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士 超
(河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律令時代的日本士人模仿中國古代詩歌形式,用漢字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詩歌作品,我們稱之為“日本漢詩”?!胺钤囋姟笔侨毡緷h詩中的一種應(yīng)試詩體,是日本模仿唐代試詩制度構(gòu)建自身試詩體系過程中所采用的一種試詩類型。同唐代試律詩一樣,奉試詩表現(xiàn)出鮮明的“公的性質(zhì)”,這是平安時代日本漢詩的重要特征之一(1)吳雨平:《試論日本早期漢詩與其創(chuàng)作主體的關(guān)系》,《江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4期。?,F(xiàn)存奉試詩主要收錄于《經(jīng)國集》卷十三、卷十四中,共有二十四首。今存菅原善主、菅原清岡、中臣良舟、中臣良楫、藤原關(guān)雄五人試律詩各一首。對于這組奉試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經(jīng)國集》并無詳細記載。據(jù)藤原關(guān)雄(805-853)卒傳“天長二年春,奉文章生試及第”(2)小島憲之:《國風暗黑時代的文學(下Ⅲ)》,塙書房,1998年,第3840頁。的記載推斷,此詩應(yīng)為作者參加淳和天皇天長二年(825)春舉行的文章生試時的作品。江村北海認為五人作品“必一時作”(3)清水茂,揖斐高,大谷雅夫:《新日本古典文學大系:第65卷》,巖波書店,1991年,第470頁。,小島憲之亦指出五首《奉試詠塵》為參加同一次省試時的作品(4)小島憲之:《國風暗黑時代的文學(下Ⅲ)》,塙書房,1998年,第3877頁。。據(jù)此推斷,其他四人應(yīng)與藤原關(guān)雄一起參加了淳和天皇天長二年(825)春舉行的文章生試,《奉試詠塵》則是他們所賦詩歌的總題。
從詩題與題注可知,這組《奉試詠塵》均為五言六韻的排律體。它們雖然有個別不合韻律的情況,但總體而言還是“精工整密”(5)清水茂,揖斐高,大谷雅夫:《新日本古典文學大系:第65卷》,巖波書店,1991年,第470頁。的,應(yīng)是平安初期試律詩中的佳作。在《奉試詠塵》問世之前,日本漢詩文中鮮有以“塵”為題的詩賦作品。淳和天皇天長二年(825)春舉行的文章生試首次把“塵”作為應(yīng)試詩題,是對傳統(tǒng)試律詩命題范式的開拓和突破,表現(xiàn)出平安時代試律詩在模仿和創(chuàng)新上的積極嘗試。據(jù)筆者管見,目前中日兩國學界尚無針對這組“奉試詩”的專門討論,究其原因,大概與日本漢詩的整體地位有很大關(guān)系。馬歌東認為:“日本漢詩的命運是近于寂寞的,它的絢麗的光華和人文價值還在很大程度上被埋沒著?!?6)馬歌東:《日本漢詩溯源比較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11頁。為此,本文擬從詩句用典和化用的角度,分析謝偃《塵賦》、張說《詠塵》等初唐詠塵詩賦對平安時代《奉試詠塵》的影響,以求教于方家。
唐代試律詩大致有省試之詩、國子監(jiān)試之詩、吏部試之詩、州府試之詩、翰林院試之詩、制試之詩六類。其中,省試是唐代科舉考試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該考試最初由吏部考功員外郎主持,玄宗開元二十四年(736)后改由禮部侍郎負責,但無論吏部還是禮部,它們均屬于尚書省,因此一般稱之為省試。士子參加省試所做的試律詩統(tǒng)稱為省試詩?!度圃姟匪展谝浴笆≡嚒敝卟幌率祝鐒⒂礤a《省試風光草際浮》、徐牧《省試臨淵羨魚》、羅隱《省試秋風生桂枝》等?!段脑酚⑷A》(卷百八〇至一八九)所收四百六十首唐代試律詩中,大約有三分之二屬于省試詩。
