589號經(jīng),第116頁下。

        西晉竺法護《佛說弘道廣顯三昧經(jīng)》:愿垂哀傷而普說。(66)[西晉]竺法護譯:《佛說弘道廣顯三昧經(jīng)》,《大正藏》卷十五第0635號經(jīng),第489頁上。

        后秦佛陀耶舍、竺佛念《長阿含經(jīng)》:時,地主王聞其命終,愍念哀傷撫膺而曰:“咄哉!何辜失國良干?”(67)[后秦]佛陀耶舍、竺佛念譯:《長阿含經(jīng)》,《大正藏》卷一第0001號經(jīng),第31頁中至下。

        吳支謙《佛說梵網(wǎng)六十二見經(jīng)》:以慈心哀傷一切人民及蜎飛蠕動之類。(68)[三國·吳]支謙譯:《佛說梵網(wǎng)六十二見經(jīng)》,《大正藏》卷一第0021號經(jīng),第265頁下。

        吳支謙《私呵昧經(jīng)》:哀傷一切人故滅度。(69)[三國·吳]支謙譯:《私呵昧經(jīng)》,《大正藏》卷十四第0532號經(jīng),第811頁下。

        北魏慧覺《賢愚經(jīng)》:大王慈悲。豈不矜愍。王聞是語。甚懷哀傷。(70)[北魏]慧覺譯:《賢愚經(jīng)》,《大正藏》卷四第0202號經(jīng),第360頁下。

        劉宋先公《佛說月燈三昧經(jīng)》:于眾人民有哀傷,行智慧者有是事。(71)[劉宋]先公譯:《佛說月燈三昧經(jīng)》,《大正藏》卷十五第0640號經(jīng),第621頁中。

        劉宋沮渠京聲《弟子死復(fù)生經(jīng)》:天下一切人民萬物蜎飛蠕動之類。佛皆哀傷之。(72)[劉宋]沮渠京聲譯:《弟子死復(fù)生經(jīng)》,《大正藏》卷十七第0826號經(jīng),第869頁上。

        根據(jù)調(diào)查,從東漢至魏晉南北朝時期,現(xiàn)存漢譯佛經(jīng)中使用“哀傷”一詞的,共有如上二十條,算是高頻率出現(xiàn)的詞匯。

        對比“哀傷”在漢語文獻中的出現(xiàn),“哀傷”在佛典中的使用,在時間上,幾乎與之同步。可以相信,佛經(jīng)翻譯中頻繁使用“哀傷”這個詞,進一步促進了它作為一個同義復(fù)合的雙音節(jié)詞的流行,以至成為《文選》中的一個類目的名稱。

        2.“哀傷”源于“哀悼”

        如果說“哀傷”作為一個漢語詞匯的成立,深受佛經(jīng)翻譯的影響,那么,便有必要來看一下“哀傷”在梵文里的本義。

        現(xiàn)存的梵文佛經(jīng)已經(jīng)很少,在以上提到的二十則含有“哀傷”的佛經(jīng)中,只有《長阿含經(jīng)》里的這條經(jīng)文,可以找到對應(yīng)的巴利文原文:

        漢文巴利文其后,典尊忽然命終,時,地主王聞其命終,愍念哀傷??撫膺而曰:“咄哉!何辜失國良干?”①———(后秦)佛陀耶舍、竺佛念《長阿含經(jīng)》Atha kho, bho, ahorattāna accayena govindo brāhmao kālamakāsi.Govinde brāhmae kālakate rājā disampati paridevesi: “yasmi vata, bho, maya samaye govinde brāhmae sabbakiccāni sammā vossajjitvā pa?cahi kāmaguehi samappitā samagībhūtā paricārema, tasmi no samaye govindo brāhmao kālakato”ti.②①②[后秦]佛陀耶舍、竺佛念譯:《長阿含經(jīng)》,《大正藏》卷一第0001號經(jīng),第31頁中至下。南傳:《長部尼柯耶19經(jīng)》,《大總管經(jīng)》第304,DN.19/(6) Mahāgovindasutta, 304.

