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有前

(湖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長沙 410081)

1928年5月3日，日軍為阻止國民黨北伐向國民革命軍大舉進攻，并炮轟濟南城，蔣介石被迫退出濟南，繞道北伐。日軍在濟南奸淫擄掠，屠殺中國軍民八千余人，史稱“五三慘案”。五三慘案對當時與后世皆產(chǎn)生重要影響，但目前學界研究多關(guān)注于五三慘案本身，而較少注意到五三慘案后國人對其的持續(xù)紀念與詮釋，“后五三慘案史”未受到應(yīng)有重視。

事實上，在日本侵華的時代背景下，作為一場空前國恥，五三慘案具有重要的紀念價值與意義，國民黨和國民政府相當重視五三慘案紀念，設(shè)立“五月革命紀念周”與“濟南慘案國恥紀念日”進行持續(xù)操演，借以抵抗日本侵略，表達相關(guān)政治訴求。有鑒于此，筆者擬運用多方史料系統(tǒng)考察五三慘案紀念的制度變遷、主要形式與話語表達，為五三慘案研究作一拓展。限于篇幅，筆者將以1928-1931年為研究重點，這既是因此時期為五三慘案紀念的繁盛時期，資料豐富，也是因該時期日本侵華的時代背景常被人忽視，對日本侵華的憂慮與應(yīng)對自五三慘案后即已開始。

一、五三慘案紀念的制度變遷

五三慘案紀念的歷史最早可追溯至五三慘案發(fā)生后。因五三慘案遇難軍民多達數(shù)千人，且死狀極其慘烈，外交部山東交涉員蔡公時甚至被日軍割去耳鼻，國民黨人對此感到“不勝慘痛”，在設(shè)法收斂烈士遺骸、從優(yōu)撫恤的同時，國民黨中常會于1928年5月5日決定全國各黨政機關(guān)團體每次開會時均需為蔡公時等死難烈士靜默三分鐘，以志哀悼。[1]此舉得到社會各界的呼應(yīng)，蔣介石感嘆說：“蔡公時為國犧牲，是我民族之光也，昔者孔子不殤童子汪錡，今以會集時為蔡交涉員志哀，是禮起于義者也。”[2]各地在具體操作中對哀悼儀式有所增補，使其更加完善，政治會議廣州分會即要求“兩廣軍、政、學職員在一個月內(nèi)停止宴會，以示悼念?！盵3]從對蔡公時的哀悼開始，五三慘案紀念逐漸興起。隨后上海特別市黨務(wù)指導委員會致電國民黨中執(zhí)會請求通令全國各地機關(guān)定日懸半旗一天以哀悼五三慘案死難軍民，5月14日國民黨中常會決議通令全國于6月3日一律下半旗一天為五三慘案死難烈士志哀。[4]6月3日為五三慘案一周月，頗符合國人逢“周”紀念的習慣，意涵極為豐富。與此同時，浙江民眾提出“明定五月三日為國哀日”的建議[5]，但中常會未就此作出決定。就五三慘案的影響而言，確有設(shè)立“國哀日”的必要。然而此時國民黨的對日政策是既妥協(xié)又抗爭，小規(guī)模的紀念活動無礙大局，但若設(shè)立“國哀日”則勢必影響中日交涉，中常會似是以沉默的方式否定了該提議。

“國哀日”的提議不了了之后，五三慘案周月紀念受到各方重視。為配合五三慘案周月紀念，國民黨湖北省黨務(wù)指導委員會制定《紀念“五三”慘案宣傳要點》以引導輿論，大意為：五三慘案完全是日本預(yù)定的屠殺，日本預(yù)定屠殺是奉魯軍閥勾引的結(jié)果，奉魯軍閥是目前最大的敵人，要求積極擁護北伐，鏟除張作霖等軍閥。[6]于此五三慘案紀念的動員性已初現(xiàn)端倪，為北伐動員服務(wù)。6月3日，各地黨政軍各機關(guān)、商學各界及民眾團體紛紛下半旗紀念五三慘案殉難烈士。漢口特別市黨務(wù)指委會還召集各團體、各學校代表及市黨部全體職員舉行“五三”周月紀念大會，到場者數(shù)百人，公推市黨部委員兼訓練部長孫繩為主席，向國、黨旗及總理遺像行禮后，靜默三分鐘為五三慘案死難烈士敬致哀悼，主席孫繩、委員龔村榕、武漢政治分會宣傳科長孟壽椿均有演說，聽者多為泣下。[7]此時的五三慘案紀念已具有一定規(guī)模。時隔半年后五三慘案半周年紀念到來，國民黨浙江省黨務(wù)指導委員會決定于11月10日舉行“濟南慘案半周年紀念日紀念及追悼濟案殉難同胞大會”，并制定《五三慘案半周年紀念宣傳方案》和《濟南慘案半周年紀念宣傳大綱》，令各縣黨務(wù)指導委員會遵照辦理。[8]與此同時，《浙江黨務(wù)》刊載《濟南慘案半周年紀念的感想》《濟南慘案半周年紀念》等文章紀念五三慘案。與五三慘案周月紀念相比，半周年紀念似不為國民黨人所重視，相關(guān)紀念活動未見多少報道。

