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幸君

(福建商學(xué)院 外國語學(xué)院，福建 福州 350012)

雷祖威是當(dāng)代華裔美國文學(xué)的重要代表人物，其暢銷短篇小說集《愛的痛苦》(Pangs of Love, 1991)被《紐約時報》列為“1991年名著”。2000年，雷祖威的長篇小說《野蠻人來了》(The Barbarians Are Coming)問世，并奪得了2001年蘭南基金創(chuàng)作獎[1]。盡管評論界對雷祖威的小說給予高度評價，但國內(nèi)對于雷祖威的研究并不多。尤其是與《愛的痛苦》相比，《野蠻人來了》在國內(nèi)學(xué)界所獲得的關(guān)注度明顯不高。

在《野蠻人來了》這部作品中，兩性關(guān)系作為小說的一條主線貫穿于故事始終。雷祖威為讀者描述了兩代華裔男性——斯特林與白人妻子布利斯、斯特林與華人女子玉、斯特林父親吉尼斯與中國妻子莎莎之間的情感糾葛。本文試圖對這部被忽視卻具有重要族裔意義的作品進行深入挖掘，從兩性互動關(guān)系下人物族裔身份的建構(gòu)入手，結(jié)合后殖民語境，發(fā)現(xiàn)東西方文化沖突下華裔男性的身份困境，探索情感敘事背后所體現(xiàn)的族裔性。

一、族裔偏見下的異族婚戀：愛的疏離

“異族婚姻在美國是一種相當(dāng)具有代表性的社會關(guān)系，因為它既象征著美國社會最本質(zhì)的特征，即多元化，又同時暴露出社會陰暗面，即種族主義和種族歧視?！盵2]在小說《野蠻人來了》中，雷祖威以細(xì)膩的筆觸，描述了華人男子斯特林與白人女子布利斯之間跨種族的婚戀過程。主人公男女兩性關(guān)系的變化，展現(xiàn)了第二代華裔男性的情感世界和族裔困境。

異地戀的斯特林與布利斯，兩人的愛情總會給人一種疏離感。這種疏離，不僅是由兩人在不同城市的遙遠(yuǎn)距離帶來的，而且也產(chǎn)生于是否要攜手一生的不確定感。當(dāng)布利斯打電話說要來看他時，斯特林的反應(yīng)一點也不像正處于熱戀當(dāng)中的人。他并沒有殷切盼望并熱烈歡迎女友的到來，反而是關(guān)心女友在愛荷華的工作該怎么辦。兩人的未來，因為斯特林本身的猶豫不決而前景不明。同時，他們之間的交往，還因為兩人不同的族裔身份而遭到來自家庭、社會各方面的阻力。

斯特林的父母雖然早已在美國生活多年，但他們的骨子里依然抱著中國的傳統(tǒng)思想，認(rèn)為華人就應(yīng)該找中國女孩結(jié)婚，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只有這樣，家族的血脈才能得以延續(xù)，中國的傳統(tǒng)才能更好地傳承下去。所以，他們完全無視兒子正在交往的白人女友布利斯，反而是熱衷向兒子斯特林介紹中國對象。在某種程度上，異族婚戀遭遇到的族裔偏見是雙向的。雖然對斯特林來說，與布利斯的交往阻力更多來自于華裔父母，而布利斯的父母對他的態(tài)度似乎更友好些。但是，布利斯一家人的很多言行還是含蓄地反映出西方人對華裔的誤解。