        在這一經(jīng)文里,“哀傷”對應(yīng)的巴利文詞匯是“paridevesi”。在巴利文里,它是“parideveti”的第二人稱動詞變位,它的英文解釋是“to wail, lament”,(73)巴利字典,https://palidictionary.appspot.com/browse/p/parideveti.也就是“哀悼”“為某人死亡而悲痛”的意思。此外,“parideveti”的名詞形式是“parideva”,它的意思也是“悲嘆”(wailing)、“哀悼”(lamentation)(74)巴利字典,https://palidictionary.appspot.com/browse/p/parideveti.。這就是說,“哀傷”在梵文里的本義,就帶有為死去之人哀悼這層特殊的含義,而不僅僅是現(xiàn)代漢語里悲傷難過的意思。

        根據(jù)梵文中的這個“哀傷”原義,來看《文選》“哀傷”類收入的二十篇詩賦。其中,與“哀悼”相關(guān)的,有向秀哀悼嵇康和呂安的《思舊賦》,潘岳哀悼岳父楊肇的《懷舊賦》、代寡婦哀悼亡夫的《寡婦賦》和哀悼亡妻的《悼亡詩》三首,謝靈運哀悼廬陵王的《廬陵王墓下作》,任昉哀悼范云的《出郡傳舍哭范仆射》。二十篇作品里面,以“哀悼”為主題的,就占了八篇。

        《文選》的編者蕭統(tǒng),對于親友死后的“慕悼之言”,格外重視。據(jù)《梁書》本傳記載,普通三年(522),他和劉孝綽等人有關(guān)禮制的一次爭論,就是由始興王蕭憺薨逝引起的。按照舊制,“東宮禮絕傍親,書翰并依常儀”,也就是說蕭統(tǒng)作為東宮太子,不必為旁系親屬服喪,書信往來等事宜也當(dāng)與平時一樣,然而,蕭統(tǒng)對此有所疑問,便召集劉孝綽等人商討。劉孝綽援引張鏡的《東宮儀記》,主張東宮雖然按照“傍絕”的規(guī)定,可以不服喪,但仍然要表達(dá)悲傷的情感,居喪期間應(yīng)該停止奏樂,同時也要對死者表達(dá)兼慕之情,這樣等到儀式結(jié)束,停止悲哭,“稱悲竟”,就可以恢復(fù)奏樂了。徐勉、周舍、陸襄等人都贊成。而蕭統(tǒng)卻補充說:

        張鏡《儀記》云“依士禮,終服月稱慕悼”。又云“凡三朝發(fā)哀者,踰月不舉樂”。劉仆議,云“傍絕之義,義在去服,服雖可奪,情豈無悲,卒哭之后,依常舉樂,稱悲竟,此理例相符”。尋情悲之說,非止卒哭之后,緣情為論,此自難一也。用張鏡之舉樂,棄張鏡之稱悲,一鏡之言,取舍有異,此自難二也。(75)[唐]姚思廉撰:《梁書》卷八《昭明太子》,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66、166~167、167頁。

        他指出劉孝綽的主張,有兩個地方值得商榷。首先,悲傷的情感,并不只是在哭泣的時候才有,哭泣結(jié)束后,人們依然感到悲傷,所以,如果“緣情為論”,按照情感來制定禮儀,“卒哭”之后“稱悲竟”,這是有矛盾的。其次,劉孝綽只注意到張鏡說服喪期間不舉樂,而沒有注意到他還有“稱悲”的規(guī)定,這是片面取材,也是不妥當(dāng)?shù)摹?/p>

        蕭統(tǒng)堅持東宮的“稱悲”即服喪禮儀,應(yīng)該是:

        陸家令止云“多歷年所”,恐非事證;雖復(fù)累稔所用,意常未安。近亦常經(jīng)以此問外,由來立意,謂猶應(yīng)有慕悼之言。張豈不知舉樂為大,稱悲事小;所以用小而忽大,良亦有以。至如元正六佾,事為國章;雖情或未安,而禮不可廢。鐃吹軍樂,比之亦然,書疏方之,事則成小,差可緣心。聲樂自外,書疏自內(nèi),樂自他,書自己。劉仆之議,即情未安??闪钪T賢更共詳衷。(76)[唐]姚思廉撰:《梁書》卷八《昭明太子》,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66、166~167、167頁。

