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 杰

(陜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一夫一妻多妾制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為禮法認可并保護的婚姻制度，主要流行在上層社會。它以男性為中心，既可滿足父系“廣嗣”的需求，又能滿足男性喜新厭舊的心理?！疤拼ф铕B(yǎng)規(guī)模較之唐以前有增無減，多者數(shù)百，少者數(shù)十，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士人百姓，納妾養(yǎng)姬成為普遍現(xiàn)象。”[1]基于情感的排外性，妻妾矛盾通常無法避免。為了維護尊卑等級秩序，唐代禮法傾向于保護嫡室的權(quán)益，嚴禁以妾為妻，但對丈夫冷遇妻子、厚待妾室的行為卻無法約束，故妻妾矛盾常引發(fā)嚴重的家庭問題。然而，這樣的情景在唐代墓志中卻很難見到。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得唐代墓志于妻妾關(guān)系的描述與傳世文獻頗不一樣？墓志所載是否更接近于歷史的真實？本文即以墓志材料為主，輔之以傳世文獻，對墓志所載妻妾關(guān)系進行探討，借以說明婦女史研究的復雜性與多樣性。

一、唐代墓志關(guān)于妻妾關(guān)系的描述

截至2016年，整理并出版發(fā)表的墓志有15 000方，涉及女性的墓志近10 000方。據(jù)統(tǒng)計(1)相關(guān)墓志著錄圖書主要有《唐代墓志匯編》《洛陽新獲墓志》《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新中國出土墓志》《遼寧省博物館藏碑志精粹》《邙洛碑志三百種》《全唐文補編·千唐志齋新藏專輯》《全唐文補遺》《西安碑林博物館新藏墓志匯編》《寧夏歷代碑刻集》《洛陽新獲墓志續(xù)編》《新出唐墓志百種》《江蘇揚州唐五代墓志簡介》《洛陽新見墓志》《秦晉豫新出土墓志搜佚》《洛陽新獲七朝墓志》《大唐西市博物館藏墓志匯編》《越窯瓷墓志》《洛陽流散唐代墓志匯編》《西安碑林博物館新藏墓志續(xù)編》《長安高陽原新出土隋唐墓志》《秦晉豫新出墓志搜佚續(xù)編》《遼寧碑志》《景州金石》《高平金石志》《寧波歷代碑碣墓志匯編(唐)》《上海唐宋元墓志》等近三十種。，妻子身份的志主墓志有4 323方，其中53方是繼室；姬妾侍妓身份的志主墓志有39方，加上附載及合志有64方。雖然唐代納姬娶妾風氣盛行，而且“唐代妒婦堪稱婦女生活史上的典型。中唐以前，是其妒性最盛的時期”[2]，但無論是妻子墓志還是姬侍妾墓志，都極少言及妻妾的關(guān)系，偶有涉及便是正妻寬容、妾知進退的和諧描述。如《亡妻太原王夫人墓志銘》：

夫人姓王氏，字太真，太原郡人也。三世之上，皆歷美宦……幼德敏慧，麗質(zhì)天成，容止畢修，婉淑有?！钟信吭S侍余之櫛，以己之珍玩之物，俾自選以寵與之。其寬容柔順恤下如此也。[3]1041

這方墓志的志主王氏為正妻，她的母親是神策右軍兵馬使劉明之的養(yǎng)女，所以雖然她是太原郡人，但并不屬于山東五姓。志文以丈夫口吻寫成，贊美王氏聰慧美麗，知書達禮，為人寬厚，不僅不嫉妒女奴為夫侍寢，而且還經(jīng)常送女奴禮物，讓她更好地侍奉丈夫。墓志行文不僅對王氏的寬容不妒和大家閨秀風范表達了感激，也對她的早逝流露出無限的惋惜。

姬侍妾妓知進退、尊重嫡室、寵而不驕的記載，見于《大唐邠王故細人渤海郡高氏墓志之銘》：

志主渤海高氏出生于上層社會家庭，雖非顯貴，父祖輩卻也做過五品以上大員，所以能成為邠王孺人。她知書達禮，美貌出眾，色藝冠絕王府，深受邠王寵愛，然而她懂尊卑、知進退，不但對王妃極為敬重，而且效法漢代的賢妃班姬，勸邠王勤于公事，不要冷落眾位妻妾，竭力為邠王營造一個和諧的家庭氛圍。因此當她去世之后，邠王“倍切安仁之思，彌傷奉蒨之神”。