1928年的系列紀念活動構(gòu)成五三慘案紀念的雛形，因五三慘案過去不久，國民黨忙于處理五三慘案和北伐，無暇顧及五三慘案相關(guān)紀念事宜，使該年的五三慘案紀念較零散，僅為寄托哀思悼念，尚未形成相關(guān)制度體系，但也呈現(xiàn)出逢“周”紀念的趨勢，為此后的五三慘案周年紀念奠定基礎(chǔ)。1928年底張學良改旗易幟，國民黨完成形式上的全國統(tǒng)一，開始考慮五三慘案周年紀念的問題。1929年4月15日，國民黨第三屆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第二次常務(wù)會議通過《五月革命紀念周舉行辦法》，規(guī)定以五三、五四、五五、五九四紀念日為五月革命紀念周，正式將五三慘案紀念納入官方紀念體系，由各地高級黨部于五月三日召集各黨政機關(guān)及各團體、學校代表舉行五三慘案周年紀念會，并制定紀念會相關(guān)儀式。[9]為方便宣傳，營造良好的紀念氛圍，國民黨中宣部擬定《濟南慘案周年紀念宣傳大綱》講述五三慘案的歷史背景、經(jīng)過與交涉過程，揭露日軍暴行和山東人民所受的慘禍，強調(diào)五三慘案是中國民族的奇恥大辱，要求民眾認識到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野心，努力于救國運動，積極提倡國貨，打倒日本帝國主義。[10]該宣傳大綱將國民黨的政治訴求融入其中，體現(xiàn)國民黨對五三慘案的認知與記憶，反映出民族危機下國民黨的應(yīng)對策略即喚醒民眾，團結(jié)民眾，抵抗日本侵略。五月革命紀念周的設(shè)立使五三慘案紀念在制度層面得到確認，五三慘案紀念由零散紀念轉(zhuǎn)向制度性的周年紀念，其影響逐漸擴大。

因“五月革命紀念周”中“五三”“五四”“五九”三紀念日均為國恥紀念日，現(xiàn)實意涵豐富，在蔣介石的推動下國民黨對“五三”“五四”“五九”紀念日紀念辦法作出補充，突出國恥紀念的動員功能。當時不少紀念日均有放假休業(yè)的規(guī)定，但蔣介石認為國恥紀念日不同于其他紀念日，紀念國恥的目的在于雪恥復仇，欲雪恥復仇必須有實力做后盾，而紀念日放假停工的做法則“無補于實力之增加，甚至妨礙實力之培養(yǎng)”，也使其失去紀念意義。主張紀念國恥時不宜消極的回顧過去，而應(yīng)積極準備將來，紀念的態(tài)度也不宜“呼號叫跳，應(yīng)沉痛嚴肅”，紀念日當天更不應(yīng)消極的停止工作，而應(yīng)積極增加生產(chǎn)。本此原則，蔣介石擬定“國恥紀念辦法”并致電國民黨中常會請求公決實施。[11]432-4334月29日，國民黨第三屆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第六次常務(wù)會議通過“國恥紀念辦法”，將國恥演講作為重點內(nèi)容，規(guī)定國恥紀念日各黨部各學校各機關(guān)各軍隊各工廠各團體除照常工作不許放假外，應(yīng)在是日原定工作時間外特定一小時為國恥演講時間，演講內(nèi)容按照中央黨部所規(guī)定之宣傳大綱或宣傳要點行之。[12]國民黨欲通過演講國恥使國人意識到自身所處的悲慘地位，知恥而后勇，動員民眾增加生產(chǎn)，努力奮斗，為抵抗日本侵略作物質(zhì)準備。因演講時間一般安排在工作時間前，如此也確能起到相應(yīng)動員效果?！皣鴲u紀念辦法”頒行后迅即實施，5月3日下午，蔣介石即前往黃埔軍校進行國恥演講，講述五三國恥經(jīng)過及洗雪國恥之道。[11]447

