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恬波
【內容提要】2020年,中東遭遇嚴重疫情與超低油價的雙重打擊,阿拉伯世界的治理短板充分暴露,受損尤為嚴重。經濟上,各國的石油與非油經濟都深受打擊,產油國和石油進口國的經濟改革面臨大考。政治上,2019年出現政府更迭的黎巴嫩、伊拉克、阿爾及利亞、蘇丹等國的過渡與轉型也各有難處。安全上,敘利亞、也門、利比亞三大戰(zhàn)場炮聲依舊,外來干預使和平前景更為復雜。在地區(qū)格局中,阿拉伯世界同時面臨三大非阿拉伯強國土耳其、伊朗、以色列的打擊與擠壓,沙特、阿聯(lián)酋等國權衡利弊,選擇與以色列進一步深化關系,以求抵御伊朗和土耳其,實現自救和破局。于是,阿聯(lián)酋、巴林等國選擇與以色列建交。這是近30年來首次阿拉伯國家與以色列建交,是中東地緣格局巨變的結果,也將引發(fā)沙特、土耳其和伊朗及其領導陣營之間關系的新一輪調整。美國在阿以建交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顯示出美國即便在中東收縮,也仍舊是地區(qū)的主導性力量。
中東形勢長期紛繁復雜、波瀾詭譎,時刻處于動亂和危機之中,2020年也概莫能外。這一年,中東遭遇了嚴重新冠肺炎疫情與超低油價的雙重打擊。一方面,地區(qū)新冠肺炎累積病例已突破400 萬,伊朗、土耳其、伊拉克、也門、蘇丹等國的病死率排名全球前列,多國疫情在夏季過后出現迅猛反彈。另一方面,國際油價自2014年后“二次腰斬”,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稱中東經濟形勢為半個世紀以來最差。世界銀行2020年10月預計,中東經濟2020年將萎縮5.2%,比4月和2019年10月的預期值分別調低了4.1 和7.8 個百分點。[1]Trading together: Reviving Middle East and North Africa Regional Integration in the Post-Covid Era, World Bank MENA Economic Update Oct.2020,p.1.
阿拉伯國家內外交困尤為嚴重。內部戰(zhàn)亂不止,政治經濟改革承壓;外部面臨土耳其、以色列和伊朗三個非阿拉伯國家的持續(xù)擠壓,長期的安全靠山美國意興闌珊,不愿再為捍衛(wèi)阿拉伯盟友而戰(zhàn)。部分阿拉伯國家最終選擇將與以色列建交作為突圍路徑和自救的最新嘗試??傊?,阿拉伯國家的困境與自救,成為解析2020年中東形勢的一條主線。阿以建交是這一輪地區(qū)格局演化與美國中東戰(zhàn)略調整的結果,也拉開了新一輪變局的序幕。
2011年“阿拉伯之春”以來,阿拉伯世界流年不利,遭遇政治動蕩、恐情肆虐、油價下跌和三大熱戰(zhàn)(敘利亞、也門、利比亞)多次重擊。面對困境,不少阿拉伯國家嘗試突圍與自救,但新冠肺炎疫情和國際油價走低,對其本就步履蹣跚的轉型努力是雪上加霜。
阿拉伯世界長期是全球治理體系中的薄弱環(huán)節(jié)。根據聯(lián)合國西亞經濟社會委員會(ESCWA)的估算,2020年7月,在4.36 億阿拉伯人中,有2600萬人流離失所、5500 萬人需要人道主義援助、7400 萬人缺乏洗手設施。[1]Policy Brief: The Impact of COVID-19 on the Arab Region: An Opportunity to Build Back Better, Jul.2020,p.2.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以來,阿拉伯世界的治理短板更加顯露。醫(yī)療設施的長期缺乏,使患者難以得到有效救治。在人滿為患的難民營中,保持社交距離無從談起。戰(zhàn)亂和動蕩使國家檢測和治療能力不足,伊拉克累計病例超過50 萬,淪為地區(qū)疫情的新“震中”;也門確診患者死亡率一度接近30%,系全球最高;黎巴嫩大爆炸后官民矛盾加劇、病例激增。有的國家抗疫初期成果顯著,但隨后卻由于政府“帶疫解封”、民眾對防疫措施不配合、人群在宗教節(jié)日或度假地大量聚集、外籍勞工居住生活條件擁擠等原因,疫情出現反復。摩洛哥、約旦等國新增病例屢創(chuàng)新高,阿爾及利亞總統(tǒng)特本染病被送往德國治療。有醫(yī)學專家對此評論說,阿拉伯國家知道如何進行封鎖,卻不知道如何(穩(wěn)妥)解封。[2]“Lebanon’s COVID-19 surge: What went wrong?” Oct.8,2020,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20/10/8/lebanons-covid-surge-what-went-wrong-and-what-to-do.
