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云霖
(甘肅民族師范學院,甘肅 合作 747000)
《國家坐騎》是武威作家李學輝繼《末代緊皮手》和“小麥三部曲”之后的又一部力作,作品延續(xù)了李學輝以往的創(chuàng)作風格,以涼州地域文化和民間文化為核心,展現(xiàn)了河西走廊地區(qū)奇特而又浪漫的風俗習慣,以及善良、誠摯的鄉(xiāng)村民眾簡單而又厚重的生命意義。但是,較之以往的作品,《國家坐騎》不再僅僅哀嘆鄉(xiāng)村文化的消逝,而是將已逝的鄉(xiāng)村文化與國家民族大義相結(jié)合,顯示出了作家更為廣闊的創(chuàng)作視野和創(chuàng)作格局。以“義馬”為代表的民間信仰和以“義馬”所象征的民族精神,共同擔負和承載著中國西部鄉(xiāng)村民眾的精神世界和國家認同。在歷史和文學的書寫中人民似乎和國家息息相關(guān),但是卻又似乎很遠,自新文化運動伊始,魯迅先生懷著對于國民深切的愛進行國民性批判,首先對于國民的精神和靈魂進行了剖析。其后也有很多的作家也不斷的嘗試寫底層的民眾,展示底層文化,但是都難以觸及到底層民眾的精神和靈魂。因此,在鄉(xiāng)村文化逐漸衰落的今天,李學輝筆下“義馬”這一擱置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之下的民族精神的載體,又有了關(guān)照當下現(xiàn)實的時代意義。像李學輝《國家坐騎》這樣既能立足地域文化,又能將地域民間信仰升華為國家大義的作品,足以顯示出當代作家為時代書寫,心懷民族國家的擔當意識。
地理文化基因是文學地理學批評實踐里重要的一部分。每一個作家都有自己特定的生活區(qū)域和生活經(jīng)驗,這些都對于作家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或多或少的影響。每一個人都會以自我為中心建立起一個屬于自己的空間,作家更是如此。來自甘肅武威的作家李學輝就是一位以地域風貌為寫作動力和寫作源泉的作家,他以故鄉(xiāng)涼州這一西部重鎮(zhèn)作為自己情感表達和情感寄托的載體,創(chuàng)造出了獨屬于李學輝的文學空間-巴子營。涼州今名武威,位于河西走廊中部,祁連山下,這里云淡天高,山巒巍峨,平原肥沃,是西部戈壁沙漠上較為適宜人類生存的地帶。寒冷的氣候,相對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給西部打上了落后、貧窮與苦難的印記,以蒼涼、遼遠、悲壯、沉重、堅韌、虔誠為標志的西部精神,成為了西部文學書寫的主題。就如詩人張子選所說:“我一直相信,有一種真實的西部面目,是與各種困難做斗爭以求生存發(fā)展中培養(yǎng)起來的勇敢、剛毅、吃苦耐勞與自主精神,以及人們?yōu)榱斯餐娑⑵饋淼牟磺粨?、忠于友情的行為準則。這些,就是所謂的西部魅力之所在。”[1]28西部作家在書寫時為了凸顯西部獨特的自然景觀和精神價值,他們自覺或是不自覺的都會帶上這樣一種特殊的西部地域情懷。《國家坐騎》中李學輝對于西部的深情厚誼,體現(xiàn)在他對于故鄉(xiāng)涼州地理景觀和歷史事件飽含深情的書寫中。從地理位置上來講,涼州地勢平坦遼闊,是西北最大堆積平原,自古就是控制三大高原和西域的中心城市;從歷史沿革來講,涼州一度是西北的軍政、經(jīng)濟、文化中心;從族群構(gòu)成來講,涼州地處三大民族走廊之西北走廊中心地段,漢羌邊界,因此形成了這里民風剽悍,悍不畏死的特點。并且,自古以來涼州精騎便橫行天下,西晉史稱“涼州大馬,橫行天下”。因此,馬成了涼州文化中重要的一部分,以此延伸出了馬神信仰、馬戶頭、馬戶們、圉人、相馬師等一系列與馬相關(guān)的人物群像,以及以馬場、馬戶街、馬神廟等與之相關(guān)的地理空間景觀,這些現(xiàn)已消逝的文化群像在李學輝的《國家坐騎》中以“義馬”為中心得以展現(xiàn)。