蔣介石作為國民黨最高領(lǐng)導人親自擬定“國恥紀念辦法”表明其對國恥紀念的重視，但也應(yīng)注意到，“五月革命紀念周”設(shè)立時，國民黨人正忙于孫中山“奉安大典”的設(shè)計與操演，對五三慘案紀念的安排尚屬臨時性質(zhì)，且附屬于“五月革命紀念周”，其重要性未得到凸顯，正因此才有“濟南慘案國恥紀念日”的出現(xiàn)。1929年7月1日，國民黨第三屆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第二十次常務(wù)會議通過《革命紀念日簡明表》和《革命紀念日紀念式》，共確立28個紀念日，其中規(guī)定以5月3日為“濟南慘案國恥紀念日”，由各地高級黨部召集各機關(guān)、各學校、各民眾團體開會舉行紀念，全國下半旗，不放假，并制定詳細的紀念史略和宣傳要點。紀念史略站在國民黨立場上運用革命與反革命話語敘述五三慘案歷史，突出國民黨北伐的“正道性”以及日本帝國主義和軍閥的“失道性”，隱含著國民黨反日反軍閥的政治訴求，稱日本為援助奉魯軍閥維持其在華勢力出兵山東，于五月三日在濟南殘殺中國革命軍民千余，并“焚我外交署，殺我外交官”，隨后“又屠殺中國軍民數(shù)千”。[13]宣傳要點則突出民眾動員的特點，主要針對日本帝國主義，要求講述日本在五三慘案中的暴行及其阻止國民黨北伐之事實，剖析日本內(nèi)閣對解決五三慘案提出的條件，揭示日本帝國主義對華野心，并特別強調(diào)對民族主義的講解，試圖通過宣揚民族主義動員民眾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從零星紀念到“五月革命紀念周”與“濟南慘案國恥紀念日”的規(guī)制，五三慘案紀念制度日益完善，規(guī)格也不斷提高，話語體系日漸成熟。

就在“濟南慘案國恥紀念日”設(shè)立一年后，革命紀念日制度發(fā)生重大變化。各地在經(jīng)過一年的操演后認為革命紀念日體系“尚有未盡之處”，首先是紀念日數(shù)量過多，導致不能增進紀念意義，其次是紀念日類型相似，過于重復導致減卻紀念意義，中宣部感覺“有亟待修正之必要”，于是呈請中常會對革命紀念日體系做以下修訂：(一)減少紀念日數(shù)量；(二)合并性質(zhì)相類似之紀念日，增入革命殉難烈士總紀念日；(三)刪除影響較小之紀念日，以集中宣傳力量，增進紀念意義。中常會決議推蔣介石等十二委員審查。[14]1930年7月10日，國民黨第三屆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第一百次常務(wù)會議通過《革命紀念日簡明表修正案》，在縮減紀念日數(shù)量的同時將五三慘案等6個國恥紀念日合并到“五九”舉行，于5月9日設(shè)立“國恥紀念日”。[15]“五九”原是“二十一條”國恥紀念日，將所有國恥紀念日合并于“五九”而非“五三”顯然有國民黨人的考量。在日本侵略的時代背景下，必然要著重紀念與日本侵略有關(guān)的國恥，即二十一條、五卅慘案、五三慘案。三者中“二十一條”和“五三慘案”最為重要，但五三慘案某種程度上屬于“本朝國恥”，而“二十一條”則是“前朝國恥”，對“前朝國恥”的宣傳更有利于制造北京政府喪權(quán)辱國形象，建構(gòu)國民黨政權(quán)合法性。此外也可能與“五三”和“五五”革命政府紀念日相隔太近有關(guān)。“國恥紀念日”的合并有利于集中力量進行紀念與操演，但此也標志著“濟南慘案國恥紀念日”制度不復存在，國民黨對五三慘案紀念的重視程度極大降低，五三慘案紀念逐漸走向衰落。