在唐代試詩中,現(xiàn)存一種詩題冠以“奉試……”的試律詩,如董思恭《奉試昭君》、崔曙《奉試名堂火珠》、荊冬倩《奉試詠青》等(7)王娟:《唐代“奉試詩”辨略》,《中州學刊》,2017年第5期。。清人毛奇齡在《唐人試貼》中崔曙《奉試名堂火珠》詩下注云:“此四韻,律又是一例。按:唐登進士后,又有試,名‘奉試’。”(8)毛奇齡:《唐人試貼》,刻本,1701年(清康熙四十年)。又在黃滔《省試奉詔漲曲江池》題下注云:“一本無‘省試’字,且云:‘詔’字當是‘試’字之誤。按:唐制,登進士后,又有試,名‘奉試’?!?9)毛奇齡:《唐人試貼》,刻本,1701年(清康熙四十年)。“登進士后,又有試”究竟屬于何種類型的考試,毛氏未明確指出。藏岳根據(jù)毛氏的說法,進一步指出:“登進士后,又覆試,名曰‘奉試’。”(10)藏岳:《應(yīng)試唐詩類釋·應(yīng)試唐詩備考》,刻本,1762年(清乾隆二十七年)。根據(jù)這一觀點,“奉試”詩當指士子在參加進士試后舉行的“覆試”時所作的詩。對于這類“奉試”詩,學界一般將其視為唐代的一種試詩形式和作品類型,與省試詩、制試詩、吏部試詩等并列稱之(11)徐文弼:《匯纂詩法度針·試貼雜論》,刻本,1758年(清乾隆二十二年)。。筆者認為,詩題冠以“奉試”之名的試律詩,其試詩主體仍然是尚書省,只不過并非“正試”,而是進士及第后參加“覆試”時所作試律詩,有“奉命之作”(12)王娟:《唐代“奉試詩”辨略》,《中州學刊》,2017年第5期。之意,因此,仍應(yīng)歸于省試詩這一范疇。
唐代有關(guān)科舉試詩的文獻記載較為完備,而日本平安時代科舉試詩賦的文獻資料則相對匱乏?!侗境拇狻匪铡疤俜薄皯?yīng)補文章生并得業(yè)生復(fù)舊例事”是僅存的記錄平安時代試詩情況的歷史文獻?,F(xiàn)引有關(guān)“試詩”的內(nèi)容如下:
弘仁十一年十二月八日符稱:“太政官去十一月十五日符稱:‘案唐式,昭文崇文
兩館學生、取三品已(以)上子孫,不選凡流。今須文章生者,取良家子弟,寮試詩若
賦補之,選生中稍進者,省更覆試,號為俊士,取俊士翹楚者,為秀才生者’……天長
四年六月十三日?!?13)大曾根章介,金原理:《本朝文粹》,《新日本古典文學大系》,巖波書店,1992年,第145頁。
據(jù)這段“太政官符”可知,在嵯峨天皇弘仁十一年(820),日本科舉文獻已將“詩若賦”作為“寮試”考試的事項之一。考慮到南淵弘貞《五言奉試詠梁得塵字》作于延歷十五年(796),小野岑守《五言奉試詠天一首》作于延歷年間(782-806)的事實,我們可以推斷,日本科舉導入詩賦的時間應(yīng)早于弘仁十一年(820),至少不會晚于公元八世紀末。
“官符”所言“寮試詩若賦補之”,“寮試”指大學寮舉行的考試,又稱為“擬文章生試”?!按髮W式”載:“凡擬文章生,每年春秋簡試,以丁第已上者補文章生?!?14)大曾根章介:《“放島試”考——關(guān)于“官韻”》,《日本漢文學論集:第一卷》,汲古書院,1999年,第284頁。據(jù)此判斷,“寮試”及第者稱為“文章生”。關(guān)于擬文章生試的考試內(nèi)容,“式部式”有“凡補文章生者,試詩賦取丁第已上”(15)大曾根章介:《“放島試”考——關(guān)于“官韻”》,《日本漢文學論集:第一卷》,汲古書院,1999年,第284頁。的規(guī)定,這與“太政官符”中“寮試詩若賦補之”的規(guī)定一致,也就是說,詩賦是“寮試”的主要考試內(nèi)容之一。又據(jù)《桂林遺芳抄》“寮省之試事”條:“省試者,式部輔之試也。”(16)菅原和長:《桂林遺芳抄》,塙保己一:《群書類從:卷496》,經(jīng)濟新聞社,1893年,第20頁。式部省是“寮試”的具體主持者,其詩題的命制由式部省長官“式部輔”負責。與唐代省試由尚書省主持不同,平安時代省試主要由“式部省”負責,但不管是尚書省還是式部省,它們均屬三省六部之“省”,因此平安時代的試律詩也多以“省試詩”命名。