李學輝的作品都是以地理行政空間中的涼州為對象,建構(gòu)出了“巴子營”這個標示性的文學空間。每一個鄉(xiāng)土作家筆下的文學空間都是有其相對應的地理空間生成的,例如莫言筆下的山東高密鄉(xiāng)、陳忠實的白鹿原、賈平凹的商州等。李學輝以“義馬”的誕生到義馬的最終逝去,剪影似的為我們展現(xiàn)了巴子營的風土人情和歷史變遷。在《國家坐騎》中李學輝從不同側(cè)面的描述了巴子營的自然風貌,文中以巴子營草場的草為對象展現(xiàn)了巴子營不同季節(jié)的美?!熬旁碌陌妥訝I,天稠的像韓驤妻子的奶汁。一到冬天,天若下雪,雪頂在草上,努力出一朵一朵的絨花。待到春風一拂,固有的草身一夜間變綠,綠出別樣的一個春天。”[2]4作品中作者還為我們展現(xiàn)了馬神廟、以及涼州的七寺、八廟、九臺等人文地理景觀。①七寺、八廟、九臺體現(xiàn)了涼州地區(qū)佛道儒三教相融合的信仰形式?!鞍妥訝I”這一文學空間的塑造是李學輝展示西部重鎮(zhèn)“涼州”的文學載體,同時也成為了李學輝表達西部情懷的情感寄托。
李學輝對于西部的深情厚誼另一方面體現(xiàn)在他對于涼州鄉(xiāng)土文化的書寫上?!暗胤綌⑹禄虻胤缴蕜t是鄉(xiāng)土文學的美學原則。地方色彩具有特別重要的敘事功能,不僅是文學想象其地域文化的重要元素,而且還是文學建構(gòu)其藝術(shù)魅力的特殊路徑。它在為不同地域的作家提供文學書寫的多種可能性的同時,也使地方色彩的呈現(xiàn)為文學作品提供了豐富多彩的意義?!保?]64《國家坐騎》延續(xù)了他以往的鄉(xiāng)土色彩,融合了流傳于民間的歷史事件,使他的作品在鄉(xiāng)土奇異色彩之外又與大的歷史社會背景相呼應,多了一絲歷史的厚重。就如作者自己所言“2000年之前,我一直抱著“本土的鄉(xiāng)土”不放,抒寫的東西基本被人打上“鄉(xiāng)土”的烙印。在發(fā)表若干小說后,自己突然醒悟了一點。我覺得自己抒寫的鄉(xiāng)土盡管有粗礪的詩意,但有些單薄,缺乏歷史的支撐,于是我便翻看多年的“行走積累”,那些已經(jīng)消失和正在消失的“非物質(zhì)文化”在我心里激起了震撼。[3]《國家坐騎》圍繞涼州地區(qū)的“馬神”信仰展開,將反映底層民眾精神世界的民間信仰和大時代相結(jié)合,使涼州的鄉(xiāng)土文化與宏大的社會歷史相碰撞,在時空的交織中展現(xiàn)出了一幅幅生動的西北生活圖景,以歷史的轉(zhuǎn)折來推動故事中人物命運的發(fā)展,使作品不再局限于鄉(xiāng)土文化和地方色彩的展現(xiàn),更多了一種擴大歷史空間和豐富歷史文化的色彩。并且,作品中還涉及到了家國意識和民族情懷,進一步提升了作品的主題思想和審美價值,這也是李學輝《國家坐騎》較之以往鄉(xiāng)土作品的突破。
“小說在本質(zhì)上都是回憶性的,所敘述的在邏輯上皆是過去時態(tài)的事情,而最后一個是一個人或一件事或者一種生活,生產(chǎn)方式的完結(jié)也是屬于過去時的,且由于是最后一個,所以抒發(fā)感慨和寄托情思的空間都變得更大,與小說回憶狀態(tài)下的敘述本質(zhì)恰好相吻合。大凡寫最后一個的作家,都會有末世人情懷,或者說挽歌情懷,也就是說最后一個作為原型,可以和作家的考察聯(lián)系起來。”[4]李學輝的人生經(jīng)歷和對于鄉(xiāng)土的熱愛鑄就了他小說中的挽歌情調(diào)。