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晚林 呂媛媛
諸葛孔明在中國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儒者形象——賢相。自宋代以來,作為賢相的孔明充斥于平話、戲劇、小說等通俗文學(xué)中,且作為其中的主要人物。就以毛宗崗本《三國演義》為例,總共百二十回目,有孔明的回目就有六十九回(第三十七回—第一百五回)??梢姡酌魇恰度龂萘x》的絕對主角。我們知道,宋元以降,中國思想界乃是理學(xué)的天下,《三國演義》的作者羅貫中,作為元末明初的人,自然深受其影響,名其書曰《三國演義》,則此書的重點不在“三國”,而在“演義”,即通過三國人物主要是孔明之形象來“演繹”理學(xué)之大義。為什么孔明可以作為儒者形象去“演繹”理學(xué)之大義呢?這與宋儒對孔明進行儒者形象的理學(xué)建構(gòu)是分不開的。也就是說,宋儒對孔明儒者形象的理學(xué)建構(gòu)逐漸被知識分子接受,而這些知識分子再把這種建構(gòu)以通俗文學(xué)的形式普及于俗眾之中,從而不但使孔明賢相之形象深入人心,也宣揚了理學(xué)之大義。因此,研究宋儒對孔明儒者形象的理學(xué)建構(gòu)是非常有意義的。本文擬解決三個問題:其一,為什么要對孔明進行儒者形象的理學(xué)建構(gòu);其二,宋儒對孔明進行儒者形象的理學(xué)建構(gòu)的基本理念與過程;其三,略論對孔明進行儒者形象的理學(xué)建構(gòu)之影響與意義。
理學(xué),發(fā)軔于周濂溪,光大于二程,再通過二程弟子及再傳弟子的弘揚,在南北宋之交遂為顯學(xué)。爾后,即有成熟的理學(xué)著作問世,如朱子于乾道四年(1168)編成《二程遺書》,他曾叮囑校對者許順之曰:“此是四海九州千年萬歲文字,非一己之私也。”(1)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2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748頁??梢娖溆眯闹厍艺\也。不唯此,宋儒還把這種重且誠之用心與理學(xué)之義理貫諸史學(xué)。與二程同時,且年歲長二程十余歲的司馬光,其著《資治通鑒》時,理學(xué)正處于走向成熟的階段,影響尚不大,故溫公此書“事雖備而立義少”(2)胡寅:《讀史管見·舊序》,岳麓書社,2011年,第1頁,第3頁。,從而招致理學(xué)家的批評。二程雖然沒有專門著史,但對史學(xué)發(fā)表過不少議論,如程伊川曰:“凡讀史,不徒要記事跡,須要識治亂安危興廢存亡之理。”(3)程顥、程頤:《二程集》,中華書局,2004年,第232頁。受其影響,二程后學(xué)在著史的時候即把理學(xué)貫諸其中,以求“弘綱大義,日月著明”(4)胡寅:《讀史管見·舊序》,岳麓書社,2011年,第1頁,第3頁。。胡安國的《春秋傳》、胡寅的《讀史管見》、朱子的《資治通鑒綱目》等,俱是這類史學(xué)名著。把理學(xué)大義貫諸史學(xué)并非空發(fā)議論,而是在史實中見理、人格中見義,這就需要對歷史事件與人物進行重新詮釋。朱子曰:
漢祖、唐宗用心行事之合理者,鐵中之金也。曹操、劉裕之徒,則鐵而已矣。夫金中之金乃天命之固然,非由外鑠,淘擇不凈,猶有可憾。(5)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2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591頁。
史學(xué),就是要把事與理分開,猶如須把鐵與金分開一樣。事是史學(xué)之鐵,是一時之功業(yè),而理才是史學(xué)之金,乃萬古之正道。一時之功業(yè)或有成敗,但萬古之正道不容厚誣。若金鐵不分,甚至淘擇不凈,這種史學(xué)無疑是不合格的。
在眾多歷史人物中,孔明無疑是宋儒用心最重、最誠的詮釋對象??酌髦阅艹蔀檫@樣一個對象,當(dāng)然是因為他自身有很好的俗眾基礎(chǔ)?!度龂尽繁緜饕断尻栍洝罚骸傲脸跬?,所在各求為立廟,朝議以禮秩不聽,百姓遂因時節(jié)私祭之于道陌上。”(6)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諸葛亮傳》,中華書局,2006年,第554頁,第543頁,第554頁??酌鬟@種受俗眾擁戴景仰的情形,至宋代猶且如此。北宋詩人鄒浩有詩云:“一自英雄三顧后,至今車馬不曾休?!?7)鄒浩:《謁武侯道中》,王端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下,齊魯書社,1997年,第943頁。這一詩句反映了后人瞻仰孔明故跡遺址的盛況。如何把這樣一個具有廣泛俗眾基礎(chǔ)之歷史人物貫諸理學(xué)大義,羽翼正道,引導(dǎo)風(fēng)化,這正是宋儒所關(guān)心的問題。
歷史上真實的孔明,其人格氣質(zhì)與宋代以后俗眾眼里作為儒者形象的孔明是不一樣的?!度龂尽繁緜髡f他“躬耕隴畝,好為《梁父吟》。身長八尺,每自比于管仲、樂毅,時人莫之許也。惟博陵崔州平、潁川徐庶元直與亮友善,謂為信然”(8)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諸葛亮傳》,中華書局,2006年,第554頁,第543頁,第554頁。。這段話或可透露孔明之人格氣質(zhì):躬耕于隆中的逸士,好為《梁父吟》,且每每以管、樂自況。《梁父吟》又稱《梁甫吟》,乃樂府古題,文人多借此創(chuàng)作吟唱。明人張溥編《漢魏六朝百三家集》之《諸葛亮集》中,錄有《梁甫吟》一首。不過,他在“題詞”中已表示懷疑,“諸葛《梁甫吟》,古今諷誦。然遙望蕩陰,懷齊三士,此不過好勇輕死者流,何關(guān)管、樂?”(9)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卷三十二,《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1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520a頁。后來,清人何焯與王縈緒亦都表示懷疑,認為《諸葛亮集》中的那首《梁甫吟》“氣味平俗”(10)王端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上,齊魯書社,1997年,第631頁、第648頁。