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天騏
摘? ?要:民法典新增的保理合同是對商事實踐的總結,對保理合同的解釋應當結合保理實踐的法律規(guī)范和行業(yè)準則。保理合同是以應收賬款轉讓為核心要素,以資金融通或付款擔保為限選要素,以賬款管理和賬款催收為任選要素的商事合同。資金融通或付款擔保集中體現(xiàn)了保理合同的擔保屬性,二者必有一項為保理合同的內容。保理合同的擔保功能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保理商享受的追索權擔保,二是虛構基礎交易時保理商的保障。保理合同擔保功能的實現(xiàn)體現(xiàn)于擔保競存時的權利順位,而權利順位則需要區(qū)分不同情形具體分析。
關鍵詞:民法典;保理合同;擔保功能;擔保競存
中圖分類號:F840.47? 文獻標識碼:B? 文章編號:1674-2265(2021)12-0077-07
DOI:10.19647/j.cnki.37-1462/f.2021.12.010
為適應優(yōu)化營商環(huán)境的需要,推動商業(yè)保理健康、有序、規(guī)范發(fā)展,《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在合同編第二分編“典型合同”中增設了“保理合同”。保理合同是一種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但因《民法典》對保理合同的規(guī)定較為簡單,有關擔保的內容和相關規(guī)則并不十分明晰,尚須依解釋論視角對其進行審視。本文擬從保理合同的擔保屬性入手,就保理合同對保理商的擔保功能作一解析。
一、保理合同的擔保屬性
(一)保理合同擔保功能的基礎——應收賬款轉讓
應收賬款轉讓的要義應從兩個方面厘清:一是應收賬款的法律內涵,二是應收賬款轉讓的獨特性。
1. 應收賬款的法律內涵?!皯召~款”并非法律概念,而是會計概念。從適用主體來看,按照國際保理業(yè)務通行規(guī)范,其范圍不包括以自然人應收賬款轉讓為基礎的保理合同①。《國際保理通則(2019年版)》雖然沒有明確排除自然人應收賬款的適用,但其對國際保理交易當事人的規(guī)定實際上排除了適用以自然人應收賬款轉讓為基礎的保理合同②。《聯(lián)合國國際貿(mào)易中應收賬款轉讓公約》(以下簡稱《應收賬款轉讓公約》)第4條規(guī)定了公約的適用范圍,同樣明確排除了自然人應收賬款的適用情形。從適用范圍來看,《民法典》允許“將有的”應收賬款敘做保理合同③。從我國目前針對未來應收賬款的法律規(guī)范來看④,原銀監(jiān)會頒行的《商業(yè)銀行保理業(yè)務管理暫行規(guī)定》(以下簡稱《保理暫行規(guī)定》)明確禁止商業(yè)銀行對未來應收賬款敘做保理融資業(yè)務⑤;銀行業(yè)協(xié)會施行的《中國銀行業(yè)保理業(yè)務規(guī)范》(以下簡稱《保理業(yè)務規(guī)范》)也禁止針對未來應收賬款發(fā)放保理融資⑥。但從國際上看,法律并不禁止未來應收賬款敘做保理合同。例如,《國際保理公約》第5條規(guī)定,合同訂立時或應收賬款產(chǎn)生時,可以確定的未來應收賬款自產(chǎn)生時起自動轉讓給保理商,無須新的轉讓行為。許多國家或地區(qū)的法律也對“將有的”應收賬款轉讓作出了明確規(guī)定,如修訂后的《法國民法典》第1323條第3款(朱曉喆,2019)[1]、《日本民法典》第466條第6款(王融擎,2018)[2]、《美國統(tǒng)一商法典》第9-204條(a)等。
2. 應收賬款轉讓的獨特性。在實踐中,保理業(yè)務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都離不開應收賬款轉讓(陳嬌,2019)[3]。在學理上,學界對保理合同的核心要素形成了一定共識,即應收賬款轉讓是保理合同的核心要素(李宇,2019;黃和新,2020;裴亞洲,2020)[4-6]。