《經(jīng)國集》所收平安初期省試詩,詩題均以“奉試……”命名,如卷十三紀長江《奉試賦得秋》,豐前王、小野篁、藤原令緒、多治比穎長等人《奉試賦得龍頭秋月明》;卷十四小野岑守《奉試詠天》,伴成益《奉試得東平樹》,菅原善主、菅原清岡、中臣良舟、中臣良楫、藤原關(guān)雄等人《奉試詠塵》,均屬于這一類型。前引“太政官符”中“選生中稍進者,省更覆試”中“覆試”,當屬“寮試”后進行的“考試”,屬于毛奇齡所言進士試后“又有試”的情況。這種“覆試”也是“正試”后的一種審核性的考試,目的在于檢驗考生的真才實學。它所采用的試詩類型,“官符”中雖未明確指出,但據(jù)毛奇齡說,應(yīng)當是“奉試詩”無疑。
“奉試詩”詩題均有關(guān)于韻字、句數(shù)的限制,即所謂“限韻”,如《奉試詠塵》云“六韻為限”,紀虎繼《奉試賦得治荊璞》云“以天為韻,限六十字”,皆是證明。《桂林遺芳抄》“詩事”條載:“其作必五言也,句之數(shù)大略六對十二句也,或八對十六句也。韻字之置處又不定也,舊草分一之句、二之句、四之句、第六之句、第十之句等也?!?17)菅原和長:《桂林遺芳抄》,塙保己一:《群書類從:卷496》,經(jīng)濟新聞社,1893年,第32-33頁。雖然《桂林遺芳抄》成書于室町時代(1336-1573),但它所舉例子基本以平安時代的試律詩為主。據(jù)此分析,平安時代的試律詩存在五言六韻、八韻等多種形式,尚未定型為五言六韻的排律體。
現(xiàn)存平安時代的奉試詩大多已經(jīng)散佚,除前述《經(jīng)國集》所收平安初期作品外,濱田寬從《本朝文粹》《菅家文草·菅家后集》《田氏家集》《日本記略》《公卿補任》等書中輯出四十二首平安時代的試律詩,但這些省試詩大多只有詩題,卻無詩作(詩僅三首)(18)浜田寬:《平安朝日本漢文學的基底》,武藏野書店,2006年,第317頁。。另外,日本現(xiàn)存文獻中并無試賦作品存世。《菅家文草·菅家后集》收錄菅原道真貞觀四年(862)《省試當時瑞物贊六首》,這是現(xiàn)存平安時代試詩中試“雜文”的唯一例證。
《舊唐書》載:“偃嘗為塵、影二賦甚工……時李百藥工為五言詩,而偃善作賦,時人稱為李詩、謝賦焉……《文集》十卷。”(19)劉昫,等:《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第4989頁?!缎绿茣酚小吨x偃傳》,內(nèi)容與《舊唐書》所記大體一致。從兩書的記載可知,謝偃以工賦聞名于世,有《塵賦》《影賦》等作品流傳后世?!度莆摹肥罩x偃《文賦》十二篇,收謝偃詩四首。
《塵賦·序》云:“茲讀老子,至和光同塵,竊有慕焉?!?20)董誥,等:《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第1590頁。正文開篇化用《莊子·齊物論》“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一句,引出隨風起舞的“塵”的形象,以此統(tǒng)領(lǐng)全篇。接下來描寫晨出夜歸之“塵”、思婦深閨之“塵”,以及象征清貧雅士之“塵”等。《塵賦》通過對“塵”之動與靜的形態(tài)描寫,既體現(xiàn)了老子“和光同塵”思想,又契合了老莊“無為自然”的處世哲學。結(jié)尾以“未齊物于莊生,庶同塵于老氏”作結(jié),抒發(fā)了對《老子》“和光同塵”思想的仰慕之情。《塵賦》以巧妙的對偶和豐富的歷史典故,把“塵”與老莊哲學“無為自然”巧妙地結(jié)合在一起,成為詠物賦中的佳作?!秹m賦》在追求語言新奇華美的同時,大量使用成語典故,并賦予這些典故以新的內(nèi)涵。要言之,《塵賦》不僅開創(chuàng)了新的詩賦創(chuàng)作題材,而且為這類詩賦提供了大量的創(chuàng)作素材。