,而后人卻津津樂道,以為是孔明的作品,這是不對的。因此,今《諸葛亮集》所傳的《梁甫吟》應(yīng)該是偽作?!读焊σ鳌分诳酌?,無論是吟唱已有的作品,還是自家新創(chuàng),都應(yīng)該與管、樂有關(guān),以自喻其志,而今本之《梁甫吟》確實看不出這種關(guān)聯(lián)。又,“亮少有逸群之才,英霸之器,身長八尺,容貌甚偉,時人異焉”(11)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諸葛亮傳》,中華書局,2006年,第554頁,第543頁,第554頁。。從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出,孔明的這種吟唱、自況有一種飄逸、自信、英霸的縱橫家之氣。作為一個隆中的隱者,其才、學(xué)、識自然得不到外人的認可,但作為故交的崔州平、徐庶卻深信不疑。又,《三國志》本傳引《魏略》云:“亮在荊州,以建安初與潁川石廣元、徐元直、汝南孟公威等俱游學(xué),三人務(wù)于精熟,而亮獨觀其大略。每晨夜從容,常抱膝長嘯?!?12)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諸葛亮傳》,中華書局,2006年,第543頁,第543頁?!熬臁睘楹我??《三國志·董和傳》載孔明自言曰:“昔初交州平,屢聞得失,后交元直,勤見啟誨。”(13)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董和傳》,中華書局,2006年,第583頁。蓋孔明與崔州平、徐庶等人游學(xué),然崔州平、徐庶等人能精熟儒學(xué)義理,乃至體之于行動中;而孔明對純粹之義理并無興趣,唯觀其大略,故其志不在個人修行,而在建功立業(yè),所以他譏笑孟公威“中國饒士大夫,遨游何必故鄉(xiāng)邪!”(14)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諸葛亮傳》,中華書局,2006年,第543頁,第543頁。
綜上所述,孔明與崔州平、徐庶、石廣元、孟公威俱為當(dāng)世名士,俱有儒學(xué)涵養(yǎng),但孔明與后四者又有不同。他在儒學(xué)涵養(yǎng)之外,還有英霸之氣、縱橫家氣,對天下大事比較感興趣,且能透悟大勢。甫見劉備,孔明即拿出《隆中對》,不但文氣縱橫捭闔,且天下大勢成竹在胸,絕非一時之興會語,定為多年觀察磨礪之結(jié)果??梢?,孔明雖有所學(xué),但其志不在學(xué)以勵行,而在縱橫家之建功立業(yè)。不過,從“每晨夜從容,常抱膝長嘯”來看,孔明雖具縱橫家之氣,但自有一種飄逸清新之質(zhì)在,故并非像張儀、蘇秦那樣的縱橫家,有庸俗之氣??傊?,在孔明身上體現(xiàn)著儒者、隱士及縱橫家的氣質(zhì),但前兩者是隱性的存在,后者則是顯性的存在,故“每自比于管仲、樂毅”,良有以也。這種綜合儒、道、縱橫諸家的人格氣質(zhì),使得朱子曰:“孔明本不知學(xué),全是駁雜了?!?15)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第3235頁,第3236頁,第3210頁,第3235頁,第631頁?!爸T葛孔明天資甚美,氣象宏大。但所學(xué)不盡純正,故亦不能盡善?!?16)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第3235頁,第3236頁,第3210頁,第3235頁,第631頁。孔明不以孔、孟之道自勵,而以管、樂之學(xué)自況,則謂之駁雜,不亦宜乎?
那么,宋儒是如何看待管、樂的呢?朱子曰:“管仲全是功利心,不好?!?17)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第3235頁,第3236頁,第3210頁,第3235頁,第631頁。又曰:“如管仲之功,伊、呂以下誰能及之?但其心乃利欲之心,跡乃利欲之跡,是以圣人雖稱其功,而孟子、董子皆秉法義以裁之,不少假借?!?18)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2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590-1591頁。既然孔明以管、樂自況,自然亦不過是功利心之霸者?!顿Y治通鑒后編》載:
冬十月壬寅,詔講筵,權(quán)罷講《禮記》。是日,帝留安石坐,曰:“且欲得卿議論?!币蜓裕骸疤铺诒氐梦簭?,劉備必得諸葛亮,然后可以有為?!卑彩唬骸氨菹抡\能為堯舜,則必有皋、夔、稷、契;誠能為高宗,則必有傅說。彼二子者,何足道哉?”(19)徐乾學(xué):《資治通鑒后編》卷七十六,《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4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30c頁。
這說明,孔明這種英霸形象并不被王安石所認可,因其不合圣王賢相之道也。朱子也認為:“忠武侯天資高,所為一出于公。若其規(guī)模,并寫《申子》之類,則其學(xué)只是伯?!?20)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第3235頁,第3236頁,第3210頁,第3235頁,第631頁。伯者,霸也。霸者的特征是什么呢?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孟子·公孫丑上》)朱子釋之曰:“假仁者本無是心,而借其事以為功者也?!?21)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86頁。也就是說,霸者根本沒有仁義。不過,蘇軾認為,“取之以仁義,守之以仁義者,周也;取之以詐力,守之以詐力者,秦也;以秦之所以取取之,以周之所以守守之者,漢也;仁義詐力雜用以取天下者,此孔明之所以失也?!酌髦岩詣僦?,獨以其區(qū)區(qū)之忠信,有以激天下之心耳”(22)蘇軾:《東坡全集》卷四十三,《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0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01d頁。。