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仁杰
渚,古人指水中的一片陸地,當(dāng)水遇上人,我們把它解釋為,容納一戶漁家的水中陸地。北渚即是濟南城北水中的園子。當(dāng)我站在北園華不注山時,我才真正領(lǐng)悟到“風(fēng)景與時間”的真正內(nèi)涵。
據(jù)《齊乘》記載:“《水經(jīng)注》曰,濼水北為大明湖,西有大明寺,水成凈池,池上有亭,即北渚也?!边@也是人們口中常說的北園,從清代乾嘉年間,人們將北渚園改為北園,并用北園一詞代指濟南北郊一帶。北園素有山東第一名鎮(zhèn)之說,也是歷史是山東第一個人民公社。我們驅(qū)車進入北園白鶴莊,白鶴在窗外一閃而過,乍看起來毫無特色,如果你不了解北園在歷史中的變幻,它僅僅是一只白鶴。而這片方圓幾十里,種植著隨風(fēng)泛起輕波的荷葉間,曾留下扁鵲、杜甫、曾鞏、王士、季羨林的足跡。
站在白鶴樓上,透一口氣,看到近處的清河遙望對面的華不注山。潔白的云在我們頭頂,在這里仿佛時間在倒退,依舊是漁家撐船。他們在水上為生,拿起魚叉飛速叉住躍起水面的草魚,船行走在長滿水草的河道中,空氣中飄蕩著荷花和蓮藕的味道。傍晚的天空廣袤,沒有高架橋上的車鳴以及高壓線下的鐵塔。白鶴站在水中,用暗紅色尖喙啄魚,時不時地,便會有一對水鳥為了繁衍后代,投身于轟轟烈烈的愛情。它們用喙子噼噼啪啪地互相敲打著,遠處的苔草消失在視線中。
白鶴莊村子早已和市區(qū)連成一片,村莊已不存在。老人們依稀記得,曾經(jīng)的白鶴莊和北園的很多村子一樣盛產(chǎn)白蓮藕。在這里,我把時間分解,白鶴莊優(yōu)美的風(fēng)景,拋棄了世俗,在明朝,歷城知縣周斯創(chuàng)辦白鶴書社,到明嘉靖四年周居岐棄官歸里,立志講學(xué),將白鶴書社改名為白鶴書院,并自任山長,他平時講學(xué),還擔(dān)任院務(wù)工作,當(dāng)時學(xué)生達二百多人,也是濟南最早的書院。書院是集聚思想的最佳場所,所有的思想都可以在這里自由的展開,如北渚園清河的流水,隨意流淌。
白鶴莊描述著書院清寂的歲月,入學(xué)的秀才坐在亭院里聽講,他們仿佛找到歸宿。傍晚魚鳥棲息在水旁,風(fēng)中苔草晃動著荷葉,聽到露珠敲在荷葉上的聲音。這樣心神安靜的讀書,書院相繼得到功名者數(shù)人。因此,將白鶴書院地址選在這里,讓書院別有一番詩意。人們逐水而居,生活在這里更貼近自然,隨之成為聚居區(qū),便把白鶴書院所在的村莊稱為白鶴莊。時間總是可以改變一些事情,白鶴書院荒廢,被當(dāng)?shù)卮扌杖思屹彽?,改為私人花園,當(dāng)?shù)乩习傩瞻雅f書院改叫“崔家亭子”。后來,園子幾經(jīng)轉(zhuǎn)手,被外鄉(xiāng)人羅以書購得,他直接將此園改名為“北渚園”。白鶴書院幾個大字被北渚園所代替,這仿佛是村子里的一次遠行,字跡的更換,象征那段過去的歲月。與此同時,這片永恒的故土卻一直以“北渚園”之名,在濟南傳頌,這種變遷的現(xiàn)象,只有深諳北園歷史的人們才能夠理解。
公元745年,杜甫由北渚經(jīng)過清河,來到濟南,恰逢北海郡太守李邕,北渚園秀麗的景色使人心曠神怡。在那一刻,杜甫的心被透明的水包圍著,是那樣的柔和。李邕比杜甫大34歲,但也是性情中人,他們在亭下飲酒作詩,吟出的詩句大概與眼前的景象相關(guān)。杜甫寫下這樣的詩句:
東藩駐皂蓋,北渚凌青荷。
海內(nèi)此亭古,濟南名士多。
云山已發(fā)興,玉佩仍當(dāng)歌。
修竹不受暑,交流空涌波。
蘊真愜所遇,落日將如何。
貴賤俱物役,從公難重過。
杜甫看著景物蘊含真趣,河水徒然涌波,他快樂,卻又悲傷起來。宴會將散,無可奈何,人生就如同這清河的水,聚起來又散開,恐怕今后難以把故地重訪。杜甫或許并不知道,1275年后,他隨口吟出的,海佑此亭古,濟南名士多,已然懸掛在歷下亭中,流傳千古。
人的生命,就是一場旅行,他把內(nèi)心的憂傷隱藏。平靜的荷塘邊,生機勃發(fā)的蓮藕綿延在地平線上,杜甫端起一杯酒,抬頭暢飲,與李邕作別離開北渚園,他的人生是河水中的支流,注定漂泊。就是一次這樣的相會,毋庸置疑,記錄下北渚園一千多年的歷史。