張說(667-730)《詠塵》是繼《塵賦》之后詠塵類詩賦的另一佳作。《詠塵》不僅在用典上與《塵賦》有諸多相照之處,而且在有些地方直接化用了《塵賦》的語句和意境?!对亯m》云:“仙蒲生羅襪,神京染素衣。裨山期益峻,照日幸增輝。夕伴龍媒合,朝游鳳輦歸。獨憐范甑下,思繞書梁飛。”(21)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第958頁。《詠塵》首句“仙蒲生羅襪”與《塵賦》之“拂珠履,生羅襪”同用典故“羅襪生塵”;《詠塵》第二句“神京染素衣”與《塵賦》之“化衣京洛”同用典故“京洛塵”;《詠塵》第七句“獨憐范甑下”與《塵賦》之“屢空范丹之甑”同用典故“甑生塵”;《詠塵》第八句“思繞書梁飛”與《塵賦》之“下雕梁而歌發(fā)”共同用典“動梁塵”。《詠塵》所用五個典故中有四個同出《塵賦》(第三句“裨山期益峻”用典“山不讓塵”,不見于《塵賦》)。這些典故又見于《藝文類聚》《白氏六帖》等唐代類書中,說明這些典故應(yīng)是詠塵詩賦創(chuàng)作的固有用典。另外,《詠塵》化用《塵賦》語句和意境的特征也很明顯,例如《詠塵》詩第五、六句“夕伴龍媒合,朝游鳳輦歸”,化用《塵賦》“將晨軒而并出,與暮蓋而同歸”“蒙鳳輦于銅衢,翳龍媒于金埒”等句??梢哉f,《塵賦》為詠塵詩賦樹立了創(chuàng)作的典范,包括《詠塵》在內(nèi)的后世關(guān)于“詠塵”的詩賦,都程度不同地受到了它的影響。
如前所述,《奉試詠塵》是日本最早以“塵”為題的五言試律詩。小島憲之指出,平安初期的這組《奉試詠塵》,無論是詩題的擬定還是應(yīng)試者的創(chuàng)作,都借鑒了謝偃《塵賦》,深受《塵賦》的影響(22)小島憲之:《國風暗黑時代的文學(下Ⅲ)》,塙書房,1998年,第3839頁。。對于謝偃詩賦作品在日本的接受情況,可參見平安時代官修書目《日本國見在書目錄》中“《謝偃集》七卷”(23)孫猛:《日本國見在書目錄詳考(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1頁。?!逗蜐h朗詠集》卷下收謝偃《雜言詩》片斷:“佳辰令月歡無極,萬歲千秋樂未央?!?24)大曾根章介,堀內(nèi)秀晃:《和漢朗詠集》,《新潮日本古典集成:第65回》,新潮社,1983年,第289頁。小島憲之認為,至遲在淳和天皇天長年間(824-834),謝偃的詩賦作品就已經(jīng)傳入日本,并為當時的士子們所喜愛、模擬(25)小島憲之:《國風暗黑時代的文學(下Ⅲ)》,塙書房,1998年,第3839頁。。下面對此作具體分析。先看菅原善主詩:“大噫籠群物,惟塵在細微。遇霖時聚斂,承吹乍雰霏。洛浦生神襪,都城染客衣。朝隨行蓋起,暮逐去軒歸。動息常無定,徘徊何處非。冀持老聃旨,長守時閑機。”(26)與謝野寬,正宗敦夫,等:《日本古典全集:第1回》,日本古典全集刊行會,1926年,第167頁。菅原善主詩首二句籠起全題,分別化用《塵賦》“伊大噫之煽物”“惟茲塵之宜昧”等句。三、四句描寫“塵”在風雨中的狀態(tài)。五、六句引“羅襪生塵”“京洛塵”等典故。七、八句化用《塵賦》“將晨軒而并出,與暮蓋而同歸”一句,此二句以“朝”“暮”作比,對偶整密。九、十句描寫“塵”飄忽不定的狀態(tài),同樣化用《塵賦》“何動息之順常,乍徘徊以上騰”一句。末二句以老子“和光同塵”作結(jié),同時化用《塵賦》“似識變而知機”一句,抒發(fā)對老子“和光同塵”思想的仰慕,與謝偃《塵賦》“庶同塵于老氏”有相同的旨趣。