        這就是說,既要按照禮制的規(guī)定,喪期不舉樂,還要有“慕悼之言”“書疏方之”,亦即將對死者的悼念,寫成奏疏信札,兩項并舉。他認(rèn)為聲樂是外在的、他者的規(guī)定,而書疏是內(nèi)在的、自己的規(guī)定,雖然事小,卻能表達(dá)心聲,抒發(fā)對死者的追慕之情。

        由此可見,蕭統(tǒng)對付諸文字的“慕悼之言”,是非常重視的。對他而言,文字是發(fā)自內(nèi)在的、可以“緣心”的,文字的表達(dá),比禮樂儀式更有力量,更能抒發(fā)哀悼之情。所以,文字作為情感最重要的載體,在蕭統(tǒng)心中的地位,甚至超過了外在的禮儀。而最終,這次討論的結(jié)果,也是“令付典書遵用,以為永準(zhǔn)”(77)[唐]姚思廉撰:《梁書》卷八《昭明太子》,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66、166~167、167頁。,也就是讓“慕悼之言”成為了永久的制度。

        蕭統(tǒng)是如此重視“慕悼之言”,這也就可以理解,為什么在《文選》中,專門設(shè)置“哀傷”這個類目,以收納以“哀悼”為主題的二十篇詩賦。

        同時,蕭統(tǒng)又是深受佛教思想浸潤的。據(jù)《南史》記載,他小字維摩,(78)[唐]李延壽:《南史》,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307頁。便是取自《維摩詰經(jīng)》?!读簳芬灿涊d他遍覽佛經(jīng),在宮內(nèi)獨辟慧義殿,專門作為論佛的場所,常常引名僧談?wù)摬唤^,甚至自立“二諦、法身義”,闡發(fā)佛教義理。(79)[唐]姚思廉:《梁書》卷八《昭明太子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66頁。而“哀傷”(paridevesi)這個詞,在佛教語境中,其本義正是“哀悼”,因此,《文選》以“哀傷”為一類詩賦的名稱,是可以說有著佛教傳來的背景的。

        3.“哀傷”包含“憐憫”之意

        “哀傷”的本義“哀悼”,在佛教典籍中,它的同義詞,又有“慈悲”“大悲”“慈哀”“愍念”“愍傷”等(80)俞理明、顧滿林:《東漢佛道文獻詞匯新質(zhì)研究》,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3年,第234~235頁。,而在漢譯佛典中,“哀傷”這個詞,最基本、常見的意思,是“憐憫”(81)需要說明的是,雖然在漢語中“哀”也有“憐憫”的意思,如前文所引《說文解字》說:“哀,閔也?!钡鞍边@個雙音節(jié)詞表示“憐憫”,源于佛經(jīng)。。這些都是在漢譯佛經(jīng)中出現(xiàn)頻率比較高的詞語。

        試就前文所引含有“哀傷”一詞的佛典,稍作分析。首先,在西晉竺法護所譯《阿差末菩薩經(jīng)》中,關(guān)于“哀”,有比較詳盡的解釋:

        菩薩大士奉無極哀而不可盡。何謂為人。所云人者喘息為本。本者謂命。菩薩至行以哀為本。成大乘故。……愍念眾生過于骨肉。猶如長者而有一子愛之無極。菩薩之業(yè)大哀為本然后具足。(82)[西晉]竺法護譯:《阿差末菩薩經(jīng)》,《大正藏》卷十三第0403號經(jīng),第599頁上。

        這是說菩薩大士必須信奉、弘揚哀念,世間眾人皆以喘息存活為宿命,而菩薩則以慈悲為懷、弘揚哀念為根本,由此才能成就大乘佛法。甚至要同情眾生勝過自己的親生骨肉,就如同長者有一個孩子對他無比愛憐一樣。據(jù)此可知,對于眾生的同情憐愛,也就是“哀傷”,是佛教最基本的要求。

