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旭，蔡婷婷

(揚州大學 社會發(fā)展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2)

《春江花月夜》是唐代詩人張若虛創(chuàng)作的長篇七言歌行，聞一多贊譽此詩乃“詩中的詩，頂峰中的頂峰”，“在這種詩的面前，一切的贊嘆是饒舌，幾乎是褻瀆”，足見其文學價值之高。晚清詩論家王闿運亦評曰：“孤篇橫絕，竟為大家。”張若虛也正是憑借此詩，在中國古代文學名家中占據(jù)一席之地。今人對該詩的研究可謂汗牛充棟，然大多是從文學、美學、哲學、藝術(shù)等角度進行解讀[1]。劉勰《文心雕龍·物色》云“若乃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肯定了自然景物與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guān)系?！洞航ㄔ乱埂纷鳛橐皇自佄锸闱樵?，其創(chuàng)作有真實的原型，并非虛構(gòu)之作。何坦野、李金坤雖對該詩的創(chuàng)作地點有所推測，但由于沒有準確地結(jié)合歷史地理環(huán)境進行考察，結(jié)論難以令人信服[2]。有鑒于此，筆者擬從歷史地理學角度對該詩進行解讀，不當之處，尚祈方家指正。

一、海西頭：唐代揚州的海潮

《春江花月夜》全詩36句252字，其中12次提到江、3次提到海、2次提到潮。開篇4句即為：“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明月初升時海潮隨之上漲，浮動的月光隨著水波照耀千萬里，描寫的是春季長江入?？诮＝蝗凇⒑Ｌ煲簧淖匀痪坝^。江水自西向東奔流，海水滿月夜在潮汐的作用下自東向西循江口涌入，相互鼓蕩，形成浩渺的江海景觀，給人以平緩開闊之感。分析張若虛所處時代揚州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這種景觀的出現(xiàn)便不難理解。

張若虛的生平事跡，由于史料缺失，無法詳知。僅《舊唐書·賀知章傳》中載：

先是神龍中，知章與越州賀朝、萬齊融，揚州張若虛、邢巨，湖州包融，俱以吳、越之士，文詞俊秀，名揚于上京?！籼搩贾荼躘3]卷190，5035。

神龍(705—707)為武后最后的年號，中宗復位后仍沿用。兗州屬河南道，治瑕丘縣(今山東濟寧兗州區(qū))[3]卷38，1466。兵曹是府一級參軍，在州稱司兵參軍，屬低級武官。張若虛為揚州人，對家鄉(xiāng)的自然風物熟稔，這是我們判定《春江花月夜》是以揚州為創(chuàng)作地的主要依據(jù)之一。他名揚于神龍年間，而此時海潮對于揚州的影響較強，唐人粱肅在《通愛敬陂水門記》中說：“當開元以前，京江岸于揚子，海潮內(nèi)于邗溝，過茱萸灣，北至邵伯堰，湯湯渙渙，無隘滯之患?！盵4]卷519，5274-5275茱萸灣即今揚州灣頭鎮(zhèn)，邵伯堰在今揚州邵伯鎮(zhèn)?！皽珳珳o渙”形容水量之大，而這里的“海潮”并非是指海水，而是受到海水頂托沿河道上循的江水。

歷史時期，隨著長江河口的東移及主泓道向南擺動，海潮對揚州的影響有不斷減弱的趨勢。大約在7500年前，長江入海口在今鎮(zhèn)江、揚州一帶[5]，海水可以直達揚州南部的蜀崗。春秋邗城、戰(zhàn)國楚廣陵城和漢廣陵城均位于蜀崗之上，當是為了防范海潮的侵襲。由于潮水洶涌，還形成了“廣陵濤”的盛景，西漢枚乘《七發(fā)·觀濤》載：“將以八月之望，與諸侯遠方交游兄弟，并往觀濤乎廣陵之曲江。”南北朝時，大潮已有東移的趨勢。劉宋永初年間，“刺史每以秋月出海陵觀濤，與京口對岸，江之壯闊處也”[6]卷14，255。海陵即今泰州，在廣陵之東。根據(jù)歷史地理學家的研究，此時揚州的海岸線大致在今泰興、如皋以南至白浦(屬如皋)以南一線[7]。

