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萬章
王淵是活躍于13至14世紀中葉的花鳥畫家。他字若水,號澹軒,一號虎林逸士,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兼擅人物、山水,是元代花鳥畫壇的領軍人物。他的花鳥畫,承前啟后,“毫端點染成幽鳥,浙右風流好畫師”①,是元代畫壇的一座重鎮(zhèn),開啟了明代以降水墨寫意花鳥的先聲,對后世的花鳥畫影響甚巨。在其傳世的諸多花鳥畫中,有兩件水墨花卉,一為《折枝花卉》(大英博物館藏,以下簡稱“大英本”),一為《牡丹圖》卷(北京故宮博物院藏,以下簡稱“故宮本”),兩件均為折枝水墨花卉,不僅風格相近,且構圖、印鑒及題跋也很相似,是一個值得探討的話題。
一、“大英本”和“故宮本”的鑒藏流傳
“大英本”和“故宮本”兩件折枝水墨花卉均無王淵款識,但都在畫幅左下側鈐白文方印“王若水印”,據(jù)此可知系王淵所作。有趣的是,兩幅畫不僅尺幅和構圖相近,連畫上的題跋者及所題位置、印鑒也高度一致,只是所題內容略有不同?!按笥⒈尽弊笊蟼葹辄S伯成題跋:“夏花較似春花勝,一白可人香更多。任是滿林開薝葡,此枝秪似映江波,伯成?!扁j黑色陽文方印“黃氏伯成”,黃氏鈐此顏色印,可知其正在守孝期。右下側為趙??最}跋:“何處香風開六出,小枝橫玉西窗斜。分明奪得滕神巧,細搗玄云染雪花,希孔?!扁j白文方印“趙氏希孔”。上側為王務道題跋:“憶得溪南六月游,山華朵朵白云浮。臨流拄杖閑尋句,隔葉數(shù)聲黃栗留。”鈐白文方印“王務道印”?!肮蕦m本”右上側為黃伯成題跋:“錦砌雕闌繡轂車,問花富貴欲何如,澹然水墨圖中意,看到子孫猶有余。伯成?!庇蚁聜葹橼w希孔題跋:“帝命群芳汝作魁,玉爐香沁紫羅衣,春風海上恩波重,剩鑄黃金作帶圍。希孔?!鄙蟼葹橥鮿盏李}跋:“盡道開元全盛時,春風滿殿看華枝。都城傳唱皆新語,國色天香獨好詞。山陰王務道題于問學齋?!秉S伯成和趙??椎目钭R、印鑒與“大英本”完全一致,尤其是黃伯成在守孝期間所鈐的印也一樣,可知兩件作品題跋的時間應大致同時。
而王務道的款識和印鑒則與“大英本”略有不同,“大英本”無落款,而“故宮本”有落款,且印鑒為白文方印“王弘本章”。在題跋的三家中,王務道是書史留名的書法家,其名見載于《書史會要》,稱其“字弘本,山陰人,古隸學孫叔敖”②(圖1)。
在鑒藏印方面,畫幅下側所鈐白文方印“管氏家藏”在兩畫中皆有,而其他的鑒藏印則完全不一樣了?!按笥⒈尽痹谧笙聜扔兄煳拈L方印“項子京家珍藏”,左上側有朱文長方印“蓮樵成勛鑒賞書畫之章”?!肮蕦m本”在左下側有鑒藏印三枚,分別為朱文方印“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別時容易”和白文扁方印“球圖寶骨肉情”,左上側則有朱文長方印“藏之大千”。
當然,兩畫最大的不同還是裝裱形式及畫心之外的題跋:“大英本”被裝裱成立軸,而“故宮本”則被裝裱成手卷;“大英本”在畫心之外無任何題跋、藏印,而“故宮本”則在拖尾處有一段由元人李升書寫的小楷唐舒元輿的《牡丹賦》,款識曰:“右《牡丹賦》舒元輿所作,至正丁亥春正月廿有二日濠梁李升書于管氏之問學齋?!扁j白文方印“濠梁李升”。“至正丁亥”為元至正七年(1347)。在李升題跋的拖尾紙上,尚鈐朱文圓印“莊”“鹿”和朱文長方印“子孫永寶之”。(圖2)
“大英本”和“故宮本”中共同的鑒藏印為“管氏家藏”。從李升落款于“管氏之問學齋”和王務道落款“題于問學齋”可知,“大英本”和“故宮本”最早均經(jīng)元代的管氏問學齋所收藏。此后,兩畫的鑒藏者發(fā)生了變化。
“大英本”著錄于端方(1861~1911)的《壬寅銷夏錄》中,記錄了質地、尺寸、題跋和印鑒,并抄錄了《圖繪寶鑒》記錄的王淵小傳③。其收藏印中,“項子京家珍藏”為明代書畫鑒藏家項元汴(1525~1590)藏印;“蓮樵成勛鑒賞書畫之章”是清代書畫鑒藏家