        其次,佛教尤其強調(diào)對于因各種緣由而羸弱、患病、困頓之人的憐憫。在東漢支婁迦讖翻譯的《伅真陀羅所問如來三昧經(jīng)》中,佛解說羼提波羅蜜(83)即忍辱波羅蜜,能助眾生解脫渡彼岸。的含義之一:

        菩薩若見疲病羸劣。當(dāng)哀傷之。是為忍辱。(84)[東漢]支婁迦讖譯:《佛說伅真陀羅所問如來三昧經(jīng)》,《大正藏》卷十五第0624號經(jīng),第357頁上。

        此處特別強調(diào),菩薩如果見到了疲勞患病、身體羸弱的人,應(yīng)該要憐憫他。在支曜翻譯的《成具光明定意經(jīng)》中佛講述修行之道:

        若見一切眾生蚑行蠕動,愍而哀傷縱而活之。(85)[東漢]支曜譯:《成具光明定意經(jīng)》,《大正藏》卷十五第0630號經(jīng),第453頁上。

        意思是看到眾生在世間匍匐掙扎,應(yīng)當(dāng)憐憫他們、讓他們存活下去,把他們安頓好。也就是說,對于經(jīng)歷苦難的人們心懷憐憫、實施救助,是佛修行的基本要求。對于生病、困頓之人的格外的憐憫在一些佛經(jīng)故事中也常常提到。在竺法護翻譯的《彌勒菩薩所問本愿經(jīng)》和慧覺翻譯的《賢愚經(jīng)》中,佛在前世,都曾經(jīng)刺傷自己,以自身的血喂養(yǎng)病人和夜叉,從而救活這些羸弱將死之人。(86)在《彌勒菩薩所問本愿經(jīng)》中,佛給賢者阿難講了一個故事:佛的前世是一位王太子,“見一人得疾困篤,見已有哀傷之心?!庇幸惶焯涌吹揭粋€人得了重病,太子一見到他就有了憐憫同情之心,問病人用什么藥才能痊愈,病人說要用太子身上的血方可痊愈,太子立即刺身取血,毫無猶豫后悔。在《賢愚經(jīng)》中,尊者阿難問了佛一個問題:憍陳如等五尊比丘是由何因緣得以率先悟入正法?佛于是告知了阿難前世和五位比丘的故事。佛的前世曾是慈力國王,極具憐憫之心,他的國土上的人民安居樂業(yè),一切邪惡之徒不敢來犯。當(dāng)時有五位夜叉到了國王面前,他們以喝人血賴以生存,卻由于國王的教導(dǎo)不再害人,但因此失去了飲食饑渴頓乏、難以存活,“大王慈悲,豈不矜愍。王聞是語,甚懷哀傷。”于是國王憐憫這些夜叉,刺傷自己喂養(yǎng)他們,并且許下誓言若日后成佛,一定幫助他們?nèi)コ攫嚳省:髞韲醭煞?,便?yīng)諾先度了五位夜叉,即憍陳如等五尊比丘。

        甚至不僅是人類,佛對于世間的一切萬物眾生都哀傷同情,如劉宋沮渠京聲翻譯的《弟子死復(fù)生經(jīng)》所言:

        佛以大慈大悲護心投心。以是四等心憂念十方。天下一切人民萬物蜎飛蠕動之類。佛皆哀傷之。(87)[劉宋]沮渠京聲譯:《弟子死復(fù)生經(jīng)》卷十七,《大正藏》第0826號經(jīng),第869頁上。

        便是說佛懷有慈悲心、無量心,對天下一切人民、萬物,對飛翔、蠕動的生物,都懷有憐憫之心。

        從以上的例子可以看到,在現(xiàn)存漢魏六朝的佛經(jīng)中,“哀傷”一詞的最基本含義,就是“憐憫”。這里面,尤其強調(diào)佛對于在世間遭受苦難的一切“弱者”的同情憐憫,而這也是佛的“慈悲心”之根本體現(xiàn)。因此,當(dāng)漢譯佛典使用“哀傷”這個詞時,它在佛經(jīng)里所承載“憐憫” 的含義,也自然而然滲透到漢語的“哀傷”一詞中。