隋唐時期，揚州的海潮逐漸由洶涌轉(zhuǎn)向平緩，春秋時代“朔望有奔濤”[8]的潮景已經(jīng)消失不見。隋煬帝詩作中多有描寫揚州海潮者，如《泛龍舟》云：“舳艫千里泛歸舟，言旋舊鎮(zhèn)下?lián)P州。借問揚州在何處？淮南江北海西頭?！盵9]楊廣用淮南、江北、海西頭三個區(qū)位名詞來限定揚州的位置，其中“海西頭”即海潮所能影響的盡頭。又所作同名《春江花月夜》云：“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夜露含花氣，春潭漾月暉。漢水逢游女，湘川值兩妃?！盵10]該詩雖為“宮體詩”，所展現(xiàn)的意境和思想遠不及張詩深遠，但兩詩所詠江、海、春、花、月、夜等物象相同，這也是張詩以揚州為創(chuàng)作地的明證。入唐以后，“海西頭”仍是標識揚州區(qū)位的一種文學意向，很多詩句都以它來指代揚州，如開元初年孟浩然作詩《宿桐廬江寄廣陵舊游》云：“建德非吾土，維揚憶舊游。還將兩行淚，遙寄海西頭?！盵11]卷160，1640許渾《宿水閣》：“野客從來不解愁，等閑乘月海西頭。未知南陌誰家子，夜半吹笙入水樓?！盵11]卷538，6184又蔣渙《登棲霞寺塔》：“瀍澗臨江北，郊原極海西。沙平瓜步出，樹遠綠楊低?！盵11]卷258，2877瓜步即瓜步山(在今南京六合區(qū))，唐代屬揚州六合縣。

詠物抒情詩雖然大多融入作者的個人情感，常運用想象、夸張、擬人、比喻等創(chuàng)作手法，但仍要以現(xiàn)實景觀為依托。關(guān)于揚州的海潮及江海景觀，唐代詩人有相當多的描寫，且與《春江花月夜》相契合處不少。如馬戴《送皇甫協(xié)律淮南從事》“楚檣經(jīng)雨泊，煙月隔潮生”[11]卷556，6509正與“斜月沉沉藏海霧”一句相合；施肩吾《及第后過揚子江》“魚龍互閃爍，黑浪高于天”[11]卷494,5627及盧仝一《揚子津》“風卷魚龍暗楚關(guān)，白波沉卻海門山”[11]卷387，4385正與“魚龍潛躍水成文”一句相合；劉昚虛《暮秋揚子江寄孟浩然》“林山相晚暮，天海空青蒼”[11]卷256，2861正與“江天一色無纖塵”一句相合。由于地處“海西頭”，揚州有時還會遭受海潮之災，如天寶十年(751)“廣陵大風駕海潮，(沈)〔沉〕江口船數(shù)千艘”，又開元十四年(726)秋“潤州大風自東北，海濤沒瓜步”[12]卷36，931。此時的海潮雖失去了“廣陵濤”的氣勢，但在大風的影響下仍能形成災害。

中唐以后，海潮仍可影響揚州(晚唐詩人張祜《瓜洲聞曉角》云：“寒耿稀星照碧霄，月樓吹角夜江遙。五更人起煙霜靜，一曲殘聲遍落潮”；又《題金陵渡》云：“潮落夜江斜月里，兩三星火是瓜洲”[11]卷511,5876、5886)，不過已經(jīng)很微弱。李紳《入揚州郭》詩序云：“潮水舊通揚州郭內(nèi)，大歷已后，潮信不通?！盵11]卷482，5524此時的揚州城離長江有二十余里，詩中所言雖不能代表整個揚州地區(qū)的情況，但城郭不通潮信無疑是海潮影響減弱的體現(xiàn)。自第四紀以后，長江每年都攜帶近四億噸泥沙沉積于河口三角洲地區(qū)，隋唐時期，隨著長江流域中上游的開發(fā)力度加大，下游三角洲也快速發(fā)育。具體到揚州而言，則一方面，江口東進的速度加快?！顿Y治通鑒》光宅元年(684)條引《九域志》載：“揚州東至海陵界九十八里，又自海陵東至海一百七里?！盵13]說明揚州城已離海岸有兩百余里之遠。另一方面，長江江面趨于狹窄。潤、揚之間的江面，舊闊四十里，到了元和年間，已經(jīng)縮短到十八里[8]，縮幅超過一半。在這種情況下，張若虛時代長江下游地區(qū)那種平緩溫和、開闊浩渺的江海景觀也隨之消失了。