在保理合同中,應收賬款轉讓與通常的債權讓與、應收賬款質押存在差異。這種差異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第一,保理合同的應收賬款轉讓不適用于自然人,而債權讓與、應收賬款質押并沒有這種限制。第二,相比于應收賬款質押,應收賬款轉讓的公示方式為通知,登記只發(fā)生確定應收賬款清償順序的優(yōu)先效力,并不是轉讓的生效要件;而應收賬款質押的公示方式為登記,且登記是質押的生效要件。第三,在應收賬款轉讓中,“轉讓”應采擴張解釋,即質押為轉讓的特別形式。從既有規(guī)范來看,《保理暫行規(guī)定》和《保理業(yè)務規(guī)范》對“轉讓”采狹義解釋,規(guī)定應收賬款質押不屬于保理業(yè)務范圍。筆者認為,保理合同中應收賬款轉讓宜采擴張解釋,認可應收賬款質押的保理合同效力。理由主要包括:其一,在解釋論上,上述規(guī)定屬于部門規(guī)章或行業(yè)規(guī)范的管理性規(guī)定,并不影響應收賬款質押的保理合同效力(方新軍,2020)[7]。其二,尊重和保護商事實踐。在實踐中,應收賬款質押的保理合同并不少見,部分法院也對該類合同的效力予以認可⑦。其三,順應國際保理業(yè)務的通行規(guī)則。在國際保理中,以應收賬款質押為基礎的保理合同已經(jīng)成為共識(朱勇,1994)[8]。其四,應收賬款轉讓與質押對保理商的意義相同,兩者都屬于信用擔保,而非保理商取得保理合同收益的主要來源,保理合同的收益主要來自融資款利息和保理費用(朱勇,1994)[8]。
(二)保理合同擔保屬性的表現(xiàn)形式
《民法典》第761條對保理合同的界定與我國關于銀行保理的既有規(guī)范有所不同,具體表現(xiàn)在:《民法典》未明確資金融通、付款擔保、應收賬款管理和催收等四項保理商服務在保理合同中的地位,而銀行保理的既有規(guī)范則明確規(guī)定保理合同應至少具備上述四項內容之一。簡言之,對資金融通或付款擔保服務內容的約定關系到保理合同的金融屬性(王銳,2019)[9]和擔保屬性。
根據(jù)保理合同所約定的業(yè)務范圍,保理可以分為完全保理與非完全保理(朱勇,1994)[8]。完全保理的金融屬性和擔保屬性毋庸置疑,而非完全保理則涉及應當具備哪項服務內容的問題,學界對保理定義的分歧便在于此。有學者遵從我國銀行保理的規(guī)范,認為保理合同只要具備任意一項服務內容即可(李宇,2019;徐同遠,2019)[4,10]。筆者認為,保理合同的服務內容應作限縮解釋,將資金融通或付款擔保作為保理合同的限選要素(方新軍,2020)[7]。如果僅以應收賬款管理或催收為服務內容,那么保理合同的金融屬性和擔保屬性便形同虛設。與此同時,單純的應收賬款催收業(yè)務可能存在較大的法律風險,即催生以債務催收為業(yè)的“討債公司”,進而引發(fā)可能的不法催收、暴力催收等情形,這也是保理業(yè)務監(jiān)管中較為重要的監(jiān)管內容⑧。同時,在司法實踐中,幾乎沒有因應收賬款催收而引發(fā)的保理合同糾紛⑨,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保理實踐中以應收賬款管理或催收為獨立內容的保理合同并不多見⑩。由此可見,應收賬款催收或管理一般不作為保理合同的獨立內容,而是作為資金融通或付款擔保服務的附屬。
就保理合同的內容而言,保理合同的擔保屬性主要體現(xiàn)在資金融通和付款擔保兩個方面。在無追索權的保理合同中,到期提供的保理融資款是取得應收賬款的對價,此時該保理融資款間接承擔了一定的付款擔保功能。
就文義解釋而言,付款擔保應解釋為:在應收賬款轉讓的前提下,保理商承擔債務人違約風險,向供應商清償應收賬款。這意味著供應商將債務人的違約風險轉移給保理商,此時應當適用于無追索權的保理合同。
