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智淦
(廈門大學嘉庚學院英語語言文化學院,福建 漳州 363105)
賽珍珠與中國文學和中國作家關系密切。林語堂在海外成功出版《吾國與吾民》(1935年)、《生活的藝術》(1937年)等作品與賽珍珠密不可分,兩人作為20世紀中美兩國文化交流的重要使者,他們因這些作品在海外的成功出版而締結了深厚的友誼。雖然林語堂后來與賽珍珠夫婦的關系走向破裂,但“林語堂、賽珍珠和華爾希組成絕佳的‘三人組’,他們的合作也是20世紀中美文化交往的一面鏡子?!盵1]
林語堂在《八十自敘》(1975年)第11章《論美國》中用3個段落風輕云淡地描繪他們之間20年交情的始末,特別提及賽珍珠翻譯《水滸傳》的獨特方式,把她和不懂英語的林紓翻譯英語小說的情形相提并論,“賽珍珠翻譯《水滸傳》時并不是看原著翻譯成英語,而是請人大聲讀給她聽,我佩服這種(邊聽邊譯的)譯法。”[2]可見,《水滸傳》英譯本是林語堂與賽珍珠曲折關系繞不開的話題。然而,國內外學術界在論及林語堂和賽珍珠二者之間恩怨關系時,并未把賽珍珠《水滸傳》英譯本的出版列為二者交往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因此,以賽珍珠《水滸傳》英譯本為史料線索,歷時考察林語堂與賽珍珠的交游始末,這些交游細節(jié)能夠推動林語堂研究和賽珍珠研究的開展,更有助于豐富中美文化和文學交流的研究視角。
1933年9月,賽珍珠(Pearl Buck)英譯《水滸傳》70回合全譯本AllMenAreBrothers(《四海之內皆兄弟》)分別由紐約的約翰戴公司(又譯莊臺出版公司)及倫敦的梅休安出版社出版。根據賽珍珠于1933年所寫的英譯本導言(Introduction)中提到其英譯過程中的合作者(co-worker)和老師(teacher)是Mr. M. H. Lung,即龍墨薌(Mo Hsiang Lung)。在該英譯本出版后兩年,即1935年11月9日,龍墨薌才在南京《中央日報》文學周刊第32期刊登《英譯<水滸傳>序》[3]。而身為讀者的林語堂對賽珍珠的介紹和評介賽珍珠《水滸傳》英譯本要比龍墨薌更早。早在1933年9月1日,林語堂以“語”為筆名在《論語》第24期發(fā)表《白克夫人之偉大》一文介紹賽珍珠的小說《福地》(The Good Earth,現譯《大地》),稱作者是在美國的中國最有力的宣傳者,贊賞她駁斥江亢虎等所謂“愛國志士”的論調,稱贊她不僅是藝術高深的創(chuàng)作者,也是勇敢冷靜的批評家,“白克夫人作《福地》以表白中國農民之血汗生活,書中主人翁王龍勤苦耐勞,流離失所……寫來可歌可泣,生動感人。”[4]可見,林語堂高度認可賽珍珠在其小說《福地》描繪中國農夫的形象及其欣賞中華民族勤苦耐勞的民族精神,這是林語堂探討中國國民性的開端,但此文并沒有直接談及賽珍珠《水滸傳》英譯本。1933年10月4日,賽珍珠應邀到上海為世界學社演講《新愛國主義》,林語堂擔任口譯,這是他們二人首次見面??梢哉f,林語堂與賽珍珠結識與林語堂此后三次評論賽珍珠《水滸傳》英譯本存在一定關系。
1934年1月4日,林語堂在《中國評論周報》(The China Critic)第7卷第1期的“小評論”(The Little Critic)專欄發(fā)表英文書評 “All Men Are Brothers”: An English Translation of “Shui Hu” by Pearl Buck一文,這是林語堂首次評論賽珍珠《水滸傳》英譯本。