本節(jié)簡要梳理了不同時代海潮與揚州的關(guān)系，概而述之，自先秦至隋唐，海潮有由洶涌逐漸轉(zhuǎn)向平緩的趨勢。張若虛生活于唐中前期，此時海潮雖然失去了洶涌的氣勢，但對長江揚州段河道仍有不小的影響，故時人用“海西頭”一詞來形容，且當時潤、揚之間的江面尚比較寬闊。這為《春江花月夜》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自然地理基礎(chǔ)。

二、芳甸、江樹與白沙：唐代揚州江岸的植被和江中沙洲

《春江花月夜》第五、六兩句為：“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痹陴嵲鹿獾恼找拢唤核鷱潖澋亓魈蔬^芳草甸，月光傾瀉在花草樹木上，像朦朧的霰霧一樣，顯得潔白無瑕。芳甸，一般解釋為“開滿花草的郊野”或“遍生花草的原野”，這種理解應該是合理的。皎然《春日又送潘述之揚州》云：“柔風吹楊柳，芳景流郊甸?！盵11]卷818，9298這里“郊甸”成了一個專有詞匯。不過針對“江流轉(zhuǎn)繞”這一動態(tài)場景，我們還可以有更深一層次的認識。這里的“芳”可作修飾詞解，用來修飾“甸”，形容花草的顏色、氣味等。關(guān)于暮春時節(jié)揚州的花草景色，相關(guān)詩句不勝枚舉，如韋應物《酬柳郎中春日歸揚州南郭見別之作》云：“廣陵三月花正開，花里逢君醉一回。南北相過殊不遠，暮潮從去早潮來?！盵11]卷190，1949詩句中提到“暮潮”與“早潮”，故“花正開”很可能是描寫江岸之景。那么“甸”又作何解呢？

劉希夷《江南曲(五)》云：

艤舟乘潮去，風帆振早涼。潮平見楚甸，天際望維揚。洄溯經(jīng)千里，煙波接兩鄉(xiāng)。云明江嶼出，日照海流長。此中逢歲晏，浦樹落花芳[11]卷82，882。

劉希夷(651—678？)為高宗上元二年(675)進士，生活時間比張若虛要早約二三十年。該詩所描寫的雖是清晨揚州的江岸，但景色與張詩頗多相似，詩中提到的“楚甸”和“花芳”正合“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之語，作者待到潮水退去之后才看到“楚甸”，可見“甸”在潮漲時會沒入江中，而《春江花月夜》描寫的正是潮漲時的情景。所以我們認為，所謂“芳甸”，是指江岸邊長滿花草的沙洲或灘地，它們面積不大，很多是潮漲而沒，潮落而出。南朝謝朓《又晚登三山望京邑》云：“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盵14]卷27，586此處“芳甸”與“春洲”相對，可證“甸”與長江中的沙洲相同。李白《寄淮南友人》云：“紅顏悲舊國，青歲歇芳洲?！盵11]卷172，1773淮南指代揚州，“芳洲”應即“芳甸”之意。又初唐詩人宋之問《郡宅中齋》中有“郡宅枕層嶺，春湖繞芳甸”[11]卷53，658之句，“芳甸”被湖水所環(huán)繞，顯指湖中之島或沙洲。

劉希夷《江南曲》其他篇目又云：

暮宿南洲草，晨行北岸林?！G唱潮初落，江花露未晞。春洲驚翡翠，朱服弄芳菲。……暮春三月晴，維揚吳楚城。城臨大江汜，回映洞浦清。晴云曲金閣，珠樓碧煙里。月明芳樹群鳥飛，風過長林雜花起。可憐離別誰家子，于此一至情何已[11]卷82，882。