此外,資金融通與付款擔保無法共存,其原因在于二者共存會使得供應商獲得超出應收賬款價值的超額利益,這既不符合常理,也不符合保理合同的擔保屬性。同時,資金融通與付款擔保都是一種金錢給付義務,二者共存意味著保理商負有兩項內容相似的義務,而供應商卻只負擔一項應收賬款轉讓義務,顯然這種義務失衡是不合理的。
二、保理合同對保理商的擔保功能
(一)保理商享有的追索權
《民法典》第766條規(guī)定了保理商的追索權,但并未明確追索權的含義和行使條件。
就追索權的文義而言,保理商在應收賬款債務人未付款時,才有權向供應商主張權利。因此,追索權應當是指保理合同約定的事由發(fā)生時,保理商向供應商主張的權利,包括保理融資款本息返還請求權和應收賬款回購請求權。需要注意的是,《保理暫行規(guī)定》和《保理業(yè)務規(guī)范》對返還請求權的返還范圍規(guī)定為“融資”, 而《民法典》將返還范圍界定為“融資款本息”。
追索權的行使條件分為兩類:一類是有追索權的保理合同中約定的追索權條件,另一類是無追索權的保理合同中約定的追索權回復條件。就前者而言,追索權條件一般為應收賬款債務人到期未清償債務。由于《民法典》并未規(guī)定追索條件,因此,只要當事人約定的追索條件不違反民事法律行為的效力要件,該追索權就應當成立;就后者而言,追索權的回復條件需要具體分析。從《民法典》體系來看,無追索權的保理合同是可以回復追索權的,其條件主要包括三種:第一,供應商虛構應收賬款,且保理商不知情;第二,發(fā)生商業(yè)糾紛,如應收賬款債務人對應收賬款享有抗辯權、抵銷權等;第三,發(fā)生其他非因應收賬款債務人信用風險的情況?。
第一種情形下,保理商追索權回復的理由主要在于,供應商虛構應收賬款構成欺詐。依據(jù)《民法典》第148條規(guī)定,作為受欺詐方的保理商有權請求撤銷保理合同,但撤銷合同須經(jīng)人民法院或仲裁機構裁判,且受到除斥期間的限制。而根據(jù)“舉重以明輕”的法理,追索權的回復顯然輕于撤銷權的行使,保理商通過行使追索權也可以達到維護自身權益的目的。
第二種情形下,保理商追索權回復的理由主要在于,無追索權的保理合同相當于以應收賬款為標的的買賣合同?,作為保理合同相對人的供應商負有應收賬款的權利瑕疵擔保責任(徐滌宇,2019)[11]。因此,在應收賬款債務人主張權利致使保理商無法得到清償時,保理商有權向供應商行使追索權。
第三種情形下,保理商通常還會因應收賬款被凍結或他人主張權利等非應收賬款債務人信用風險而無法回收應收賬款。此時,保理商追索權回復的理由與第二種情形相同。從反面解釋來看,如果追索條件覆蓋應收賬款債務人的信用風險,就會使得買斷型保理合同中供應商優(yōu)化財務的目的無法實現(xiàn)(田浩為,2015)[12]。
(二)虛構基礎交易的保理商保護
就虛構應收賬款而言,主要存在兩種情況:一是基礎交易雙方當事人虛構應收賬款,二是供應商與保理商虛構應收賬款。在第一種情形下,“應收賬款債權人與債務人虛構應收賬款作為轉讓標的”,其法律含義分為兩個層次:第一層次是供應商與應收賬款債務人構成“以虛假的意思表示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該民事法律行為應為無效;第二層次是當應收賬款債務人明知應收賬款會作為保理合同的標的,仍與供應商惡意串通,損害保理商利益,依據(jù)《民法典》第154條規(guī)定,該民事法律行為無效。雖然虛假民事法律行為與惡意串通民事法律行為的法律后果相同,但虛假民事法律行為規(guī)制的是惡意串通手段的行為效力,并不能全面顧及惡意串通結果的行為效力,因此,虛假民事法律行為并不能替代惡意串通(張平華,2017)[13]。在第二種情形下,供應商與保理商虛構應收賬款構成“以虛假的意思表示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依據(jù)《民法典》第146條規(guī)定,該民事法律行為應為無效,供應商應當返還保理融資款本息,并承擔違約責任。