明代,濟南城北小清河以南指北渚,我們從地名上可以找到歷史的答案,白鶴村、水屯村、畢家洼、堤口路,這些沿用至今的名字,無一不訴說著北渚園曾經(jīng)是一個水城。明代詩人許邦才在水屯村修建別墅,建筑效仿西漢梁孝王的梁園,故起名“梁園”。一日夜里,北風(fēng)忽起,許邦才批上衣服,站在園中吟誦道:“夜來北渚北風(fēng)急,打頭雪花大如笠”。由此可以想見,園子地處水屯村莊內(nèi),景美人煙卻少,所以雪花才會如帽子之大。實際上,這也是一種美,詩人秉去復(fù)雜的心境,留給我們的詩中,那份凄涼,才是打動人心的美。
古人把北渚園變身為藝術(shù)。俯視齊州,華山、鵲山、藥山、粟山、匡山、北馬鞍山、標(biāo)山、鳳凰山、金牛山,組成了濟南齊煙九點,遙望齊州九點煙,這九座山小如煙點,站立在渺渺茫茫的濟南城邊。其中華不注山,單椒秀澤,孤峯特拔以刺天,被趙孟頫繪成《鵲華秋色圖》一幅古畫被世代皇帝所愛,流傳至今,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一方面,華不注山在趙孟頫的筆下右軍手一揮,其雄秀之氣出于天然,大氣而古遠。另一方面,也證明自元代起,北渚園湖清泉旺,風(fēng)光旖旎。因此,時間如一幅卷軸,在歷史上,北渚園曾吸引了無數(shù)名人,也見證了濟南特殊的文化。
北渚園經(jīng)歷了不斷北移的過程?!稓v城縣志》載:北渚園的規(guī)模很大,中有山見亭,小華不注,得月廊、曲澗、來雁閣、竹徑、倚華書屋、沚亭、涵青樓、眾香臺諸勝。這些景象把我?guī)У奖变緢@遼闊的土地,一直伸展到華不注山下。廣袤的田野上,山下小麥一片金黃,麥穗銀波粼粼。由于水位減低,河灘顯露出來,人們改變生活方式,小麥取代荷塘。高樓取代書院,北渚園那些曾經(jīng)的過往,消逝得無影無蹤,無論它曾經(jīng)怎么燦爛,都隱藏進清河的流水中。
我生長在濟南,曾經(jīng)認為北渚園只是生產(chǎn)蘿卜的地方,它雖然是在鄉(xiāng)村,但在骨子里卻是城市里的文化人。那里既有詩人,也有發(fā)達的手工業(yè),裁縫、漁民、面點師,每個人都說明著他來到這里的原因,這是一塊富有的土地,是我經(jīng)過的村莊中,最有調(diào)子的一個。
多年前,我才知道,北渚園名吃油旋兒,也是這里的特色。
三月乍暖還寒,我?guī)挠褋肀眻@白鶴莊,街上飄著各種美食的味道。一個火爐,一個案板,拉上三輪車,就可以制作出濟南美食油旋兒。外地來客人,除了觀賞泉水,北渚園賞華不注山,最該品嘗地方美食。美食是味覺的享受,沉淀于身體的記憶,從這里可以尋找地方文化。油旋老板娘頭戴毛線帽,身穿紅格子圍裙,胳膊上的套袖,顯得干凈利落。一口地道的濟南話,讓外地游客感受地域的不同。
朋友在家鄉(xiāng)吃的油旋,味道是甜的。他從南方來到北方,不僅感受溫度變化,更是品嘗人和食物間發(fā)生的化學(xué)反應(yīng),感受地方熱情。老板娘把面團摔在鏊子上,喊著:“油旋兒趁熱吃。”她的聲音溫婉,帶有情感的溫度,撕破北方清寒的空氣,這不是單純的叫賣聲,油旋和聲音組成生命中的一部分。香味兒在北園胡同里散發(fā),盤旋成“回”字狀,在空氣中產(chǎn)生味覺。北園油旋遠近聞名,又叫油旋回,泉水和面,外酥里嫩,烤出特殊味道。
我在竹編筐里拿起油旋,咬上一口,酥皮里面透著蔥香味。文友說,濟南油旋和南方的味道不同,相傳油旋起源于南方。
清朝時,齊河縣的徐氏三兄弟,去南方闖蕩,從南京學(xué)會油旋的做法。油旋在南方是甜食,徐氏兄弟回濟南改良做法,根據(jù)南北口味不同,適應(yīng)北方人的飲食特點,改成咸香味。清代學(xué)者朱彝尊所撰飲食文獻《食憲鴻秘》記載:“白面一斤、白糖二兩,水化開,入真香油四兩,和面作劑。搟開,再入油成劑;搟開,再入油成劑;再搟。如此七次?;鹕侠又趺?。油旋兒源于江南?!崩媳眻@人喜歡吃油旋,最好搭配甜沫。我們找了一個馬扎坐下,要一小筐油旋,配上甜沫,一頓地攤兒早餐,完成了我對外地客人最地道地接待。