        過去的研究已經(jīng)表明,文人士大夫接受佛教的契機,是魏晉玄學(xué)的興起與流行。一開始,中國士大夫是用中國傳統(tǒng)思想觀念來理解佛教,用中國思想世界的傳統(tǒng)術(shù)語來匹配佛教詞語,如以“道”來理解“菩提”(bodhi)、以“無”來指代“空”(sunyata)、以“無待”來代替“涅盤”(nirvana)(88)葛兆光:《中國思想史》,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396頁。。但有時候,也會出現(xiàn)反向的借用,即以佛教詞語來闡釋老莊哲學(xué)。如王弼所注《道德經(jīng)》,乃是魏晉玄學(xué)的代表著作,在《道德經(jīng)》第六十九章“故抗兵相加,哀者勝矣”一句后,王弼有如下注解:

        哀者必相惜而不趣利避害,故必勝。(89)[魏]王弼著,樓宇烈校釋:《王弼集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74、175~176頁。

        樓宇烈《王弼集校釋》特別對王弼這個“哀”字做出解釋:

        “哀”,憐惜之意。勞健說:“王弼注云云,后人相承,多誤解‘哀’,如哀傷之義,大失其旨。王弼注‘慈以陳則正’句云:‘相愍而不避于難,故正也?!?文見六十七章?!悺鳌畱?zhàn)’,‘正’作‘勝’)與此句注大同小異,則王弼本意亦當(dāng)以‘哀’為慈愛而非哀傷?!?90)[魏]王弼著,樓宇烈校釋:《王弼集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74、175~176頁。

        樓宇烈特別指出,王弼闡釋的“哀”,并非漢語語境中常見的哀傷之義,而是慈愛、憐惜,那么很顯然,這個“哀”的意思是受到佛教影響的“哀”,即慈悲、憐憫之義。王弼乃魏晉玄學(xué)代表人物,但身處玄學(xué)與佛學(xué)思想交互影響的時代,思想和用語也難免受到佛教的影響,遂用佛教常見詞語“哀”“愍”來闡釋老子思想,足以見出佛教思想對當(dāng)時文人的浸潤。當(dāng)然,呂澂早在《中國佛學(xué)源流略講》中就提出了一種推測,認(rèn)為王弼很有可能受到般若思想的影響。王弼注《周易》時,取《莊子·外物篇》里“得意忘言”的說法進一步提出“得意忘象”,這是一種很新的說法,“很有可能是受到了般若‘無相’的啟發(fā)”。(91)呂澂:《中國佛學(xué)源流略講》,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33~34頁。那么王弼以佛教“哀傷”即“慈愛”之義來注解《道德經(jīng)》,則可以說是印證了呂澂先生的觀點。

        《太平經(jīng)》中也有“哀傷”這個詞。湯用彤在《魏晉南北朝佛教史》中曾分析過《太平經(jīng)》與佛教的密切關(guān)系,他說:“《太平經(jīng)》者,上接黃老圖讖之道術(shù),下啟張角、張陵之鬼教,與佛教有極密切之關(guān)系?!浣?jīng)中雖不似后來道書中佛教文句連篇累紙,但亦間采浮屠家言。……又雖不戒殺,而言天道仁慈,好生不傷害。似均受佛教之影響?!?92)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61頁?!短浇?jīng)》使用“哀傷”一詞,就是受到佛教思想的影響,它在這里也是表達(dá)天道仁慈、憐憫眾生的含義:

        父時為惡,使子無所依止,淚下如行,自無干時。天大哀傷,常使強健,治生有利,使取妻婦,復(fù)有子孫,心乃小安耳。(93)楊寄林譯注:《太平經(jīng)》,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015頁。

        這段話說的是一個兒子由于父親做壞事而無容身之處,上天憐憫他,讓他身體強健,娶妻生子,從此心安。(94)楊寄林譯注:《太平經(jīng)》,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015頁。“哀傷”,在這里是帶有佛教特有的“憐憫”含義的。(95)需要說明的是,已經(jīng)有研究指出現(xiàn)在的《太平經(jīng)》并非全部成書于東漢,很多部分是后來陸續(xù)成書的。這方面的研究成果可以參考日本學(xué)者福井康順的文章《太平經(jīng)の一考察》(《東洋史紀(jì)要》第一冊)。所以《太平經(jīng)》里出現(xiàn)的“哀傷”這個詞很可能是東漢以后加入的內(nèi)容,但仍然可以表明“哀傷”在佛教里的“憐憫”的意思也被漢語文獻接納使用。

