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泓

沈瀟灑回國已經(jīng)有兩三年了，但是他的畫仍舊乏人問津。

沈瀟灑在出國前，是一位畫家，他是美術(shù)專業(yè)出身，早年最喜唐伯虎的畫，臨摹得幾乎可以以假亂真。后來，20世紀80年代末期，留洋潮興起，他又開始鉆研油畫。他說西方人不太懂山水，油畫可能會有市場。親戚朋友們湊了好多錢，才終于把他送到了澳大利亞，一個新興的移民國度。沈瀟灑原準備去法國的，不行的話，美國也行。但是，因為錢的緣故，這位中國的畫家，只能去了澳大利亞的一個小城市。

出國時，沈瀟灑三十多歲，存折上卻幾乎沒什么積蓄。沈瀟灑其實不叫沈瀟灑，真名叫什么，恐怕只有和他交好的顧老師等少數(shù)朋友知曉。在魚米街，大伙都叫他沈瀟灑。一來，他確實長得英俊，濃眉大眼，身材高大挺拔，20世紀80年代流行歌里有一句“男人愛漂亮，女人愛瀟灑”，魚米街的居民們耳熟能詳，看到沈畫家，一下子就想到這個詞。二來，沈畫家花錢很“瀟灑”，他是改革開放初最早的一批“月光族”，他拿到工資后，總會請大家到他家里撮一頓。聽說顧老師一家喜歡吃螃蟹，他會騎著三個多小時的自行車到陽澄湖，帶回一腳桶的大閘蟹。

沈瀟灑雖然是位畫家，但是與圈子里的同行們似乎合不來，談論起專業(yè)知識來，總是針鋒相對，又加之他喜好針砭時弊，所以美術(shù)界的朋友幾乎一個沒有。他喜歡和魚米街的幾個鄰居交朋友。好客而儒雅的顧老師就是其中一個。

顧老師年輕的時候，就喜歡搓麻將，如今退休了，便將業(yè)余愛好發(fā)揚光大成專門的工作。從早到晚，家里人不斷。顧老師有位賢內(nèi)助周阿姨，家里買淘燒一條龍。顧老師安心地端坐牌桌上，茶泡好，面端上，鄰居調(diào)侃，顧老師是真正的先生，手只要翻翻書，打打牌，碗都不需要洗一只的。

沈瀟灑并不喜歡搓麻將，他去那里，只是為了湊湊熱鬧。他在魚米街的老宅被拆遷了，分配到了老新村里的一套三間房，屋子很大，但是周圍大多是外地人，他不熟悉。所以，他寧肯坐了公交車到魚米街來。

他在那里翻報紙，一張又一張。顧老師的朋友葉醫(yī)生、王校長、張主任，基本上都是老搭子了。而附近的鄰居，阿玉、阿連、國強等，也都是老看客了。他們或者在燒飯前夕，或者在飯后，過來看看牌局，找點樂子。沈瀟灑在出國前，與他們也熟悉，所以他們就常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問起沈瀟灑的終身大事。

沈瀟灑是當年魚米街上有名的大齡青年。三十好幾還沒有成家。按說他當時工作在園林景區(qū)，也是正式職工，又長得一表人才。可總是陰差陽錯，碰不上對的人。有一次，沈瀟灑陪一位朋友去獅子林相親，沈瀟灑帶了一臺當時非常時髦的虎丘牌相機，想給那一對年輕人拍照的，結(jié)果，女孩子只愿意單獨拍，還希望和沈瀟灑拍合影。沈瀟灑一軋苗頭，發(fā)現(xiàn)女孩子看他的眼神里冒光，急忙找了個借口落荒而逃。就這樣，那位朋友氣得差點要和他割席。

30歲的時候，沈瀟灑有一次總算找到一位與自己志趣相投的姑娘。那位姑娘長相文藝，且喜愛朦朧詩，對沈瀟灑愛得非常著迷。但是有一天，姑娘問沈瀟灑工資多少，沈瀟灑如實相告，31元。姑娘嘆了口氣，說，他爸媽說了，假如能達到32元就能一起過日子。沈瀟灑不以為意，以為姑娘在說笑。誰知，姑娘一天不見，兩天不見，就就此斷了音訊。原來姑娘雖然癡迷詩情畫意，但終究是個乖乖女，父母之命，不可逆違，后來去找了一個賺四十多元的工廠工人嫁了。