《亡妻太原王夫人墓志銘》和《大唐邠王故細人渤?？じ呤夏怪局憽逢P(guān)于妻妾關(guān)系的描述顯示了唐代社會對妻妾關(guān)系的理想訴求——妻妾有序，嫡室善待姬妾，姬妾敬重嫡室，雙方和睦相處，家庭氣氛和諧。

唐代描寫妻妾關(guān)系的墓志雖然極少，但仔細梳理墓志的行文，仍然可以從個別墓志看出妻妾關(guān)系的確存在著比較和睦的事實。比如《唐故茂州刺史扶風竇君墓志銘》載道：

維唐大和七年歲次癸丑，冬十月廿二日乙巳，前茂州刺史兼監(jiān)察御史扶風竇君終于成都府華陽縣鹽泉里之寄第……享年四十九。娶雅安守河間劉公渭中女，生二男，長曰郡郡，始五歲；次曰朗朗；并一女，猶未舍乳……厥有隴西李氏，五子二女，孟曰渾，仲曰裕，齒皆鄰冠室矣，以積善之蔭，咸有仕梯；次曰迦葉；次曰藥師；次曰阿慶；女曰盻子；次曰頂師。以明年三月十九日庚午歸葬于東都城北金谷鄉(xiāng)之原，祔于先塋禮也。[4]2146-2147

該志文由高證述撰寫，據(jù)其在志文中“證夙忝君歡，備詳右事，且與劉氏昆弟早為名場游，承其請，敢辭荒陋”[4]2147的自述，則竇季余的喪事由其妻雅安太守劉渭中女劉氏主喪。除了劉氏外，竇季余還有一妾隴西李氏。劉氏生二男一女，最大者不過五歲，李氏生五子二女，年長者已成年并入仕，顯然李氏乃是竇季余先納的側(cè)室，年長于劉氏不少，應該與竇季余年齡差不多。志文雖然沒有談及妻妾關(guān)系，但能將李氏寫進墓志，又記載了她的生育情況，口氣也比較尊重，說明劉氏和李氏相處得還不錯。

妻妾關(guān)系比較和睦還可以體現(xiàn)在妻妾與夫合葬墓志里。根據(jù)禮法的規(guī)定，妾是無權(quán)與夫合葬的，更不用說與妻子共同與夫合葬，但唐代卻有幾個妻妾與夫合葬墓志。一是《大唐故海州司馬趙郡李公墓志銘》。志主李君會開元九年(721)卒，年82歲；夫人太原王氏開元七年(719)卒，年78歲；夫人渤海南氏開元二十四年(736)卒，年74歲。同年，李君會的兒子將三人合葬[3]557。雖然志文并沒有說南氏是妾，但王氏去世時她57歲，這個年紀不可能再被他人娶為繼室，因此必是李君會婚后所納妾室。二是《唐義昌軍后院軍頭□彭城劉府君清河張氏魯郡齊氏夫人墓志》。劉府君咸通八年(867)卒，年77歲；張氏大中十四年(860)卒，年71歲；齊氏咸通九年(868)卒，年69歲[3]1076。齊氏比劉公小9歲，比張氏小10歲，所以她不可能是繼室，應該是側(cè)室。李君會和劉府君的喪事是由其子主持辦理，志文沒有交代兒子為何人所生，他們能突破禮制，將嫡母庶母與父親合葬到一起，說明她們生前相處還是比較和睦的。

另一例是《唐故郭府君二夫人墓志銘》，但此志所載主喪者的情況比較特殊，所以無法考察妻妾關(guān)系是否和諧。其曰：

有唐郭公字柳，諱柳，其先□原人也……以貞元十二年十二月十三日卒于還慶坊私舍也，春秋五十有九。夫人周氏。坤順有□敬事舅姑，忽疾療不差，興元年初先歿也。次夫人趙氏，詩禮成德，規(guī)風有章……以寶歷初年九月七日捐世安陽縣郭氏之舍，享年六十九……有二女:長從陳氏，次歸趙氏……天水夫人有弟法名靈素，內(nèi)讀佛經(jīng)，去來□□耳；外披儒典，知禮之克行。乃與陳氏□□□□力為葬儀，以其年十一月廿五日祔府君共夫于望城東北角平原禮也。[4]2089-2090