對于保理合同而言,“應收賬款債務人不得以應收賬款不存在為由”對抗保理商,其法律含義在于虛構的應收賬款僅在基礎交易合同當事人之間發(fā)生效力,保理商不受保理合同標的虛假的債務人抗辯的限制。然而,保理商明知應收賬款為虛構時,其并非基礎交易合同的善意第三人,應承受相應的不利后果。應當注意的是,第一,保理商明知虛構并不是指保理商與供應商虛構應收賬款;第二,保理商應知而未知虛構時,其仍有權向應收賬款債務人主張債權?!睹穹ǖ洹返?63條僅規(guī)定“保理人明知虛構”,將保理商應知虛構排除在外,實屬有意為之,其原因在于保理商應知而未知可構成追索權的回復,為保理商提供更大程度的擔保,以減少保理商的壞賬風險,推動保理業(yè)務的穩(wěn)健發(fā)展。
理論上,發(fā)生虛構應收賬款糾紛時,保理商的救濟方法主要包括三種(李宇,2019)[4]:其一,善意保護制度下應收賬款債務人的同等付款責任,即基于應收賬款的權利外觀,將虛構的應收賬款視為真實應收賬款,由債務人向保理商清償應收賬款?;其二,侵權賠償制度下應收賬款債務人的補充賠償責任,即債務人侵害保理商對供應商享有的保理融資款債權,應在供應商未能償還的保理融資款范圍內承擔補充賠償責任?;其三,應收賬款債務人承擔締約過失責任,即受讓應收賬款的保理商作為債權人,有權因債務人存在違反誠實信用原則的虛構行為而向其主張締約過失責任。眾所周知,締約過失責任的責任范圍是當事人的期待利益,而期待利益通常小于履行利益。善意保護制度和侵權賠償制度均保護保理商的履行利益,但《民法典》第763條選擇了善意保護制度,其主要原因是尊重傳統(tǒng)民法中債權相對性的理論,強調虛假民事法律行為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的體系思維。
在實踐中,應收賬款債務人參與虛構應收賬款的情形主要包括書面確認應收賬款、放棄對保理商的抗辯權、惡意欺詐或串通等。但是,債務人僅以書面形式確認應收賬款可能并不構成真正的虛構應收賬款,也就不需要向保理商清償應收賬款。換言之,在虛構應收賬款中,需要平衡保理商與應收賬款債務人兩方的利益,避免傾斜保護保理商而忽略可能受害的債務人。因此,對“虛構應收賬款作為轉讓標的”的解釋,應明確債務人參與虛構應收賬款的真實性,即債務人參與制造虛構的權利外觀,并以書面形式固定該權利外觀?。依照這種限縮的解釋路徑,可以平衡保理商與債務人的利益,從而規(guī)范保理商“信假為真”的善意和督促其審慎核查應收賬款,避免因“合同公信力”的形成而沖擊物債二分的基本邏輯。
三、擔保競存時的利益平衡
在理論上,應收賬款的擔保競存應限于一種情況,即應收賬款本身存在多重負擔,主要原因在于應收賬款可以解釋為保理合同中的“擔保物”?,該“擔保物”由非保理合同的債務人“提供”?,只有當該“擔保物”上存在多重負擔時,權利競存才會發(fā)生。
(一)應收賬款多重保理
《民法典》第768條規(guī)定了應收賬款多重保理的順位規(guī)則,但對該條的適用規(guī)范應當具體分析:第一,在規(guī)范對象上,該條僅規(guī)范應收賬款債權人即供應商轉讓應收賬款的情形,保理商就同一應收賬款轉讓并連續(xù)敘做保理合同并非本條的規(guī)范對象。第二,在規(guī)范標的上,本條強調同一應收賬款,換言之,多個應收賬款轉讓并不適用本條。第三,在因果關系上,供應商的多重轉讓行為導致多個保理合同同時有效,并且多個保理商同時向應收賬款債務人主張權利。第四,在順位規(guī)則上,本條強調了登記優(yōu)先,并指出未登記時轉讓通知的法律內涵,以及沒有公示方式時依據(jù)債權比例清償?shù)囊?guī)則。
筆者認為,《民法典》第768條并未厘清一個前置性問題,即應收賬款債務人的清償順序與保理商取得應收賬款的關系問題。實際上,應收賬款債務人的清償順序與保理商取得應收賬款是兩個問題(朱虎,2020)[14]。應收賬款債務人已經(jīng)向轉讓通知載明的保理商清償應收賬款,而取得優(yōu)先地位的保理商未獲得該清償款,此時,基于債務人保護的角度,應當認為清償有效,應收賬款債務人可以免除再次清償?shù)牧x務;但是,基于受讓人地位保障的角度,應收賬款債權的最終利益主體是具有優(yōu)先地位的保理商,其可以請求劣后順位的保理商返還應收賬款債務人的履行。