林語堂在該評論中認為,提摩太·理查茲的英譯本《西游記》、王際真的英譯本《紅樓夢》和其他譯者的英譯本《三國演義》并未讓英語世界的讀者讀到一本真正的中國小說,也未能像中國小說家那樣構想和呈現豐富、充實的生活變遷,“因為這些翻譯家急于在一本長達400頁的小說里講述長篇史詩般的故事,唯有如此,西方讀者才能忍受。現代人的急躁情緒潛伏在譯者椅子后面的某個地方,或者像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樣直接懸掛在他的桌子上,要求譯者刪減、省略,以使疲倦的上班族可以接受。這是一種致命的焦慮。”[5]而包括中國四大古典小說在內的小說卻是史詩級別的,展示人間苦樂的壯麗場景,“這些譯者(通過刪減或省略)改變這種節(jié)奏,就喪失了普遍的生活變遷,而生活普遍變遷的豐富感和完整性對這些中國小說至關重要。因此,這些譯者未能展示白璧德教授(Professor Babbitt)所稱的中國作家的‘結構’藝術(‘architectonic’ art)?!盵6]然而,賽珍珠花4年時間所譯70回本的《水滸傳》英譯本卻能夠“代表中國贈送給西方世界的最精美禮物之一”。[7]
同時,林語堂還敏銳地意識到賽珍珠創(chuàng)作《大地》與翻譯《水滸傳》之間的關聯。他認為:“正是賽珍珠在《大地》里清晰展現的對史詩的直覺讓她在中國小說中選擇《水滸傳》進行翻譯,而且,她與生俱有的對史詩節(jié)奏的熱愛、她對原著精神的完全贊同——對人間苦樂本能熱愛,讓她翻譯這部長篇小說時不做刪節(jié)。結果(譯本)是一部近1300頁的英語小說,讓西方人對中國人的真實生活產生富有想象力的聯想,此為第一本小說?!盵8]
在翻譯方法方面,林語堂高度稱贊賽珍珠在翻譯過程中采取保留中國習語的直譯法。他認為,這和《舊約》的圣經風格一樣,這種直譯法完全可行,使譯本具有歷史錯覺感。“眾所周知,與現代英語讀者閱讀欽定本《圣經》一樣,《水滸傳》的語言對中國讀者來說一樣古老。鑒于此,應該祝賀譯者成功完成一項艱巨的(翻譯)任務。”[9]林語堂認為,即便對中國譯者來說,原著語言到處都是陷阱。他以該小說第一章譯本的5個例子說明,原著語言的理解較難,而譯者勇于承擔翻譯任務實屬不易。盡管第一章的譯文也出現兩處錯誤,“但從整體上說,該譯本是一部非常值得稱贊的作品?!盵10]
總之,林語堂在該英文評論文章中高度稱贊賽珍珠敢于克服語言理解的障礙并承擔英譯《水滸傳》的重任,從而為中西文化交流做出巨大的貢獻。
1934年3月10日,林語堂在《人言周刊》第1卷第4期發(fā)表《水滸西評》一文,署名“語堂”,對賽珍珠《水滸傳》的英譯本再次進行高度評價,“這在一切英譯中國小說的事業(yè)上,可謂破天荒的工作?!盵11]除了盛贊賽珍珠的勇氣之外,林語堂著重指出,“白克夫人又譯筆極高雅,態(tài)度極負責,中國第一流作品居然得保存真面目與西人相見。現在西方批評家居然一致稱施耐庵為東方荷馬,這未始不是施的紅運。”[12]可見,林語堂高度評價賽珍珠英譯本的質量對提升施耐庵在世界文學中的地位所起到的重要推動作用。
林語堂多次引用外刊評論,向中國讀者介紹賽珍珠《水滸傳》英譯本在西方引起的反響。他首先引用美國著名批評家馬克·范·多蘭(Mark Van Doran)在美國《新共和國》周刊的書評,該評論除了盛贊《水滸傳》為偉大的有荷馬作風的奇?zhèn)b小說,并把作者與拉伯雷斯、塞萬提斯、菲爾丁以及羅蘭歌、羅賓漢傳說等無名作者相比擬之外,稱賽珍珠的譯本文字優(yōu)美無以復加,給英國文學增添了一種名譯。