初次見面，布利斯父親很高興斯特林來見他之前剪掉了長長的辮子。他欣慰地認(rèn)為剪掉辮子的斯特林終于是個男人了。而布利斯的祖母第一眼見到斯特林時，竟然問身旁的人“她在這里做什么？”①The Barbarians Are Coming(David Wong Louie，2000，New York，G. P. Putnam’ s Sons出版)一書目前尚無中譯版，故文中出現(xiàn)的引文均系作者自譯。值得注意的是，面對斯特林這樣一個成年華裔男性，布利斯祖母的問話竟然是用英語單詞“she”來指代斯特林。布利斯家人這些無意識的言行，無不折射出美國文化中強加給華裔男子的性別標(biāo)簽。正如張敬鈺所說：“亞裔男性移民受到的種族偏見的待遇在歷史上所采取的就是一種性別的形式。透過美國立法和大眾傳播媒介所‘呈現(xiàn)’ 的亞裔美國人，套用趙建秀的話來說，‘是可愛在他們的娘娘腔’ ”[3]。這種對華裔男子缺乏男性氣概、形象舉動偏女性化的理解，是在美華裔遭受種族偏見的活見證。

斯特林戀愛道路上的阻力不僅來自雙方家庭，也有來自社會對異族婚戀的固有偏見。小說的開篇就講到了朋友金向中國女孩李麗莎極力夸贊斯特林，以致李麗莎愿意奔波千里來嘗試下斯特林的廚藝。在朋友金看來，麗莎和斯特林若是能走在一起，他們會成為非常般配的一對夫妻。而朋友金之所以如此篤定完全不相識的兩人會有緣分，僅僅因為麗莎和斯特林都是華人。對于這個不請自來、完全陌生的中國女孩，斯特林無奈答應(yīng)接待并將此事如實地告訴女友布利斯和賣肉店的白人朋友?？怂??？墒菦]想到的是，福克斯一聽女孩的名字，就判斷她也是中國人，并表示斯特林和自己的同胞相親，這再好不過了。而女友出于戀人的嫉妒心和異地戀的不安全感，立馬打電話說她要過來見斯特林。一切都僅僅因為李麗莎也是中國人。比起斯特林身邊圍繞的白人女性，中國女孩在布利斯心中才是最有威脅性的情敵。因此，一次在斯特林看來很純粹的晚餐，卻因當(dāng)事人都是華人，在無形中變了味，成了旁人眼中男女之間略帶曖昧氣息的約會。到了雙方父母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布利斯家請來的客人竟當(dāng)著斯特林母親的面羞辱斯特林，認(rèn)為斯特林能娶到布利斯是占了大大的便宜。雖然布利斯一家是猶太人，在美國社會也是屬于備受歧視的少數(shù)族裔，但客人敢毫不客氣地當(dāng)面取笑斯特林。這樣的行為，一方面，體現(xiàn)了白人至上傲慢的優(yōu)越感，認(rèn)為華裔膽小怯懦、軟弱無能、不敢反抗；另一方面，也再次展現(xiàn)了美國社會無處不在的種族偏見和歧視，甚至被歧視的種族中還有等級的區(qū)分。

斯特林作為在西方文化環(huán)境中長大的華裔后代，一直夢想著能真正地被白人接納。這種在身份認(rèn)同方面的危機感，使得他在擇偶過程中，擯棄華人女子，而選擇與白人女子布利斯交往。不過在拜訪布利斯家之后，斯特林不禁感嘆：“我不屬于這里。布利斯只是我融入美國社會的一種有效渠道，但我并不愛她?！雹賂he Barbarians Are Coming(David Wong Louie，2000，New York，G. P. Putnam’ s Sons出版)一書目前尚無中譯版，故文中出現(xiàn)的引文均系作者自譯。兩人之間巨大的階級、社會、經(jīng)濟地位反差，充分表明兩人成為夫婦是多么的不般配。但是，生活的意外又有利地推動了兩人情感故事的向前發(fā)展。布利斯在斯特林父親重病就醫(yī)時，借助白人身份的優(yōu)勢幫了斯特林大忙，再加上她懷上了斯特林的孩子，這一切都讓斯特林覺得欠了布利斯很大的人情，必須對布利斯負(fù)責(zé)。因此，兩人最終締結(jié)了婚姻關(guān)系。