作者在詩句中巧妙地運用了草、花、林等常見景物來寄托憂思，尾句“可憐離別誰家子，于此一至情何已”與《春江花月夜》中“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的意境相似。所述南洲草、北岸林、江花、長林、雜花等景物與“月照花林皆似霰”“落月?lián)u情滿江樹”等句相合，“草”“花”之景象前已敘述，這里再就“江樹”論述一二。唐代描寫揚州江樹的詩文非常多，如孟浩然《廣陵別薛八》云：“檣出江中樹，波連海上山。風帆明日院，何處更追攀。”[11]卷160，1646李紳《宿揚州》云：“江橫渡闊煙波晚，潮過金陵落葉秋。嘹唳塞鴻經(jīng)楚澤，淺深紅樹見揚州?！盵11]卷481，5507這種江樹實際上就是楓樹，秋季時樹葉變紅，故有“深淺紅樹”之說。孟浩然《渡揚子津》云：“林開揚子驛，山出潤州城。海盡邊陰靜，江寒朔吹生。更聞楓葉下，淅瀝度秋聲?！盵11]卷160，1657作者乘船穿過樹林才能看見揚子驛，可見江岸楓樹生長得相當茂密。又蔣渙《途次維揚望京口寄白下諸公》：“晚帆低荻葉，寒日下楓林?！盵11]卷258，2877荻即荻草，是一種水生植物，故詩句中的楓林應生長于江岸邊。

《春江花月夜》第七、八句為：“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白色的沙渚與月光、霜霧融為一體，使人難以辨識。白沙，有學者認為是湖南長沙的白沙井所在地，也有人認為是浙江富春江上的沙洲，都缺乏過硬的證據(jù)。汀，即為沙洲，隋代詩人陰鏗《廣陵岸送北使詩》中有“汀洲浪已息，邗江路不紆”[14]卷30，622之語，而“白沙”其實就是江沙，因其色白而稱白沙。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載：“唐、宋以來，(揚州)濱江洲渚日增，江流日狹?！盵15]所言大致不誤。時人詩句也常見對沙洲的描寫，如劉長卿《奉送從兄罷官之淮南》云：“萬艘江縣郭，一樹海人家。揮袂看朱紱，揚帆指白沙?！盵11]卷149，1545劉禹錫《晚步揚子游南塘望沙尾》云：“郊外綠楊陰，江中沙嶼明。”[11]卷355，4004李涉《潤州聽暮角》云：“驚起暮天沙上雁，海門斜去兩三行?！盵11]卷477，5467又李白《題瓜州新河餞族叔舍人賁》云：“海水落斗門，潮平見沙汭。”[11]卷184，1880

這些沙洲中，面積最大的當屬瓜洲。李紳《宿瓜洲》云：“沖浦回風翻宿浪，照沙低月斂殘潮?！盵11]卷482，5523由于瓜洲面積太大，導致過江舟船不得不繞行，甚至有擱淺之患。史載時潤州“北距瓜洲沙尾，迂回六十里，舟多敗溺”[12]卷128,4470，為此齊浣在瓜洲“開伊婁河二十五里，渡揚子，立埭，歲利百億，舟不漂溺”[12]卷41，1057。唐中葉，瓜洲與北岸相連，其行政所屬也由潤州變更為揚州[3]卷129，3607。瓜洲之外，又有白沙洲。此洲在南北朝時已經(jīng)成陸，南齊曾在洲上設(shè)置軍寨[6]卷57，987。顧況《送大理張卿》云：“春色依依傷解攜，月卿今夜宿隋堤。白沙洲上江蘺長，綠樹村邊謝豹啼。”[11]卷266，2948又竇常于寶歷元年(825)以“寢疾告終于廣陵之白沙別業(yè)”[4]卷761，7908-7909。

瓜洲和白沙洲只是當時潤、揚之間長江河道中眾多沙洲的代表，施和金教授根據(jù)宋及宋以后的方志，推測唐宋時期這一帶至少有雞距、烏沙、楊林、木瓜、開沙、藤料等十多個沙洲[16]。張若虛所看到的“汀上白沙”究竟是哪個沙洲，今已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些數(shù)量眾多的沙洲為《春江花月夜》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原型和素材。