志主郭柳世代以儒為業(yè)，應該是民間的教書先生。他卒于貞元十二年(796)，59歲；次夫人趙氏卒于寶歷(825—827)初年，69歲。寶歷只有三年(825—827)，則貞元十二年(796)時趙氏至少29歲。夫人周氏，興元(784)年初先歿，年紀不詳。志文既云趙氏為次夫人，則是側(cè)室無疑，從年紀分析應該是周氏生前所納。周氏似未生育，趙氏育有二女，喪事由趙氏之弟靈素僧人主持，將兩人與夫合葬。在唐代夫妻合葬問題上，“除了主喪者于情于禮的選擇外，原配與繼室的后嗣情況很大程度左右著喪葬的最終結(jié)局”[5]。郭柳夫妻的喪事由趙氏之弟靈素僧人主持，所以盡管妻妾同葬，卻無法判斷妻妾關(guān)系是否和諧。

唐代以夫妻多人葬居絕大多數(shù)[6]，本文所見妻妾與夫同葬唯此數(shù)方。個別只能說明一種存在，絕不代表普遍。另外，無論是妻子墓志還是男子墓志或夫妻合葬墓志，也極少有妻妾并提的，很多墓志往往從其有別出子女的記載才能推斷出家有姬妾侍的現(xiàn)實?！短拼怪緟R編》大中138《唐故宣州宣城縣府范陽盧府君并夫人博陵崔氏墓志銘》、會昌021《唐故京兆杜氏夫人墓志銘》、會昌015《唐故河南府河清縣丞曲府君墓志銘》、咸通001《唐故宣州城縣尉范陽盧府君并夫人博陵崔氏墓志銘》、咸通005《唐泗州下邳縣尉鄭君故夫人清河崔氏墓志銘》、咸通015《唐故懷州錄事參軍清河崔府君后夫人范陽盧氏墓志銘》等，加上夫妻合附墓志及附載妻子墓志，所見不過32例。這一情況其實很能說明一個問題：現(xiàn)實生活中的妻妾關(guān)系并非如墓志中所載。

二、隱藏在墓志行文中的妻妾關(guān)系

盡管墓志很少對妻妾關(guān)系進行描寫，即便描寫也都是妻寬容不妒、妾知進退，家中一團和氣，但細細品味墓志，還是可以從中感覺到妻妾不和、劍拔弩張，甚至是你死我活的矛盾與沖突。比如《郝氏女(閏)墓志銘》載道：

郝氏女名閏,字九華……九華聰敏柔懿，婉淑明秀。亭亭閑態(tài)，艷艷麗容。善吹笙，舞柘枝等十余曲，每至移指遣聲，回眸應節(jié)，則聞者專聽，睹者專視，而傾人城矣。年十有六，侍巾櫛于柱史李君之門……誦習詩禮，不出帷房。時人思復見之，杳杳然，如隔云霄而望神仙矣。悲夫！懷孕八月而遘疾彌留，以建中四年八月七日終于河陽縣花林里之私第，享年一有九……余之室嘗謂人曰：姬人常婦所惡□，若九華復為所好，焉及其歿也。[7]

這位郝閏聰慧美麗，能歌善舞，才藝雙絕，十六歲時被山東五姓的趙郡李柱史納為侍妾。她的美貌和才藝令李柱史非常珍愛，金屋藏嬌不欲令人所見。郝閏在十九歲那年“懷孕八月而遘疾彌留”，死后附葬在自己的外祖墳旁。郝閏孕八月而遘疾，死后返葬娘家，使她的死因透露出些許詭異。她的墓志為河陽懷衛(wèi)節(jié)度掌書記大理評事清河崔倬所撰，他在文后借妻子之口很隱晦地表達了郝閏非正常死亡，害死郝閏的人是李柱史的正室。

又如陳子昂所著《館陶郭公姬薛氏墓志銘》載道：

姬人姓薛氏，本東明國王金氏之允也……父永沖，有唐高宗時，與金仁問歸國，帝疇厥庸，拜左武衛(wèi)大將軍。姬人幼有玉色，發(fā)于秾華，若彩云朝外，微月宵映也，故家人美之，少號仙子……年十五，大將軍薨，遂翦發(fā)出家……遂返初服，而歸我郭公。郭公豪蕩而好奇者也，雜佩以迎之，寶瑟以友之，其相得如青鳥翡翠之婉孌矣。華繁艷歇，樂極悲來，以長壽二年太歲癸巳二月十七日，遇暴疾而卒于通泉縣之官舍。嗚呼哀哉!郭公恍然猶若未亡也。[8]