李學輝把周末的時光變成了探求涼州野史的戰(zhàn)場,他把這些民間野史融入了他所熟知的涼州,為我們建構(gòu)出了一個個鮮活而又富于神奇色彩的人物形象。作為一個從農(nóng)村走向城市的作家,鄉(xiāng)土文化是李學輝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一次聊天中,幽默的談吐,爽朗的笑聲讓我對這個作家充滿了好奇。談論中他告訴我們,他至今保留著時不時回鄉(xiāng)間勞作的習慣,他說他就是一個地地道道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作家,每次談到?jīng)鲋菸幕蚴菍τ卩l(xiāng)土的守護,這個看起來憨厚而其貌不揚的西北漢子眼睛里都仿佛透著神采。從李學輝的自述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這位土生土長的涼州作家深厚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和故土情懷。他在小說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更是將這種鄉(xiāng)土文化消亡的惋惜之情,融入到了他的每一部作品中。就如他的《國家坐騎》中的“義馬”,最能體現(xiàn)作者的一種末世情懷,這一形象中既包含著作者對于馬神信仰這一民間習俗消逝的惋惜,又有著一種在時代交替之際,國家危亡之時的一種精神消亡的悲嘆之感。這些復雜的感情以及對于涼州民間文化的熱愛雜亂的交織在一起,展現(xiàn)了作家真摯而強烈的挽歌情調(diào)。“挽歌情調(diào)是鄉(xiāng)土文學的一個重要標志。挽歌性敘事往往更具有綿長的藝術(shù)魅力,它常常體現(xiàn)著文學作品對現(xiàn)實的歷史思考:批判與惋惜、同情與無奈、憎惡與向往常常交織并行?!保?]31現(xiàn)代生活中的丑陋和欲望與鄉(xiāng)土生活的古樸形成鮮明的對比,但是無論鄉(xiāng)土如何抗拒,現(xiàn)代生活依然如期而至,因此美好的鄉(xiāng)村回憶與充斥著焦慮與丑陋的都市在對比中,愈加顯得美好。李學輝的小說以對于鄉(xiāng)土的惋惜與眷戀記錄著曾經(jīng)盛行于涼州大地,以現(xiàn)在逐漸消亡的民俗活動為立足點,展現(xiàn)著在涼州大地上這些活態(tài)民俗的鮮活與生動。在這些已經(jīng)消亡的民俗活動中展現(xiàn)的是底層民眾頑強的生命力,以及他們樸素而又崇高的民族意識和家國情懷。李學輝將自己對于鄉(xiāng)土的熱愛與眷戀融進了他的每一部作品中。在《末代緊皮手》中,以挽歌的形式,記錄了最后一位緊皮手余土地的故事,講述了“緊皮手”這一職業(yè)的消亡,作品細致入微的描述了“末代緊皮手——余土地”他短暫的一生,以及他對于土地信仰的堅守。余土地的悲歌,何嘗不是作者對于鄉(xiāng)土文化衰落的哀嘆。《國家坐騎》更是繼承了《末代緊皮手》以鄉(xiāng)土和民俗為主題風格,但是較之以往的作品而言更為恢弘大氣。作者以時代更替為歷史背景,描繪了邊緣小城涼州特有的馬神信仰,以沉重而悲涼的筆調(diào)寫了最后一位“義馬”奇特的人生經(jīng)歷。作品以“義馬”的一生貫穿全文,圍繞義馬展示了義馬周圍這些為國家民族大義而獻身的人物群像,最后小說以“義馬”的死去,和盛大的祭祀儀式而告終,宣告著一種文化的消亡,宣告著一種信仰的消逝,就如文中李德銘所說:“我們可以想象未來,但是再也無法復制在這個時代消失的東西了。你我此生,可能也就睹此一回壯觀景象了?!保?]228這些挽歌式的敘述中,蘊含著作者對于鄉(xiāng)土文化逐漸消亡的悲嘆和留戀。時代在變化,我們所熟悉和留戀的很多鄉(xiāng)土文化都在逐漸消失,很多的作家,民俗文化者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在表達著他們的“鄉(xiāng)愁”,也都在以他們的形式保護和保存著民間文化。結(jié)合作者的人生經(jīng)歷來看,李學輝的挽歌情懷似乎也有著歷史的必然。