這也就是說,孔明雖有霸者之詐力,但因其自身具有飄逸清新之質(zhì),儒者與隱士作為底蘊時有作用,故不是純依詐力,故尚有仁義與忠信,但孔明之仁義與忠信又不是由存養(yǎng)心性而來,所謂“后漢人之名節(jié),成于風(fēng)俗,未必自得也”(23)程顥、程頤:《二程集》,中華書局,2004年,第4頁,第5頁。。也就是說,孔明之仁義與忠信只是資質(zhì)好,在聞見察識中得來,非存養(yǎng)之功也。程明道曰:“若不能存養(yǎng),只是說話?!?24)程顥、程頤:《二程集》,中華書局,2004年,第4頁,第5頁。即這種仁義忠信俱是擬議地如此而已,尚沒有來自生命的內(nèi)在動力。誠如朱子所言:“今人只隨資稟去做。管仲資稟極高,故見得天下利害都明白,所以做得許多事?!皇亲宰约倚牡亓x理中流出?!?25)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第3235頁,第3236頁,第3210頁,第3235頁,第631頁。不是從自家心地義理中流出,就是不能仁守,自然也就不能盡道。不能仁守以至于盡道之高明與博厚,盡管天生資質(zhì)好,亦是器小,須濟之以學(xué)以博厚其仁,高明其道。朱子門弟子問:“‘管仲之器小哉!’器,莫只是以資質(zhì)言之否?”朱子答曰:“然。”又問:“若以學(xué)問充滿之,則小須可大?”朱子曰:“固是。”(26)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第629頁,第2637頁,第3207頁。這層意思,也同樣可以用于孔明。張南軒《漢丞相諸葛忠武侯傳》云:
予既作侯傳以示新安朱元晦,元晦以予不當(dāng)不載以管、樂自許事,謂侯為后主寫《申》《韓》《管子》《六韜》之書,及勸昭烈取荊、益以成霸業(yè),可見其所學(xué)未免乎駁雜。其說亦美矣,而予意有未盡者。侯之所不足者,學(xué)也。予固謂使侯得游于洙、泗之門,講學(xué)以終之,則所至又非予所知,不無深意矣。(27)王端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上,齊魯書社,1997年,第53頁。
這也就是說,若不從以管、樂自況觀孔明,則不能真知其人格氣質(zhì)與學(xué)之駁雜也。
論述至此,歷史上的真實孔明,其人格氣質(zhì)兼具儒者、隱士、縱橫家于一身,這樣的孔明自有其資質(zhì)之美。但因其學(xué)有未至,雖可吸引俗眾之觀賞,但之于俗眾并無教化意義,因為資質(zhì)訴諸天,而學(xué)行卻在乎人。若要使孔明的人格氣質(zhì)對俗眾具有教化意義,必須將其形象納入理學(xué)的觀念下進行重新建構(gòu),這正是二程以后的宋代儒者的工作。
宋儒對孔明形象進行理學(xué)建構(gòu)的過程是這樣的:給予蜀漢政權(quán)以正統(tǒng)性,從而為孔明的儒者形象進行價值奠基,因為儒者首先得“立天下之正位”,然后才能“行天下之大道”。這大道就是“仁守盡道”“居敬行簡”“復(fù)興禮樂”。四者構(gòu)成了孔明儒者形象的基本內(nèi)涵,且一以貫之,從而克服了孔明之學(xué)的駁雜性,一個純正的儒者形象因之確立。
自趙宋以來,三國之間的故事,成為宋儒特別關(guān)注的討論對象。之所以有這種特別的關(guān)注與討論,乃因為“正統(tǒng)”問題為宋儒所特別重視。魏、蜀、吳三足鼎立,到底孰為正統(tǒng)而可紹兩漢?這成為學(xué)人深究的一個問題。自北宋中期以來,學(xué)人圍繞“正統(tǒng)”問題展開了激烈的論辯,這不但關(guān)涉如何看待中國歷史上的朝代更迭問題,更關(guān)涉儒家的政治哲學(xué)與理念問題。(28)關(guān)于這個問題,筆者有專文《北宋中期的正統(tǒng)論之辯及其牽涉到的儒家政治哲學(xué)問題》,載《孔學(xué)堂季刊》2021年夏季號。但司馬光著《資治通鑒》,并沒有正閏之分,他說:“正閏之際,非所敢知,但據(jù)其功業(yè)之實而言之?!什坏貌蝗∥?、宋、齊、梁、陳、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年號,以紀(jì)諸國之事,非尊此而卑彼,有正閏之辨也。”(29)司馬光:《通鑒(論正閏)》,饒宗頤:《中國史學(xué)上之正統(tǒng)論》,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年,第212-213頁。溫公不分正閏,使儒家政治哲學(xué)之大義不得出,招致了后世大儒朱子的強烈不滿。于是,他特地編撰了《資治通鑒綱目》。關(guān)于此書之目的,《朱子語類》記載了朱子與門人的對話:“問《綱目》主意。曰:‘主在正統(tǒng)?!?30)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第629頁,第2637頁,第3207頁。具體到魏、蜀、吳三國之中,宋代儒者一反之前以魏為正統(tǒng)而紹漢之成說,而認為蜀才是正統(tǒng),并無不諷刺地說:“溫公謂魏為正統(tǒng)。使當(dāng)三國時,便去仕魏矣?!?31)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第629頁,第2637頁,第3207頁。
朱子在《通鑒綱目》一書中強調(diào)正統(tǒng)之于撰史的重要性,因為撰史不只是告知讀者歷史陳跡,更要教化讀者,焉能沒有“正”的觀念?具體到三國,他認為蜀就是正統(tǒng)。朱子在《齋居感興》一詩中云:“祀漢配彼天,出師驚四方。天意竟莫回,王圖不偏昌。晉史自帝魏,后賢盍更張。世無魯連子,千載徒悲傷。”(32)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2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61頁。此首詩的意思是,陳壽雖然先為蜀人,但蜀滅以后成為晉人,他著《三國志》,自然以魏為正統(tǒng),因晉紹魏故也,但后代的賢能史官為什么不能改變這種狀況呢?并以魯仲連義不帝秦為例,說明今人無膽識而留下了千年的遺憾。陸游深惡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亦力主作為正統(tǒng)的蜀漢北伐而一統(tǒng)天下。他在《謁武侯丞相廟》一詩中云:“漢中四百天所命,老賊方持太阿柄。區(qū)區(qū)梁益豈足支,不忍安坐觀異姓。遺民亦知王室在,閏位那干天統(tǒng)正。”