當(dāng)長相偏西方人的小兒子伊拉出生后，斯特林和布利斯都非常高興，斯特林甚至認(rèn)為“通過伊拉我們愛著彼此”。①對小兒子伊拉的偏愛，是因為伊拉西方人的長相，似乎實現(xiàn)了斯特林的“美國夢”，使他更接近美國主流社會，這實際上是長期受到種族歧視和壓迫的弱勢族裔渴求被白人主流社會接納并自我內(nèi)化的一種隱性表現(xiàn)。但是，即使擁有一個白人妻子，斯特林也無法逃脫華裔在美國的邊緣身份和“他者”的族裔印記。最終，種族文化背景差異所帶來的負(fù)面影響慢慢在瑣碎生活中體現(xiàn)出來，兩人的感情逐漸疏遠(yuǎn)冷淡。當(dāng)親眼看見布利斯出軌白人男子，斯特林情緒失控下出了車禍，同車的小兒子伊拉因此喪生。而伊拉的夭折也使得這段并沒有堅實愛情做基礎(chǔ)的異族婚姻最終走向破裂。

二、刻板印象下的華裔相親對象：愛而不得

亞裔美國學(xué)者彥·勒·埃斯皮若塔斯認(rèn)為，華人女性形象大致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蓮花’ 型的，即嬌小可愛、溫柔順從、渴望被白人男性擁有、拯救，即便是遭遺棄也無怨無悔的‘亞洲娃娃’ 。他們在大多數(shù)作品中被描繪成供白人男性消費的性物體或性商品，也就是‘亞洲蝴蝶’ 的那類女性。另一類則是‘龍女’ ，即陰險、邪惡、足智多謀、身手矯健、智勇雙全的女魔王，同時也是具有白人男性無法抵抗的性誘惑力的魔女?！盵4]97但是，在小說《野蠻人來了》中，作家雷祖威卻為讀者創(chuàng)造了一個與以往截然不同、全新的東方女性形象，即來自香港的中國女子玉，她美麗善良，堅強獨立，自尊自強。

斯特林的母親不承認(rèn)兒子交往的白人女友布利斯，一門心思希望兒子找一個中國女孩好好過一輩子。因此，母親經(jīng)常將中國女孩的照片貼在斯特林廚房的鏡子上，希望其中某張照片上的女孩能引起斯特林的注意。香港女孩玉，就是這樣被介紹給斯特林的。多年來斯特林對玉的印象只是一個通過長輩撮合認(rèn)識的中國女孩。斯特林從小在美國長大，雖然是華裔，但他的中文水平并不好，而父母的英語也差強人意。由于與父母語言溝通不暢，斯特林一直誤會玉是自己的表妹，年紀(jì)太小，是不可能和自己結(jié)成夫婦的，所以，斯特林從來沒有把玉是自己未婚妻這樣一個父母默認(rèn)事實當(dāng)回事。因此，只要一談到這個話題，他總是敷衍地說“當(dāng)然，沒問題”，來應(yīng)付母親的催婚。

但實際上，對于從小在美國長大、早已接受西方文化的斯特林來說，是無法做到娶一個他并不愛的女人為妻的。更何況，由于對中國文化的誤解，在斯特林心里，每個中國女人都被標(biāo)簽為阿姨、母親、姐妹或被介紹相親的香港女孩。中國女人根本不會觸動他那根浪漫的神經(jīng)，他從來沒有想過和中國女人談情說愛。所以，在斯特林的歷任女友中，完全沒有中國女孩，甚至是亞裔女孩的影子。作為從內(nèi)心已全盤接受西方價值觀的華裔后代，斯特林一直很排斥“中國性”，而在不斷地追求“美國性”。他對中國女孩的認(rèn)知，也完全按照當(dāng)時西方人對中國女孩的刻板印象，想當(dāng)然地把玉想象成滿頭油膩、光腳、挎著竹籃、不認(rèn)識名牌、與母親一樣不會說英語的“野蠻人”。斯特林對于中國女孩刻板化的固有認(rèn)識，是種族歧視的隱蔽存在，也是少數(shù)族裔“在種族主義和性別主義的雙重壓迫之下殖民內(nèi)置的反應(yīng)形式”[4]107。