其次,林語堂還引用英國牛津大學學者巴希爾·德·塞林科特(Basil de Selincourt)在英國《觀察家》(Observer)報紙上對該譯著推崇備至的評論說,書中所描繪的平凡起居的瑣細均充滿人生的意味,稱《水滸傳》為托爾斯泰式的小說,賽珍珠的譯文字義生動,讀起來像是穩(wěn)健簡樸舒淡的散文,英文像是笛福的豐健、班揚的明暢文體。林語堂同樣高度贊賞賽珍珠的譯筆,“白克夫人的英文是古樸渾厚,是得力于圣經的。她故意保存書中中國的成語,用最淺樸的字面表出……這種成語在中文,我們是司空見慣的,但在英文,確是精力飽滿。世上果有此種奇事,白克夫人大概有點石成金之魔術吧?!盵13]林語堂在文末還幽默地表示,賽珍珠暴露了中國的迷信或許會遭到愛國人士的謾罵。
總之,在這篇評論賽珍珠《水滸傳》英譯本的文章中,林語堂重點論述了賽珍珠高質量的譯文對提升施耐庵世界文學地位的作用。
1935年4月20日,林語堂在《談中西文化》中借柳先生之口表達對中國文化的成就及對世界文明的貢獻時再次提及《水滸傳》及賽珍珠的英譯本。他說:“假如中國文明也如希臘文化一般的曇花一現到周末滅亡,除了幾本處世格言及幾首國風民歌以外,有什么可以貢獻于世界?中國如果到周末滅亡,那里有魏晉的書法,唐人之詩,宋人之詞,元人之曲,明清之小說?那里有《拜月亭》《西廂記》《牡丹亭》《水滸傳》《紅樓夢》?”[14]
同時,林語堂對1935年中國戲劇詩文在外國讀者中掀起的熱潮表達了強烈自信,“熊式一把《紅鬃烈馬》譯成英文……在上海又有德人以德文唱演《牡丹亭》,白克夫人又把《水滸傳》譯成英文,牛津某批評家竟稱施耐庵與荷馬同一流品,德人也譯《金瓶梅》,稱為杰作。”[15]很明顯,這篇文章的觀點與前文所述《西評水滸》里的觀點并無區(qū)別,他再次借他人之口評介賽珍珠《水滸傳》英譯本。
綜上所述,林語堂在1933年9月1日的評論文章《白克夫人之偉大》側重介紹賽珍珠及其代表作,但從1934年1月4日至1934年3月10日,林語堂曾分別撰寫英文、中文文章,詳細評論賽珍珠《水滸傳》英譯本的翻譯問題,并在1935年4月20日第三次簡要點評該英譯本。
1936年8月,離國赴美的林語堂應美國米高梅影片公司的邀請擔任《水滸傳》影片的顧問監(jiān)制。在目前國內外已出版的有關林語堂傳記資料(包括林語堂的自傳文字)和已發(fā)表的研究成果中,并未提及林語堂出國后在好萊塢米高梅公司任職的經歷,更不必說與電影《水滸傳》的結緣經過。其實,這與1931年3月賽珍珠在美國出版《大地》后廣受世界讀者好評及林語堂參與《大地》的電影拍攝存在密切關系。
1931年底,米高梅公司獲得小說《大地》的電影改編權。“自一九三四年,好萊塢各公司從事大量攝制以中國題材為背景的影片后,各公司曾幾度公開搜羅中國各種技術藝人,中國留美著名文學家林語堂與名攝影黃宗沾,就是起先被米高梅與福斯公司邀聘的兩個?!盵16]1934年10月,林語堂正式受米高梅公司邀聘,加入該公司編劇科擔任顧問之職,雖然林語堂婉拒,但該公司鑒于林語堂之前的英文文章很受美國讀者歡迎,“所以就堅決的把他挽留下來,一直到現在,他還是在繼續(xù)辛勤地工作著。前次米高梅公司攝制的《大地》一片,林氏就擔任該片顧問與修正劇本的重要工作,因此公司當局認為《大地》的能夠如此賣座,大部是歸功于林氏一人?!盵17]可見,林語堂在赴美留學之前,即從1934年10月起,就一直受聘于米高梅公司,并參與劇本修改工作。這部“歷時四年有余,經過前后三任導演的不謝努力而完成的影片”[18]最終于1937年成功搬上銀幕。