紀昌用印。其生平事跡不詳,從一套經(jīng)其收藏的《名家箑聯(lián)珠》(山西省介休市博物館藏)中題箋“沙濟富察氏蓮樵珍藏,白翰英題”可知,蓮樵乃清代滿族望族沙濟富察氏。據(jù)有關學者考訂,紀昌,字成勛,號蓮樵,清代乾隆、道光時期書畫收藏家④,常用的鑒藏印除“蓮樵成勛鑒賞書畫之章”,尚有“蓮樵鑒賞”“水部成勛”“蓮樵成勛”“蓮樵審定真跡”“蓮樵”“成勛”“蓮樵鑒藏”和“蓮樵曾觀”等。現(xiàn)傳于世、經(jīng)其收藏的書畫極多,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至少有宋辛棄疾的行楷書《去國帖》頁(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宋喬行簡的行書《閏余帖》頁(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宋人《四景山水》卷(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宋傅堯俞的楷書《蒸燠帖》頁(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宋李之儀的行書《汴堤帖》頁(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宋畫《呂洞賓過岳陽樓》(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藏)、元倪瓚(1306~1374)的《墨竹圖》(美國佛利爾美術館藏)和明唐寅(1470~1524)的《芍藥圖》(美國佛利爾美術館藏)等,可知其是一個富藏書畫名跡的大收藏家。
“故宮本”曾著錄于張珩(1915~1963)的《木雁齋書畫鑒賞筆記》和張大千(1899~1983)的《大風堂名跡》第四集⑤。張珩所見的“故宮本”被裱成立軸,李升所題《牡丹賦》是詩堂。張珩對畫面的描述較為詳盡:“水墨。畫折枝牡丹二枝,一盛開,一則蓓蕾也。葉以水墨涂出,再加濃墨勾莖,與若水他作同。惟牡丹則純用線勻畫,工致生動,尤勝他作。無款,僅一印在左下角?!辈粌H如此,張珩還對畫幅的裝裱形式提出自己的推測:“此幅原必是大冊,不知何時改裝成軸,今中縫折痕可驗也。詩塘李升行楷書《牡丹賦》亦有中縫摺痕,知是原屬對幅,非后人增配者。若水花卉如此者僅見此幅,二十年前嘗觀于陳渭泉家,陳雖估人,而頗知寶重前人遺墨,非以重值可致者,非其人且不獲見,故時多惡之,稱為‘臭豆腐干’,并附記于此云。元人三題皆在本紙右方,書法皆佳?!雹揸愇既獮槊駠鴷r期實業(yè)家,江蘇鎮(zhèn)江人,富藏碑帖?!肮蕦m本”收藏印中,“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別時容易”“球圖寶骨肉情”和“藏之大千”四印均為張大千藏印,而拖尾處“莊”“鹿”和“子孫永寶之”則不可考。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成員楊仁愷(1915~2008)對該畫的鑒定意見為:“作者印章款。畫上黃伯成、王務道、趙??最},李升至正丁亥(七年,1347)書《牡丹賦》。精妙!”⑦
在“故宮本”中,并無項元汴和紀昌的藏印。基于兩畫的尺幅、內容和尺寸、質地等因素,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兩畫本為一套冊頁中的兩件,至少到明代的項元汴時期,“大英本”和“故宮本”便分散流出,分屬于不同藏家,直到如今分藏于東西方兩大博物館。
二、王淵的另類水墨寫意畫