從用典方面看,菅原善主詩第五、六句分別用典“羅襪生塵”和“京洛塵”?!傲_襪生塵”典出曹子建《洛神賦》“陵波微步,羅襪生塵”(27)蕭統(tǒng),李善:《文選:第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第899頁。?!熬┞鍓m”,典出陸士衡《為顧彥先贈夫》:“辭家遠行游,悠悠三千里。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28)蕭統(tǒng),李善:《文選:第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149頁??紤]到張說《詠塵》“仙蒲生羅襪,神京染素衣”句也引用“羅襪生塵”“京洛塵”二典,同時,這兩個典故又見于《藝文類聚》《白氏六帖》等唐代類書中的事實,說明這兩個典故不僅是唐代詠塵詩賦的固有用典,而且在平安時代的日本士人中也很流行。接下來分析菅原清岡詩的用典與化用《塵賦》《詠塵》的情況。菅原清岡詩云:“微塵浮大道,靄靄隱垂楊。色暗龍媒埒,形飛鳳輦場。徘徊寧有定,動息固無常。逐舞生羅襪,驚歌起畫梁。因風流細影,似雪散輕光。無由逢漢主,空此轉(zhuǎn)康莊?!?29)與謝野寬,正宗敦夫,等:《日本古典全集:第1回》,日本古典全集刊行會,1926年,第167頁。菅原清岡詩首二句描寫“塵”的存在狀態(tài)。三、四句以“色”與“形”作比,其中第三句出自《塵賦》“翳龍媒于金埒”一句,并與《詠塵》第五句“夕伴龍媒合”有異曲同工之效。五、六句化用《塵賦》“乍徘徊以上騰”“何動息之順?!倍?,描寫動態(tài)之“塵”。七、八句用典“羅襪生塵”“動梁塵”,繼寫“塵”之動作。九、十句化用《塵賦》“流細影于回裾”“布玉階而似雪”二句,描摹“塵”的動作和形態(tài)。末二句引用光武帝故事,寄托干進之意。除“二菅”作品外,其他三首也都不程度地化用了《塵賦》中的語句,中臣良楫詩化用得最多,共有八句,化用最少的是藤原關(guān)雄,只有一句。
綜合以上分析,《奉試詠塵》詩主要在以下方面繼承了《塵賦》《詠塵》等初唐詠塵詩賦的創(chuàng)作特色。首先,《奉試詠塵》詩與初唐詠塵詩賦的“閨怨詩手法”一脈相承。如《塵賦》對“塵”的描寫:“若夫拂珠履,生羅襪。積菱鏡而鸞沈,下雕梁而歌發(fā)。散瓊臺而類粉,布玉階而似雪。蒙鳳輦于銅衢,翳龍媒于金埒。有動必隨,無空不遍。出入青瑣,游揚紫殿。流細影于回裾,亂浮香于舉扇,隱洞房而難睹,因隙光而可見?!逼渲小爸槁摹薄胞[沈”“類粉”“玉階”“浮香”等對“塵”的形態(tài)具體的描摹,與班婕妤《怨歌行》、司馬長卿《長門賦》等閨怨題材作品的手法非常相似?!斗钤囋亯m》詩通過語句和意境的化用繼承了這一手法,例如中臣良舟詩“鏡沉疑霧月,衣染似粉粧。帶曲生珠履,臨歌繞畫梁”四句中“鏡沉”“似粉粧”“珠履”“歌畫梁”等對“塵”的形態(tài)描寫,再如菅原清岡詩“因風流細影,似雪散輕光。無由逢漢主,空此轉(zhuǎn)康莊”等句對“塵”的形態(tài)描寫,都繼承了初唐詠塵詩賦的閨怨詩創(chuàng)作手法。其次,《奉試詠塵》詩與初唐詠塵詩賦中老莊“無為自然”的哲學思想高度契合。謝偃以對老氏“和光同塵”思想“竊有慕焉”表明其創(chuàng)作動機,以“未齊物于莊生,庶同塵于老氏”結(jié)束全篇,結(jié)合正文中諸如“似達人之推理,任逍遙以自肆”“隨時無競,應(yīng)物不違”“任動靜而無累,似識變而知機”等對“塵”的形態(tài)描寫,無不透露出該賦與老莊“無為自然”思想的契合?!斗钤囋亯m》詩中菅原善主詩“大噫籠群物,惟塵在細微”“動息常無定,徘徊何處非”“冀持老聃旨,長守時閑機”,中臣良楫詩“晨影帶軒出,暮光將蓋歸。隨時獨不競,與物是無違”等句,尤其是“不競”“無違”“動息”“推理”“逍遙”“知機”等詩語的運用,無不折射出老莊“無為自然”的哲學思想,與初唐詠塵詩賦的創(chuàng)作思想一脈相承。要言之,以謝偃《塵賦》、張說《詠塵》為代表的初唐詠塵詩賦作品傳播到了日本之后,逐漸成為日本士人寫作詩賦時模仿的對象,尤其是《奉試詠塵》詩,無論是詩題、詩語,還是意境,都明顯地受到了它們的影響。