1936年8月,林語堂受賽珍珠之邀攜全家赴美專事寫作。赴美后的林語堂為米高梅影片公司編制唐伯虎點秋香的故事《三笑姻緣》,為之題名《九美人》,還為該公司以賽珍珠英譯本為藍本而拍攝影片《水滸傳》擔任顧問監(jiān)制。“按《水滸傳》之在美,已有賽珍珠之譯本,名《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米高梅公司即以斯著為藍本,以六百萬金元為攝制費,以其中之一半搭制外景梁山泊,并以英美民間所知之《俠盜羅賓漢》為號召,概《水滸》英雄乃中國之羅賓漢也……斯片已請林語堂擔任顧問監(jiān)制……”[19]
1946年10月18日,《民強報》刊發(fā)文章《林語堂與水滸傳》。該文再次更為詳實地追憶林語堂參與米高梅公司拍攝電影《水滸傳》的始末。林語堂初到美國講學時住在舊金山的普林斯村,他除了改譯《三笑姻緣》(即唐伯虎點秋香的故事),更名為《九美人》并擔任該劇監(jiān)制拍攝之外,“那年還給米高梅公司當特約顧問,拍攝水滸傳影片?!盵20]米高梅拍攝《水滸傳》與賽珍珠《大地》的成功有很大關系,“米高梅公司因巴克夫人的《大地》完成后,在歐美營業(yè)上收獲非常之佳,乃有以中國草莽英雄作為題材的小說《水滸傳》,搬上銀幕?!盵21]林語堂此次在好萊塢參與《水滸傳》電影的拍攝也與賽珍珠有關,“米高梅公司曾聘請賽珍珠女士來協同幫助攝制,因為養(yǎng)病期間拒絕未果,后乃允許米高梅公司可以參加(應為“參考”)她個人的意見?!盵22]報道還稱,“這部水滸傳影片,在美國的林語堂博士和《大地》的顧問李時敏等,都被邀聘來擔任該片特約顧問,并請駐美領事監(jiān)制。在米高梅公司的‘生意眼’上,他們是比對《大地》的希望還大的,以為必可以幫助世界,對于中國的‘羅賓漢’(China Robinhood)的注目!”[23]米高梅公司在拍攝制作中克服場地布景、資金預算、演員(主角和配角)選擇、導演任用等種種障礙最終完成拍攝。此外,演員服裝選用的中國古裝、刀槍等道具都是派人到中國購置。遺憾的是,由于抗戰(zhàn)爆發(fā),這部影片上映受阻,“影片拍攝的次年,抗戰(zhàn)便爆發(fā)了,這部繼《大地》之后,以中國小說為題材的杰構,卻未見在北平上映過?!盵24]
值得一提的是,1936年11月22日《新天津畫報》第3版的《戲劇與電影》專欄第21期刊發(fā)《林語堂與<水滸傳>》與1946年10月18日《民強報》刊發(fā)《林語堂與水滸傳》兩篇文章對林語堂在擔任電影《水滸傳》的職位描述并不一致,前者聲稱林語堂受聘擔任顧問監(jiān)制,后者聲稱林語堂受邀擔任特約顧問,監(jiān)制由中國駐美領事擔任。毋庸置疑的是,美國米高梅公司拍攝電影《水滸傳》與賽珍珠《大地》搬上銀屏獲得成功及其《水滸傳》英譯本在美國成功出版存在直接關系,而林語堂擔任《水滸傳》影片的顧問(監(jiān)制)也與賽珍珠因病而引薦林語堂密切關聯。除了翻譯和寫作之外,這也是林語堂在美期間直接參與推廣中國文化的另一種重要方式。
1933年9月至1937年11月,賽珍珠首次英譯《水滸傳》共出版印刷5次,但林語堂并沒有在首版的英譯本中為她寫序言。1948年,賽珍珠再版該英譯本時請林語堂作序,從該英文序言(Introduction)末尾的署名和時間看,這是一篇他于1948年2月在美國紐約寫的一篇序言,全文長達6頁,近4300字。該序言置于首版英譯本施耐庵作序(An Author’s Preface)以及賽珍珠所作譯者序(The Translator’s Preface)之前,可見出版社及賽珍珠對林語堂所作英文序言的重視程度。一方面,此時的林語堂已是名揚歐美的中國作家,利用其名望有助于該英譯本的再版推廣;另一方面,這是對賽珍珠曾為林語堂出版《吾國與吾民》(1935年)、《諷頌集》(1940年)等作品作序的回報。目前,國內外學術界并未注意林語堂為賽珍珠《水滸傳》英譯本(1948年)所寫的這篇英文序言,也未有人把該英文序言譯成中文。1988年,季維龍和黃保定選編、長沙岳麓書社出版的《林語堂書評序跋集》一書也未收錄此文。