夏文彥的《圖繪寶鑒》這樣記錄王淵的生平與藝術淵源:“王淵,字若水,號澹軒,杭州人,號虎林逸士,幼習丹青,趙文敏多指教之,故所畫皆師古人,無一筆院體。山水師郭熙,花鳥師黃筌,人物師唐人,一一精妙,尤精墨花鳥、竹石,當代絕藝。”⑧由此可知,王淵“尤精墨花鳥、竹石”,因其“師黃筌”,故其畫風中五代花鳥畫家黃筌(903~965)的因素極為明顯。其留存于世的繪畫,除《松亭會友圖》(圖3,臺北故宮博物院藏)這類少量的山水畫外,大多承襲了黃筌一路的風格。王淵傳世的花鳥畫中,風格較為典型的是《桃竹春禽圖》軸、《鷹逐畫眉圖》軸、《三白圖》軸、《松石水仙》軸、《寒江蘆雁》《寫生軸》(均藏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桃竹錦雞圖》軸、《花竹錦雞圖》軸(均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竹石集禽圖》軸(上海博物館藏)、《桃竹錦雞圖》軸(山西博物院藏)、《竹雀圖》(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藏)、《秋景鶉雀圖》軸(美國克利夫蘭博物館藏)等,這些作品無一例外地都打上了深刻的黃筌印記。此類作品大多用筆工整細致,秀逸中透著嚴整。就賦色而論,這類畫大抵又分為兩類,一類為純水墨者,如《桃竹春禽圖》《寫生軸》《秋景鶉雀圖》(圖4)和《竹雀圖》(圖5)等,雖然均為墨筆,但仍然用筆精致細膩,兼鉤帶寫,正如書畫鑒藏家安岐(1683~?)評其《柳荷駕鵝》時所說:“雖水墨作畫,尤兼工筆,較之黃、徐,不失高古,更加秀逸,亦自成一家者?!雹嵋活悶樵O色者,如《鷹逐畫眉》(圖6)、《桃竹錦雞圖》軸、《寒江蘆雁》《松石水仙》(圖7)等,大多雙鉤填色,同樣筆致工整,造型生動,一如近人金梁(1878?1962)評其《蓮池禽戲圖卷》所說:“此卷寫生,丹青精麗,華彩紛敷。清水芙蕖,亭亭浄植,綠房翠蓋,搖蕩香風。水禽格格飛鳴,浴波泳渚,浮廣戲深,或振翼修容,或翻飛成列,靡不生動。寫生神妙,真不讓黃笙獨擅能事矣”⑩。張珩在其《木雁齋書畫鑒賞筆記》中除著錄“故宮本”外,尚有《竹石集禽圖》軸、《秋景鶉雀圖》軸、《鷹逐畫眉圖》軸、《花竹錦雞圖》軸和《桃竹春禽圖》軸,這些作品都是典型的對黃筌畫風的一脈相承。書畫鑒定家徐邦達(1911~2012)稱王淵作畫:“每以巨石居中,顯眼處作大鳥蹲踞,上方則以小鳥或桃竹雜卉增其繁華。筆墨則精謹松勁,不厭反復皴擦,顯得沉靜而又姿媚,野逸而有富貴氣象。這是他的特質,偽作每不能似。王淵的構圖特色,似與黃居寀不無關系,黃氏《山鷓棘雀圖》可證余言之不謬?!雹宵S居寀為黃筌之子,畫風得家傳。在飽覽歷代名家翰墨的徐邦達看來,他所看到的王淵畫風也和上述多件作品一樣,完全是黃氏畫風的傳承者。明代書畫家邢侗(1551~1612)稱王淵花鳥,“深鉤淺渲,真逸品也。此軸艷冶中見淡致,肖似處去?,態(tài)、骨、韻兼絕”⑿,而清代詩人及書畫鑒藏家法式善(1753~1813)也有《王淵花鳥》詩曰:“黃筌花鳥世罕見,淵也師之妙獨擅。錢塘江上春雨時,草閣垂簾寫東絹。玉堂既遇趙承旨,下筆不從紙上起。石闌日暖午風和,豪門爭邀王若水。王郎自吐胸中奇,后人愛重非所期。五百年落謝公手,城南飛騎催題詩。我知萬事皆云煙,東涂西抺顛復顛。詩成正恐世傳播,夢中不意逢王淵。”⒀很顯然,邢侗和法式善所寓目的王淵花鳥也都是受黃筌畫風浸淫者。