“瀟灑，你在外國終歸找女人的吧？外國女人多么開放……”

“瀟灑，你不會還是在家里的墻壁上畫滿《紅樓夢》吧？”

“瀟灑，你還不會在等那個昆曲演員吧？人家都做外婆了。”

這樣的說笑多了，沈瀟灑只能和大家說實話了，他一般只是尷尬地笑笑，不慍不惱。

“其實，外國的女人不是像電影里演的那樣，正經(jīng)女人，還是很保守的。紅燈區(qū)么，聽人說，那里的中國人不少，女留學生也有……”沈瀟灑知道阿玉的女兒在新西蘭留學，便不說了。

沈瀟灑告訴大家，出國三年后，他和一個原籍西班牙的女畫家結(jié)婚了。他剛到澳大利亞，人生地不熟，油畫一幅也沒有賣出，山水畫更是連問津的人也沒有。他只能在一家華人餐廳刷盤子。后來，一次偶然的機會，認識了來餐廳用餐的女畫家雅伊薩，比他年長5歲，結(jié)過婚，沒有子女。這樣，他獲得了綠卡，能夠領(lǐng)到政府發(fā)放的救濟金，不必再辛苦刷盤子了。他經(jīng)常作為志愿者，到社區(qū)去教孩子們畫畫，但是他的畫作卻很少有人愿意花錢收藏。他的妻子也沒有名氣，但是兩人還是很開心地畫了許多畫作。

沈瀟灑說賭場在澳大利亞是合法的，他每周去試試運氣，但是總是輸光了回家。他說他想贏一大筆錢，寄給兄弟，讓他幫忙贍養(yǎng)好老母親，還想好好宴請家鄉(xiāng)的朋友。然而，直到他回國，他也沒有碰上好運。

他之所以回國，是因為他的妻子雅伊薩因病去世了，他在那里太孤單寂寞。雖然沈瀟灑的老母親也早已離世，但他的兄弟，他的發(fā)小仍在，所以他還是選擇了葉落歸根。

這個城市正日新月異地發(fā)展著，高樓大廈，鱗次櫛比，魚米街上的老宅一部分已經(jīng)拆掉了。顧老師家所在的屋子，仍保留著。還是斑駁的墻面，還是玄色的屋檐，還是敞開的大門。屋子里面，也是幾十年不變的生活，一張麻將桌，四個打牌人，一堆看牌人。

有一天，一個長頭發(fā)、大胡子的中年陌生人闖了進來，他說是來找沈老師的。大伙都說那里只有顧老師，沒有沈老師。他突然報了個名字，顧老師反應過來，說是找沈瀟灑的。大胡子自稱是某某的兒子，某某和沈瀟灑是很多年以前的同事。大胡子留了個手機號碼，約下次茶館見。

沈瀟灑搖搖頭，嘀咕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此事有蹊蹺?！?/p>

不過，當大胡子打手機確定好見面地點與時間時，沈瀟灑還是爽快地答應了。

那天，他去了一家茶室，古色古香，環(huán)境挺優(yōu)雅。大胡子現(xiàn)在也是位畫家，在說了許多肉麻的客套話后，他提出要購買沈瀟灑的一組“故鄉(xiāng)的記憶”油畫。這些油畫在剛回國時曾委托一位老朋友代為銷售，但因為無人感興趣，現(xiàn)在已被沈瀟灑收回去了。畫作畫了魚米街的老宅、雨天的魚米街、行人過魚米橋等，很有地方特色。