二、五三慘案紀念的主要形式

“五月革命紀念周”和“濟南慘案國恥紀念日”設(shè)立后，五三慘案紀念進入繁盛時期，國民黨采取各種形式紀念五三慘案，主要包括召開紀念大會、發(fā)表紀念文字、修建紀念空間等。

(一)召開紀念大會

召開紀念大會是五三慘案紀念的重要形式，最能體現(xiàn)其儀式色彩。一般由國民黨中央和各地黨部召集各機關(guān)、各學校、各民眾團體舉行，程序較為固定：一.開會；二.奏樂；三.唱黨歌；四.向國旗、黨旗及總理遺像(或各烈士遺像)行三鞠躬禮；五.主席恭讀總理遺囑；六.靜默三分鐘；七.主席致開會詞；八.演說；九.奏樂；十.散會。其中前六項和后兩項經(jīng)過長時間操演皆被形式化，內(nèi)容空洞乏味，只有主席致開會詞和演說才是大會最重要的內(nèi)容。在中央舉行的紀念大會中，大會主席和演說者皆由黨國要人擔任，反映政治情勢。1929年5月3日，國民黨中央舉行五三慘案周年紀念大會，由胡漢民任主席，行禮如儀后，先由主席演說，次由蔣介石演說，最后由戴傳賢演說。[16]蔣、胡的參加和演說使五三慘案紀念頗顯隆重，此時正處蔣胡合作的蜜月期，蔣介石任國民政府主席，胡漢民任立法院院長，汪精衛(wèi)則因政治斗爭失勢而出國考察，無緣參加五三慘案紀念。另一位演說者戴傳賢雖無蔣、胡那樣的權(quán)力，但也擔任考試院院長。地方舉行的紀念大會中，主席和演講者則不僅包括高官顯貴，還涵蓋各方面人士，如1929年武漢舉行五三慘案周年紀念大會，推武漢特別市黨整委蔣堅忍、總商會主席黃文植、反日會委員任漢臣等為主席團，市黨部整委官全斌為總主席。行禮后，由主席官全斌作報告，省黨部代表高玉峰、衛(wèi)戍司令部代表黃性一、市政府代表劉治乾、交涉署代表李蔚觀、財政廳代表謝武剛、罷工會代表任漢臣等相繼演說。[17]主席開會詞和演說除按慣例敘述五三慘案經(jīng)過外，其他內(nèi)容相當靈活，因時因勢而變，貫穿著國民黨的政治訴求。1930年中原大戰(zhàn)拉開序幕時恰逢五三慘案二周年紀念，胡漢民即在紀念大會上發(fā)表演說稱閻錫山為軍閥，并抨擊其“破壞統(tǒng)一，替帝國主義出力”的行為，要求將軍閥“完全消滅”。[18]

(二)發(fā)表紀念文字

紀念大會程序繁瑣，需要抽出精力籌備和組織，且受眾有限，于是，社論、文章、宣言、告民眾書、祭文等文字紀念成為五三慘案紀念的另一重要形式。社論一般在報紙發(fā)表，但較為隨意，時間不固定。1929年、1930年5月3日《湖南國民日報》連續(xù)兩年發(fā)表社論，《中央日報》則是于1930、1931年5月3日分別發(fā)表社論、社評。相比社論，紀念文章則較為普遍，每逢五三慘案紀念，各報刊皆有紀念性文章發(fā)表。這些紀念文章在結(jié)構(gòu)手法上相似，先論述五三慘案起因、經(jīng)過、結(jié)果，使人認識到日本帝國主義的罪惡，再闡述報仇雪恥的方法，如《對于“五三”的前瞻與后顧》《從五三紀念說到今后的反日運動》《在悲慘的“五三”紀念日中不要忘記我們應(yīng)有的努力》。紀念宣言和告民眾書常以地方黨部和軍隊的名義發(fā)表，如長沙市黨務(wù)指導委員會宣傳部《濟南慘案周年紀念宣言》、國民革命軍陸軍暫編第一師特別黨部《紀念“五三”濟南慘案宣言》、江寧縣黨部宣傳部《為“五三”慘案周年紀念告民眾書》等。其政治意味較社論、紀念文章濃厚，借紀念活動宣傳國民黨政治理念，表達相關(guān)利益訴求，并暗含教化民眾之意，但在內(nèi)容結(jié)構(gòu)方面與紀念文章無多少差異，此也反映出國民黨宣傳能力和手段的不足。祭文是中國古代祭祀死者或天地、山川等神祇時表示哀悼或禱祝的文章，在五三慘案紀念中祭文是為祭奠五三慘案死難烈士所寫，體裁多以韻文為主，內(nèi)容主要是追溯五三死難烈士生前經(jīng)歷，“帝國侵略，首屈東鄰。出師膠濟，護僑假名。戮我健兒，屠我人民。使不辱命，卒不偷生”[19]，頌揚其品德和功績，“田橫義士，今古同芳。以身殉國，死可無殤”[17]，激勵后來者奮發(fā)有為，洗雪國恥，“滌神州之腥膻兮，驅(qū)彼犬羊?？h東鄰之三島兮，踏破扶桑?！盵20]