因此，當(dāng)意識到玉這個一直存在于相片中的“新娘”真的要前來美國時，斯特林反應(yīng)強烈，拒絕與玉見面。直到母親多次打電話，幾乎都要哭了，斯特林才勉強同意。但一想到要和一個陌生的中國女孩帶著相親目的見面，斯特林為此感到很痛苦，甚至因此念起了美國女友布利斯的好，因為斯特林和美國女友有共同的校友，有共同看過的美國電視，說著同樣、相互能理解的語言。然而初次見面，玉的外貌和談吐就完全顛覆了斯特林之前想象中無知、老土的中國女孩形象。此時的斯特林對于玉的情感是復(fù)雜的：既嫉妒玉能比自己更好地與父母融洽相處；又同情她竟然被父母困住了；也對這個曾無比排斥的中國女孩有了一絲喜愛。但是，布利斯的意外懷孕，將斯特林剛剛萌生的愛意扼殺在搖籃中。

斯特林再次見到玉，是在和妻子布利斯度完蜜月回到父母家中的時候。面對這個遠(yuǎn)渡重洋前來和自己完婚，卻因為自己的悔婚，在異國他鄉(xiāng)一下子變成無依無靠，卻不哭不鬧、善解人意的中國女孩，此時斯特林對玉的態(tài)度已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玉并不是之前斯特林想象中嬌弱的“亞洲娃娃”，她并沒有要依附男人生存；同時，玉也沒有因為斯特林的悔婚而像“龍女”那樣，對斯特林及其家人展開瘋狂的報復(fù)，反而玉將斯特林一家看成是自己在美國的親人，并積極應(yīng)征泛美航空公司空姐的職位，準(zhǔn)備憑借自己的努力在美國社會站穩(wěn)腳跟。玉的堅韌、自強、自尊贏得了斯特林的尊重，也使得斯特林對玉有了一絲愧疚之情。因此，即使知道布利斯不喜歡玉，即使斯特林隱瞞曾和玉有過婚約的事最終被布利斯知道，即使布利斯生氣并因此疏遠(yuǎn)斯特林，斯特林仍然不顧妻子的反對，堅持親自駕車陪同玉前往面試地點。

之后的生活遭遇，斯特林明確了自己對玉的愛意。父親生病住院期間，玉前來舊金山看望。在車站見到玉的那一瞬間，斯特林的心跳加快，仿佛“心都要跳離了”。①The Barbarians Are Coming(David Wong Louie，2000，New York，G. P. Putnam’ s Sons出版)一書目前尚無中譯版，故文中出現(xiàn)的引文均系作者自譯。在駕車前往醫(yī)院的途中，玉向著陽光微笑的小舉動，都讓斯特林感到輕松愉快，仿佛過去生活中的負(fù)擔(dān)都已被風(fēng)吹散。當(dāng)目睹妻子的出軌，斯特林難以置信下大受刺激，發(fā)生了車禍。車翻滾時，斯特林產(chǎn)生了幻聽，仿佛聽到父親的話“玉絕不會這樣對你?！雹傩鹤右晾恍以谲嚨溨袉噬．?dāng)玉前來吊唁，悲痛中的斯特林飛奔入玉的懷抱尋求安慰，并無比后悔多年前沒有聽從父母之言。失去小兒子沒多久，斯特林的父親也不久于人世。妻子的背叛、喪子喪父的巨大痛苦中，玉一直像家人一般，給予斯特林無私的幫忙照顧，這都讓斯特林感到無形的溫暖，同時玉的行為也促使斯特林反思自己與中國父母、混血兒子之間的相處，并且開始正視多年來一直逃避的華裔身份、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華人族裔情感。直到此時，斯特林才終于體會到多年前父母執(zhí)意讓自己娶玉的心情，但一切都已經(jīng)錯過了。