沈瀟灑很開心，大胡子出的價錢超過了他的心理價位。

“你倒說說，為什么要買我這組畫，我知道你肯定是有備而來的。”沈瀟灑準備聽聽大胡子專業(yè)方面的夸贊。

“你畫得很像顏文樑的畫?！?/p>

沈瀟灑心里很得意，顏文樑雖然未曾親自教授過他，但是他用心臨摹，潛心研究，又得到顏文樑一位弟子的指點，所以在用色上，沉穩(wěn)，變化微妙，極其飽和，畫風很像。

“沈老師，不瞞你說，我除了自己畫畫，還開著一家畫鋪，平時搜羅一些朋友的畫，有時還去市場上淘些古董畫，有喜歡的顧客，就賺點差價。這年頭，純粹當個畫家，不容易?！贝蠛咏o沈瀟灑續(xù)了一杯茶。

“這個是的，你很不容易的?！?/p>

“您的畫，放我畫鋪，蓬蓽生輝；但有顧客喜歡，我也只能割愛?！?/p>

“這個自然，你已買下，有權(quán)處理?！?/p>

于是，大胡子和沈瀟灑達成君子協(xié)定，沈瀟灑不過問大胡子多少錢轉(zhuǎn)賣和轉(zhuǎn)賣給什么人，大胡子若覺得行情好以10%的增幅提升下次收購價格。沈瀟灑從大胡子那里拿到錢后，立刻請顧老師和他的朋友們?nèi)ビ^前街的得月樓撮了一頓。

半年后一天，沈瀟灑在顧老師家翻報紙，突然看到一則新聞《古玩市場撿漏顏文樑真跡》，說本市市民錢先生在一家著名的古玩市場上淘畫作，發(fā)現(xiàn)一家畫鋪居然有顏文樑真跡，上月他曾在本市的晚報上看到一篇文章，作者披露了顏文樑與朋友的一封信札，其中談到顏文樑曾畫過一組魚米街的油畫。沒想到，他竟然在畫鋪里見到了那組油畫，于是立即花大價錢買下。他找專家鑒定，專家認為真跡的可能性很大，市場價遠遠超出他的購買價。

“假的！假的！”沈瀟灑指著報紙大呼，打麻將的人都回頭好奇地看著他。于是沈瀟灑一五一十把原委告訴了大家。見多識廣的國強安慰沈瀟灑，他自己也喜歡搞收藏，知道他們的那套把戲。

“我的畫，怎么那么巧，顏文樑老師居然也畫過，而且還寫信提到過。”沈瀟灑不解，抽了一根煙，良友牌，他出國前抽的牌子，回國后還是這個。其他人都抽不慣外煙，都不接煙。

“既然油畫可以作假，信札造假就更容易了，只需模仿作者筆跡，寫一封信，早期的信箋網(wǎng)上有售，然后特意在地方報刊上發(fā)表文章。這樣，有人在古玩市場看到類似的畫作，就以為是‘撿漏’了?！?/p>

“國內(nèi)還有這種手法？”

“這幾十年變化大的，我們這里還是和以前一樣，老房子，搓搓麻將，外面的世界，可完全不一樣了！”國強感慨。眾人紛紛附和，還列舉許多事例。

“我要去告他們！我要去派出所報案！”沈瀟灑激動地站了起來，鄰居們上前勸住了他。很多人都告訴他，無憑無據(jù)，很難告贏的。他的畫作沒有署名，即便被顧客錯認為顏文樑的真跡，那也是顧客自己的問題。沈瀟灑這才想起，大胡子畫家特意詢問畫作表面上是否有簽名或記號。

回去之后，沈瀟灑想打電話給大胡子，痛罵他一頓，想想作罷，發(fā)了條短信，勸勉他誠實做人，踏實作畫，本分賺錢。對方也沒有回復，沈瀟灑把那個聯(lián)系號碼刪了。

沈瀟灑打算去老街看看吳萍，聽說她從昆曲劇團退休后，在老街的一家茶樓發(fā)揮余熱，表演昆曲，講解吳文化知識。

回國后，幾位老友曾聚一聚，當時他見到被歲月這把殺豬刀磨損過的吳萍，心中不由一凜。當年他之所以決絕地出國，除了冠冕堂皇地說是為了藝術(shù)為了事業(yè)，最主要的是因為吳萍最終出嫁了。