(三)修建紀念空間

紀念空間是為紀念某一歷史事件、歷史人物而修建的紀念場所，“具有調(diào)動情感、引發(fā)思考、喚起并塑造記憶的功能，與社會記憶之間的關(guān)系極為密切?！盵21]在五三慘案紀念中，常見的紀念空間是紀念碑和紀念亭，多由地方政府出資修建。早在1928年7月江西旅京同鄉(xiāng)會即請求國民政府令江西省政府建立蔡公時烈士紀念碑，江西省政府隨即在蔡公時家鄉(xiāng)九江市修建蔡公時烈士墓，樹立蔡公時烈士紀念碑。蔡公時紀念碑的樹立不僅是為哀悼蔡公時，更是為激勵后來者，當人們進入蔡公時紀念碑空間內(nèi)，有關(guān)蔡公時和五三慘案的國恥記憶會被喚醒，悲痛之余生者將化悲憤為力量努力奮斗。其后山東省教育廳發(fā)起大規(guī)模的紀念碑修建工程，通令各縣教育局及中等學校校長建筑五三慘案紀念碑，[22]建成的紀念碑南北兩面均刻有“濟南五三慘案紀念碑”九個醒目的大字，其目的亦是激勵民眾臥薪嘗膽，雪恥復仇。相比蔡公時紀念碑，建筑在中小學的五三慘案紀念碑在空間上更加廣闊，對國人的影響更加深刻，寓意國恥記憶的一代代延續(xù)，時刻提醒民眾勿忘國恥，報仇雪恨。為更好發(fā)揮紀念空間效果，進一步喚醒民眾愛國熱情，湖南省政府特在長沙天心公園內(nèi)建立“國恥紀念亭”，亭中立有一幅水泥制作的彩繪國恥地圖，對晚清時期租割的香港、澳門、旅順、大連等地均涂有鮮明的顏色，并注有割讓的簡史，使游客閱覽后“觸目驚心，發(fā)憤圖強”[23]。這些紀念空間功能大同小異，反映出民族危機下國人的集體訴求，通過紀念空間的情感轉(zhuǎn)化，五三慘案不再是歷史事件，而是國人親身經(jīng)歷的現(xiàn)實事件。也正因紀念空間特有的功能和象征意義，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不少五三慘案紀念空間被日軍毀去。

三、五三慘案紀念的話語表達

五三慘案后，國民黨繞道北伐完成全國統(tǒng)一，風光至極。但“新朝”初建卻面臨諸多問題，首先是日本侵略帶來的民族危機，其次是地方軍閥勢力的時叛時降，再次是中共蘇維埃革命帶來的極大壓力，最后是國家建設(shè)事業(yè)亟待展開。困境之下的國民黨亟需運用各方面資源維護統(tǒng)治秩序，反對日本帝國主義侵略和軍閥叛亂，洗雪國恥。因五三慘案內(nèi)涵的豐富性，其紀念活動成為國民黨表達政治訴求和進行民眾動員的重要途徑。