疫情期間,航班停飛、景區(qū)關門、商場停業(yè),阿拉伯世界的非油行業(yè)陷入困頓。國際油價在2014年后出現“二次腰斬”,作為經濟命脈的石油出口收入也大幅下降,難以再反哺非油行業(yè)。于是,阿拉伯世界石油收入投資非油產業(yè)、產油國以僑匯支持非產油國的經濟循環(huán)隨之停滯。根據IMF 和國際勞工組織等機構估算,阿拉伯世界2020年GDP 將萎縮5.7%,相當于損失1520 億美元,全職工作崗位減少800 萬個,貧困人口增加1430萬。為了抗疫和刺激經濟,各國的財政支出不降反升,在收入減少的情況下,只能大搞負債經濟。英國《經濟學人》警告稱,在“阿拉伯借債潮”中,產油國債務占GDP 的比重將從2000—2016年的年均25%上升至2021年的47%,部分非產油國債務水平也將達到全球最高。[3]“Not flattening the curve: Arab states are loading up on debt,” Nov.1,2020,The Economist, https://www.economist.com/middle-east-and-africa/2020/11/01/arab-states-areloading-up-on-debt.
靠油吃飯難以持久,不可持續(xù)已成為阿拉伯國家的共識。各國都在不同程度地推進改革,但新冠肺炎疫情卻令改革蒙上陰影。產油國中,沙特的經濟改革最具代表性,但也受疫情沖擊最大。2016年,沙特在“2030 愿景”框架下啟動經濟改革,提出的目標包括降低對石油依賴、發(fā)展私人經濟、吸引外國投資等。為此,沙特向“新未來城”和海外金融市場投入巨資,大力發(fā)展旅游業(yè),實現了國家石油公司“沙特阿美”的國內上市,開始征收增值稅和削減能源補貼等。
在疫情暴發(fā)之前,沙特的經濟改革喜憂參半。一方面,非油收入自2016年以來高位增長,2019年在國家總收入中占比34%(前10年平均為12%);[1]《沙特2030 愿景規(guī)劃令非油收入翻番》,駐沙特阿拉伯使館經商處網站,2020年2月9日,http://sa.mofcom.gov.cn/article/jmxw/202002/20200202938993.shtml。在世行《全球營商環(huán)境報告2020》中的排名躍升30 位,是全球進步最快的經濟體之一;[2]“Saudi Arabia jumps 30 spots in ease of doing business index,” Oct.24,2019,https://english.alarabiya.net/en/business/economy/2019/10/24/Saudi-Arabia-jumps-30-spots-inease-of-doing-business-index-Middle-East-shines.“沙特阿美”在國內證券交易所成功上市,相關披露提升了企業(yè)的運營透明度。[3]Shmuel Even,Tomer Fadlon,Yoel Guzansky,The Saudi Aramco IPO: Strategic Significance,INSS Insight No.1250,Jan.16,2020,p.3.但另一面,沙特在吸引外資、降低失業(yè)率和發(fā)展私營行業(yè)等領域表現乏力。2016年,沙特吸引外國直接投資(FDI)89 億美元,2017—2019年分別是14 億、43 億和46 億美元,未到原定100 億美元目標的50%。[4]“Saudi Chase of $10 Billion FDI Goal Faltered Before Virus,” Jun.18,2020,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0-06-18/saudi-chase-of-10-billion-investment-goalfaltered-before-virus+&cd=2&hl=en&ct=clnk&gl=us.美國大西洋理事會指出,在所有政府能直接管理的領域,沙特的經濟改革都取得了重要成果,但在集中管理不適用的領域,改革效果并不理想。[5]Stephen Grand and Katherine Wolf,Assessing Saudi Vision 2030: A 2020 Review,Atlantic Council Report,Jun.2020,p.57.
在疫情暴發(fā)期間,沙特的石油和非油收入均大幅下降。國際油價不足預算平衡價格(breakeven oil price,指特定產油國可以避免財政赤字所需的油價)的一半,占非油經濟20%的宗教旅游(朝覲)完全停止。同時,沙特政府的防疫支出直線上升,造成財政赤字猛增,外匯儲備下降速度為20年來最快。在巨大的財政壓力下,沙特政府未出臺大規(guī)模的“逆周期”刺激計劃,而是宣布將財政支出減少270 億美元(約為原預算的10%),并采取將增值稅率從5%提升至15%、取消部分“2030 愿景”項目和公職人員津貼等緊縮措施。在沙特仍有較多外儲和借債空間的情況下,上述嚴厲緊縮政策的必要性似乎有待商榷。而且,疫情期間沙特的許多救助措施只針對本國公民和企業(yè),在政府和國企發(fā)包項目時更加傾向本國企業(yè),支付私企員工3 個月薪水也僅限本國公民等。緊縮財政與“沙化”(指提升本國企業(yè)和本國就業(yè)人口占比)政策將導致沙特國內消費不振、營商環(huán)境惡化。危機期間沙特政府對經濟干預進一步加強,又可能放大政府管得過多、市場活力不足的缺點,影響外界對其“2030 愿景”的中長期信心。