        除了文字格義上的借用和影響,自東晉至南北朝,此時代的佛學(xué)對知識分子的影響已深入到了信仰和人生觀的層面,如《般若》“空”觀、《涅盤》“佛性”論,都是被廣泛接受并引起士人諸多討論的思想話題。(96)關(guān)于這一時段佛教思想的傳播與影響,可參看湯用彤《兩漢魏晉南北朝佛教史》、呂澂《中國佛學(xué)源流略講》。那么,自東漢以來被文人們反復(fù)吟詠的文學(xué)主旨——人生如寄、天命無常,又何嘗不是受到了佛教思想影響的一種人生體悟?當(dāng)意識到了一切人類幸福的脆弱易逝,此時代的“哀傷”情感,又何嘗不包括對于眾生經(jīng)歷的苦難的憐憫、對于人生無常的悲哀喟嘆?

        正在佛教的影響下,“哀傷”的情感,也包含了對眾生苦難的憐憫同情,而正是基于這樣的理解,《文選》詩的“哀傷”類,才選入曹植《七哀詩》一首和王粲《七哀詩》二首。這三首《七哀詩》,描繪的都是在漢末建安時期的社會動蕩中,人們經(jīng)歷的生離死別的苦難,作者在詩中流露出濃厚的憐憫眾生的情懷,因此,它們也被《文選》的編者當(dāng)成是如佛的慈悲哀傷一切苦難眾生的作品,選入了“哀傷”詩中。

        4.“哀傷”與“八苦”觀念

        在佛教思想中,人生的種種哀傷,歸根結(jié)底為“苦”。佛教認(rèn)為“凡所有相、皆是虛妄”(97)[東晉]鳩摩羅什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大正藏》卷八第0235號經(jīng),第749頁上。,既然大千世界皆為虛幻不實,那么社會人生同樣虛幻不實。就是這個虛幻不實,造成了社會人生的一大“苦聚”。苦,是佛教對人生最為根本性的概括。

        佛教認(rèn)為人生有“八苦”,這種說法源自《涅盤經(jīng)》。早在東晉時期,就有了法顯譯自《涅盤經(jīng)》小乘部的《大般涅盤經(jīng)》三卷,別名《方等泥洹經(jīng)》。譯自大乘部而具代表性的,則有北本與南本。北本《涅盤經(jīng)》四十卷,由北涼曇無讖譯,至宋文帝元嘉中,此本傳至建業(yè);而劉宋時期,慧嚴(yán)、慧觀、謝靈運等合譯的《涅盤經(jīng)》三十六卷,則是南本。(98)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335頁??梢娏捍?,《涅盤經(jīng)》在南北朝都有相當(dāng)大的接受度?!赌P經(jīng)》第十二卷《圣行品》說到人生八苦:

        八相名苦,所謂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盛陰苦。(99)[北涼] 曇無讖譯:《大般涅盤經(jīng)》,《大正藏》卷十二第0374號經(jīng),第435頁上、第435頁中、第437頁下。

        這八苦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愛別離苦”和“求不得苦”。

        所謂“愛別離苦”,即“所愛之物破壞離散”(100)[北涼] 曇無讖譯:《大般涅盤經(jīng)》,《大正藏》卷十二第0374號經(jīng),第435頁上、第435頁中、第437頁下。,《涅盤經(jīng)》對此有進一步的闡釋:

        愛別離苦能為一切眾苦根本,如說偈言:“因愛生憂,因愛生怖。若離于愛,何憂何怖?”……以別離故,能生種種微細(xì)諸苦。(101)[北涼] 曇無讖譯:《大般涅盤經(jīng)》,《大正藏》卷十二第0374號經(jīng),第435頁上、第435頁中、第437頁下。