三、族裔身份困境下華裔老夫妻：愛的和解

斯特林父親吉尼斯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早在國內(nèi)生活時，對比當(dāng)時落后的舊中國現(xiàn)狀，他就無比羨慕美國是個高度機械化的先進國家。機緣巧合下吉尼斯得到赴美的機會。為了獲得家人同意，吉尼斯答應(yīng)了父母的條件：在前往美國前先結(jié)婚，完成他作為兒子要成家立業(yè)、傳宗接代以贍養(yǎng)父母的責(zé)任。于是吉尼斯與別人口中“年紀(jì)偏大，但是個美人”而自己完全不認(rèn)識的母親莎莎，舉行了盛大的傳統(tǒng)中式婚禮，成為包辦婚姻促成的一對完全沒有感情基礎(chǔ)的新婚夫婦。在彼時的吉尼斯眼中，妻子的年齡和長相都不重要。他只是需要一個令父母滿意的妻子，完成他作為兒子的任務(wù)，從而可以離開處處是牛羊的舊中國，踏上前往美國的旅程。

很快，吉尼斯花重金買到了一個叫王先生的美國公民身份，離開了父母和已懷有身孕的妻子莎莎，獨自一人來到美國，先是被關(guān)在天使島移民站的拘留室里。而吉尼斯之所以被關(guān)押，這是因為“1906 年舊金山大地震和火災(zāi)毀掉了當(dāng)?shù)厮械募彝ゼo(jì)錄，借此機會，許多華人移民偽造姓名和證件，以歷史上有名的‘紙上兒女’ 的身份隨已在美國的‘親人’ 移入美國。為了應(yīng)付這股持續(xù)不斷的華人移民潮，舊金山地方政府于 1910 年在天使島設(shè)立了一個集中管理外來移民的監(jiān)獄般的滯留中心，移民局的官員們負(fù)責(zé)檢查和遣返可疑的外來移民?！盵5]而為了順利通過美國移民局的盤問審查，吉尼斯拼命記住關(guān)于王先生生活的一切細(xì)節(jié)。最終，他得償所愿，留在了美國。與此同時，對于新婚不久就獨守空房的妻子莎莎來說，婚后的生活并不快樂。她不得不承擔(dān)起本應(yīng)該由丈夫擔(dān)負(fù)的家庭責(zé)任，獨自一人挑起伺候公婆、養(yǎng)育子女的重?fù)?dān)。新婚丈夫吉尼斯的毅然離開和不愿歸來，讓妻子莎莎對兩人的未來感到深深的焦慮。

這樣的分居生活，由于美國的排華政策而變得雪上加霜。彼得·鄺曾在《新唐人街》中有這樣的陳述：“唐人街與歐洲移民聚居區(qū)還有一個重要的不同之處：幾乎完全沒有家庭……法院還拒讓那些已在美國的華人的妻子進入美國?！盵6]很多華人正如《野蠻人來了》中的莎莎和吉尼斯一樣，被強行分隔在大洋兩端，過著漫長的、畸形的“喪偶式”婚姻生活。同時，他們還因為華裔身份被排除在美國主流社會之外，陷入被歧視的種族困境中。

在小說《野蠻人來了》中，雷祖威就為讀者講述了在此背景下，“單身漢”吉尼斯與白人女子露西的一段露水情緣。吉尼斯懷揣“美國夢”來到美國，卻被現(xiàn)實逼迫，不得不做起白人所不齒、被視為女人才做的洗衣工作?？恐惶焓畮讉€小時辛勤的工作，吉尼斯終于擁有屬于自己的洗衣店。他將賺取的大部分錢寄回國，讓中國的家人在當(dāng)?shù)剡^上好日子。但是，他的生活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因此，內(nèi)心深處的孤獨感，使得吉尼斯竟然對偷他茶杯的白人女工露西產(chǎn)生了感情。通過露西，吉尼斯似乎可以更加接近白人社會，也能填補自己心靈上的空虛和對愛的渴望。因此，在與露西交往過程中，即使察覺到露西只是圖他的錢，吉尼斯還是甘之若飴。直到有一天在回家路上，僅僅因為一張亞洲面孔而遭到陌生白人痛打，而露西卻完全不同情時，吉尼斯因長久以來受到的種族歧視而一直被壓抑的情緒終于大爆發(fā)。他和露西大吵一架。在露西“你這個黃皮膚的雜種”①的痛罵聲中，吉尼斯終于清醒，并和露西斷絕了關(guān)系。