薛氏的死也頗令人生疑，她的暴疾比郝閏的遘疾來得突然兇猛。從志文的描述來看，郭公對薛氏的愛寵不下于李柱史對郝閏的寵愛，生前“其相得如青鳥翡翠之婉孌”，死后“恍然猶若未亡也”。以陳子昂之身份和薛氏的家世背景，館陶郭公絕非一般的官僚。長壽二年(693)正是武后權(quán)力上升的時期，上層社會婦女的悍妒現(xiàn)象非常盛行，薛氏暴疾而死無疑與正室有關(guān)，也許正是郭公對薛氏的萬千寵愛在一身刺激了正室的妒與恨。

同樣令人生疑的是呂媛姐妹的死因。據(jù)《唐呂媛墓志銘》記載，樂妓呂媛和姐姐“以樂藝與姊俱進于祁公。明年，姊以疾歿。后一年，媛繼終，年十七。父嘉榮其年仲冬月朔日葬于金鵝村祁公塋西北二百步，與其姊同塋別兆”[4]2164-2165。呂媛姐妹在同一年成為祁公的家妓，但兩年之內(nèi)二人相繼而亡，顯然背后也有故事。呂媛的后事由父親操辦，葬于祁公塋西北二百步左右的地方。根據(jù)志文推敲，呂媛死于祁公去世之后，她的姐姐應該死于祁公去世之前。因為后事由其父親操辦，所以她的墓志非常簡單，既未敘述其相貌才藝，又未言及與祁公之關(guān)系，與郝閏和薛氏的墓志截然不同，隱藏在墓志行文背后的真實只可能是祁公正室對呂媛姐妹的迫害。

一些墓志雖然沒有這般深情厚意，但也以平實的語言記載了妾室的生平，表達了對其離世的哀悼。比如《渤海嚴氏墓志》載道：

余時家于魏，女君少以樂藝方進余門，受性明博，愜適正禮，可重可愧。乃當處吾之室，先也育男二人，長曰名廣，次曰名廙。已生女一人，成長而亡，即前年之禍……生無阻情，彼此和顏，補余之道，二十三祀。亡女在側(cè)，幼子哀至，夏日赫照，新墳野次。我有血誠，君當知之，葬我葬所，永遠望極！[4]2148

嚴氏卒年41歲，18歲時被丈夫收為妾室，生育二男一女。從文中看，夫妻二人感情很好。《唐代墓志匯編》所收咸通060《孫君側(cè)室杜氏墓志》、咸通076《申州刺史崔君側(cè)室樊氏墓志》、咸通082《東海徐氏墓志》、咸通102《李公別室張氏墓志》和咸通107《清河張氏墓志》，以及《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天寶061《華原縣丞故美人李氏墓志》等都是此類。

既然正常死亡的姬侍妾墓志很多，是否意味著妻妾關(guān)系以和平相處的居多呢？當然不是，因為根據(jù)墓志的記載，與丈夫關(guān)系不錯的姬侍妾大多是處于無主妻的情況。有的是男子金屋藏嬌，未與正室生活在一起。如《李大使夫人曲氏墓志》載洛陽令某納曲氏季女云卿，“寵以玉容，貯于金屋。期年果產(chǎn)一男，小字曰路人。及遷南陽郡太守，挈而隨之，益加專房之寵”[4]2375-2376。有的是正室去世后所納，其夫并未再娶。比如《唐杜陵韋氏側(cè)室李氏墓志銘》載道：

秘書監(jiān)分司東都韋澳之側(cè)室李氏號越客……爾年十五，歸于我，歸我十二年，年廿六，咸通六年十二月十四日卒于東都嘉慶坊之第。其年十二月廿五日葬于萬年縣洪固鄉(xiāng)李尹村南，東北距我正室河東縣君裴夫人之塋五百步已來……凡生二女四男，今其存者五人……吾老而被病，待汝而安。舍我長逝，痛可量哉！[3]1064-1065

有的姬侍妾在世時她們的丈夫也未正式娶妻，妾是他們當時唯一主中饋、繼后嗣的女人。比如《唐故潁川陳氏墓記》載道：

陳氏諱蘭英，大和中，歸于我。凡在柳氏十有七年，是非不言于口，喜怒不形于色，謙和處眾，恭敬奉上，而又諳熟禮度，聰明干事。余以位卑祿薄，未及婚娶，家事細大，悉皆委之。爾能盡力，靡不躬親，致使春秋祭祀，無所闕遺，微爾之助，翳不及此。無何，疾生于肺，纏綿不愈，以大中四年十二月三日終于升平里余之私第，年四十。[4]2285