        這是說,愛乃一切憂傷恐懼的根本源頭,所以,與所愛的離別之苦,是一切愁苦的根源。而離別,甚至能帶來其他種種細(xì)微的苦。

        在世俗生活中,有許多人和事,是令人喜愛和留戀的,洞房花燭、金榜題名以及嬌妻、愛子、嚴(yán)父、慈母、至愛親朋,都情深意篤,想終日廝守,快樂相處,但是,世上總有生離死別,至親骨肉各自東西南北,造成悲歡離合的痛苦。佛教將愛別離苦,視為一種重要的哀傷情感,甚至是一切眾苦之根本,這對于南北朝時期文人的影響,應(yīng)該是頗深的。由此,離別成為當(dāng)時文學(xué)作品時常吟詠的一個主題,并且通過不同的場合、形式,來表現(xiàn)愛別離之苦。最典型的作品,便是江淹的《別賦》。

        于是在佛教所謂“愛別離苦”的觀念之下,《別賦》也被選入《文選》的“哀傷”賦中。

        此外,所謂“求不得苦”,是說眾生所希望、所追求的種種事物,都不能得到和無法實現(xiàn)的痛苦。世俗眾生,對世間的富、祿、財、色、壽、權(quán)、勢等,都欲得之,然而佛教卻說欲望愈多,失望愈多,痛苦愈多,欲望得不到滿足,便有遺憾的痛苦。江淹的《恨賦》,應(yīng)該說是“求不得苦”的最佳注解。因此,在這種觀念下,《恨賦》也被選入《文選》的“哀傷”賦中。

        據(jù)《梁書·武帝紀(jì)》記載,梁武帝崇信佛教,大修佛寺并多次舍身,又親自參與注經(jīng)釋典,“制涅盤、大品、凈名、三慧諸經(jīng)義記,復(fù)數(shù)百卷”(102)[唐]姚思廉:《梁書》卷三,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97頁。。他在天鑒年間召集眾多高僧以及佛教學(xué)者沈約、陸倕、王筠等人,從事佛典的編撰、翻譯工作,譯著佛典多達(dá)三十三種八百余卷。他本人也在“般若空觀”的基礎(chǔ)上,融合了“慈悲”與“平等”的佛教思想。(103)顏尚文:《中國中古佛教史論》,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0年,第243、351~352頁?!段倪x》的編者之一王筠,就曾加入過梁武帝組織的天鑒年間的佛典編撰工作。除了蕭統(tǒng)、王筠,其他參與《文選》編撰的學(xué)者如劉孝綽等東宮學(xué)士,身處這個時代,也大多受到佛教思想的影響。在他們編纂的《文選》中,于詩賦類設(shè)置了“哀傷”一目。在“哀傷”這一目,既收入有“慕悼之言”的作品,這是受梵文“哀傷”(paridevesi)一詞的本義“哀悼”的影響;也收入表達(dá)悲憫的作品,這是受佛教中的“哀傷”有慈悲憐憫之義的影響;還收入表達(dá)離別和遺憾的作品,這是受佛教“八苦”觀念的影響。

        五、 結(jié) 語

        總之,《文選》詩賦類中的“哀傷”一目,是對于哀傷這種情感的命名。之所以形成這個類目,并有“哀傷”這個題目,原因是很復(fù)雜的。但歸納起來,可以說一方面是由于漢末以來儒學(xué)思想經(jīng)過魏晉玄學(xué)的洗禮,情感表達(dá)突破了“禮”的限制,從“哀而不傷”,轉(zhuǎn)變?yōu)椤鞍А倍堋皞?;另一方面,則受到佛教思想傳來的沖擊,不僅造成“哀傷”作為一個雙音節(jié)詞,開始在佛經(jīng)翻譯中頻繁出現(xiàn),更重要的是,梵文佛經(jīng)中“哀傷”(paridevesi)的本義“哀悼”以及佛教思想中的憐憫、八苦之意,也都隨之傳入,在六朝思想文化界產(chǎn)生潛移默化的影響,使得人們對天命無常、因緣聚散、萬物易逝等哀傷的情感,有新的觀照。所以,“哀傷”的設(shè)立,不是偶然的,它是中古時期思想文化和文學(xué)發(fā)展轉(zhuǎn)變的一面鏡子,應(yīng)該對它加以新的角度的審視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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