(33)王端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下,齊魯書社,1997年,第959頁,第1033頁。這是明確把曹魏與孫吳看作閏位,而把蜀漢作為正統(tǒng)。程公許則把孔明與荀彧進行對比,進一步凸顯蜀漢的正統(tǒng)性。他在《臥龍亭》一詩中云:“廢興渠有命,忠直理難奪。出處士所重,羞死荀文若?!?34)程公許:《滄州塵缶稿》卷三,《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917c頁。文若是荀彧的字。荀彧侍奉曹操,漢獻帝建安十七年(212),曹操欲晉爵魏公,加封九錫,荀彧認為曹操這樣做是有不臣之心而激烈反對,后因此憂憤而死。很明顯,荀彧是忠于漢朝的?!靶咚儡魑娜簟币痪湔钦f:你荀彧既然知道忠于漢朝,為什么卻去侍奉曹操呢?因為正統(tǒng)在劉備那里,應(yīng)該像孔明那樣,兩相計較,豈不深見荀彧之無識,乃至不重士之出處乎?(35)朱子謂“荀文若為宦官唐衡女婿,見殺得士大夫厭了,為免禍計耳”,這是說荀彧因免禍才依附曹操的。我們可以進一步把朱子對諸葛亮為何歸附劉備的分析做一對比。“致道問孔明出處。曰:‘當(dāng)時只有蜀先主可與有為耳。如劉表劉璋之徒,皆了不得。曹操自是賊,既不可從。孫權(quán)又是兩間底人。只有先主名分正,故只得從之?!眳⒁娎杈傅戮帲骸吨熳诱Z類》,中華書局,1986年,第3232頁、第3235頁。這種識見影響深遠,在后代詩人那里常得到呼應(yīng),就連作為皇帝的明憲宗朱見深也不例外。他在《諸葛武侯》一詩中云:“不是營星中道隕,定教吳魏盡朝宗。”(36)王端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下,齊魯書社,1997年,第959頁,第1033頁。這顯然是把吳魏作為藩臣,而蜀漢才是朝廷正統(tǒng)。
學(xué)者們不但在詩歌中歌詠蜀漢之為正統(tǒng),也在對話議論中確證蜀漢之為正統(tǒng)。程伊川的門弟子曾經(jīng)問他:“三國之興,孰為正?”程伊川的回答是:“蜀志在興復(fù)漢室,則正矣?!?37)程顥、程頤:《二程集》,中華書局,2004年,第233頁。朱子之《答蔡季通》書云:“三國竟須以蜀漢為正統(tǒng),方得心安耳?!?38)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2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698頁。伊川與朱子之所以定蜀漢為正統(tǒng),乃因為先主劉備乃帝室之胄。盡管溫公以“昭烈之于漢,雖云中山靖王之后,而族屬疏遠,不能紀(jì)其世數(shù)名位”(39)司馬光:《資治通鑒》卷六十九,《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0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52a頁。為由,而拒絕予蜀漢以正統(tǒng),但胡寅起而力辯溫公之失。他說:
費詩之言,忠且正矣。然諸葛公非貪為佐命宰相者,漢既無主,玄德素以興復(fù)漢室、討除曹氏為志,于是焉稱尊亦可也,然費詩之忠正不可少也。而司馬氏以昭烈于中山靖王族屬疏遠,不能紀(jì)其世數(shù)名位,是非難辨,遂抑之不使得紹漢統(tǒng),則未知其去取之意也。自司馬氏至三國,七百余年,固不能詳先主之世數(shù),而諸葛公距中山靖王才三百余年,草廬傾蓋之時,即稱玄德為帝室之胄,豈憑虛無據(jù)而云爾哉?若始皇明為呂不韋之子,瑯琊王睿顯著小吏牛金所生,司馬氏尚系諸秦晉,不革而正之。乃推獎荀彧,寬宥曹操,至謂操取天下于群盜,非取之于漢室,而抑退蜀之主、相,不少假借,于孔明北伐,又以“入寇”書之,亦獨何哉?(40)胡寅:《讀史管見》,岳麓書社,2011年,第182頁。
費詩,劉璋舊部,后歸附劉備。章武元年(221),群臣欲勸劉備自立為帝,費詩以“今大敵未克,而先自立,恐人心疑惑”(41)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霍王向張楊費傳》,中華書局,2006年,第603頁。為由表示反對?!百M詩之言”,謂此也。胡寅之所以贊費詩之言“忠且正”,乃因為帝王自有“統(tǒng)”,不可隨意自立,不然,則天下大亂矣;劉備既以復(fù)興漢室為己任,則不當(dāng)自立,不然,與曹操、孫權(quán)自立何以異?這是費詩反對之理由。胡寅認為,費詩反對自立為帝是對的,但劉備乃漢室之胄,其稱帝乃紹續(xù)漢統(tǒng),與曹操、孫權(quán)之自立有本質(zhì)區(qū)別,故不應(yīng)反對。溫公之所以不予蜀漢正統(tǒng),乃因為劉備是不是漢室之胄是有爭議的,故在溫公那里,曹操、孫權(quán)、劉備俱是自立,并無區(qū)別,既然曹魏直接代漢,自然魏是正統(tǒng)。但胡寅認為,溫公距離三國已經(jīng)有七百多年了,故其認識是不可信的,因為孔明在《隆中對》中明言劉備乃帝室之胄,其時更近,自然孔明所說更為可信,故劉備乃帝室之胄是沒有疑義的,其稱帝非同于群盜自立,而是紹自家帝統(tǒng),故應(yīng)予以正統(tǒng)。(42)朱子《通鑒綱目》倒轉(zhuǎn)溫公之論,而以魏兵犯境為“寇”,這得到了宋儒尹起莘的贊賞:“孔明左右昭烈為漢討賊,聲大義于天下,功雖不就,名則正矣。自陳壽志三國,以魏為主,《通鑒》因之紀(jì)年,故于孔明伐魏之舉,反以‘入寇’書之,則是以討賊之人名之為賊耳?!毒V目》既以昭烈紹漢之統(tǒng),故于魏兵犯境書之為‘寇’,然后名正言順,而正偽之辨始明,固非好為立異也。正前人之未正卒歸之是,亦所以更相發(fā)明云耳。九原可作,竊謂司馬公光必有取于斯言?!?《御批資治通鑒綱目》卷十五,《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89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859d頁。)