接下來對《文選》《藝文類聚》等在平安時代試律詩創(chuàng)作中的作用進行論述。先看用典最多的藤原關(guān)雄省試詩,詩云:“紫陌暮風發(fā),紅塵靄靄生。床中隨電影,梁上洗歌聲。老氏和光訓,范生守儉情。拂林疑霧薄,飄沼似雨輕。戰(zhàn)路從柴曳,粧樓含鏡冥。未期裨峻岳,飛飏徒自驚?!?30)與謝野寬,正宗敦夫,等:《日本古典全集:第1回》,日本古典全集刊行會,1926年,第167頁。藤原關(guān)雄詩共有八句使用了典故。第三句“床中隨電影”,用典“棲若草”,典出三國魏李康《游山九吟序》?!端囄念惥邸さ夭俊m》引三國魏李康《游山九吟序》曰:“蓋人生天地之間也,若流電之過戶牗,輕塵之棲若草?!?31)歐陽詢,汪紹楹:《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10頁。第四句“梁上洗歌聲”,用典“動梁塵”,典出劉向《別錄》?!段倪x·成公子安〈嘯賦〉》:“虞公輟聲而止歌?!崩钌谱⒁齽⑾颉秳e錄》曰:“有人歌賦楚,漢興以來,善雅歌者,魯人虞公,發(fā)聲清哀,遠動梁塵。其世學者莫能及?!?32)蕭統(tǒng),李善:《文選:第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870頁。第五句“老氏和光訓”,用典“和光同塵”,典出《老子·第四章》:“和其光,同其塵?!?33)河上公,唐子恒:《老子道德經(jīng)》,鳳凰出版社,2017年,第19頁。第六句“范生守儉情”,用典“甑生塵”,典出《后漢書·獨行傳·范冉》:“范冉,亦稱范丹,字史云,東漢陳留人。曾師事馬融,通五經(jīng)?;傅蹠r為萊蕪長,遭母憂,不就。性狷急,常佩韋以自緩。罹黨錮之禍,遁跡梁沛間,賣卜為生,清貧自守,時或糧絕,窮居自若。閭里歌之曰:‘甑中生塵范史云,釜中生魚范萊蕪。’”(34)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第2689頁。第九句“戰(zhàn)路從柴曳”,用典“曳柴生塵”,典出《左傳·僖公二十八年》:“狐毛設(shè)二旆而退之。欒枝使輿曳柴而偽遁,楚師馳之?!倍蓬A(yù)注:“曳柴起塵,詐為眾走。”(35)李夢生:《左傳譯注(上)》,《十三經(jīng)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304頁。第十句“粧樓含鏡冥”,用典“惟塵冥冥”,典出《詩經(jīng)·小雅·北山之什·無將大車》:“無將大車,維塵冥冥?!?36)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中華書局,1991年,第646頁。第十一句“未期裨峻岳”,用典“山不讓塵”,典出張華《勵志》詩。《文選·張華〈勵志〉》詩:“山不讓塵,川不辭盈?!崩钌谱⒁豆茏印吩唬骸昂2晦o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辭土,故能成其高?!?37)蕭統(tǒng),李善:《文選:第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923頁。第十二句“飛飏徒自驚”,用典“塵污人”,典出郭澄之《郭子》。《藝文類聚·地部·塵》:“《郭子》曰:‘庚公名位漸重,足傾王公。時庚亮在石頭,王公在城。忽風起揚塵,王公以扇拂之曰:元規(guī)塵污人?!?38)歐陽詢,汪紹楹:《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10頁。