當年，他和魚米街的顧老師、丁大廚等，還有吳萍并稱為“八仙”。吳萍當年面容姣好，身材婀娜，和年長八歲且單身的沈瀟灑最交好，無拘無束，任性撒潑，沈瀟灑都包容她。他陪她在虎丘飲酒，在網(wǎng)師園唱曲……可惜還是那句老話，“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吳萍最終選擇了一位公務員。這在本地人看來，那樣的飯碗最牢靠，社會地位最高。

沈瀟灑去了吳萍所說的那家茶樓，點了杯碧螺春，入座，看到吳萍正在后臺做準備，妝容已經(jīng)化好，行頭也都收拾停當。她見了沈瀟灑，微笑，點頭，揮手。沈瀟灑也點頭致意。茶樓環(huán)境古樸，仿紅木的桌椅，飛罩上的雕工還像模像樣，墻壁上掛著幾張古琴。窗外，是一條小河，不時還有載著游客的搖櫓船經(jīng)過，船過，船歌依舊悠久。茶樓生意還不錯，大多是外地的游客，隨身攜帶著厚厚的行囊還有高級的相機。表演開始了，吳萍先唱了一段傳統(tǒng)選段“游園驚夢”，然后開始講解。她口才很好，不時穿插著許多噱頭，引得觀眾們笑得前仰后合。

演出結(jié)束后，觀眾們都散了，吳萍沒有卸妝，她說待會有兩個女學生要來學戲，讓沈瀟灑留下來一起聊聊。沈瀟灑無事，便仍坐著，和吳萍聊了些昆曲及文化之類的事，對于她的家庭生活，他向來是諱莫如深的。

后來，來了一位女學生，四十多歲，外地人，賣相蠻好，打扮得很時髦。吳萍介紹說她是一家服裝店老板，業(yè)余喜歡昆曲，叫董薇。

“沈老師好！叫我小薇吧?！倍甭犃藚瞧紝ι驗t灑的介紹后，大方地和沈瀟灑進行了一個擁抱。

“這……”沈瀟灑有些尷尬。

“國外不是都流行擁抱嗎？”董薇說。

“老外……”沈瀟灑擺擺手，說：“我還是不大習慣那一套?！?/p>

“你呀，都這么一把歲數(shù)的人了，思想要改改了，還是出過國的人呢！”吳萍嗔怪他。

另外一個女學生臨時有事，來不了。吳萍便單獨輔導董薇，沈瀟灑在一旁觀看，偶爾提幾句意見。晚上，他們仨一起吃了晚飯，觥籌交錯，相談甚歡，特別是有了董薇在，沈瀟灑與吳萍談話也不尷尬了。

顧老師家的牌友們這陣子都感覺屋子里似乎缺少什么了，其實煙，茶，點心一樣沒少，看牌的人也一個沒有少，只是少了在那翻報紙的沈瀟灑。有知情的人說了，沈瀟灑在“軋朋友”了。大伙唏噓不已。

沈瀟灑最近一直和董薇在一起。董薇幾年前便與丈夫離婚了，孩子歸男方，現(xiàn)在都已念大學了，他們都在老家。她在老街開了一家服裝店，賣旗袍，賣絲綢，生意不錯。她的店請了個小娘魚看管，她落得清閑，便和沈瀟灑一起逛老街。她知道沈瀟灑尚古，便帶他鉆小巷，訪名人故居。

訪得一處據(jù)說是清初著名詩人尤侗的故居，沈瀟灑便與董薇講禪院畫《西廂》老僧參禪“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的趣事。

“沈老師，我聽說你當年住在虎丘景區(qū)的宿舍里，人家到里面一看，四面墻壁上畫滿了‘金陵十二釵’，真有此事嗎？”

“真有這事，”沈瀟灑笑著說，“那個時候年輕，空暇時間多，躺在床上睡不著，就翻翻《紅樓夢》，畫畫人物。”

董薇“撲哧”一聲笑出來，說：“那個時候生活太單調(diào)了吧?！崩^而又問：“你現(xiàn)在家里畫誰呢？”

“長久不畫了?！鄙驗t灑便把之前上當受騙的事情告訴了董薇，董薇也唏噓不已，大呼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董薇鼓勵沈瀟灑重拾畫筆，沈瀟灑擺擺手。

