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楓
1969年生于北京,現(xiàn)為北京老舍文學院專業(yè)作家。出版散文集《斑紋》《收藏》《你的身體是個仙境》《聾天使》《巨鯨歌唱》《有如候鳥》,以及童話作品《小翅膀》《星魚》等。曾獲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朱自清文學獎、馮牧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等多個獎項。
《河山》
周曉楓 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9.3
56.00元
作者游歷大江南北,通過文字記錄祖國的地理風貌、民俗人情,記錄自然與歷史,展現(xiàn)我國大好河山的現(xiàn)狀與未來。全書共收錄34篇文章,內容分為山、林、河、海、原、城六部分。作者從興義寫到宜興竹海,從獼猴寫到海鷗,從壩上秋色寫到大理蝴蝶……這是一部與眾不同、既獨特又厚重的散文集。
隼長時間不擺動翅膀,就像無動力風帆那樣任由氣流駕馭。它的影子映在餐桌鑲嵌的大理石的反光面上。桌面耀黑,夾雜細碎的銀粒,有如夜空。仔細看,深湛的黑色里,還吸納著天空隱約的藍。我知道幾十米之外的湖,是更為巨大的鏡面,映照著更為豐富的天際。抬起頭,天開一線,堆疊云層中漸漸打開一條微光的路。坐在千島湖邊的酒店吃早飯,秀色可餐,心神搖曳。在淳安,處處推門就是湖,水景房算標配。
千島湖的早晨比我想象得安靜……神的懺悔室里,贖罪者獲得原諒的那種安靜。尤其沿湖堤散步的時候,一棵樹就像下雨那樣落下鳥鳴。湖邊的皂角、碧桃、合歡、木槿、蠟梅、花石榴,讓我的視覺和嗅覺都有新奇發(fā)現(xiàn),最喜歡桂樹,花影婆娑,散發(fā)那種可以用來釀酒的甜,令人微醺。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行道樹,踩住腳跟一樣踩住蜿蜒的路,直到幽謐的深處。據(jù)說淳安土壤適合種植橘子,道路兩側的山坡點點金色……像是白天星星在那里睡覺的地方。
不過,早晚大異其趣。廣場上,早晨是舞劍和太極,晚上是廣場舞、交際舞和水準參差的卡拉OK,熱鬧喧囂。夜釣者不受干擾,沿著魚竿,鋪開扇骨式的狹長光帶,頂端的魚漂,散發(fā)燈塔一樣的光源,引導上鉤的路。那些魚的體量肯定不小,因為我看到釣者垂下的餌,竟有乒乓球那么大。我想象那些肉紅色皮膜撐開的嘴與頷,在水下一開一合,不過我看不到漣漪。月色下的湖,玻璃窗般清澈,構成神秘的阻隔。
一千多個島,一個湖。
世界上島嶼最多的湖。正常水位情況下,千島湖的面積是杭州西湖的百倍,蓄水量是西湖的千倍。
天空中有無聲的翅膀,有俯視眾生的眼神。有些以為早已滅絕的野鳥,也來到千島湖,展示久違的稀世之美。
除了船上的人聲,這是不說話的湖。與壁立兩側的那種航行不同,千島湖島嶼圍繞,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袖珍的山影層疊。那些盆景式的島嶼,像毛叢茂密的飲水獸。船行,像在植被和水汽都盛大的夢境里。
由于汛期變化,導致水線高低不同,島與湖的接壤處裸露出土質和巖層,看得到樹的筋骨,看得到被根系攥住的泥礫,有些從指縫中流瀉出來。
湖面青闊。漣漪是水的樹枝,魚是枝條上的果實。水下的森林,水下的豐收,就在船底倒置的世界里。
鯨鯉鱗現(xiàn),龍蛇游動。
水深七十到八十米處,古城沉睡。
本名新安江水庫的千島湖,時為建新安江水電站攔新安江下游而成的人工水庫。新安江水電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座自主建立的大型水力發(fā)電站,提供整個華東地區(qū)的電力保障。為了修建這座水庫,古老的賀城和獅城,以及附近上千個村莊,同時被淹沒于1959年的汪洋……
淹在水下。刀具、農(nóng)具、炊具,農(nóng)田、果樹、河流。淹在水下。泛光的陶瓷、繡花的枕巾、雕花的木頭、開花的院落。淹在水下。他們的柴,以及點燃炊煙的火。淹在水下。骨殖、秘密和記憶。
水下死過多少條生命。那一季的花蕾和果實都死了。那一季的雛鳥和幼獸都死了。那一季捍衛(wèi)家門的老狗和倔強的鵝都死了。那一季熱愛自由的野性眼睛都被大水合攏。
水下淹著門楣和城墻,淹著書院、城隍廟、孔廟,淹著祖墳、牌位和家譜。時隔多年,斷壁殘垣猶在,水下的城門不倒。溺水的古城,死成時間的雕塑。
紀念館里有一墻老照片,那些具體而生動的臉,那些當年遷徙的人們。只有數(shù)天的準備時間,他們就要遠離故土。一聲令下,完成行軍式移民。雖說號召“不帶舊家具,多帶新思想”,可是誰舍得那些坐慣了的椅子、睡慣了的床?他們在風中走,在大雨中走,最后被迫舍棄那些壓紅肩膀的財物,只留一雙跋涉山水的鞋。從浙江到江蘇或江西,山路漫長,到處都是從扁擔上卸下來的珍貴家具。就像他們沉在水底的一切。多少視如珍寶的,已棄若敝屣。這些背井離鄉(xiāng)的移民,無論行腳落至何處,都將從貧瘠的地方開墾。犁埋下了,種子埋下了,他們的過去在水下一米一米地沉降,他們的未來在地上一毫米一毫米地生長。
…………
大魚游過,如果你恰巧把耳朵貼俯在船底,就會聽到水下古城的呼吸。
長城、圓明園、頤和園,什么都是哭泣之后的驕傲。我們贊美的美,沒有哪種,不需要辛酸的犧牲。無論是地上的王,還是天上的神仙,有些創(chuàng)造之美,建立于毀滅之上。輕盈的云影,沉重的古城,都沉入湖底……島嶼是不死的靈魂記憶。
彼時彼地,此情此景。從蓄水到發(fā)電,從工業(yè)服務站到旅游景區(qū),從遠走他鄉(xiāng)的遷徙者到流連忘返的觀光客……從新安江水庫變成千島湖,用了半個多世紀,它代謝了它的苦難。但是,不應忘記,饑寒時候我們曾焚琴煮鶴……我們用過他們的柴,以及點燃炊煙的火。
我們日常飲用的農(nóng)夫山泉,其中很大比例,都是灌裝自千島湖的水。它滲透我們的身體,就像記憶滲透靈魂。
天長地久,滄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