(一)宣揚三民主義意識形態(tài)，維護統(tǒng)治秩序

三民主義是國民黨的指導思想，也是孫中山思想的精華所在。在三民主義思想中“民族主義”居于首位，強調(diào)反對帝國主義侵略“使中國民族得自由獨立于世界?！盵24]而五三慘案正是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所致，必須繼承孫中山晚年的事業(yè)，以徹底的民族主義反抗日本侵略。因五三慘案與“民族主義”的聯(lián)系，國民黨在五三慘案紀念話語中不斷強調(diào)三民主義的重要性，向民眾灌輸三民主義意識形態(tài)，強調(diào)唯有三民主義可以洗雪五三慘案的恥辱和仇恨，“我們忘不了的就是以三民主義來洗滌五三恥辱的努力！”[25]甚至將三民主義直接與日本侵略者對立起來，稱三民主義宣布實現(xiàn)的時候“也就是日本帝國主義所宣布死刑的時候”。[26]國民黨一再宣揚三民主義的目的并不止洗雪國恥，更多的是為維護其統(tǒng)治秩序，借“孫中山”這一象征符號建構(gòu)政治合法性。蔣介石十分露骨地說：“中國人如再不爭氣，不團結(jié)，不于國民黨三民主義領(lǐng)導之下，向光明道路上求發(fā)展，則帝國主義者之壓迫，永不能免?！盵16]其言外之意即要解除帝國主義壓迫，就要接受國民黨的領(lǐng)導，“在本黨領(lǐng)導之下，精誠團結(jié)，共維秩序，鞏固統(tǒng)一，以求生聚教訓，發(fā)憤圖強”。[27]此番言論正與國民黨一黨專制體制相對應(yīng)，國民黨試圖借民族危機加強自身專制統(tǒng)治，但對一黨專制的強調(diào)恰顯示出其統(tǒng)治的不穩(wěn)固。當然，國民黨雖在明面上崇拜孫中山，信仰三民主義，但其所作所為無不違背孫中山三民主義思想，難以獲得民眾擁護，民眾最終還是選擇了中國共產(chǎn)黨。

(二)反對日本帝國主義與軍閥

日本帝國主義是制造五三慘案的罪魁禍首，自五三慘案后，日本帝國主義侵略野心昭然若揭，民族危機日益嚴重，如何應(yīng)對民族危機是國民黨政權(quán)所面臨的難題，動員民眾反對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成為其重要訴求。五三慘案紀念為動員民眾反日提供契機，有人直言“我們對于這種重大國恥，還能不紀念么？！紀念這國恥‘五三’，還能忘了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者么？！”[28]在五三慘案紀念中，演講者往往通過回憶五三慘案的悲慘情形，喚醒民眾國恥記憶，激發(fā)其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痛恨，“我們對于‘日本’這兩個字，提取即害頭疼，尤其是日本帝國主義者在濟南所演的空前慘劇！屠殺我軍民，慘戮我官吏，圍攻我商埠，焚毀我街衢，真是奸擄燒殺，無所不用其極，其兇狠暴戾的獸行，真是世界歷史所未曾記載過，只要是具有官能的人類，都是不能忍受的?！盵29]痛定思痛后，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成為國人的一致要求。而在國民黨人看來，日本帝國主義者出兵山東是為保全軍閥勢力，如此軍閥亦是造成五三慘劇的真兇，反日與反軍閥話語勾連起來，反對日本帝國主義必須反對與之勾結(jié)的軍閥勢力，“封建軍閥與帝國主義之狼狽為奸，實為內(nèi)亂外侮的根本癥結(jié)，軍閥一日不鏟絕根誅，則內(nèi)亂亦必一日不能停止，而帝國主義之凌侮高壓，勢更將永無已時”。[30]當然，“軍閥”一詞的概念相當模糊，其與帝國主義的關(guān)系更是極其復雜。事實上，北洋軍人的愛國情懷并不遜于國民黨人，國民黨對打倒軍閥的強調(diào)顯然有現(xiàn)實政治考量，既是為打擊地方勢力維護中央權(quán)威，又是為塑造“前朝”軍閥賣國形象，鞏固自身政治合法性。