綜上所述,無論是程伊川、朱子,還是胡寅,都是以血緣來定正統(tǒng),這與《春秋》“君子大居正”,即以德行定正統(tǒng)之大義相去甚遠了。(43)“正統(tǒng)”乃儒家關(guān)于政治的理想模型,其大義參見拙文《北宋中期的正統(tǒng)論之辯及其牽涉到的儒家政治哲學(xué)問題》,載《孔學(xué)堂季刊》2021年夏季號。但在君主世襲已成定制的時代,以血緣定正統(tǒng)雖是退而求其次的辦法,但總比野心家動輒自立以求神器要好。因此,以血緣定正統(tǒng)雖不合《春秋》大義,但卻是后世儒者一致認可的理念。正因為如此,胡寅認為,秦始皇、司馬睿分別乃呂不韋、牛金之子(44)秦始皇是否為呂不韋之子,司馬睿是否為牛金所生,歷史尚無定論。,非帝室血統(tǒng),而溫公予之以正統(tǒng),而孔明率王師以討不臣之曹魏,溫公竟以“入寇”書之,此誠不可解也??傊运未詠?,蜀漢的正統(tǒng)地位不但得到了儒者的認可,而且有相當(dāng)深厚的群眾基礎(chǔ),宋元以后的通俗文學(xué)都是以此為價值分判來演繹三國故事的。一言以蔽之,蜀漢政權(quán)所具有的正統(tǒng)性,是宋儒建構(gòu)孔明儒者形象的價值基礎(chǔ)。
蜀漢政權(quán)既占據(jù)正統(tǒng)之位,則仁義就屬于劉備、孔明這一邊,而蜀漢與曹魏、孫吳之爭,就不是列國之爭,而是正統(tǒng)王朝與不臣之叛賊之爭,也就是仁義與無道之爭。這是宋儒建構(gòu)孔明儒者形象之基線??鬃釉唬骸爸爸?,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論語·衛(wèi)靈公》)三國亂世,英雄迭起,智者輩出,但若無仁守而去爭一時之得失輸贏,俱是無識之短見。朱子與其門弟子有下面一段對話:
用之問:“諸葛武侯不死,與司馬仲達相持,終如何?”曰:“少間只管算來算去,看那個錯了便輸。輸贏處也不在多,只是爭些子?!奔就ㄔ疲骸翱粗T葛亮不解輸。”曰:“若諸葛亮輸時,輸?shù)蒙伲凰抉R懿輸時,便狼狽?!?45)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第3241頁,第3241頁。
朱子告訴其門弟子,不要看輸贏之多少,但要“爭些子”?!盃幮┳印本褪顷P(guān)鍵看是否合乎道義,合乎道義,即便輸,也輸?shù)蒙?;不合乎道義,若輸了,那才叫狼狽。因此,朱子判孔明與司馬懿之不同時,曰:“諸葛公是忠義底司馬懿,司馬懿是無狀底諸葛公?!?46)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第3241頁,第3241頁。這意味著,孔明與司馬懿在智能上不相上下,但在德行上,孔明忠義而司馬懿則無狀之甚,不知仁義為何物。其無狀之根本標(biāo)志,是司馬懿慣用的權(quán)譎。司馬懿嘗論孔明曰:“亮志大而不見機,多謀而少決,好兵而無權(quán),雖提卒十萬,已墮吾畫中,破之必矣。”(47)房玄齡等:《晉書·宣帝紀(jì)》,中華書局,1974年,第8頁。對于司馬懿之論,陳亮認為是司馬懿“妄為大言而譎其下”之辭,并非司馬懿的真實想法,因為“孔明持節(jié)制之師,不用權(quán)譎,不貪小利”(48)陳亮:《陳亮集》,中華書局,1974年,第73頁,第70頁。。無論如何,司馬懿這一評論顯示其以詭譎奸詐取勝孔明的基本用心。故陳亮進一步論之曰:
故夫譎詐者,司馬仲達之所長也。使孔明而出于此,則是以智攻智,以勇?lián)粲?,而勝負之?dāng)?shù)未可判。孰若以正而攻智,以義而擊勇,此孔明之志也,而何敢以求近效哉!故仲達以奸,孔明以忠;仲達以私,孔明以公;仲達以殘,孔明以仁;仲達以詐,孔明以信。(49)陳亮:《陳亮集》,中華書局,1974年,第73頁,第70頁。
“何敢以求近效哉”,就是告誡我們不要以現(xiàn)實中的輸贏來看孔明、認知孔明,須從大處看,這個大處,就是仁、義。
蜀漢政權(quán)獲得了正統(tǒng)的地位,作為政權(quán)主要支撐者的孔明自然占據(jù)著仁的高度。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論語·泰伯》)仁正是一個儒者的基本智識與使命,因此朱子認為孔明有“儒者氣象,后世誠無他比”(50)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第3235頁。。一個儒者自當(dāng)仁智雙修,但若二者不可兼得乃至產(chǎn)生矛盾時,只能守仁而棄智。朱子曾將張良與孔明進行對比,其《答魏元履》書云:
子房用智之過,有微近譎處?!粑浜罴疵x俱正,無所隱匿,其為漢復(fù)仇之志,如青天白日,人人得而知之,有補于天下后世,非子房比也。蓋為武侯之所為則難,而子房投間乘隙,得為即為,故其就之易耳。頃見李先生亦言孔明不若子房之從容,而子房不若武侯之正大也。(51)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2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766頁。
孔明之所以不如子房從容,乃因為他有仁守。仁守即有智及之而不能為者,是以不能從容也。最能說明孔明棄智之詭道而仁守的例子,莫過于不用魏延之計。《三國志·魏延傳》載:“延每隨亮出,輒欲請兵萬人,與亮異道會于潼關(guān),如韓信故事,亮制而不許。延常謂亮為怯,嘆恨己才用之不盡?!?52)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魏延傳》,中華書局,2006年,第596頁。對此,北宋武學(xué)博士、兵論家何去非提出了強烈的批評。他指出:“奇之不可廢于兵也如此,而孔明之不務(wù)此也。此銳于動眾而無其智以用之也?!?53)王端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上,齊魯書社,1997年,第417頁。用兵少不了冒險,但兵論家認為,這種冒險有時是需要的。然宋儒認為,不可從兵論家的立場看此事。胡寅曰:“兵行詭道,求勝而已。延之計可用甚明,而孔明不從?;蛑^孔明長于治國而短于將略,或謂孔明疑延不敢委也,是皆不然?!丝蔀槊鞯勒x者言之,非急于近功小利之人所能解也?!?54)胡寅:《讀史管見》,岳麓書社,2011年,第187頁。求勝而不捐詭道,此不待言而自明,但孔明所率的是仁義之師,自然不屑于此道。洪邁亦就此而論曰:“史臣謂公以為危計不用,是不然;公真所謂義兵,不用詐謀奇計。方以數(shù)十萬之眾,據(jù)正道而臨有罪,建旗鳴鼓,直指魏都,固將飛書告之,擇日合戰(zhàn),豈復(fù)翳行竊步,事一旦之譎,以規(guī)咸陽哉。”(55)洪邁:《容齋隨筆》卷八,《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5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31a頁。這意味著,仁義之師應(yīng)公開吊民伐罪,豈詭道是為!