在這部作品中,除了對于西部地理人文景觀和鄉(xiāng)土的描寫之外,最為引人注目的要數(shù)深切的家國意識和民族情懷。杰緬季葉夫指出:“民族情感在人的心理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因為民族性是個人終身的和幾乎是最穩(wěn)定的社會特征。當人在自己的民族屬性事實中尋找自尊的源泉時,民族情感就能起到補償作用,民族情感所具有的補償作用和心里滋味特性越強,民族情感所具有的民族主義形式就越鮮明?!保?]在《國家坐騎》這部小說中所反映的家國意識和民族情懷和杰緬季葉夫所闡釋的民族性一致,是大的中華民族的民族情感的體現(xiàn)。在這部作品中作者李學輝細致的為我們展現(xiàn)了歷史更迭時期底層民眾的家國觀念。這部小說中以“義馬”的一生展開,“義馬”的形象延續(xù)了傳統(tǒng)古典小說中半人半神形象的塑造。作品中“義馬”這一半人半獸的存在,似乎就像是一個展覽物一樣,作者通過不同人的視角展示了“義馬”的外形和動態(tài),為了凸顯馬的特征,義馬是無聲的,他的一生似乎就是一個“獻祭者”,他的存在只是為了完成“轉(zhuǎn)化為國家之馬”這一使命。作品中通過不同的群體對于“義馬”的態(tài)度,展現(xiàn)著底層民眾形態(tài)各異的家國觀念。
首先,“義馬”的孕育者——韓驤及其妻子。韓驤和妻子對于“義馬”的不同態(tài)度,體現(xiàn)的是在家庭內(nèi)部情與理的對抗。韓驤的妻子作為這部小說中為數(shù)不多的女性形象,她體現(xiàn)的是母性的光輝,以及在國家民族大義面前人性最為柔軟的部分。她在文中多是伴著眼淚而出現(xiàn),在“義馬”剛剛被確認身份時,“圉人讓韓驤把圉床搬進屋中,把孩子塞了進去。韓驤的妻子要在圉床上鋪點衣物,被圉人阻擋。她把眼淚夾在眼眶,用手搓摩圉床,從里搓到外,床面和扶手綢緞般光滑。夾板夾在孩子臉上時,她撕扯自己的頭發(fā),韓驤拉住她的手,讓她搓夾板,她搓出了奶汁的芳香?!保?]27-28“妻子放下義馬抹淚出門了”[1]45等。國家對于底層民眾而言其實是很抽象的存在,它似乎無處不在,但是卻看不到,摸不著,韓驤的妻子不懂“義馬”所代表的意義,也或許是懂得,但是這些都不足以和她作為母親的力量相抗衡。她從不把“義馬”特殊化對待,于她而言義馬不是“義馬”這個抽象的國家精神的符號只是她的孩子,她無法阻止丈夫、圉人以及相馬師對于義馬殘酷的訓練,只能以她自己的方式給義馬帶去溫暖和關(guān)愛。作為父親的韓驤對于“義馬”則更為理智,他不是不愛義馬,而是在親情和國家民族大義中,他選擇了國家。文中有一段這樣的對話:
韓驤用一把大鐵鎖鎖上門,把韓義馬的哭音關(guān)在屋里??蘼曄褙?,抓不開鐵鎖。就著豆油燈,韓驤看到了妻子眼里的幽怨,便側(cè)身睡去。
“把義馬抱過來吧,他還那么小。”
“不行”韓驤的身子如山,妻子撼不動。
“反正沒人知道?!?/p>
“天知,地知,我知,你知,誰說沒人知道。”
“睡在那樣的床上,他不舒服?!?/p>
“舒服便做不了義馬了。他不是我們的,是國家的?!?/p>
“國家是什么?”
“我也說不好。他也是光緒皇帝的?!?/p>
“光緒皇帝那么遠,他能知道?!?/p>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生下來是義馬,死了轉(zhuǎn)生后就成了國家的馬了。”
“你信?”