(三)臥薪嘗膽，誓雪國恥

五三慘案是中華民族的奇恥大辱，論者憤慨道：“凡是中國人，若不是喪心病狂的，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幕慘劇?！盵31]恥辱記憶的不斷言說，最終目的是激勵國人洗雪國恥，蔣介石為五三慘案的題詞“臥薪嘗膽，誓雪此恥”代表了國民黨人的普遍心態(tài)。國民革命軍第二十六軍政治訓練部還特地制作五三慘案紀念徽章，分發(fā)該軍官佐佩戴，“其用意在使國人觸目警心，永記國恥，努力奮斗，誓圖湔雪！”[32]不少人意識到誓雪國恥并非是高喊口號和排隊游行能夠?qū)崿F(xiàn)的，必須要有實際行動。于是國民黨人結(jié)合國內(nèi)建設(shè)事業(yè)提出多種雪恥方案：一是堅持對日經(jīng)濟絕交，抵制日貨，鉗制日本帝國主義的經(jīng)濟侵略，當時普遍認為這是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最切實而有效的方法。[33]155二是提倡國貨，振興實業(yè)，增加生產(chǎn)，發(fā)展經(jīng)濟，如此“不僅可以挽救漏巵外溢，而且可使民生富裕，一切問題都容易解決”[33]156。三是廢除不平等條約，擴大廢約宣傳，加緊廢約運動。正是因不平等條約的存在，日軍才可以進入中國山東阻止國民革命軍北伐，“要保障以后永遠沒有這種不幸的事件發(fā)生，只有廢除這種不平等條約?！盵34]四是整頓軍隊，普及教育，鍛煉國民身體，使國家和人民充滿生機和活力，雪恥也就不難實現(xiàn)。[35]但這些方案均非一時所能完成，不少措施甚至停留在紙面上，即便付諸于實行的某些措施也效果不佳，如當時最受關(guān)注的對日經(jīng)濟絕交抵制日貨，的確可以打擊日本經(jīng)濟，“但通過‘抵貨’制止日本侵略的政治目標則難以實現(xiàn)?！盵36]國民黨人欲學越王勾踐忍辱負重臥薪嘗膽以期十年，但歷史并沒有給國人太多時間。隨著日本侵略的加劇，“臥薪嘗膽”的策略不得不被“抗戰(zhàn)”所取代。

四、結(jié)語

記憶與遺忘是一對孿生兄弟，人們總是處于不斷的記憶與遺忘中。就歷史事件而言，人們記住什么忘記什么，并非由個人決定，而是取決于其所處的社會認同體系及相關(guān)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社會’告訴他哪些是重要的、真實的‘過去’?！盵37]在日本侵略的時代背景下，人們需要記憶國恥，才能知恥而后勇，抵抗日本侵略，于是便有了“五月革命紀念周”和“濟南慘案國恥紀念日”的設(shè)置。紀念活動的舉行顯然對五三慘案記憶的傳衍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時人感慨道：“今日茍非各報刊有五三慘案紀念之文字，及日歷歷書載有五三慘案紀念之字樣，則國人恐十九不復念及過去今日之濟南慘狀矣?！盵38]當然，國民黨一再舉行五三慘案紀念活動的目的并不止傳衍記憶，紀念活動一旦與政治掛鉤，則容易受政治力量操控，淪為政治宣傳的附屬品。除宣揚三民主義意識形態(tài)，維護統(tǒng)治秩序，動員民眾反日反軍閥外，國民黨還虛構(gòu)聯(lián)系利用五三慘案紀念反對中國共產(chǎn)黨。于此，五三慘案紀念已失去其本來面目，并非是為紀念五三慘案而紀念，而是根據(jù)現(xiàn)實需要制作的紀念。當現(xiàn)實不再需要時，五三慘案紀念則走向沉寂。

就紀念效果而言，五三慘案紀念雖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動員民眾抗日的作用，但仍不免流于形式，國難日深的狀況并未改變。九一八事變后，民間對此多有批評。署名為“任”的作者即將過去之五三紀念視為“無謂之呻吟”“徒然之憤怒”，如此紀念之下“舊創(chuàng)未平，新創(chuàng)又復遍體”，認為目前擺在國人面前的實際問題是如何反抗日本帝國主義侵略，如何爭取中華民族的生存與自由，強調(diào)在今日之情勢下“吾人欲洗滌過去之恥辱，惟有抗爭，欲維護民族之生存，亦惟有‘抗爭’。惟抗爭乃足以紀念過去之‘五三’，亦惟抗爭乃足以阻遏新的國恥之賡續(xù)展開。”[39]“任”的言論實際上揭露出紀念活動的局限性，即其只能“錦上添花”，而不能“雪中送炭”，于現(xiàn)實無補。鄧野曾揭示出民國的政治邏輯在于政治與武力的高度統(tǒng)一，武力是政治的出發(fā)點和最終依據(jù)，[40]言外之意即無論是國內(nèi)政治勢力的博弈還是國家間的斗爭最終取決于武力的強弱。在國家面臨日本帝國主義入侵，生死存亡之際，不思奮勇反抗而借助于紀念活動解決問題乃治標不治本。無怪民間會出現(xiàn)異樣的聲音，只有切實反抗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維護國家領(lǐng)土主權(quán)完整才是對五三慘案最好的紀念。

注釋

[1]中國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訓令國民政府為哀悼五三濟南慘案日本軍隊慘殺交涉員蔡公時及士兵民眾[A].國民政府檔案，臺北：“國史館”，001-070553-00003-001.