在《奉試詠塵》詩中,藤原關(guān)雄詩用典最多,讀來難免有堆砌典故之嫌。江村北海評價五人作品認為:“較其優(yōu)劣,二菅(菅原善主、菅原清岡)最超絕矣”(39)清水茂,揖斐高,大谷雅夫:《新日本古典文學大系:第65卷》,巖波書店,1991年,第470頁。,而對排在五人之首的藤原關(guān)雄詩卻未予評價。不過作為“敕撰三集”之一的《經(jīng)國集》卻把藤原關(guān)雄詩列為五人之首,也恰恰說明了律令社會早期日本漢文化發(fā)展狀況和當時律令官人的漢詩嗜好。有學者指出,日本早期漢詩“詩藝稚拙”(40)吳雨平:《試論日本早期漢詩與其創(chuàng)作主體的關(guān)系》,《江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4期。。藤原關(guān)雄省試詩堆砌典故正是日本早期漢詩詩藝的重要特征之一。藤原關(guān)雄省試詩用典均見于《藝文類聚·地部·塵》《白孔六帖·塵部》等唐代類書之中,這說明在唐代已經(jīng)定型的關(guān)于“塵”的典故,已為平安時代的日本士人所接受。中臣良舟《奉試詠塵》云:“桂宮飛細質(zhì),柳陌泛輕光。影逐龍媒亂,形隨鳳轄揚。鏡沉疑霧月,衣染似粉粧。帶曲生珠履,臨歌繞畫梁。雨來收不發(fā),風至聚還張。峻岳如無讓,微功庶莫亡”(41)與謝野寬,正宗敦夫,等:《日本古典全集:第1回》,日本古典全集刊行會,1926年,第167頁。。中臣良舟詩共有五句使用了典故。第六句“衣染似粉粧”,用典“京洛塵”,典出陸士衡《為顧彥先贈夫》詩;第七句“帶曲生珠履”,用典“羅襪生塵”,典出曹子建《洛神賦》;第八句“臨歌繞畫梁”,用典“動梁塵”,典出劉向《別錄》;第十一句“峻岳如無讓”,用典“山不讓塵”,典出張華《勵志》詩;第十二句“微功庶莫亡”,用典“和光同塵”,典出《老子·第四章》。中臣良舟省試詩共使用了五個典故,僅次于藤原關(guān)雄省試詩,居第二位,所用典故亦見于藤原關(guān)雄、菅原善主省試詩。中臣良楫省試詩的出典情況如下:“康莊飚氣起,搏擊細塵飛。晨影帶軒出,暮光將蓋歸。隨時獨不競,與物是無違。動息如推理,逍遙似知機。形生范丹甑,色化士衡衣。欲助高山極,還羞真質(zhì)微”(42)與謝野寬,正宗敦夫,等:《日本古典全集:第1回》,日本古典全集刊行會,1926年,第167頁。。中臣良楫省試詩共有三句使用了典故,分別為第九句“形生范丹甑”,用典“甑生塵”;第十句“色化士衡衣”,用典“京洛塵”;第十一句“欲助高山極”,用典“山不讓塵”。
從藤原關(guān)雄、中臣良舟、中臣良楫三人省試詩中的用典情況看,《文選》和《藝文類聚》在平安時代日本士人的試律詩創(chuàng)作中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首先,《文選》成為平安時代重要的科舉教科書?!斗钤囋亯m》詩中使用頻率較高的“山不讓塵”“羅襪生塵”和“京洛塵”三個典故,分別出自張華、曹子建和陸士衡的作品,雖然這三個典故亦為《白氏六帖·塵部》所收,但《白氏六帖》并未在平安時代流傳。據(jù)此判斷,平安時代的士人主要通過《文選》來學習和使用這些典故。進一步考察可知,《文選》是平安時代試律詩用典的重要典源文獻之一。除了《奉試詠塵》詩外,《經(jīng)國集》所收試律詩題中有四題源出《文選》,濱田寬輯錄出的平安時代奉試詩詩題中亦有四例直接出自《文選》。除了詩題用典外,試律詩正文用典中也不乏出自《文選》的例子,例如《經(jīng)國集》所收奉試詩,正文用典源自《文選》者就有八例,可見《文選》在平安時代試律詩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地位。