“別亂問,這不是信與不信的事。這是規(guī)矩,這是他的命?!保?]3
從韓驤的冷硬和妻子的感性中,透漏出了韓驤和妻子對于國家的不同態(tài)度。韓驤的坦蕩和妻子的自私對比,既是在面對抽象而宏大的問題時性別間差異的體現(xiàn),又是傳統(tǒng)“嚴父慈母”家庭倫理模式的體現(xiàn)。其次,從他們的對話中,清晰而明確的展現(xiàn)了韓驤和妻子對于國家概念的模糊,他們都不清楚國家到底是什么,尤其是在這樣的亂世,韓驤們的心中是有國家的,也愿意為了國家犧牲自己的孩子。但是他們對于國家是什么卻沒有一個清晰的界定。這讓我不禁會想起魯迅筆下的阿Q 對于革命的認識,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出現(xiàn)的這一系列形象體現(xiàn)的是底層民眾最深層的悲哀,他們本是國家民族的主體卻在時代的沉浮中成為了塵埃。從韓驤和妻子的這段對話中反映出了在那個特殊時期中國底層民眾整體的家國觀念。
其次,“義馬”的守護者和殉道者——圉人和相馬師。在《國家坐騎》這部小說中李學輝傾注筆力描寫了巴子營中義馬的守護者們,展現(xiàn)他們對于義馬的敬畏,以及他們?yōu)槭刈o義馬而做出的犧牲。最為典型的守護者應數(shù)圉人和相馬師,他們似乎是為義馬而生,又為義馬而死。相馬師的出場本身就帶著滄桑的意味,“多年未出龍駒,相馬師手中敲骨的木槌失了光澤,懶懶地躺在匣中?!保?]15相馬師的死更是蒼涼,因梅知縣要收馬戶們的租,義馬也在其中,相馬師帶著不甘和悲憤想去阻止,最后在義馬過火關(guān)的現(xiàn)場,帶著遺憾死去。就如韓驤問圉人“梅知縣為何要薄待相馬師,圉人搖頭哀嘆:忠也,運也;義哎,命哎?!保?]97圉人的這四個詞精準的概括了相馬師的一生。展現(xiàn)出了相馬師對于國家的忠,對于義馬的義,相馬師是幸運的因為有生之年見到了可以轉(zhuǎn)化為國家之馬的龍駒,可是他又是不幸的,因為生在這樣的亂世,他想為國家培養(yǎng)國家之馬的道路是艱辛的。為了守護義馬,相馬師含恨而終,他的不甘與遺憾未嘗不是國家和民族的遺憾。圉人的出場平靜而又淡然,他似乎像是相馬師的影子,和相馬師一起陪伴著義馬成長,在相馬師死后,他帶著義馬完成了義馬該做的一切,最后在義馬死去之后,在義馬的葬禮上,圉人投身火海徹底成為了義馬的殉道者。圉人和相馬師伴隨著義馬的誕生而出現(xiàn),隨著義馬的死去最終消失,他們的存在就是為了守護義馬,守護我們民族的精神。
再次,作者又塑造出了清末國家的代表“梅知縣”,以及民國時期西北軍閥的代表馬廷勷——馬軍長。梅知縣對于義馬的態(tài)度可以通過一個冷靜的旁觀者廟祝體現(xiàn)出來:“廟祝又甩了一下拂塵:扯吧,扯。國家都四分五裂了,還國家。滿涼州,就你圉人領著這幾個人還在嚷嚷國家之馬。你看梅知縣吧,這應該是他管的事,連義馬他都收捐。國家的官都變成這樣了,國家的馬又會成什么東西?”[1]120。廟祝冷眼旁觀又極盡嘲諷,他對于梅知縣的嘲諷,一方面告訴了我們梅知縣這樣的國家形象的代表者就像國家的蛀蟲,在這樣的亂世只會引發(fā)民眾對于國家的不滿和失望;另一方面,作為反面的梅知縣和馬軍長的存在進一步襯托了“義馬”,以及他的守護者們的崇高。
馬軍長對于義馬缺少敬畏,他覺得自己手中有槍炮,他就是老大,對于圉人他們所堅守的家國精神嗤之以鼻:
馬軍長伸長脖子,望著馬戶頭和義馬,哈哈大笑。
“這兩個扁頭一站,有趣;兩個扁頭一站,也有意思。你們說的這國家之馬原來是這么個玩意,好笑不好笑。”
圉人正色答道:“事關(guān)國家興亡的大事,一點也不好笑?!?/p>
馬軍長沉聲問道:“蔣委員長是不是國家?東北的張少帥是不是國家?我西北的馬家是不是國家?”