此外，身份與曲氏女云卿一樣的有《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咸通096《唐張氏墓記》中的張三英；與韋澳妻李氏一樣的有《唐代墓志匯編》咸通060《唐監(jiān)察御史里行孫君側(cè)室杜氏墓志》中的杜氏、咸通076《申州刺史崔君側(cè)室樊氏墓志》中的樊氏、咸通082《東海徐氏墓志》中的徐氏、咸通102《李公別室張氏墓志》和咸通107《清河張氏墓志》中的張氏等；與陳蘭英一樣的有《唐代墓志匯編》咸通030《前邢州刺史李肱兒母太儀墓志》中的太儀和《西安碑林博物館新藏墓志續(xù)編·唐故譙郡曹氏墓志銘》中的曹氏。這些墓志并不能體現(xiàn)出唐代妻妾之間真實的關(guān)系，真正能反映唐代妻妾關(guān)系的是《郝氏女(閏)墓志銘》《館陶郭公姬薛氏墓志銘》和《唐呂媛墓志銘》。

三、墓志行文隱惡揚善的原因

從前面兩個部分的梳理來看，唐代墓志于妻妾關(guān)系要么避而不談，要么隱惡揚善，竭力想給世人呈現(xiàn)出妻妾和睦、其樂融融的美好情景。作為出土文獻，未經(jīng)刪改的墓志理應比傳世文獻更為真實，那么是否意味著傳世文獻于妻妾關(guān)系的記載有失偏頗呢？當然不是。李鴻賓指出：“墓志資料未經(jīng)后人刪改或整理，保持的相貌卻是原初的，就此而言則較傳世文獻為真。即使是撰者有意識地回護和選擇，也能反映出撰者和墓志家族成員的某種心態(tài)，具有‘通性之真實’?！盵9]正如李鴻賓所指出的那樣，唐人在撰寫墓志的過程中，不論是故意回避妻妾關(guān)系，還是有意識地選擇書寫的內(nèi)容，都從本質(zhì)上反映了唐代男性關(guān)于家庭關(guān)系的文化心態(tài)。

自戰(zhàn)國以來夫權(quán)得到加強以后，控制婦女的思想越來越得到儒家的重視。“在儒家學者的播弄下，婚禮的意義和‘三從’之義都發(fā)生了較大變化，陽唱陰和、男主女從、夫死不嫁、從一而終取代‘成婦’成為婚禮的主題，女性的服喪原則——‘三從’成為女性的道德規(guī)范，而‘三從’中的‘從夫’則成為漢代禮學家重點強調(diào)的內(nèi)容。”[10]至此，傳統(tǒng)兩性關(guān)系和夫妻倫理觀念基本定型，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的三從四德成為我國古代婦女最基本的道德規(guī)范，“兩性之間的男陽女陰、男主女從，夫妻之間的夫尊妻卑、夫強妻弱便成為古代中國社會最基本的兩性關(guān)系和夫妻倫理”[11]。東漢時期，前有儒家思想的集大成之作《白虎通》“雞初鳴，咸盥漱，櫛縰笄總而朝，君臣之道也。惻隱之恩，父子之道也。會計有無，兄弟之道焉。閨閫之內(nèi)，衽席之上，朋友之道焉”[12]的“婦事夫”四禮。后有班昭《女誡》從義理角度對“夫不賢，則無以御婦；婦不賢，則無以事夫。夫不御婦，則威儀廢缺；婦不事夫，則義理墮闕”[13]的“夫御妻事”原則的闡釋。從此，儒家禮教對妻子的約束與管控更加嚴格，一方面是“出嫁從夫”“婦以夫為天”“夫御妻事”的洗腦教育與規(guī)訓，一方面是“無子、淫佚、不事姑舅、口舌、盜竊、妒忌、惡疾”等“七出”的懲罰，雙管齊下之下，賢良淑德、寬容不妒便成為好女人的標準。