制作油旋,溫度很重要,水和面更重要,春夏秋冬四季和面,摻水量不同,溫度決定油旋軟硬。只見老板娘動麻利,拉出烤箱,油旋色澤金黃,往中間摁一下,打出層次,陀螺式的油旋做成了。
油旋兒還有老北園的特殊做法,將荷花切碎活于面中,咬一口,滿嘴荷香味兒。我坐在馬扎上,吃出特有的味道,仿佛離開這種氛圍,手藝再高的廚師,也不可能制作出感人的味道。這種味道里摻雜著北渚園的風(fēng),里面究竟還有什么,這種東西說不清楚。
國學(xué)大師季羨林在濟南生活多年,耄耋之年很少題字,“軟酥香油旋張”是給濟南一家油旋店題寫的。他不僅是題寫吉祥的名字,同時傳遞出對家鄉(xiāng)深情的懷念?;匚兑坏烂朗常缤喿x記憶,尋找它的經(jīng)歷,喚起人們的想象。
季羨林先生說:“到濟南求學(xué)后,說句老實話,當(dāng)時并不喜歡讀書,也無意爭強,對大明湖蛤蟆的興趣遠遠超過書本?!贝竺骱蝮。变緢@村逮魚,成為季羨林抹之不去的童年回憶。季羨林說,濟南的每一寸土地都有我的足跡。足跡是走過的印跡,留下的記憶,包涵對家鄉(xiāng)的思念。每每寫到濟南,他稱這里是“家”,2002年先生寫道:“如果我到不了濟南,也不會有今天的我。我大概會終生成了一個介乎貧雇農(nóng)之間的文盲?!?/p>
北園高中影響他一生,在北園白鶴莊讀書兩年,十五歲到十六歲,正如英國人稱為teens的年齡,是人生最美好的年華。從一個頑皮孩子到勤奮用功的甲等第一,這中間經(jīng)歷了什么?
少年時期母親不在身邊,不能說是幸福,但先生認為在白鶴莊讀書是幸福的。季羨林喜歡自然風(fēng)光,白鶴莊小溪碧水潺潺,綠藻漂動,千佛山離這里二三十里路,它的倒影清晰地映在白鶴莊河水中,這是先生去郵局取書的路上,偶然展現(xiàn)在眼前的一片清水。他曾讀過《老殘游記》中記載:“到了鐵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見對面千佛山上,梵宇僧樓,與那蒼松翠柏,高下相間,紅的火紅,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綠的碧綠,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楓夾在里面,仿佛宋人趙千里的一幅大畫,做了一架數(shù)十里長的屏風(fēng)?!比缃癖眻@白鶴莊高樓林立,早已不見當(dāng)年景象,它正變成歲月的一部分。但對于季羨林先生來說,直至七十歲,回憶起白鶴莊,依然記得蹲在小溪邊,看農(nóng)民每晚到這里用葦箔插在溪水中捕蟹,直至夜深,仿佛就在眼前。白鶴莊緊臨小清河,大明湖水流進清河,水流向哪里,哪里就有人家,它為濟南鍍上一層閃亮的光暈,甚至連先生的記憶都是明亮的。
他在《園花寂寞紅》中寫道:“我離開北園七十多年,再也沒有回去過,可是我每每會想到北園,想到我的teens,每一次想到,心頭總會油然漾起一股無比溫馨無比幸福的感情,這感情將會伴我終生?!?/p>
油旋有自己的語言,手中的搟面杖敲擊案板,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音,吃油旋的人知道馬上熟了,趁熱買幾個。打點聲回蕩在北園胡同里,這種聲音不僅是賣東西的聲音,它是一種交流,更是情感,在敲打中成為一種民俗。當(dāng)食材和人的情感相遇,爐火中碰撞出新的美味,產(chǎn)生地域口味。鏊子冒出的熱氣,驅(qū)走北方的清寒,我給文友帶上三十個油旋,作為老北渚園的禮物。
對于居住在北渚園的人們,且越來越沉迷于美景與美食之間,這種關(guān)系似乎是天定的,它們好像有血緣之間的神秘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不只是兄弟間的,更是存在于民族的。透過白鶴莊凝視著老北園,聽著柳樹和荷葉吟誦出詩篇,心想,生活在北渚園的漁民消失不見了,但北園依舊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