石油進口國的經濟改革同樣面臨壓力。2016年11月,埃及按照IMF的“藥方”,啟動自由化經濟改革,采取放開匯率、提高利率、削減能源補貼、允許外企自由匯出利潤等舉措。作為回報,IMF 同意向埃及提供120 億美元的貸款。在歷經改革初期的匯率大跌、通脹飛漲的陣痛后,埃及的經濟改革取得一定進展。2019年7月,埃及經濟增速從4%升至5.5%,公債和通脹水平下降,外匯儲備達到400 億美元的歷史最高水平,被IMF 贊為改革模范。[1]“Egypt: A Path Forward for Economic Prosperity,” IMF Website,Jul.24,2019,https://www.imf.org/en/News/Articles/2019/07/24/na072419-egypt-a-path-forward-foreconomic-prosperity.但是,埃及經濟嚴重依賴外部環(huán)境,疫情期間,該國的旅游、僑匯、蘇伊士運河通行和天然氣出口等創(chuàng)匯行業(yè)都遭遇重創(chuàng)。2020年3—4月,該國資本外流高達160 億美元,有研究指出,埃及近期的經濟成功與改革努力有可能會被打斷。[2]“COVID-19 and the Egyptian economy: Estimating the impacts of expected reductions in tourism,Suez Canal revenues,and remittances,” International Food Policy Research Institute,Regional Program Policy Note 04,Mar.2020,p.1.危機時刻IMF 再度出手,先后批準向埃及提供28 億美元緊急貸款和52 億美元備用貸款(即時撥付20 億美元)。[1]“The World Bank in Egypt Overview,” Oct.1,2020,https://www.worldbank.org/en/country/egypt/overview.在強力“輸血”的加持下,埃及預計將成為2020年中東地區(qū)唯一實現經濟正增長的國家。但貸款利率仍是沉重的財政負擔,當前埃及每年GDP 的9%須用作償還外債。更令人憂心的是經濟改革以來埃及人均收入和實際生活水平都在下降,貧困人口占比增加了近5 個百分點。[2]“The Cost of Egypt' s Continued Economic Growth,” Oct.21,2020,https://worldview.stratfor.com/article/cost-egypt-s-continued-economic-growth.這種狀況與2011年“阿拉伯之春”前有類似之處。
2019年,22 個阿拉伯國家中有12 個發(fā)生大規(guī)模民眾游行示威,阿爾及利亞、蘇丹、伊拉克、黎巴嫩四國領導人應聲倒臺。目前,這些國家的政治轉型仍舉步維艱。
黎巴嫩的治理痼疾積重難返。2020年8月貝魯特港發(fā)生大爆炸后,民眾對政府失去信心,有民眾甚至呼吁由前殖民宗主國法國接管國家政權,總理迪亞卜被迫辭職。幾大政黨討價還價,最終推出的2019年因民眾抗議辭職的薩阿德·哈里里出任總理,歷史再次出現倒轉。
伊拉克民眾自2019年10月以來連續(xù)發(fā)動游行示威,要求清除所有政壇“老面孔”。2020年5月,形象較為清新的前國家情報總局局長卡迪米出任總理。上任之后,為了平息民憤、順應民意,卡迪米宣布將議會大選提前到2021年6月(原定于2022年舉行)。然而,以往的選舉都未解決國家的主要問題,下次選舉效果也難料。
阿爾及利亞2019年12月宣誓就職的新總統(tǒng)特本,曾出任總理、部長、省長,是與前政權關系密切的政治精英。該國的實權繼續(xù)由軍隊掌控,部分主導2019年抗議運動的頭面人物已被捕入獄。2020年11月,阿爾及利亞憲法修正案在全民公決中獲得通過,但投票率不足30%,折射出民眾對政治的冷漠與失望。
蘇丹于2019年政變后,軍方同意與民間反對派分享權力,國家進入為期39 個月的政治過渡期。2020年3月,過渡政府總理、經濟學家哈姆杜克上班途中遭遇未遂暗殺,可見政局并不平靜。
在革命喧囂與街頭政治的高潮過后,上述國家基本回到此前的老路上。2019年以來,阿拉伯世界的新一輪政治轉型前景并不樂觀,有可能再次成為失敗的探索。在引發(fā)動蕩的國家治理與民生問題得到緩解之前,當前局勢的相對平靜,可能只是民眾在疫情期間給予統(tǒng)治者的“緩刑”。[1]Marwan Muasher,“Is This the Arab Spring 2.0?”O(jiān)ct.30,2019,https://carnegieendowment.org/2019/10/30/is-this-arab-spring-2.0-pub-80220.