“為我畫，好不好？”董薇推推沈瀟灑肩膀，做撒嬌狀。沈瀟灑恍如見到三十年前的吳萍，情不自禁喃喃道：“好，好，好，萍妹妹?！?/p>

董薇也不惱，笑著說：“你叫我妹妹，可以啊，以后我就喊你瀟灑哥了！”

于是，天氣晴好時，沈瀟灑便和董薇二人一起去園林作畫。原先，園林的假山、草木是作品的主體，現(xiàn)在經(jīng)董薇提議，園林的一切都成了背景，畫作的主體是董薇，她時常穿著各種旗袍或者昆曲的戲服，作為模特，由沈瀟灑寫生。瘦漏透皺的假山，嫵媚動人的董薇，沈瀟灑的藝術(shù)靈感被激發(fā)，他大膽兼用山水畫與油畫的筆墨，營造出一種亦古亦今的氛圍，人物也被藝術(shù)夸張，更具有現(xiàn)代質(zhì)感。

沈瀟灑雖然又作了許多畫，然而大多贈予了董薇，也無甚收入。和董薇在一起吃飯，基本上，是沈瀟灑掏的腰包。然而，他那點老底差不多了，不得不羞赧地向顧老師開口。顧老師還是一如既往地大度，要多少借多少，從不問及還錢的事。

有一天吃得晚了，又喝了些酒。董薇送沈瀟灑回家，有了睡在那里的意思。沈瀟灑抽了一根良友煙，認真地說：“從前有個女孩，因為我的工資少1元，而沒有跟我在一起?，F(xiàn)在，我雖然是華僑，是畫家，但是家徒四壁，也沒什么積蓄。你跟我在一起，不會幸福的。算了吧。”

董薇也抽了一根七星牌香煙，吐了一口煙圈，道：“瀟灑哥，你把我董薇當什么人了。我有店，生意不錯，不差錢。我就是喜歡你的才氣，你的幽默，你的……對我好?！闭f完，把頭靠在了沈瀟灑的肩膀上。沈瀟灑把董薇緊緊地摟在懷里，沒說話。

少頃，“我?guī)湍愫败嚢伞！鄙驗t灑突然開口。他說沒領(lǐng)證或沒辦酒就睡一起，不好。

董薇搖搖頭，嘆了口氣，披上外套，出了門。

“我要是有個幾十萬，你若不嫌我老，我就娶你?！迸R出門，沈瀟灑說。

夜色茫茫，將董薇乘坐的車子淹沒。沈瀟灑覺得說出來，很輕松，然而又很沉重。

一個月后，沈瀟灑又出現(xiàn)在顧老師家，他喜上眉梢，邀請大家去得月樓聚聚。大伙紛紛問他請客緣由，他告訴大家，董薇的一個上海遠房表哥姚老板看中他的畫，和他簽訂了一個合同，把他一年的畫都包了，答應給50萬，如今訂金也拿到了。

“瀟灑，你可真發(fā)了！”

“瀟灑，其實你去國外那三十年真的可惜了！留在這里，憑你的那些才華，每年掙個幾十萬，輕松！”

“瀟灑，什么時候和董薇一起擺個酒?。拷址粋兒镁脹]熱鬧熱鬧了?！?/p>

沈瀟灑開始籌備起結(jié)婚的事情了，他向顧老師借了些錢，把老新村的房子重新裝修了一下。他和董薇商量，到時候拿到那50萬，他就在全市最好的酒店擺幾桌，把親朋好友都請來，見證一下。董薇笑得很燦爛。

姚老板打電話來請沈瀟灑去一趟畫館，他打算把沈瀟灑和其他五位畫家的作品放一起，叫作“浮生六記”，沈瀟灑一聽這個名稱，覺得很稱心意，便欣然前往。

畫館硬件很好，里面寬敞，明亮，布展效果不錯。沈瀟灑跟其他五位畫家素昧平生，姚老板有意將其湊一起，他也無意反對。他留心自己的簡介：沈某某，蘇州著名畫家，歸國華僑，師從大師顏文樑。20世紀80年代，曾留學歐洲，學習繪畫，與世界著名藝術(shù)大師畢加索的學生雅伊薩結(jié)為伉儷，后一同定居澳洲，熱心公益事業(yè)，曾榮獲……