三、青楓浦、碣石及瀟湘：唐代揚州的近海及長江航運

《春江花月夜》從第九句開始轉(zhuǎn)入抒情，作者將自己視作游子、思婦之外的第三人，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理解他們纏綿悱惻的離別相思之情。第十八句中出現(xiàn)地名“青楓浦”，有學者認為是指今上海青浦區(qū)和楓涇古鎮(zhèn)一帶，但青浦縣在嘉靖二十一年(1542)才從華亭縣和上海縣分出[17]，而楓涇鎮(zhèn)原名白牛鎮(zhèn)，到明代才改名[18]，故此說不實。還有學者認為是指今湖南瀏陽市的雙楓浦，不過單從字形和字音上就無法說得通。所謂“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是說思婦想到愛人一去不返，如白云飄過無痕，進而感到無限的憂愁和思念。此句的主語是思婦，故青楓浦應該在揚州。那么有沒有文獻可以證明此推測呢？答案是肯定的。孫逖《揚子江樓》：“驛道青楓外，人煙綠嶼間。晚來潮正滿，數(shù)處落帆還?！盵11]卷118，1193又李益《揚州萬里送客》：“青楓江畔白蘋洲，楚客傷離不待秋?！盵11]卷283，3221說明揚州確有青楓這一地名。前面講到，揚州江岸有很多楓樹，這些楓樹在秋天為紅色，春夏則為青綠色，故頗疑青楓浦是因楓樹而得名。“浦”為水道之意，這里應理解為入江的通道，祖詠《泊揚子津》云：“才入維揚郡，鄉(xiāng)關(guān)此路遙。林藏初過雨，風退欲歸潮。江火明沙岸，云山礙浦橋?！盵11]卷131，1335可見揚子津有一條通往長江的水道。從“驛道青楓外”之句看，青楓浦上應該設(shè)有驛站，為一處交通節(jié)點，游子從此處出發(fā)外出經(jīng)商，久之而成為思婦寄托相思的地理標識。

第三十五、三十六句為：“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一般認為，這里的碣石和瀟湘并非實指，代指天南地北。然而盛唐時期的疆域，東及大海，西到咸海，北達貝加爾湖，東北至黑龍江以北、外興安嶺一帶，南及南海，大大超過碣石和瀟湘所涵蓋的地理范疇，所以“天南地北”之說較為勉強。該句后接“不知乘月幾人歸”一句，所以是說游子到過碣石、瀟湘，即詩文中的“扁舟子”。碣石之所以有名是因為秦皇、漢武等幾位皇帝曾巡行至此，漢末權(quán)臣曹操又留下了“東臨碣石，以觀滄?！边@樣的名句?！稜栄拧め屆罚骸绊偈撸偃欢⒃诤Ｅ砸病！庇帧墩f文解字》：“碣，特立之石也，東海有碣石山。”故碣石往往與海岸聯(lián)系在一起(碣石的具體位置，未有定論，但大致可以確定在渤海灣一帶)[19]。瀟湘的指代比較明確，即湖南的瀟水和湘江，湘江流到永州零陵區(qū)西合瀟水。

唐代揚州的水陸交通非常發(fā)達，史稱“淮海奧區(qū)，一方都會，兼水陸漕挽之利”[20]，因此外出經(jīng)商的人相當多，如維揚有名萬貞者，“大商也，多在于外，運易財寶，以為商”[21]卷345，2735，故《春江花月夜》中思婦所思念的游子為商人的可能性最大。問題是張若虛在眾多的經(jīng)商地點中為何要選擇碣石和瀟湘呢？我們認為，這兩地均是揚州商人主要的經(jīng)商目的地，分別代表了揚州近海和長江兩條重要交通航路的目的地。

首先看近海航運。根據(jù)樊文禮先生的研究，唐代中國近海區(qū)域，有一條貫通登州、海州、楚州、揚州、杭州、明州、廣州等港口的航線[22]。這條航線可以分為三段：北段的環(huán)渤海航線，外通新羅、日本等地；中段由膠州灣到長江口；南段由長江口至廣州，外延伸到交州。揚州毫無疑問是連接中段航線和南段航線的節(jié)點，從此出發(fā)，南可下明州、建州、廣州等地。王昌齡《別陶副使歸南海》云：“南越歸人夢海樓，廣陵新月海亭秋?！盵11]卷143，1450南越即指廣州。又楊曄《膳夫經(jīng)手錄·茶》載：“建州大團，狀類紫筍……唯廣陵、山陽兩地人好尚之，不知其所以然也?！盵23]建州即今福建建甌市，證明揚州與福建間存在海運茶葉貿(mào)易。