2020年3月,聯(lián)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呼吁采取“疫情停火”,4月5 名聯(lián)合國中東地區(qū)特使發(fā)聲響應,呼吁中東沖突各方立即?;?,但是這些呼聲并未得到各方回應。
敘利亞的沖突主要是在政府與反政府勢力及其各自的外部支持者之間展開。2019年12月,敘政府軍發(fā)動“冬季攻勢”,開始進攻反對派武裝在該國最后的據點伊德利卜,與派兵支持反對派的土耳其軍隊發(fā)生激烈沖突。2020年3月,土耳其與敘利亞政府軍的主要支持者俄羅斯達成?;饏f(xié)議,約定兩國軍隊在敘利亞開展聯(lián)合巡邏。此后,雙方陣營雖偶有交火,但前線維持了6 個多月的大體和平。10月底,俄羅斯轟炸伊德利卜省土耳其支持的反對派武裝,打死80 名武裝分子,反政府武裝隨即向敘利亞軍隊展開報復,沖突再次出現升級跡象。[2]Danny Makki,“Is escalation in Idlib on the horizon?” Nov.5,2020,https://www.mei.edu/blog/escalation-idlib-horizon.在政府軍、反政府軍和庫爾德人三分天下的情勢之下,敘利亞的暫時和平猶如懸在發(fā)絲之上,隨時有可能斷裂。
利比亞東西陣營展開連番激戰(zhàn)。2014年后,利比亞陷入東西分裂,2019年4月,東部陣營揮師西進,包圍了西部陣營控制的該國首都的黎波里。當年底以來,土耳其派出雇傭軍和無人機戰(zhàn)隊,支援東部陣營,沖突隨之升級。酣戰(zhàn)期間,一些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的醫(yī)院也遭到襲擊。2020年6月,東部陣營出現潰敗,后撤至中部地區(qū)的蘇爾特—朱夫拉一線。支持東部的埃及隨之發(fā)出警告:如果土耳其和西部軍隊繼續(xù)推進,埃及就將派兵干預。眼見暫時無法吞下對方,東西部雙方于10月達成協(xié)議,宣稱將實現“永久?;稹薄5搮f(xié)議只有籠統(tǒng)的規(guī)定,并無實施細節(jié),其中撤出所有外國雇傭軍等條款更是缺乏執(zhí)行機制。英國皇家三軍研究所指出,?;鹗欠e極步驟,但不太可能提供解決方案。[1]Alison Pargeter,“Libya: Prospects for Peace,” Oct.30,2020,https://rusi.org/commentary/libya-prospects-peace.
也門的形勢是停停打打、以打為主。2015年,沙特領導多國聯(lián)軍開始對也門展開武裝干預,試圖擊敗受到伊朗支持的胡塞武裝。5年過后,沙特力挺的也門哈迪政府(其合法性獲聯(lián)合國承認)地盤不斷縮水,胡塞武裝反而越打越強。2020年4月,哈迪政府提出與胡塞武裝單方面?;?,不料一度與哈迪政府共同對抗胡塞武裝的南部分離勢力卻趁機宣布自治,哈迪政府、胡塞武裝和南部分離勢力三方進行混戰(zhàn)。聯(lián)合國相關機構指出,也門的?;饏f(xié)議不斷遭到違反。2020年初,該國有33 條可識別的戰(zhàn)線,至10月底已升至44 條。該國的暴力不斷升級,人道主義危機日益深重。
2020年,隨著美國和伊朗在伊拉克的交手告一段落以及全球疫情蔓延,中東戰(zhàn)亂獲得的媒體關注減少,但地區(qū)整體安全形勢并未好轉。由于土耳其和埃及兩個中東大國分別支持利比亞國內對立的雙方,土埃兩國多年來首次有爆發(fā)直接沖突的風險。敘利亞和也門各自則至少有三個權力中心,兩國內戰(zhàn)中的內戰(zhàn)不時爆發(fā),并有跡象成為新常態(tài)。如國家主權日益遭到削弱,民眾轉向教派、民族、部落和地方權威尋求保護,這既造成中央權威的進一步喪失,又使得非國家行為體日益作大,尾大不掉;持續(xù)的沖突塑造了某種戰(zhàn)時經濟,一些勢力通過外援和壟斷緊缺物資的分配大發(fā)橫財,繼續(xù)戰(zhàn)斗變得有利可圖;外部干預與內部沖突交織日益緊密,解決沖突涉及的變量呈現指數級增長,和平的努力經常被沖突抵消。
阿拉伯世界內憂加劇,外患也不斷滋長,地區(qū)格局正日益向不利于阿拉伯國家的方向發(fā)展。土耳其、伊朗、以色列三大非阿拉伯國家大舉干預阿拉伯事務,侵占其傳統(tǒng)勢力范圍,阿拉伯世界“下沉”“塌陷”之聲不絕于耳。為了打破這一局面,部分阿拉伯國家正嘗試聯(lián)合以色列,為反制土耳其、伊朗抓取籌碼,中東新一輪地緣格局變化隨之展開。