[2]呂芳上.蔣中正先生年譜長編(第2冊)[M].臺北：“國史館”，2014：248.

[3]王仰清，許映湖.邵元沖日記[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423.

[4]中國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函國民政府為全國于六月三日下半旗一天為五三濟南慘案致哀請查照并通令全國一體遵照[A].國民政府檔案，臺北：“國史館”，001-070553-00003-014.

[5]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中國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常務(wù)委員會會議錄(第4冊)[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239.

[6]省黨務(wù)指導委員會紀念“五三”慘案宣傳要點[J].湖北省政府公報，1928(2)：78-80.

[7]漢市黨部舉行五三周月紀念[N].申報，1928-6-8(9).

[8]中國國民黨浙江省黨務(wù)指導委員會通令[J].浙江黨務(wù)，1928(22)：1.

[9]中央公布四項革命紀念辦法[N].民國日報，1929-4-17(8).

[10]濟南慘案周年紀念宣傳大綱[J].中央周報，1929(47)：6-8.

[11]“國史館”.蔣中正“總統(tǒng)”檔案：事略稿本(5)[M].臺北：“國史館”，2006.

[12]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中國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常務(wù)委員會會議錄(第8冊)[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74.

[13]革命紀念日紀念式[N].中央日報，1929-7-5(4).

[14]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中國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常務(wù)委員會會議錄(第11冊)[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486.

[15]革命紀念日簡明表[J].法令周刊，1930(7)：1.

[16]中央黨部舉行五三紀念[N].申報，1929-5-4(9).

[17]武漢各界紀念五三慘案之悲壯[N].申報，1929-5-8(7).

[18]中央昨日舉行濟南慘案二周年紀念[N].中央日報，1930-5-4(3).

[19]首都各界五三慘案周年紀念大會[N].申報，1929-5-4(9).

[20]徐州各界之五三紀念典禮[N].申報，1929-5-6(9).

[21]陳蘊茜.紀念空間與社會記憶[J].學術(shù)月刊，2012(7)：134.

[22]陸興煥.山東省政府教育廳第一次工作報告[M].海口：海南書局，1929：26.

[23]陳澤琿.長沙野史類鈔(下)[M].長沙：岳麓書社，2011：174-175.

[24]孫中山選集(下).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614.

[25]昨日紀念濟南慘案大會[N].申報，1930-5-4(17).

[26]紀念五三應(yīng)有的認識[J].南通民眾，1930(55)：3.

[27]國民對于濟南慘案應(yīng)有的認識與努力[N].湖南國民日報，1929-5-3(2).

[28]陸軍第三十三師第九十七旅第一百九十四團團黨部為五三國恥紀念告民眾書[J].革命前鋒，1929(五一八、五卅紀念合刊)：40.

[29]為五三濟南慘案兩周年紀念告民眾書[J].新湖北，1930，2(10)：3.

[30]五三濟南慘案兩周年紀念宣傳大綱[J].中央周報，1930(97)：47.

[31]江寧縣黨部宣傳部為“五三”慘案周年紀念告民眾書[J].新江寧，1929(27/28)：16.

[32]函送五三慘案紀念徽章[J].江蘇省政府公報，1928(46)：14.

[33]中國國民黨浙江省執(zhí)行委員會宣傳部.國定本黨紀念日宣傳大綱集[M].杭州：中國國民黨浙江省執(zhí)行委員會宣傳部，1931.

[34]為五三慘案三周年紀念日告同胞同志書[A].五、三記念日當?shù)貭顩r報告ノ件.東京：外務(wù)省外交史料館，B02030120300.

[35]何應(yīng)欽.如何湔雪國恥[J].中央周報，1929(49)：16-17.

[36]周石峰.濟南事件后“抵貨”效果之多維審視[J].貴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3)：21.

[37]王明珂.歷史事實、歷史記憶與歷史心性[J].歷史研究，2001(5)：141.

[38]良心.五三慘案紀念[N].時代日報，1933-5-3(1).

[39]任.紀念五三[N].申報，1933-5-3(8).

[40]鄧野.聯(lián)合政府與一黨訓政：1944-1946年間國共政爭[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