《民法典》第768條僅規(guī)定了“均未登記的,由最先到達應收賬款債務人的轉讓通知中載明的保理人取得應收賬款”,并未規(guī)定應收賬款登記和轉讓通知并存時的順位規(guī)則,那么登記和轉讓通知并存時保理商的順位應當如何確定?筆者認為,基于“已經(jīng)登記的先于未登記的取得應收賬款”的前置規(guī)則,在后登記的保理商取得應收賬款。這意味著應收賬款轉讓登記是對抗要件,未經(jīng)登記不得對抗第三人(高圣平,2020)[15]。
(二)應收賬款保理與應收賬款質押
應收賬款保理與質押的競存關系只發(fā)生在供應商或出質人就同一應收賬款簽訂保理合同和質押合同的情況。保理商和質押合同權利人就同一應收賬款質押或轉讓時,并不發(fā)生競存關系。具體分析如下:
第一,應收賬款質權設立在先,保理商取得應收賬款。此時,應區(qū)分質權人與出質人是否協(xié)商一致。如果二者就應收賬款敘做保理合同協(xié)商一致,保理商自然可依據(jù)保理合同取得應收賬款,只是出質人應當依據(jù)《民法典》第445條第2款,將所得保理融資款提前清償債務或提存。如果出質人擅自就應收賬款敘做保理合同,就存在兩種情況,因為《民法典》第445條第2款“應收賬款出質后,不得轉讓,但是出質人與質權人協(xié)商同意的除外”應當解釋為:“不得轉讓”為管理性規(guī)范,保理合同有效,保理商取得應收賬款,但出質人應當將保理融資款提前清償債務或提存。這滿足了三方主體的利益,即出質人解決了融資難題,質權人獲得了清償保障,保理商取得了保理利益。此外,當應收賬款質權未設立時,該應收賬款不得對抗第三人,即保理商取得應收賬款。有學者認為,應收賬款質押與轉讓的生效要件采取雙軌制并不合理,因為質權設立以登記為要件,轉讓以合同生效為要件,這可能會使得成立在先的權利人無法取得質權,如未辦理登記的質押合同權利人無法對抗已經(jīng)受讓應收賬款的保理商(李寧,2019)[16]。筆者認為,上述觀點對應收賬款質押與保理競存時保理商的優(yōu)先地位并不產(chǎn)生實質影響,因為在應收賬款質權人都無法取得優(yōu)先地位的前提下,根據(jù)“舉重以明輕”的法理,未辦理登記的質押合同權利人更無法取得優(yōu)先地位;同時,正如上文所述,保理商取得應收賬款對三方主體都有利。
第二,應收賬款保理在先,供應商就應收賬款出質時,應收賬款保理與質押競存。此時,應收賬款保理與質押的競存關系應當參照適用《民法典》第768條的規(guī)定:已經(jīng)登記的保理商取得應收賬款,因為應收賬款轉讓登記具有對抗效力,完成登記的保理商可以憑借登記對抗第三人;未經(jīng)登記的保理商,即使已送達轉讓通知,其也無法取得應收賬款,因為其未取得應收賬款轉讓的對抗效力,不能對抗已經(jīng)完成登記的后位質權人?;未經(jīng)登記和轉讓通知的保理商與質押合同權利人,可以根據(jù)保理融資款和質押金額的比例取得應收賬款。
應當指出,保理合同與其他擔保物權無法發(fā)生競存。依據(jù)《民法典》第416條規(guī)定,出賣人享有的“抵押物的價款”相當于應收賬款。如果就該價款敘做保理合同,意味著出賣人(抵押權人)將該筆價款的付款請求權轉讓給保理商,該付款請求權就是出賣人(抵押權人)享有的主債權。而購買價款抵押權即為主債權的從權利,依據(jù)《民法典》第547條規(guī)定,保理商應同時取得與主債權有關的從權利,因此,保理商取得對抵押人的購買價款抵押權。若標的物交付后10日內辦理了抵押登記,保理商則取得購買價款抵押權的超級優(yōu)先效力?。
留置權的成立前提是債務人到期未清償債務,此時,如果留置權人就該筆應收賬款敘做保理合同,則該筆保理業(yè)務只能是無追索權的保理。保理商受讓應收賬款時,由于留置權是擔保應收賬款主債權的從權利,所以保理商取得留置權(李運揚,2020)[17]。此時,供應商即原留置權人已經(jīng)轉讓應收賬款,不再享有相應權利,保理合同與留置權就無法發(fā)生競存。
(三)應收賬款保理與應收賬款讓與擔保