仁者須以仁守為己任,且仁與智發(fā)生矛盾時,須棄智守仁,這使得仁者擔(dān)負過重。由此,仁守者就必然具有一種悲劇精神。孟子雖說“仁者無敵”(《孟子·梁惠王上》),但這是就人類終極的理境而言,在現(xiàn)實中,一定會遭遇極大的挑戰(zhàn),乃至基本無效,是以梁惠王有“迂闊”之嘆。但儒者之所以為儒者,就是因為他的這份執(zhí)著。當(dāng)隱世的智者告訴孔子當(dāng)“深則厲,淺則揭”的時候,孔子的回答是:“果哉!末之難矣。”(《論語·憲問》)一個真正的儒者是很難有放棄這份責(zé)任與重擔(dān)的灑脫的,故儒者總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論語·憲問》),儒者的這種作為使得他具有一種天命感,而天命感又同時意味著一種悲劇性。因為人之所以這樣作為,并非要完成現(xiàn)實中的任務(wù),而是要完成天之所命,即盡道,而人又是一種有限的現(xiàn)實存在,無限的天之所命對于人來說總是負擔(dān)過重,故悲劇性是必然的??鬃釉唬骸拔耐跫葲],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論語·憲問》)這句話正是天命感與悲劇性的最好體現(xiàn)。
具體到魏、蜀、吳三國的現(xiàn)實中來,孔明之悲劇性就躍然紙上了。就當(dāng)時三個政權(quán)所占地盤與擁有的人口來看:魏國占據(jù)全國13個州中的9個,吳國占據(jù)3個,而蜀國僅占據(jù)1個;魏國擁有三國人口的58%,吳國擁有30%,而蜀國僅擁有12%。(56)王恩涌、曹詩圖:《魏、蜀、吳三國時代的政治地理戰(zhàn)略分析》,《人文地理》1999年第3期。在中國古代,地盤與人口是一個國家綜合實力的顯著體現(xiàn),這樣看來,蜀國的實力是最差的,不但無力統(tǒng)一全國,甚至連自保都難;且偏安蜀地的政權(quán),無論是之前的公孫述,還是之后的孟昶,都不堪一擊。事實證明,蜀國于263年先于吳國17年滅于魏國之手,正是這種實力較量的結(jié)果。這種現(xiàn)實就決定了孔明“連年動眾,未能成功”(57)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諸葛亮傳》,中華書局,2006年,第557頁,第555頁,第558頁,第550頁,第 551頁。是必然的。陳壽由此論之曰:“亮之器能政理,抑亦管、蕭之亞匹也,而時之名將無城父、韓信,故使功業(yè)陵遲,大義不及邪?蓋天命有歸,不可以智力爭也?!?58)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諸葛亮傳》,中華書局,2006年,第557頁,第555頁,第558頁,第550頁,第 551頁。陳壽所說的天命是指政治角力中得出的現(xiàn)實結(jié)果,并非儒者以仁為使命感的那種天命。史論家蓋多以此論孔明之北伐?!度龂尽ぶT葛亮傳》引張儼《默記》云:“諸葛丞相誠有匡佐之才,然處孤絕之地,戰(zhàn)士不滿五萬,自可閉關(guān)守險,君臣無事??談趲熉?,無歲不征,未能進咫尺之地,開帝王之基,而使國內(nèi)受其荒殘,西土苦其役調(diào)?!?59)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諸葛亮傳》,中華書局,2006年,第557頁,第555頁,第558頁,第550頁,第 551頁。蜀漢處在危及存亡之境,以孔明之智,焉能不知?他在《后出師表》中說:“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故知臣伐賊才弱敵強也;然不伐賊,王業(yè)亦亡,惟坐待亡,孰與伐之?”(60)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諸葛亮傳》,中華書局,2006年,第557頁,第555頁,第558頁,第550頁,第 551頁。盡管如此,之所以還是要冒險北伐,乃因為“漢賊不兩立,王業(yè)不偏安”。雖然現(xiàn)實中有困難,但后者是盡道之事,人于此自然不能有所含糊??鬃釉唬骸俺劦溃λ揽梢?。”(《論語·里仁》)只有在盡道中,其人生才能圓滿。是以孔明在《后出師表》文末說:“臣鞠躬盡力,死而后已,至于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61)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諸葛亮傳》,中華書局,2006年,第557頁,第555頁,第558頁,第550頁,第 551頁。儒者之盡道唯在盡仁義之當(dāng)然,非事之成敗利鈍自身也。孔明這一句話,或者給儒者之盡道精神做了一腳注。若沒有這種盡道精神,而在蜀地閉關(guān)守險以求暫時之安穩(wěn),“使曹氏未除,漢室未興,宴安一隅,自謂無事,則孔明與高阿那肱相去一間耳”(62)胡寅:《讀史管見》,岳麓書社,2011年,第189頁,第186-187頁。高阿那肱,北齊后主高緯的幸臣及丞相,為人諂媚奸猾?!侗笔贰ざ餍覀鳌氛f他“才技庸劣,不涉文史”。。盡道之精神不能以現(xiàn)實之成敗來看,故宋儒戴少望曰:
雖然,在天者有時有命,在人者有才有德。才高而德厚而時與命不偶,此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使亮際漢興之運,輔神圣之君,則其成就功業(yè)豈止是耶?善觀人者,論其才之高下、德之厚薄而不計其功之成否,則于孔明,豈可少貶云。嗚呼,賢哉!(63)王端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上,齊魯書社,1997年,第461頁。