沈瀟灑找到姚老板表示后面羅列的許多國外獎項，自己從未取得過，不能忽悠觀眾。姚老板笑笑，說這是包裝需要，那些國外的獎項，觀眾根本不可能去查證。

“還有，頂頂重要的是，顏文樑并非我的恩師，我也從未留學歐洲。我的妻子雅伊薩也從未見過畢加索本人。你在簡介上那么說，會被兩位大師的門生恥笑的?！?/p>

“沒事，畢加索的學生才不會過來打國際官司呢。至于國內(nèi)，如果有人檢舉您，我一點都不擔心，越炒越火，越火越好賣，到時候，您的畫，就要5萬一平尺了。”

沈瀟灑搖搖頭，表示一定要更換簡介。姚老板執(zhí)意要那么寫，并且說不那么寫，50萬也拿不到了。兩人正僵持不下，董薇趕來了。

她了解了情況后，與沈瀟灑商量了一番，而后又與姚老板商量了一番。最終，姚老板決定把簡介寫得文藝一點超脫一點，只是保留了顏文樑這位大師的名頭，他還指望靠這張“牌”來發(fā)財呢！沈瀟灑拗不過董薇，只承認是“顏文樑再傳弟子”。

畫展開得很順利，有人現(xiàn)場就訂購了沈瀟灑幾幅畫。董薇當天穿一襲旗袍，打扮得國色天香。她與來客們寒暄致意，顯得頗為如魚得水。

姚老板很爽快，支付了沈瀟灑50萬元，并約定來年繼續(xù)，每平方尺價格還漲了1000元。沈瀟灑捧著厚厚的一沓鈔票，手在顫抖。

再過一個月，就是沈瀟灑與董薇辦酒的日子了。沈瀟灑已年過花甲，不再和小年輕一樣喜歡鋪張，但對于細節(jié)他很在意。他想給婚禮多一些浪漫的氛圍。他跟董薇說，不要請司儀，只要請幾位親友聚聚即可。實際上，他已暗中準備了一件特殊的禮物，準備讓國強、阿玉、阿連等老鄰居到時帶上場。

他還想在臥室上掛一幅畫，顧老師說他在畫展上看到一幅畫挺適合的。然而他去問姚老板討回，姚老板推說賣給一位大領(lǐng)導了。

董薇這幾天也在全力準備著婚宴的事。她早已打聽好哪里化妝最美，哪個攝像師最棒。盡管沈瀟灑極力反對邀請司儀，說只要幾位親友聚聚，見證一下，熱鬧一番即可。她卻已偷偷聘請了一位司儀，打算當天給沈瀟灑一個驚喜，而且她還制作了特別的視頻，預備婚宴當天播放。

明天就要辦婚宴了，傍晚沈瀟灑約了董薇見面。董薇說按規(guī)矩，這個時候他們是不能再見面的。沈瀟灑說，有重要的事約她商量。董薇還是來了。

沈瀟灑告訴她，那幅畫姚老板根本沒有賣出，他托人打聽下來，是他自己藏好了。

“他是你表哥，你跟他說說，把畫要回來。無論在上海，還是在蘇州，我找人開汽車去討回來，現(xiàn)在去放到臥室，還來得及?！?/p>

“瀟灑，算了吧。在商言商，這畫是要不回了。我跟姚哥也提及這事，但他說了，這畫要等你百年之后再拿出來賣，到時候一定是天價。”

“小薇，你對那幅畫有印象嗎？”

“我記得的，你畫的是月到風來亭，我穿著戲服靠在美人靠上看月亮，你坐在邊上畫畫，鏡子里把我的背影你的正面，都顯現(xiàn)出來?！?/p>

“是的，就是那幅。很難得，我們兩人都出現(xiàn)在畫面里。顧老師說，一個古典，一個現(xiàn)代；一個演戲，一個畫畫；一個紅顏，一個白首?！?/p>

董薇也表示對那幅畫的喜愛，但是她表示討回無望。

沈瀟灑深深嘆了口氣，抽了根良友。告訴董薇，他一定要和姚老板中止合約。

“什么？和姚哥毀約？這樣你就完了，你在國內(nèi)市場上根本就賣不出什么畫了！”