當同一應收賬款上的多重負擔并非僅限于保理、質押時,保理商的權利如何保障,需要具體分析,而不能簡單地以物權優(yōu)先于債權的原則來判斷。其原因在于,《民法典》第388條規(guī)定了“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學理上認為該條款擴張了擔保合同的范圍,明確了非典型擔保合同的擔保功能,并為非典型擔保合同準用典型擔保交易的相關規(guī)則提供了解釋前提(高圣平,2020)[15]。在《民法典》中,“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主要指所有權保留合同、融資租賃合同和保理合同?,同時也可以涵攝實踐中普遍存在的讓與擔保合同及其他金融創(chuàng)新的擔保合同(謝鴻飛,2020;高圣平,2020)[18,19]。
在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中,所有權保留合同和融資租賃合同的擔保功能主要由所有權登記實現(xiàn),二者可作一體解釋。由于保理合同以應收賬款轉讓為前提,二者必須成立在先才可能與保理合同發(fā)生競存。出賣人和出租人將應收賬款敘做保理合同,二者就處于保理合同的供應商地位,無法取得優(yōu)于保理商的地位。同時,從所有權保留的從屬性來看?,應收賬款主債權轉讓,所有權保留的從權利也隨之轉讓。此時,出賣人和出租人既不享有應收賬款,也不再享有所有權保留的權利,二者無法與保理商形成競存關系。
一般而言,讓與擔保合同因標的是否為應收賬款而有所不同。非以應收賬款為標的的讓與擔保合同與上文所述的所有權保留相似,遵從上文邏輯,其無法與保理合同發(fā)生競存?。但是,以應收賬款為標的的讓與擔保合同具有特殊性,其可能與保理合同發(fā)生競存。由于應收賬款讓與擔保和保理都以應收賬款轉讓為基礎,所以二者發(fā)生競存時,可以參照適用應收賬款多重保理的規(guī)則。具體分析如下:當保理商或擔保權人即第一受讓人轉讓應收賬款時,那么無論成立在先的是何種合同,保理商或擔保權人因處于讓與人的地位,無法取得優(yōu)于應收賬款第二受讓人的地位;當供應商轉讓應收賬款時,可以參照適用《民法典》第768條的規(guī)定。
四、結論
在民法典背景下,對保理合同相關規(guī)定的解釋適用,既應遵循既有保理業(yè)務的實踐邏輯,也應明確民法典體系思維的規(guī)則邏輯,如此才可以應對保理業(yè)務發(fā)展中的復雜糾紛,并以法治方式為保理業(yè)務發(fā)展保駕護航。因此,我們應當明確應收賬款轉讓作為保理合同的核心地位,并在保理商權益保障中強調追索權的雙重內涵,即追索權行使和追索權回復,以及善意保護制度對保理商權益的維護。保理合同的擔保競存主要是指應收賬款存在多重負擔的情形,包括應收賬款多重保理、應收賬款保理與質押、應收賬款保理與讓與擔保等情形,相應的擔保競存規(guī)則,除應收賬款質權設立在先外,可以參照適用《民法典》第768條的規(guī)定。
注:
①關于自然人不能就應收賬款敘做保理合同,還可以從自然人“將有的”債權敘做保理合同的風險角度來觀察。例如,自然人轉讓全部將來勞動報酬債權,因可能剝奪自身生計收入而被認為違背公序良俗,依據(jù)《民法典》第153條第2款,該轉讓行為無效(黃薇,2020)[20]。
②參見《國際保理通則(2019年版)》第1條、第2條。
③有學者指出,擔保標的由現(xiàn)有資產(chǎn)到將來取得資產(chǎn)的發(fā)展趨勢可以在擔保物權的發(fā)展歷程中找到軌跡,并列舉比較法上的諸多規(guī)范予以佐證(謝在全,2019)[21]。
④根據(jù)中國報告網(wǎng)觀研天下集團發(fā)布的《2020年中國保理行業(yè)分析報告——市場規(guī)?,F(xiàn)狀與投資前景預測》,在我國,銀行保理的市場規(guī)模約占三分之二。因此,銀行保理的部門規(guī)章和行業(yè)規(guī)范對于保理實踐具有重要意義,其對《民法典》中保理合同的解釋也具有重要參考價值。