土耳其、伊朗近期各自麻煩纏身,但在干預阿拉伯事務上卻不猶豫。土耳其對阿拉伯世界的威脅從政治擴展到了軍事領域。2011年,土耳其扛起政治伊斯蘭大旗,借扶持穆斯林干預阿拉伯事務。但由于穆兄會在埃及、突尼斯等國丟掉政權,土耳其在中東施展“軟實力”的路徑受阻,開始轉向以軍事行動投射“硬實力”。[1]Galip Dalay,“Deciphering Turkey' s new regional policy,” Jul.13,2020,https://www.brookings.edu/events/deciphering-turkeys-new-regional-policy/.2016—2019年,土耳其三度發(fā)兵敘利亞,在其北部控制了近8000 平方公里土地。2017年,在地區(qū)盟友卡塔爾遭沙特等鄰國斷交、封鎖之時,土耳其迅速在卡塔爾建立軍事基地、派駐武裝力量。2020年,土耳其在利比亞效仿俄羅斯2015年以來在該國的做法,即出人意料地派兵挽救困境中的東部“民族團結政府”(聯(lián)合國承認的利比亞政府),換得在利比亞駐軍、簽訂對土耳其有利的“地中海專屬經濟區(qū)協(xié)議”等實惠,一躍成為利比亞最重要的外部玩家。以往,土耳其支持穆兄會,借伊斯蘭主義與選舉相結合的政治伊斯蘭模式,曾挑戰(zhàn)地區(qū)保守阿拉伯國家的合法性與政權安全。當前,土耳其地區(qū)政策的軍事化,則直接侵蝕阿拉伯世界的領土主權,令后者感受到了“新奧斯曼帝國”的陰影。
伊朗大體穩(wěn)住了在阿拉伯世界的基本盤。2019年以來,伊朗的地區(qū)政策遭遇了多重挑戰(zhàn),經濟因美國的嚴厲制裁陷入困境,在敘利亞的軍事存在遭遇以色列連番空襲,伊拉克、黎巴嫩民眾在示威中高呼伊朗“滾出去”,負責伊朗海外軍事行動的革命衛(wèi)隊將領蘇萊曼尼也被美國打死。盡管面臨多重挑戰(zhàn),伊朗仍能通過積極調整政策,維持在阿拉伯世界的影響力。在伊拉克,伊朗將與美國的斗爭轉向武斗為輔、文斗為主,推動親伊朗的政黨在議會通過決議要求美國撤軍,并否決了過于親美的總理候選人。在敘利亞,伊朗與阿薩德政權結成“幸存者聯(lián)盟”,加強對后者安全機構和商界的滲透。在也門,伊朗支持的胡塞武裝控制了人口的70%,開始仿照伊朗模式建立統(tǒng)治,胡塞領導人自稱“最高領袖”(與伊朗最高領導人稱呼相似)。[1]“Yemen and Iran: The Houthi model of government,” The Economist, Feb.8,2020,p.54.黎巴嫩真主黨是伊朗最強的海外代理人,也是黎巴嫩政壇的主導性力量。在真主黨的影響下,黎巴嫩在政治上與西方和遜尼派阿拉伯國家正漸行漸遠。[2]Kenneth Katzmanm,“Examining Tehran' s regional strategy”,Sept.30,2020,https://www.atlanticcouncil.org/blogs/iransource/us-policies-fail-to-undermine-tehrans-goal-ofreordering-the-regional-power-structure/.與土耳其相比,伊朗2020年的行動更加低調,但從未放棄鞏固乃至擴充在阿拉伯世界的利益。與土耳其類似,伊朗盯住的對手是美國,阿拉伯國家只是伊朗的棋盤和棋子。
面對土耳其、伊朗的擠壓,阿拉伯國家試圖反制,但效果差強人意。沙特作為阿拉伯世界的“領頭羊”,沖到了抗伊(朗)拒土(耳其)的前線。2015年以來,沙特領銜多國聯(lián)軍出兵也門,試圖擊敗伊朗支持的胡塞武裝,不料卻深陷戰(zhàn)爭泥潭,師老兵疲之際,阿聯(lián)酋等盟友還紛紛撤軍。2017年,沙特聯(lián)合埃及、阿聯(lián)酋、巴林,與土耳其的主要地區(qū)盟友卡塔爾斷交,還對其實施海陸封鎖。結果,卡塔爾在土耳其的力挺下,強勢拒絕向沙特讓步。2018年10月,土耳其還抓住沙特異議分子卡舒吉在沙特駐土領館被殺一事大做文章,搞得沙特顏面盡失。2020年,沙特成為G20 輪值主席國,也將成為史上首個主辦G20 峰會的阿拉伯國家,但因疫情原因,峰會改為視頻會議,沙特借此打外交翻身仗的計劃也隨之失色。
阿拉伯世界自救未果,主要的外部保護者美國也不再可靠。隨著美國能源自給步伐加快,甚至可能與阿拉伯國家競爭石油出口市場,雙方“石油換安全”的合作支柱明顯松動。第一次海灣戰(zhàn)爭時,美國曾調集重兵,擊退入侵科威特的伊拉克軍隊。如今,類似的為盟友兩肋插刀的舉動已難以想象。同時,美國的軍事保護并非沒有風險。2019年9月沙特石油設施遇襲后,沙特等海灣國家既怕美國“不打”,令對手氣焰更囂張;又怕美國“亂打”,導致沖突失控,把海灣地區(qū)拖入戰(zhàn)火。
美國的保護不再可靠,俄羅斯、歐盟也難以指望。俄羅斯與伊朗是準盟友,與后者聯(lián)手保住了敘利亞阿薩德政權,與土耳其也是有戰(zhàn)有和,不時以他國利益作為交易籌碼。中東的恐患外溢和難民危機發(fā)酵,對歐洲可謂切膚之痛,但麻煩纏身的歐洲仍舊無所作為,遑論維護阿拉伯世界的安全。