圉人昂首爭辯:“不是,你們都是軍閥?!?/p>
馬軍長拍了一下椅前的方幾:“現(xiàn)今的中國沒有軍閥何來國家?”[1]235-236
馬軍長的嬉笑、沉聲等形態(tài)的描寫顯示出了他的自負以及對于義馬的不以為然,與圉人的正色和昂首爭辯形成鮮明的對比。進一步展現(xiàn)了在這樣的亂世“義馬”這一凝聚著國家精神的符號存在的必要性。
最后,“義馬”精神的闡釋者——李德銘。底層民眾對于國家的概念似乎既具體又抽象,局限于他們有限的視野,不能完成對于“義馬”精神的最終概括,所以只能借助有國家民族情懷的李德銘來完成這一使命。在馬軍長因為圉人的爭辯而惱怒降罪時,李德銘站出來擋在圉人和義馬前面,說:“這是一種精神。在整個冷兵器時代我們民族的屬相是馬。精神要留給國家。日本人已經(jīng)占領了東三省,張少帥遠避北京。中國缺的就是這種剛強的不屈不撓的精神。義馬不是單純的馬,他體現(xiàn)的是國家性格的一部分,這是現(xiàn)在我們最為缺乏的。我們這輩子如果傳承不了,還有下一輩,所以義馬的轉(zhuǎn)世就有了特別的意義。”[16]在李德銘對于馬軍長的這一段辯述里我們看到了李德銘他對于國家民族精神的堅守與傳承決心。對應前面圉人所說的軍閥都不能代表國家之言,我們可以獲悉,不管是對于圉人、相馬師還是李德銘而言,所謂的國家不是為了爭奪權(quán)利和擴展版圖而不顧民眾意愿的軍閥們,而是能夠承擔起更大意義上的民族期望的政權(quán)。加之后面所提到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李德銘的紅色革命者的身份也呼之欲出。較之以梅知縣為代表的腐敗且破敗不堪的清政府和以馬軍長為代表的殘暴且血腥的軍閥,以李德銘為代表的始終堅守民族精神的紅色政權(quán)似乎更符合民眾對于國家的期待。在這篇小說中以“義馬”為線索,既有地域文化的展示,又有對于國家民族大義的探究。在歷史的書寫中完成了從光緒年間到民國時期“義馬”這一半人半獸形象的塑造,從巴子營的歷史變遷探究了紅色政權(quán)建立的歷史必然性。李德銘使“義馬”的形象最終得以升華,使我們明白義馬不僅是涼州民間信仰的一部分,更是承載著國家民族精神,體現(xiàn)著整個中華民族的民族性格的符號。
在《國家坐騎》這部小說中,李學輝以第三人稱的形式展開敘述,小說核心的主人公義馬,似乎既是一個真切存在的人,又是一個象征物。在全篇小說中,義馬沒有任何語言,作者為了塑造出這樣一個半人半神的象征體,沒有讓義馬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而是讓它在沉默中,完成了它“獻祭者”的一生??雌饋沓錆M了崇高,但是在這種崇高中又有著對于生命畸形存在的悲哀。在為國家民族犧牲的崇高和個人悲劇的矛盾中,恰恰反映的是大時代的變遷中個人命運的沉浮。
注釋:
①文中提到的七寺分別是:海潮寺、永安寺、竹林寺、相國寺、羅什寺、地藏寺、安國寺。八廟分別是:玉皇廟、閻殿廟、三官廟、大廟、白云廟、勒馬廟、小關(guān)帝廟、老君廟。九臺:松林臺、大云寺臺、清應寺臺、靈鈞臺、皇娘娘臺、鳳凰臺、張軌祠宮臺(雷臺)、東岳臺、狄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