沈瀟灑表示無所謂，以前在澳洲，畫賣不掉，當個志愿者教小孩畫畫也很快樂。現(xiàn)在，同樣也可以繼續(xù)作畫。

“你不是不在乎我的錢嗎？”

“這是真的，我不差錢。可是瀟灑，你如果不賣出畫，憑什么證明你的身價？沒有身份，你怎么去和別的藝術(shù)家交往？不和別的藝術(shù)家交往，你怎么能在那個圈子里混？不在圈子里，你憑什么說自己是著名畫家？我嫁一個著名的畫家，和我嫁一個一幅畫也賣不掉的繪畫愛好者，是有巨大區(qū)別的！”

“你怎么會這么想呢？一個人的價值，非要用金錢、地位來衡量嗎？”

“我身邊的人都這么想，是你，out了！”

……

第二天的婚宴上，顧老師他們都來了，新娘董薇打扮一新，也來了，唯獨這位新郎，沈瀟灑，左等不到，右等也不到。

熱菜都上了，顧老師招呼大家“既來之，則吃之”。這也不是沒有先例的。沈瀟灑出國前，有一次和大家約定中午在得月樓吃飯，說是自己生日，請大家聚聚。結(jié)果等了1個鐘頭，沈瀟灑也沒有出現(xiàn)。那個時候，飯店到點要歇業(yè)的，顧老師便招呼大家先吃了，他去付了飯錢。到了晚上，他出現(xiàn)在顧老師家，原來，他上午去園林寫生，一時靈感迸發(fā)，完全投入到繪畫創(chuàng)作中了，臨近傍晚，才想起，趕到得月樓，哪兒還有人？

董薇和大家也熟稔，但一個人在酒桌上招待，也很尷尬。大家悶頭吃，最多點評菜肴燒得如何如何，其他的，都不敢多提。

氣氛終于被打破了，董薇請的司儀，按原計劃上臺了。他先是向大家展示了一段微視頻。視頻里有人在唱昆曲“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很顯然，是董薇唱的，畫面都是沈瀟灑和董薇的照片，或單人，或合影，或擺拍，或偷拍。畫面很豐富。

“做得真用心！”大伙又交口稱贊。

司儀說：“董小姐還準備了一份特別的禮物送給沈先生。不知沈先生玩躲貓貓，現(xiàn)在躲在哪里，麻煩朋友們舉起手機，把下面的禮物拍下來，發(fā)給他，讓他親眼見證一下。”說完，從后臺取出一個畫框，上面用紅布蒙著。司儀揭開紅布，顧老師首先驚嘆起來。那幅畫畫的是月到風來亭，畫名叫：寧得一人心。

“董小姐花了大價錢，購回了這幅畫。希望將它擺在新房的臥室里，以此紀念兩人的美好。”

大家紛紛鼓掌。

國強、阿玉、阿連等人想起之前沈瀟灑的囑托，便從后臺扛出了那件禮物。原來是三架屏風，每個屏風的四個面上，都畫有一個女子，穿著古典，頗有唐寅之畫風。

“瀟灑又在畫金陵十二釵了？”

“??？都是董薇！”

大家細看，十二個人物，不同服飾，不同神態(tài)，但是都與董薇相似，不由嘖嘖稱贊。

顧老師等朋友們把現(xiàn)場用視頻拍下，用微信發(fā)給了沈瀟灑。沈瀟灑回復，請大家吃好喝好，他已經(jīng)在飛機場了，并回了張機場的自拍照。

“我回澳洲了，謝謝大家?！彼o顧老師的最后回復。

“瀟灑，說走就走，真是瀟灑啊！”有人說。

董薇給他發(fā)了好幾條微信，他只回了一條：

“別人笑我忒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p>

“瀟灑？他還會回來嗎？”董薇呆呆地問。

“應該會的吧。”顧老師說，“我們都等著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