如此一來,以色列反而成為沙特等國最可能爭取的安全伙伴。以色列實力強大,與伊朗和土耳其均是宿敵,并在遏制伊朗和土耳其上取得了切實成果。2020年,以色列繼續(xù)空襲伊朗在敘利亞、黎巴嫩和伊拉克等地的軍事存在,在相當程度上限制了伊朗勢力的繼續(xù)擴張。[1]Maysam Behravesh,Iran' s Unconventional Alliance Network in The Middle East and Beyond, Middle East Institute Policy Paper 2020-8,Apr.2020,pp.9-10.6—7月,伊朗境內多處重要設施失火或發(fā)生爆炸,其中包括最大的離心機組裝車間和導彈工廠等要害,令伊朗的核計劃和軍工產業(yè)遭遇重創(chuàng)。以色列沒有承認也未否認涉事,但其情報機關摩薩德“早已證明自己有能力打擊伊朗的心臟”。[2]Farnaz Fassihi,Richard Pérez-Pe?a and Ronen Bergman,“Explosion at Iran Nuclear Site Sets Back Enrichment Program”,The New York Times,Jul.6,2020,Section A,p.8.12月,伊朗知名核科學家、核計劃主要負責人法赫里扎德在德黑蘭附近遇刺,摩薩德同樣被視為是最可能的主使者。[3]Sune Engel Rasmussen and Laurence Norman,“Iran' s Nuclear Scientist: How Will the Killing of Mohsen Fakhrizadeh Affect Tehran' s Nuclear Program?”,Dec.1,2020,https://www.wsj.com/articles/irans-nuclear-scientist-how-will-the-killing-of-mohsen-fakhrizadehaffect-tehrans-nuclear-program-11606848349.以色列對土耳其的反制也出手較狠。在經濟與地緣上,以色列聯(lián)合同樣與土耳其關系惡劣的埃及、希臘、塞浦路斯等沿岸國家,把土耳其排除在地區(qū)天然氣合作組織之外。安全上,以色列一直被傳向敘利亞庫爾德人和利比亞西部陣營等提供情報,而后者都是土耳其的戰(zhàn)場對手。
共同對抗伊朗和土耳其的需要,壓過了一些阿拉伯國家對巴勒斯坦人的傳統(tǒng)同情。隨著阿拉伯人對本國治理問題的關注上升,對泛阿拉伯主義和泛伊斯蘭主義興趣下降,支持巴勒斯坦不再是不容置疑的政治正確。在共同的利益需求和美國的大力撮合下,阿拉伯國家特別是海灣諸國與以色列的合作日益密切。2020年8月,阿聯(lián)酋率先宣布將與以色列實現關系正?;土趾芸旄M響應。9月,阿聯(lián)酋、巴林與以色列簽訂《亞伯拉罕協(xié)議》(傳說中亞伯拉罕是猶太人和阿拉伯人的共同祖先),成為繼1978年埃及和1994年約旦之后,第三、四個與以色列建交的國家。10月,蘇丹也宣布將與以色列建交。12月,摩洛哥在美國同意承認其對西撒哈拉的主權后,也宣布將與以色列實現關系正常化。阿拉伯國家曾誓言與以色列建交須以巴勒斯坦獨立建國為前提,阿聯(lián)酋等國的舉動顯然是對這一原則的公然違背,引發(fā)了巴勒斯坦的強烈抗議。但是,多數阿拉伯國家的官方保持沉默,阿盟外長會也不愿出聲譴責。至此,以色列與阿聯(lián)酋等國的準同盟關系基本成型,預期雙方將繼續(xù)強化在經貿、軍事、技術、抗疫等多個領域的合作。
本輪阿以建交被美國知名中東問題專家、專欄作家托馬斯·弗里德曼稱作“中東地緣地震”。[1]Thomas L.Friedman,“Geopolitical Earthquake Hits the Mideast,” The New York Times,Aug.14,2020,Section A,p.22.它至少包括以下幾方面。
第一,巴以問題或出現“非正義和平”。阿聯(lián)酋、巴林與以色列建交是巴以問題邊緣化的結果,也會造成該問題重要性的繼續(xù)下降。巴勒斯坦人與以色列的實力差距日益懸殊,在缺乏阿拉伯國家支持的情況下,巴勒斯坦無力掀起武裝斗爭,甚至也難以與以色列展開公平的談判。表面上,巴勒斯坦可以維持現有政策,拒絕與以色列對話,抨擊對以色列媾和的阿拉伯國家。但實際上,在巴勒斯坦大量土地繼續(xù)由以色列占領、控制的情況下,巴勒斯坦人幾乎只能接受被壓迫狀態(tài)下的屈辱和平。這種悲情可能催生新一波的恐怖主義與軍事沖突,也可能成為阿拉伯人接受現實的起點。以色列人則對《亞伯拉罕協(xié)議》志得意滿,因為即便繼續(xù)肆意侵蝕巴勒斯坦利益,以色列也能改善與阿拉伯國家的關系。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在《亞伯拉罕協(xié)議》的簽約儀式上宣稱,“實力”將帶來安全、盟友與和平。[1]“Remarks by President Trump,Prime Minister Netanyahu,Minister bin Zayed,and Minister Al Zayani at the Abraham Accords Signing Ceremony”,Sept.15,2020,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s-statements/remarks-president-trump-prime-minister-netanyahuminister-bin-zayed-minister-al-zayani-abraham-accords-signing-ceremony.