現(xiàn)實的功業(yè)都是暫時的,而盡道之精神卻是永遠的。朱子把孔明這種盡道之精神與孟子的“成功則天”及董仲舒的“明道正誼”相提并論,且以此鼓勵教育后昆:“愚謂孟子所謂成功則天,董子所謂明道正義,武侯所謂鞠躬盡力,死而后已,成敗利鈍非所逆料者,正是今日用處。”(64)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2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094頁。孟子曰:“君子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為可繼也;若夫成功,則天也。君如彼何哉?強為善而已矣?!?《孟子·梁惠王下》)又曰:“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dāng)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孟子·公孫丑下》)這大概就是朱子所說的孟子的“成功則天”?!懊鞯勒x”當(dāng)是指“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之名言。
孔明這種盡道之精神在他身上更具有一種悲壯性,因為他輔佐的劉禪是一平庸無能的君主。正因為如此,后人殊為孔明惋惜。“得相能開國,生兒不象賢”,“永安受詔堪垂淚,手掣庸兒是天意”。(65)上兩句詩分別引自王端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下,齊魯書社,1997年,第904頁、第941頁。盡管后主劉禪為平庸之輩,但孔明對其卻沒有絲毫的僭越與不敬,孔明是能臣,但卻又是賢臣;不像曹操那樣,雖是能臣,但卻是權(quán)臣。胡寅因之曰:“彼劉禪凡庸,何足以當(dāng)元臣如此其敬?而孔明事之,靡不盡道,握國魁柄,總御六師,而無專意恣行、毫末可指者。非盛德孰能臻此?使曹操而聞孔明事幼主之規(guī),得不羞愧而入地乎?”(66)胡寅:《讀史管見》,岳麓書社,2011年,第189頁,第186-187頁。高阿那肱,北齊后主高緯的幸臣及丞相,為人諂媚奸猾?!侗笔贰ざ餍覀鳌氛f他“才技庸劣,不涉文史”。與孔明之敬事后主相反,曹操則逼獻帝、殺伏后,盡失臣子之道。但胡寅認為,孔明之敬事后主,其實不是敬事后主這樣的一個人,在孔明面前的君主,無論是平庸還是賢能,孔明都會敬事之,因為其敬事的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敬事作為臣子者之理。是以胡寅又曰:“以是知古今一心,理無間斷。志士以遠大自期,則本心正理常不屈于天下矣?!?67)胡寅:《讀史管見》,岳麓書社,2011年,第192頁,第192-193頁。只敬事一個具體的個人,依然是私,只有敬事“理”自身,方才是公。張南軒論之曰:“即侯行事而觀之,絕姑息之私意,本常理之大公,如明鏡洞然四達?!?68)王端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上,齊魯書社,1997年,第52頁。理在心里,是常在而臨照的,故敬事理的人,必謙恭而勤儉,絕不倨傲而奢靡??酌鲊L自表后主曰:“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頃,子弟衣食自有余饒。至于臣在外任,無別調(diào)度,隨身衣食,悉仰于官,不別治生,以長尺寸。若臣死之日,不使內(nèi)有余帛,外有贏財,以負陛下。”(69)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諸葛亮傳》,中華書局,2006年,第553頁,第557頁,第555頁。此與曹操因功而要挾封魏王、加九錫,可謂天壤云泥也。胡寅亦因之論曰:
夫勢力可以專利而不專利,則利之所覃者廣而受惠者多,復(fù)以法制行之,則可使匹夫匹婦均被堯、舜之澤。亮既死,蜀人久而歌思,猶《甘棠》之思召公,此其效也?!示佑饔诹x而不肯為者,惡其事之如彼其污,而畏其效之如此其酷也。有志于建功立事者,盍以武侯為矜式乎?(70)胡寅:《讀史管見》,岳麓書社,2011年,第192頁,第192-193頁。
綜上兩點,孔明既敬事又勤儉,可謂居敬而行簡也。“居敬行簡”是孔子弟子仲弓的特點,孔子由此謂之“可使南面”。孔明亦具此種特點,故晉人袁淮曰:“孔子曰:‘雍也可使南面。’諸葛亮有焉。”(71)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諸葛亮傳》,中華書局,2006年,第553頁,第557頁,第555頁?!澳厦妗本褪恰对娊?jīng)》所說的“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也是《中庸》所說的“君子篤恭而天下平”。這是儒家最高的政治形態(tài),即在禮樂之教化中,生命圓成,百姓自化自理而消弭政治之暴戾性。
禮樂之治是儒家的最高理想,故孔子曰:“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八佾》)社會有了禮,則“莊敬不期而自肅”;人心有了樂,則“鄙詐不期而自消”。(72)陳淳:《北溪字義》,中華書局,1983年,第50頁。由是,萬物自適,人人天放。但在群雄逐鹿的三國時代,秉持復(fù)興禮樂的政治理想,其巨大的悲劇性是不待言的,更何況孔明勢小而君庸。但即使如此,孔明治理下的蜀地依然“科教嚴(yán)明,賞罰必信,無惡不懲,無善不顯,至于吏不容奸,人懷自厲,道不拾遺,強不侵弱,風(fēng)化肅然也”(73)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諸葛亮傳》,中華書局,2006年,第553頁,第557頁,第555頁。。若天給予機會,則孔明之治是不是只限于此呢?至少陳亮以為,孔明定可恢復(fù)儒家的禮樂之治。他說:
吾嘗論孔明而無死,則仲達敗,關(guān)中平,魏可舉,吳可并,禮樂可興?!铱酌髦问瘢跽咧我?。治者,實也;禮樂者,文也。焉有為其實而不能為其文者乎?人能捐千金之璧而不能辭遜者,天下未之有,吾固知其必能興禮樂也。不幸而天不相蜀,孔明早喪,天下猶未能一,而況禮樂乎?使后世妄儒得各肆所見以議孔明者,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74)陳亮:《陳亮集》,中華書局,1974年,第71-72頁。