該英文序言是林語堂首次長篇評論《水滸傳》。整體上看,與林語堂在1933至1935年期間所寫的介紹賽珍珠和譯介賽珍珠《水滸傳》英譯本的多篇中、英文評論文章不同,他在該序言中并未對賽珍珠英譯本的質量作直接評價。林語堂深知,賽珍珠《水滸傳》英譯本(包括英文序言)的主要讀者是歐美人士。因此,他在該篇英文序言中一方面結合12世紀的講史話本《宣和遺事》、14世紀元曲《黑旋風雙獻功》的故事情節(jié)、16世紀李贄所寫的《忠義水滸傳》序言等文史資料,詳細而客觀地闡述《水滸傳》為何是“一部怒書”的具體原因;另一方面,他結合中國小說產生的歷史背景以及胡適、魯迅等人的觀點具體概括小說的故事源流、文學特征、作者身份。
首先,林語堂認為如何理解“怒書”的真正含義是理解《水滸傳》對中國人為何具有巨大吸引力的關鍵點。他說:“這部小說包含了一種微妙但并不完全奇怪的儒家學說,即暴政時期不服從的權利和反抗的權利……不公道的政府和正義的盜匪一旦對抗,古今讀者始終同情盜匪;實際上,這部小說變成了歌頌盜賊行為以及把法律作為武器的盜匪。但是,當無辜人士被腐敗官員抓捕入獄時,官僚繁文縟節(jié)且腐敗成風,法律訴訟以求匡正緩慢拖沓……這些草寇英雄內部表現出極高的榮譽、團結和忠義,大眾對這伙盜匪無不表示欽佩?!盵25]《水滸傳》最為一部怒書,它讓百姓發(fā)泄對政府的普遍不滿,因為人們在傳統學者的著作中找不到合法渠道傾吐這種不滿。尤其是在蒙古元朝時期的中國處于異族統治之下,“人們在聽到這些草澤英雄敢于反抗政府并揭竿而起的故事時,為何會找到些許慰藉并有感同身受的欣喜,便不難理解了?!盵26]林語堂借張潮的警句,即“《水滸傳》是一部怒書”這一深刻而簡潔的格言來論述讀者對該小說偏愛的緣由。可見,感同身受或貼近讀者的內心世界就是他對張潮警句的理解,即原著中的故事材料打動讀者,這和他認同的西方表現派的觀點如出一轍。
其次,林語堂在序言中還論及《水滸傳》內部的藝術魅力同樣能夠帶給讀者愉悅感。一方面在于故事的語言特色。林語堂直接引用胡適的觀點概括《水滸傳》的語言特色,“小說很晚才進入到中國文學的范疇,因為中國學者寫作所用的文言文現已不再使用,語言為刻板的陳腔濫調所束縛,非常不適于講述故事,對話尤為如此。胡適博士對該部小說的產生和演變進行了開拓性的研究,他說,‘這部七十回《水滸傳》不但是集四百年水滸故事的大成,并且是中國白話文學完全成立的一個大紀元。’”[27]另一方面在于故事的人物塑造。他認為,這部小說雖然受制于原始傳說故事散漫的特征,但卻以其強烈的人物塑造而聞名并深受讀者喜愛?!捌渲锌坍嫷米詈玫囊恍┤宋锸抢铄?、魯智深、宋江、林沖和武松。最好的部分也許是在第20章到第41章之間的那些章節(jié),包括武松的敘事和攻打江州之戰(zhàn),宋江在攻打江州后入伙并成了首領。小說任何一章也有大量的打斗,但主要戰(zhàn)役是攻打祝家莊(第46-49章)以及攻打大名府和曾頭市(第62-67章),即梁山好漢對抗朝廷軍隊的戰(zhàn)役?!盵28]他還認為,小說最生動的部分是所有這些英雄人物的綽號,比如“黑旋風”(李逵)、“小旋風”(柴進)、“豹子頭”(林沖)、“飛虎”(雷橫)、“紅頭魔”(劉唐)、“九紋龍”(史進)、“藍臉蟲”(楊志)。這些觀點也反映了作為《水滸傳》書迷之一的林語堂對它的熟悉和喜愛程度??傊?,《水滸傳》中出色的人物刻畫和貼近生活的對話語言等是小說藝術成熟的重要表現。