第二,地區(qū)三大陣營關系生變。當前,中東有三大地緣政治集團:一是以沙特、埃及、阿聯(lián)酋為代表的保守遜尼派阿拉伯國家;二是以土耳其、卡塔爾、利比亞合法政府組成的激進遜尼派國家;三是以伊朗、敘利亞以及黎巴嫩真主黨、伊拉克民兵等什葉派主導的國家或勢力。阿聯(lián)酋、巴林與以色列建交,保守遜尼派國家多數表示歡迎,伊朗斥之為恥辱、背叛卻未采取行動[2]“Iran's response to Israel-UAE pact: tough rhetoric,no action”,Aug.18,2020,https://uk.reuters.com/article/uk-israel-emirates-iran-analysis/irans-response-to-israel-uae-pacttough-rhetoric-no-action-idUKKCN25E1ZD.,土耳其反應最為強烈,總統(tǒng)埃爾多安聲稱考慮撤回駐阿聯(lián)酋大使乃至與該國斷交。各陣營的分野日益鮮明,彼此間關系也將出現新一輪變化。遜尼派阿拉伯國家獲得以色列的強大支援后,中東三大陣營之間出現了相對均勢,這使得阿拉伯人對土、伊“兩個拳頭打人”的底氣更足。鑒于近期伊朗較為收斂,而土耳其耀武揚威,沙特等國更可能會探索對伊朗緩和、對土耳其示強。自2020年10月起,海灣等國已開始抵制土耳其商品。
伊朗、土耳其兩國在疫情中都受損嚴重。面對阿以聯(lián)手以及美國政府換屆后的不確定性,伊土兩國都有加強協(xié)調與合作的意愿,以及在美國新政府上臺之際暫時隱忍的動機,但也不能排除它們在面對國內危機的強大壓力之下選擇外交冒險的可能性。
第三,阿聯(lián)酋或成一大贏家。阿聯(lián)酋是中東少數成功實現經濟非油化轉型的國家,其王儲穆罕默德更是地緣政治高手,深度參與了中東幾乎每一場熱點事件。此次阿聯(lián)酋與以色列建交,可謂敢為天下先,其風險可控而受益極大:而為了證明與以色列媾和的好處、形成示范效應,以色列很可能會加大對阿聯(lián)酋的技術和軍事支援,尤其是在阿聯(lián)酋感興趣的網絡安全和反導系統(tǒng)等領域;[1]Hagai Amit,“The Real Deal for Israel and the UAE Is Weapons,” https://www.haaretz.com/israel-news/business/.premium-the-real-deal-for-israel-and-the-uae-isweapons-1.9077725.為了獎勵阿聯(lián)酋,一直大力推動阿以建交的美國已宣布向阿聯(lián)酋出口F-35 戰(zhàn)機,因此阿聯(lián)酋將成為首個擁有該先進戰(zhàn)機的阿拉伯國家;以色列為了與阿聯(lián)酋達成協(xié)議,同意暫停吞并約旦河西岸、向穆斯林開放由其控制的阿克薩清真寺,這使得阿聯(lián)酋可以宣稱自己為穆斯林爭取了實質利益;阿聯(lián)酋曾邀請教皇來訪,任命猶太教拉比,力爭將宗教寬容共存打造為國家名片,而《亞伯拉罕協(xié)議》更是被西方贊為“文明和解”,能進一步提升阿聯(lián)酋的國際形象。阿聯(lián)酋走強將如何影響其與陣營老大沙特的關系,遜尼派阿拉伯國家集團因阿聯(lián)酋崛起是更加強大,還是因雙頭局面出現分裂,仍有待觀察。
美國同樣是新一輪阿以建交的主角?!秮啿眳f(xié)議》由時任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用“推特”宣布,在白宮簽署,簽字國包括美國、以色列、阿聯(lián)酋和巴林。特朗普對該協(xié)議大加贊賞,甚至想用自己的名字命名。協(xié)議未必如特朗普所說,標志著“新中東”黎明的到來,但確實反映了美國在中東影響力的變量與存量。
《亞伯拉罕協(xié)議》是特朗普中東政策的高光時刻,也是對美國一段時期以來戰(zhàn)略收縮態(tài)勢的總結。首先,美國對中東的關注縮小到以色列等有限重點上。以色列是美國的鐵桿盟友,號稱美國在中東“不沉的航空母艦”。支持以色列、支持阿以改善關系,在美國是兩黨共識。特朗普推動阿聯(lián)酋等國與以色列建交,不僅能改善以色列的地區(qū)處境、幫助一年歷經三次大選的以總理內塔尼亞胡,也能提振自己的選情。事實上,該協(xié)議甚至得到了《紐約時報》等自由派媒體和拜登的肯定。同時,通過推動以色列與海灣阿拉伯國家的合作,有助于增強后者對抗伊朗的能力,相當于為對伊朗“極限施壓”的繼續(xù)加碼。相比對以色列和伊朗這一友一敵的重視,美國既未主導敘利亞、也門、利比亞等國的和平進程,也沒有對伊拉克等國的沖突后重建上心。