⑤《保理業(yè)務暫行規(guī)定》第13條規(guī)定:“……商業(yè)銀行不得基于不合法基礎交易合同、寄售合同、未來應收賬款、權屬不清的應收賬款、因票據(jù)或其他有價證券而產(chǎn)生的付款請求權等開展保理融資業(yè)務。 未來應收賬款是指合同項下賣方義務未履行完畢的預期應收賬款?!?/p>
⑥參見《保理業(yè)務規(guī)范》第10條。
⑦參見韶山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韶中法民二初字第2號民事判決書、佛山市禪城區(qū)人民法院(2013)佛城法民三初字第1612號民事判決書。
⑧2019年10月,銀保監(jiān)會專門發(fā)布《關于加強商業(yè)保理企業(yè)監(jiān)督管理的通知》,強調商業(yè)保理企業(yè)不得專門從事或受托開展與商業(yè)保理無關的催收業(yè)務、討債業(yè)務。
⑨在威科先行法律信息庫中,以“保理+賬款催收”為關鍵詞檢索到742件案例,其中并沒有單純應收賬款催收或管理的保理合同。
⑩實踐亦是如此,筆者查閱國內保理業(yè)務的保理產(chǎn)品,鮮有以應收賬款管理或催收為獨立內容的保理產(chǎn)品。
?對非因債務人信用風險而導致的應收賬款不能清償,保理商仍有追索權(朱虎,2020)[14]。
?無追索權的保理合同又稱買斷型保理合同,學界認為買斷型保理合同屬于附條件的買賣合同(李宇,2019;田浩為,2015;陳學輝,2019)[16,12,22]。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9)最高法民申第1821號民事裁定書、最高人民法院(2019)最高法民申第114號民事裁定書、最高人民法院(2016)最高法民終第322號民事判決書。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7)最高法民申1222號民事裁定書。
?實際上,這也正是比較法上善意保護制度的個別立法模式,如《德國民法典》第405條規(guī)定的債務人制作并出具虛假的應收賬款證明,《瑞士債務法》第18條規(guī)定的債務人以書面形式承認虛假的應收賬款(李宇,2019)[4]。
?與一般擔保物實現(xiàn)方式的強制性相似,該“擔保物”的追索權行使不需經(jīng)供應商的同意。
?與第三人提供保證相似,非保理合同的債務人即是第三人,而“提供”保證是指該第三人清償債務。
?如果認為應收賬款轉讓可以適用善意取得制度,那么質押合同權利人可以善意取得質權,而善意取得為原始取得,應收賬款上的權利負擔應當消滅,此時,應收賬款保理與質押不發(fā)生競存。但是,由于應收賬款作為債權不適用善意取得制度,所以前述假設并不成立(李宇,2012)[23]。
?雖然購買價款抵押權存在諸多復雜情形,但其作為主債權的從權利的法律屬性并不因情形復雜而有所變化,保理商仍然可因受讓應收賬款而取得該購買價款抵押權(房紹坤和柳佩瑩,2020)[24]。
?基于保理合同的追索權性質,有學者認為,“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中的保理合同應解釋為有追索權的保理合同(何穎來,2020)[25]。
?有學者認為,依據(jù)《民法典》第388條的規(guī)定,可以將價款債權即應收賬款解釋為主債權,將標的物的所有權解釋為從屬于價款債權的“擔保物權”(高圣平,2020)[26]。
?在比較法上,讓與擔保是否具有從屬性具有不同的立法例,德國通說以物權行為無因性理論否認讓與擔保的從屬性,而日本通說認為讓與擔保具有從屬性。在我國,多數(shù)觀點認為讓與擔保具有從屬性(王闖,2016;高圣平,2017;謝鴻飛,2020)[27,2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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