正是基于王淵傳世作品的總體風格及歷代鑒藏者的寓目與評鑒,與其黃氏畫風迥異的“大英本”和“故宮本”折枝水墨花卉就顯得尤為特出??疾靸杉ɑ茉谕鯗Y藝術歷程中的意義,也就至為重要?!按笥⒈尽彼L為一枝梔子花,而“故宮本”所繪為兩枝牡丹。兩畫均為水墨寫意,且并無任何襯景。無論就構圖、畫法還是意境,都與上述諸作迥然有別,體現(xiàn)出多方面的藝術才能。就兩畫的師承而言,受黃筌父子影響的因素微乎其微,反而在宋代畫僧法常(1207~?)的水墨花卉畫中能找到王淵兩畫的印痕,在法常的《水墨寫生圖卷》(圖8)(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和《寫生》(臺北故宮博物院藏)中,水墨折枝花卉與王淵的兩畫均有異曲同工之處。由此不難看出,王淵繪畫的源流是多元的,而水墨花卉的發(fā)展,到元代之時,王淵是一個重要的承前啟后者。因此,從這個角度來探討“大英本”和“故宮本”折枝花卉,其意義自然也就超越了王淵本身。
三、結語
雖然早已有學者關注王淵的水墨花鳥畫,且早在上世紀70年代就已撰文,指出王淵花鳥畫“在我國水墨花鳥畫的發(fā)展史上是一種新的演變,而在元人的花鳥畫中也是獨具特色的”⒁,但其探討的重點,仍然還是這種側重于工筆的花鳥畫,也即受黃筌影響的雙鉤填色或墨筆雙鉤者。即便是純水墨的花鳥畫,也如王伯敏(1924~2013)在《中國繪畫通史》中所說:“他的這種表現(xiàn),往往以黃家為體格,卻純以水墨來暈染?!薄八阅珴獾?、干濕的變化,為花鳥傳神寫照,使人感到無彩似有彩?!雹佣鴮ζ渌珜懸饣ɑ軇t鮮有學者論及,尤其是“大英本”水墨花卉,一直不在美術史學界考察的視野中。王淵的兩件折枝水墨花卉,既是對法常等人水墨花卉的傳承,在元代花鳥畫壇獨樹一幟,又啟迪了后世如沈周(1427~1509)、文徵明(1470~1599)及至徐渭(1521~1593)、陳道復(1483~1544)等人的水墨寫意花卉。從這個意義上講,王淵既是一個水墨花卉的傳遞者,又是元明寫意水墨花卉的先行者。明乎此,我們來討論與王淵慣常風格相異的兩件折枝水墨花卉,也就別有深意了。
注釋:
①《王若水畫筍竹桃雀圖》,《元音遺響》卷6,轉引自陳高華編著《元代畫家史料匯編》,784頁,杭州出版社,2004。
②《六藝之一錄》卷358,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③端方輯,繆荃孫批注《壬寅銷夏錄》第7冊,文物出版社,2004。
④段青蘭《名家繪箑聯(lián)珠—明清扇面藝術精華》,《文物世界》2005年第4期;岳濤《畫家與文人的翰墨情懷》,《文物世界》2019年第3期。
⑤大風堂門人編,萬君超校注《大風堂書畫錄》,246頁,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4。
⑥張珩《木雁齋書畫鑒賞筆記》,上海書畫出版社,2015。
⑦楊仁愷《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筆記(貳)》,550頁,遼寧人民出版社,2015。
⑧夏文彥《圖繪寶鑒》卷5,132頁,于安瀾編《畫史叢書》第5冊,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63。
⑨安岐《墨緣匯觀》卷3,153頁,天津市古籍書店,1993。
⑩金梁撰,祁晨越點校《盛京故宮書畫錄》卷3,134~135頁,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4。
⑾徐邦達著,故宮博物院編《徐邦達集十二·古書畫偽訛考辨叁》,152頁,故宮出版社,2015。
⑿邢侗《來禽館集》,轉引自《佩文齋書畫譜》卷85,歷代名人畫跋五,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⒀法式善《存素堂詩初集錄存》卷15,清嘉慶十二年(1807)王墉刻本。
⒁穆益勤《王淵和他的墨筆花鳥》,《故宮博物院院刊》1979年第4期。
⒂王伯敏《中國繪畫通史(上冊)》,536頁,三聯(lián)書店,2008。
(責任編輯:田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