其次,美國進一步限制了軍事手段的使用。2011年后,美國在中東進入空中干預時代,依賴傷亡可控的空襲進行軍事干預。但在這種干預可能將美國拖入更大規(guī)模沖突時,美國又會克制和后退。2020年1月,美國在伊拉克用無人機打死了伊朗將領蘇萊曼尼,伊朗隨后以導彈襲擊駐伊拉克美軍基地作為報復,雙方走到了直接軍事沖突的邊緣。為了避免與伊朗大打出手,美國主動掩蓋伊朗的襲擊造成多名美軍受傷的事實,沒有搞大規(guī)模軍事報復,也未發(fā)動“外科手術式”空襲。此后,美國在伊拉克的目標多次遭火箭彈襲擊,但美國不僅沒有增兵以保護自身利益,國務卿蓬佩奧還表示如果伊拉克政府無法提供保護,美國就會考慮關閉駐伊拉克大使館。同時,美國宣布駐伊拉克美軍從5200 人縮減至2500 人,似乎不愿在伊拉克與伊朗搞軍事對抗。在遏制伊朗方面,美國正日益將負擔向盟友轉嫁?!秮啿眳f(xié)議》將以色列和阿聯(lián)酋等國更緊密地拉在一起,是美國構建針對伊朗的“中東戰(zhàn)略聯(lián)盟”(又稱“中東小北約”)的最新嘗試。
最后,美國不僅不愿在中東投入資金,反而設法牟利,把錢賺走。歷史上,美國為了推動巴以、阿以和談,曾予以巴勒斯坦和阿拉伯國家大量援助。埃及、約旦在與以色列建交后,就一躍成為接受美援最多的中東國家。此次美國不僅未向阿聯(lián)酋等國承諾經濟好處,反而打算借軍售牟利:美國國務院已批準向阿聯(lián)酋出售F-35 戰(zhàn)機等先進武器,總值高達280 億美元;以色列(目前中東唯一擁有F-35 的國家)為了保持其針對阿拉伯國家的軍事優(yōu)勢,有意向美國購買先進的F-22 戰(zhàn)機,令美國可以兩邊獲利。此外,美國在推動蘇丹與以色列建交時,同意將蘇丹從“支持恐怖主義國家”名單除名,但前提是蘇丹向美國恐怖主義受害者賠償3.35 億美元。從“予”到“取”,意味著美國的中東政策從投入資源、改造現實,變?yōu)榻档湍繕?、利用現實,本質上還是收縮和后撤。
沙特王儲小薩勒曼曾表示,就中東和平進程而言,美國是唯一重要的玩家。阿拉伯國家與以色列的新一輪建交,顯示出即便美國收縮、后撤,它也仍是中東的主導性域外力量。軍事層面,在多次宣稱撤軍后,美國在中東的戰(zhàn)斗力仍舊可觀,駐軍人數甚至可能不降反升。奧巴馬政府末期,美國在中東大約有5.8 萬名軍人。布魯金斯學會的專家估算,到2020年10月這一數字增加到了6 萬,并認為相較于美軍需要完成的任務,其駐軍數量是過多的。[1]Bruce Riedel and Michael E.O' Hanlon,“How to downsize the US presence in the Middle East,” Oct.20,2020,https://www.brookings.edu/blog/order-from-chaos/2020/10/20/how-to-downsize-the-us-presence-in-the-middle-east/.2018年12月,為了抗議特朗普突然宣布從敘利亞撤軍,美國國防部長馬蒂斯憤然辭職。然而,為了保護盟友和防止“伊斯蘭國”死灰復燃,美軍不僅沒有撤出敘利亞,2020年5月還增兵了100 人。憑借其強大的軍事實力,只要美國有意愿或決心,就足以隨時隨地進行強有力干預,這也是以色列、阿聯(lián)酋、巴林希望借《亞伯拉罕協(xié)議》,一定程度上拖住和討好美國的原因。
展望未來,2021年的中東形勢不會平靜。最值得關注也相對有跡可循的線索,可能還是美國中東政策的變與不變。變的一面,是新任美國總統(tǒng)拜登宣布將對特朗普的中東政策進行調整。特朗普時代,美國在中東的政策敵我分明,制裁宿敵伊朗時無所不用其極;力挺盟友以色列、沙特時則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但拜登的中東政策將對敵人更加寬容,對朋友適度嚴厲。他多次公開宣布,美國有意在經過新的談判過后,重返被特朗普撕毀的伊核協(xié)議。此外,拜登還表示將結束災難性的也門戰(zhàn)爭,這意味著美國將減少對沙特在也門軍事行動的情報與武器支持。不變的一面,是美國會繼續(xù)嘗試減少對中東的投入。拜登與特朗普一樣,希望順應民意,結束美國在中東的“無止境戰(zhàn)爭”。拜登也愿意繼續(xù)推動以色列與更多阿拉伯國家建交,因為這既不需要耗費過多資源,也容易做出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