在唐代，盡管受南北朝遺風的影響，婦女悍妒之風較盛，但儒家思想仍然是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賢良淑德仍然是理想的妻子形象?！胺嵌Y教之法服，不敢服；非詩書之法言，不敢道；非信義之德行，不敢行。欲人不聞，勿若勿言；欲人不知，勿若勿為；欲人勿傳，勿若勿行。三者備矣，然后能守其祭祀，蓋邦君之孝也?！盵14]這就是初唐時期成書的《女孝經(jīng)》所規(guī)劃的理想女性形象。所謂“邦君之孝”，就是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提出的“有所兼之義”，也是班昭在《女誡》中提倡的“妻不事夫，義理墮缺”。在“非禮勿服”“非禮勿言”“非禮勿行”和“邦君之孝”的原則下，有條不紊地管理一夫一妻多妾制的家庭，為丈夫營造和諧家庭氛圍的責任非妻子莫屬，這就要求她們對待丈夫的姬侍妾一定要寬容。

《女孝經(jīng)》為山東五姓的滎陽鄭氏所著，其內(nèi)容反映了以“詩禮”傳家的世家大族對女性的要求，所以要求妻子寬容不妒、善待姬侍妾在世家大族中更為普遍。據(jù)《太平廣記》記載，唐代大歷年間(766—779)，孤女陳氏自幼父母雙亡，由舅舅趙盈撫養(yǎng)長大。趙盈與邛州刺史崔勵的親外甥太原王諸一見如故，成為好朋友，便想將外甥女嫁給他。因為潁川陳氏與清河崔氏門不當戶不對，故而趙盈不敢求明媒正娶，只說“可保歲寒，非求于伉儷，所貴得侍巾櫛。如君他日禮娶，此子但安存不失所，既某之望也”。后來崔勵安排王諸禮娶自己的女兒，王諸將已納陳氏為妾之事說出，崔勵安慰他道：“吾小女寬柔，欲與汝重親，必容汝舊納者?！眱扇顺捎H之后，“崔氏之女便令取陳氏同居，相得，更無分毫失所”[15]。

《儀禮·喪服》曰：“妾之事女君，與婦之事舅姑等。”[16]從禮法而言，正室對家中的姬妾侍有絕對的權(quán)威，唐代法律亦對妻子的權(quán)利與地位給予保護。然而由于夫尊妻卑的緣故，大多數(shù)情況下妻子不得不服從于夫權(quán)，因此丈夫的權(quán)威與他們對妻妾的態(tài)度往往影響妻妾關(guān)系。姬侍妾年輕貌美、才情出眾，更具性吸引力，往往會獲得專房之寵。如果姬侍妾生育了子嗣，尤其是先于嫡妻產(chǎn)子，無疑會影響嫡妻的地位，使妻妾關(guān)系失序?！杜f唐書·文苑傳》中便有妾“凌其正室，專制家政”[17]的記載。因此唐代男子既希望嫡室能寬容姬侍妾，也希望后者能做到不恃寵而驕，對嫡室及其子女非常尊重，懂得尊卑上下之道。墓志行文中對這樣的姬侍妾也是大加贊賞的。比如《大唐邠王故細人渤?？じ呤夏怪局憽芬赃撏蹩跉夥Q贊孺人高氏“以天倫至重，孝友情深，義雖爽于歸寧，理或申于同氣，企子之望，實獲我心”[3]554。《大唐故范氏夫人墓志銘》也以丈夫的口吻稱其“自謂桃根卑族，碧玉小家，每驚齊大非偶，能用鳴謙自牧，舉事必承先意，服勤嘗不告勞”[4]1562?！短贫帕觏f氏側(cè)室李氏墓志銘》一再以韋澳的語氣贊美李越客“柔順明慧，承上接下”“承順迎奉，盡卑敬之禮”，聲稱她的去世不僅使自己“痛可量哉”，也令全家感到“悲惜”[3]1064。

由于姬侍妾禮法地位的低下，嫡室寬容、妾知進退應該是妻妾共處家庭中最理想的相處模式，也是最不容易產(chǎn)生糾紛的模式。如果如男子所愿，嫡室皆如太原王氏寬容大度，姬侍妾皆像渤海高氏那樣謙順自持，一夫一妻多侍妾的父權(quán)大家庭當真可以和睦許多。可惜的是，人是感情的動物，追求情感、追求更好的生存是人的本能。相比于墓志中的蛛絲馬跡，傳世文獻中悍妻妒婦的記載顯然要靠譜得多。墓志與傳世文獻關(guān)于妻妾關(guān)系記載的不同，一方面在于墓志“為尊者諱”的特點及“家丑不可外揚”的心理，另一方面在于現(xiàn)實中的妻妾關(guān)系是極不容易處理的難題，避而不談是最方便且容易的書寫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