隨著1943年《排華撤銷案》的頒布，妻子莎莎終于在與丈夫分隔近十年之后，來到美國和吉尼斯團聚。莎莎也最終知道了吉尼斯曾經(jīng)的出軌行為。之后，她變得沉默，與丈夫吉尼斯的感情曾降到了冰點。但作為典型的中國舊式女性，母親莎莎秉持著“以夫為天”“從一而終”的傳統(tǒng)思想。而且在美國這個語言、文化完全不同、沒有其他親人的異國他鄉(xiāng)，吉尼斯可以說是莎莎唯一的依靠。因此，當(dāng)面對丈夫舊情人露西的挑釁時，莎莎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以正室身份堂堂正正地予以反擊，而是慌慌張張地尋求吉尼斯的保護。而吉尼斯面對露西的質(zhì)問時，他悲哀地意識到：比起妻子莎莎，自己更害怕露西，因為露西是“這個國家的女兒，而他和妻子只是露西家的客人而已”。①兩個都是出生成長在中國、如今生活在陌生異國他鄉(xiāng)的可憐人，在漫長的時光中，相依為命，共同為在美的生活打拼，共同遭遇美國社會對華裔的種族歧視，共同體驗著與在美國出生長大已完全西化的兒子斯特林之間的代際隔閡。所以，即使曾遭遇丈夫的背叛，莎莎最終還是原諒了吉尼斯。在吉尼斯重病住院時，母親莎莎無比擔(dān)心丈夫的健康狀況，用盡心力照顧吉尼斯直至吉尼斯病逝。某種程度上，正是因為擁有相同的中國文化背景、相同的語言、相同的在美身份困境，最終才使這對曾經(jīng)陌生、曾經(jīng)面臨婚姻危機的華裔老夫妻，在殘酷的現(xiàn)實生活中相互加深了理解，并最終達(dá)到愛的和解，攜手走完一生。

四、結(jié)語

劉登翰先生在《臺灣文學(xué)史》中指出：“作為人們生活重要組成部分的愛情婚姻，牽連人生的方方面面。換句話說，通過愛情婚姻這個‘窗口’ ，更能顯出海外游子的心靈創(chuàng)傷。而且，揭示了婚姻愛情的種種不幸，是由于東西方兩種文化猛烈撞擊導(dǎo)致的必然結(jié)果?！盵7]長篇小說《野蠻人來了》講述了兩代華裔在美的婚姻家庭生活。華裔的身份使得第一代華裔老父親吉尼斯來美國的夢想零落成泥，也導(dǎo)致吉尼斯與妻子莎莎被迫分居近十年?！皢紊頋h”寂寞地在美生活致使吉尼斯將情感寄托在白人女子露西身上，帶給了母親莎莎婚后丈夫不忠的痛苦記憶。后來是共同的文化背景、共同面臨的種族歧視，使得這對華裔老夫妻最終達(dá)到愛的和解。第二代華裔斯特林雖然從小接受西方文化，但他在婚姻、身份等方面依然不被白人主流社會真正接納。種族偏見使得斯特林與白人妻子布利斯之間的愛情漸行漸遠(yuǎn)，最終破裂。族裔刻板印象造成斯特林錯失所愛。當(dāng)他真正意識到對華人女子玉的愛時，一切已不可挽回。在遭遇白人妻子的背叛、小兒子的夭折和老父親的過世等一連串打擊之后，斯特林終于開始正視并逐漸認(rèn)同自己的華裔身份?！兑靶U人來了》正是以兩代華裔男性的情感故事為“窗口”，通過主人公情感糾葛中所展現(xiàn)的種種族裔印記，使讀者得以窺見華裔在美國社會的集體困境，呈現(xiàn)出在美國主流社會東方主義霸權(quán)表述下潛藏著的對華裔的族裔歧視以及華裔族裔意識的逐步覺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