再次,林語堂用更多的篇幅探討《水滸傳》的作者身份問題,他以《宣和遺事》中說話人講述故事的底本為依據,認為該小說是群眾集體智慧的結晶。林語堂在簡要概述《三國》《水滸傳》《西游記》和《金瓶梅》等四部小說的內容后指出,16世紀是中國小說的經典時代,該小說的產生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中國現代小說興起的標志?!啊端疂G傳》是根據12世紀初一群受人喜愛的水滸好漢故事改編而成。這些水滸故事及其小說不斷修改完善。16世紀,出現了一部帶有明顯的文學天才寫作痕跡的版本,盡管該版本之后經過編者多次改變,但它卻獲得充分認可并保存至今?!盵29]林語堂對《水滸傳》的形成過程娓娓道來,“一位富有想象力的作家把最初在茶館所講的和舞臺上所演的一系列軼事、事跡串聯起來。在其筆下水滸故事的演變中,事跡被挪移了,人物的概念和描繪發(fā)生了變化,某些人物塑造的重點不同,甚至這些水滸英雄的個人名字、姓氏也發(fā)生了細微變化。這部小說的作者或作者們讓這些人物變得有血有肉,他們至少成功地將這個傳奇的大量素材融合在一起,敘述是連續(xù)的,并沒有隨處讓小說陷入到由某一情節(jié)式人物組成的故事套路中。”[30]他說,許多作家對該小說作者身份問題進行了大量的研究和爭論,“眾所周知,除了《水滸傳》《三國演義》之外,施耐庵和羅貫中還寫過至少三部歷史傳奇。傳統強烈認為,他們之一或者二者是《水滸傳》這部小說的作者。16世紀文人的筆記還顯示,他們見過的版本中有一位或者兩位文人的名字是這部小說的作者。”[31]他不僅舉《水滸傳》郭勛刊刻本和李贄版本中的觀點,還舉胡適和魯迅的觀點,“胡適認為,施耐庵是16世紀一位無名作家的假名,正是這位無名作家修訂了這部小說,而魯迅在他的《中國小說史略》也接受這種說法。1933至1934年,一個名叫晁瑞廷的后來研究重新認定施耐庵確實存在,證實他籍貫淮安,住在東臺,還證實他確實是羅貫中的老師,而且就在江陰的某一徐家做家庭私塾教師時寫了現在這部小說。”[32]林語堂就此問題得出他認為是合理的研究結論,其一是:“我們如果認為他們二人不是最初把水滸故事編輯、整理成一個連續(xù)性故事的作者,這很牽強。在我看來,根據先驗而得出的主張,即生活在故事仍未定型的時代里的優(yōu)秀說書人不可能把這些故事編成當前的版本,這種主張是冒險的。”[33]第二個結論是根據郭勛、李贄的觀點而提煉的,即“年輕的羅貫中完全有可能對施耐庵版本進行修訂和重新編輯。羅貫中是小說第一個被提及的作者,而施耐庵的名字在16世紀的版本中似乎最先被提及。施耐庵被普遍認為是小說的作者,這種觀點是受金圣嘆的影響?!盵34]
總之,除了《水滸傳》備受爭議的作者身份問題之外,林語堂在此長篇英文序言中討論了小說各個不同版本(包括賽珍珠《水滸傳》70回英譯本)的演變、異同和優(yōu)劣。值得注意的是,因東西方文化差異,西方讀者在閱讀或理解中國小說《水滸傳》過程中難免碰到障礙,因此林語堂多次以平行研究的文學視野借用西方讀者熟知的人物(包括好萊塢知名演員)、作家等材料進行類比闡述。此外,林語堂在該序言的首尾均強調《水滸傳》與《金瓶梅》兩部小說的關聯,無形之中為更多的中國古典文學著作走出國門進行了間接的宣傳。
總之,賽珍珠《水滸傳》英譯本是林語堂與賽珍珠交游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它是解開林語堂與賽珍珠交往的一把關鍵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