從揚州向北則可達楚州、海州、密州、登州、萊州等地。杜甫《后出塞》云：“云帆轉(zhuǎn)遼海，粳稻來東吳。”[11]卷18，185說明今江浙地區(qū)與遼東間的近海航運很通暢。又《云溪友議》記：“登州賈者馬行余，轉(zhuǎn)海擬取昆山路，適桐廬時，適西風而吹到新羅國?！盵24]桐廬在今浙江富春江中游，通過杭州灣出海。所謂“昆山路”應該是登州至江浙地區(qū)的近海航線。唐代時大運河北過長江到達楚州后即折向西北，至洛陽后再折向東北通往涿郡。由于運河不流經(jīng)山東，且最遠處不及遼寧，故這些地區(qū)的糧食、商貨轉(zhuǎn)輸很多要依靠海運。如武則天時，為牽制奚與契丹，在營州州治柳城(今遼寧朝陽)駐扎重兵，其軍需均依仗海運，而開元十四年七月“滄州大風，海運船沒者十一二，失平盧軍糧五千余石，舟人皆死”[3]卷37，1358，這些糧食大部分都是從江淮地區(qū)轉(zhuǎn)輸?shù)?。又日本僧人圓仁在密州諸城縣界大朱山駐馬浦，“遇新羅人陳忠船，載炭欲往楚州”，圓仁欲搭乘此船，最后以“船腳價絹五匹”成交[25]，可見貨運海船也常常搭載散客。唐中前期，潮信尚能直達城內(nèi)，故揚州仍是重要的海港城市。雖然目前尚未見揚州與山東、遼寧等地存在近海航運貿(mào)易的史料，但從以上間接材料來看，自揚州始發(fā)或轉(zhuǎn)運北上的海船應不在少數(shù)。

再看長江航運。權(quán)德輿《杜公淮南遺愛碑》載：“(揚州)控荊衡以沿泛，通夷越之貨賄，四會五達?！盵4]卷496，5055荊衡大致指今兩湖地區(qū)。瀟、湘是長江南岸的主要支流，從行政區(qū)劃的角度看，泛指今湖南地區(qū)。唐代時，揚州與此地區(qū)的水運交通相當便利，鄭谷《淮上與友人別》云：“揚子江頭楊柳春，楊花愁殺渡江人。數(shù)聲風笛旗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11]卷675，7793作者與友人在揚州分別，一沿運河北上入關(guān)中，一溯江而上西行前往湖南。又《太平廣記》引《續(xù)幽怪錄》載：“尼妙寂，姓葉氏，江州潯陽人也。初嫁任華，潯陽之賈也。父升，與華往復長沙、廣陵間?！盵21]卷128，906葉升與任華就是在長沙與揚州兩地之間經(jīng)商的商人。

而描寫揚州與湖南之間商業(yè)聯(lián)系的詩句也非常多，如朱放《楊子津送人》云：“今朝楊子津，忽見五溪人。老病無余事，丹砂乞五斤?！盵11]卷315，3541五溪在今湖南西部的懷化、邵陽一帶，歷史時期是丹砂的主要產(chǎn)地，朱放在揚州揚子津見到的“五溪人”應是從事丹砂貿(mào)易的商人。又《太平廣記》之《江淮市人桃核》載：“水部員外郎杜涉，嘗見江淮市人，桃核扇量米，止容一升，言于九嶷山溪中得?！盵21]卷405，3270九嶷山在今湖南南部永州一帶，屬湘江流域?！笆腥恕敝杂刑液松?，顯然是因為他曾到九嶷山地區(qū)做過生意。與揚州僅一江之隔的金陵，也有不少商人前往湖南經(jīng)商，張籍《賈客樂》云：“金陵向西賈客多，船中生長樂風波?！锝踉滦尚烧Z，孤帆夜發(fā)湘(瀟)渚?！r(nóng)夫稅多長辛苦，棄業(yè)長為販賣翁?！盵11]卷21，271除了文獻記載外，很多考古材料也能證明揚州與湖南間存在緊密的商業(yè)聯(lián)系。揚州是國內(nèi)出土長沙窯器物和標本最多的城市，其數(shù)量超過了地域鄰近的壽州窯、宜興澗眾窯和越窯產(chǎn)品[26]。