羅大經(jīng)也說:“夫孔明不死,則漢業(yè)可復(fù),禮樂可興。”(75)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卷四,《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6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85c頁。至此,宋儒對于孔明儒者形象之理學(xué)建構(gòu)趨于完成,因為禮樂之治代表著儒家的王道政治,是化民成俗的圓滿體現(xiàn)。宋儒楊萬里曰:“體者,禮也。通理者,通于君臣上下之定理也。知定理之不可易,故正位居體。”(76)楊萬里:《誠齋易傳》卷一,《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529b頁。這意味著,“禮”必通于“理”,若“禮”不能在存養(yǎng)工夫中通達于“理”,則“禮”只是純粹的外在格套,而不能至于“樂”,不能至于“樂”,就不可能是儒家的王道政治?!袄怼睘槭裁纯梢灾劣凇皹贰蹦兀恳驗椤袄怼笔亲约疑w貼出來的,故禮樂又可自心性存養(yǎng)上說,“就心上論,禮只是個恭底意,樂只是個和底意,本是里面有此敬與和底意”(77)陳淳:《北溪字義》,中華書局,1983年,第49頁。??梢姡纱骛B(yǎng)心性必至于體貼天理,體貼天理又必至于躬行禮樂。這是宋儒之理學(xué)建構(gòu)。故宋儒之重構(gòu)儒學(xué)而創(chuàng)建理學(xué)體系,實際上就是以理學(xué)體系重構(gòu)禮學(xué)體系,從而完成儒者的理想。當(dāng)年文中子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使諸葛亮而無死,禮樂其有興乎?”(78)王通:《中說·王道》,《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9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530a頁。這意味著,孔明若要實現(xiàn)其理想的儒者之治,必須要興禮樂,但他能復(fù)興嗎?在文中子看來,這是有疑問的。這個問題一直到程伊川那里依然沒有解決,當(dāng)其門弟子問這個問題時,他的回答是:“諸葛近王佐才,禮樂興不興則未可知?!?79)程顥、程頤:《二程集》,中華書局,2004年,第233頁。而與伊川同時代的秦少游則直接否定了這種可能:“管仲、樂毅雖得志于天下,尚不能興禮樂,亮而無死,其能興禮樂乎!”(80)秦觀:《淮海集》卷二十,《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1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532d頁,第532c頁。若孔明與管仲、樂毅一樣,同為霸者,自然不能興禮樂。實際上,秦少游也是這么認為的:“諸葛亮雖天下之奇材,亦霸者之臣耳。”(81)秦觀:《淮海集》卷二十,《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1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532d頁,第532c頁。但從宋儒對孔明儒者形象的理學(xué)建構(gòu)可知,若天假以年,占據(jù)正統(tǒng)大位的孔明,在其守仁盡道、居敬行簡之品格中一定可以興禮樂。實際上,宋儒通過這種建構(gòu),重要的不是要問歷史上的孔明是否可以興禮樂這樣一個歷史問題,而是要告訴人們一個普遍的道理,即儒者若要興禮樂,一定須其位居正統(tǒng),且其人具守仁盡道、居敬行簡之品格。此為天下之正理與達道也,而儒者之所以為儒者,正在此耳。故歷史上之真實孔明與宋儒在理學(xué)之觀念下建構(gòu)以成教化之孔明,自有不同,不容混漫也。
宋儒對孔明儒者形象的理學(xué)建構(gòu),絕不僅僅是學(xué)者之間的高頭講章,而是已深入民間與俗眾中,成為俗眾認知孔明形象的基本理念。宋元以來以三國故事為題材的通俗文學(xué),其中孔明的形象皆不是歷史中真實的孔明,而是宋儒通過理學(xué)建構(gòu)之后的孔明,而且這種建構(gòu)性在宋元以后更有逐步加強的趨勢,以致魯迅在評價《三國演義》時有“至于寫人,亦頗有失”的說法。(82)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81頁。其實,只要我們理解,通俗文學(xué)中的孔明早已不是歷史中的真實人物,而是理學(xué)建構(gòu)的產(chǎn)物,那么,這種苛責(zé)即可避免。就《三國演義》來說,其主旨已不是再現(xiàn)歷史事實,而是“意主忠義,而旨歸勸懲”(83)勾吳清溪居士:《重刊〈三國志演義〉序》,羅貫中著、毛宗崗評:《全圖繡像三國演義》,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81年。。通俗文學(xué)欲以普遍的理學(xué)理念教化人,自然要犧牲人物的真實性而讓其承載義理之普遍性,故明清以來的通俗文學(xué),其人物形象不免有些類型化的傾向,這正是宋明理學(xué)在其中起建構(gòu)作用的影響與結(jié)果。這種文學(xué)個性的豐富性與教化價值的類型化之間的矛盾,通過孔明儒者形象的理學(xué)建構(gòu)這個例子,也可以透見一二。但文以載道是中國文學(xué)的傳統(tǒng),通過這種建構(gòu),不但以文學(xué)的形式宣揚了理學(xué)的普遍觀念,且純化了德行、整肅了社會,從而發(fā)揚了文學(xué)的實踐品格,亦當(dāng)是文學(xué)本有的價值職能。宋以前的通俗文學(xué)多為志怪與傳奇,宋以后方以人間生活宣揚理學(xué)綱常,從而強化文學(xué)的教化功能,則宋儒對于歷史人物的理學(xué)建構(gòu),其意義可概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