眾所周知,唐人重視《文選》學,一方面是為了學習創(chuàng)作詩文的需要,另一方面是為了適應(yīng)科舉考試的需要。景獻力指出,早在玄宗開元時期,《文選》已經(jīng)成為科舉教科書(43)景獻力:《關(guān)于〈文選〉一書成為科舉教科書的時間問題》,《長春師范學院學報》,2003年第3期。,可見《文選》在唐代科舉中的重要作用?!段倪x》在很早的時候便傳入日本。那波里貞氏指出,對于那些在唐代極其普及的學習教材,在唐的日本留學生極為熟悉,他們會在歸國之際帶回,作為私學的教科書而被傳抄誦讀(44)那波里貞:《唐代社會文化史研究》,創(chuàng)文社,1974年,第217頁。。頒行于元正天皇養(yǎng)老二年(718)的《養(yǎng)老令·選敘令》載:“進士,取明閑事務(wù),并讀《文選》《爾雅》者?!?45)黑板勝美:《改訂增補國史大系:第23卷》,吉川弘文館,1966年,第505頁。由此可知,當時士子對《文選》應(yīng)該是相當熟悉的。
其次,《藝文類聚》成為平安時代試律詩用典的主要典源文獻之一。《奉試詠塵》詩所用典故中,“塵污人”出自郭澄之《郭子》,《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郭子》三卷,東晉中郎郭澄之撰”,該書在唐代猶存,賈全曾為之作注,可惜后來佚失了。日本官修漢籍總目《日本國見在書目錄》未見著錄,表明該書當時并未傳入日本?!端囄念惥邸さ夭俊m》收錄該典,并引《郭子》故事作注。又典故“動梁塵”出自劉向《別錄》,《別錄》作為我國歷史上最早的群書提要目錄,在古代文獻學史及學術(shù)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可惜該書在唐代就已經(jīng)失傳了。《日本國見在書目錄》著錄劉向撰述作品七部,獨不見《別錄》,說明該書也沒有傳入日本?!皦m污人”“動梁塵”兩典又見于《藝文類聚》《白氏六帖》等唐代類書之中。由于現(xiàn)存文獻不能證明《白氏六帖》在平安時代是否傳入日本,所以基本可以斷定,律令時代的士子主要是通過《藝文類聚》來學習和引用這些典故的。小島憲之通過對《日本書紀》與《藝文類聚》相關(guān)內(nèi)容的比勘,發(fā)現(xiàn)《日本書紀》所引中國典籍部分內(nèi)容,有相當部分直接出自《藝文類聚》(46)小島憲之:《上代日本文學與日本文學——以出典論為中心的比較文學考察:(上)》,塙書房,1962年,第152頁。。水口干記通過對《延喜治部省式》和《藝文類聚》的比勘,指出《延喜治部省式》之“祥瑞條”中的雙行說明文中有相當大一部分內(nèi)容直接源自《藝文類聚》卷九十八、九十九所收“祥瑞部”(47)水口干記:《日本古代漢籍受容史研究》,汲古書院,2005年,第356頁。。這說明至少在公元七世紀中后期《藝文類聚》已經(jīng)在日本廣為傳播,并成為律令士人們漢詩文創(chuàng)作的重要參考書之一。
綜上所述,《經(jīng)國集》所收五首五言試律詩《奉試詠塵》,從命題角度看,是對傳統(tǒng)試律詩命題范式的拓展和突破,表現(xiàn)出平安時代試律詩在模仿和創(chuàng)新上的新嘗試。這組《奉試詠塵》詩,在創(chuàng)作中大量化用謝偃《塵賦》、張說《詠塵》等初唐詠塵詩賦語句,在用典上亦表現(xiàn)出與初唐詠塵詩賦的相似特征?!段倪x》《藝文類聚》傳入日本以后,成為平安時代士人們試律詩用典用事的寶庫,在日本古代的試律詩創(chuàng)作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