由于棄農(nóng)外出經(jīng)商的人非常多，故出現(xiàn)了一些描寫商人婦思念丈夫的詩句。如李白《長干行(二首)》云：

妾發(fā)初覆額，折花門前劇?！娱L干里，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尚不開。十六君遠行，瞿塘滟預堆?！缤硐氯?，預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憶妾深閨里，煙塵不曾識。嫁與長干人，沙頭候風色。五月南風興，思君下巴陵。八月西風起，想君發(fā)揚子。去來悲如何，見少離別多。湘潭幾日到，妾夢越風波。昨夜狂風度，吹折江頭樹。渺渺暗無邊，行人在何處？好乘浮云驄，佳期蘭渚東。鴛鴦綠浦上，翡翠錦屏中。自憐十五余，顏色桃花紅。那作商人婦，愁水復愁風[11]卷163，1697。

據(jù)《景定建康志》卷16《坊里》載，長干里在江寧城內(nèi)，故該詩應是以金陵的“商人婦”為創(chuàng)作原型。揚州與金陵同為長江下游重要的商業(yè)城市，人群構(gòu)成與經(jīng)商風氣有很大的相似性，故“長干商人婦”應該也不在少數(shù)，這也是為何《長干行》中的“商人婦”與《春江花月夜》中的“思婦”形象如出一轍的原因。詩文中提到的“瞿塘”“巴陵”即三峽地區(qū)，唐代宗時劉晏在揚州造船，“調(diào)巴、蜀、襄、漢麻枲竹筱為绹挽舟”[12]卷53，1368，可見長江下游地區(qū)的經(jīng)濟腹地已經(jīng)遠及巴蜀地區(qū)，而“湘潭”則是這條航線上的重要經(jīng)商地。

總之，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提到的碣石、瀟湘并非虛指，而是以揚州近海貿(mào)易和長江水運的繁盛為現(xiàn)實基礎(chǔ)的。時人說“江都俗好商賈，不事農(nóng)?！盵3]卷59，2332，這些商人外出經(jīng)商的商路不出運河、長江和海洋三條線，作為揚州人的張若虛對這種情況自然相當了解，故在詩句中有所體現(xiàn)。

小 結(jié)

《春江花月夜》以其美妙的場景、華麗的辭藻和絕美的意象，成為中國古代詩文中的名篇，但是若要真正理解該詩的意境，一定要將其放回到“歷史現(xiàn)場”去考察。對于此類借景抒情詩，尤其需要將環(huán)境與詩句的關(guān)系置于特定的時間和空間框架中去思考和解釋。其實不單是《春江花月夜》，任何文學作品，無論其外在的形式如何變化、排比如何工整、用典如何精當、思想如何深邃，都不可能完全是虛構(gòu)、想象和藝術(shù)化的，而是感知、選擇和表達的結(jié)果，作者所處的環(huán)境、生活的經(jīng)歷、接觸的文友等都會影響其創(chuàng)作。

本文主要從歷史自然地理和歷史交通地理兩個層面解讀了《春江花月夜》。唐中前期，潮信對于揚州的影響仍然較強，故才會出現(xiàn)海潮連江、潮月共生的場景。潤、揚之間長江河道中分布著數(shù)量眾多的沙洲，春季江岸及沙洲上生長著茂盛的花草樹木，這些物象為“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汀上白沙看不見”等優(yōu)美詩句提供了素材。詩中提到的碣石、瀟湘并非虛指，而是當時揚州商人外出經(jīng)商的主要目的地，也是揚州襟江、控海交通區(qū)位優(yōu)勢的體現(xiàn)。由于大量居民到外地從事商業(yè)活動，故催生出“商人婦”這一群體。在揚州，游子多從“青楓浦”出發(fā)經(jīng)商，久之其成為思婦寄托相思的地理標識。唐人李肇說：“東南郡邑，無不通水，故天下貨利，舟楫居多?！瓝P子、錢塘二江者，則乘兩潮發(fā)棹，舟船之盛，盡于江西。編蒲為帆，大者或數(shù)十幅，自白沙溯流而上，常待東北風，謂之潮信?！盵27]所言主旨雖是內(nèi)河航運，但“潮信”“白沙”正是《春江花月夜》中的重要物象，故在一定程度上能夠概括本文的主要論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