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紅
(哈爾濱工程大學,黑龍江 哈爾濱 150001)
在小說背景之下,人物形象塑造環(huán)境的互動當中,各色人物的發(fā)育不足、原始恐懼以及適應和防御策略得以形成。小說的背景解釋了我們觀察到的心理行為,而解釋人物行為的是虛構(gòu)的世界本身,不僅僅是隱藏的無意識動機。??思{精心組織的這些事物之間關系的相互作用,使我們領悟到人物性格塑造的本質(zhì),即塑造人物的社會力量和無意識力量;也讓我們領略了敘事作為一種工具的作用,這種工具嘗試著表現(xiàn)行為,巧妙地回應了社會壓力和無意識壓力。但是語言本身除了它所表現(xiàn)的行為之外,和人物性格塑造一樣,是努力表達作品的思想狀態(tài)的一種表現(xiàn)。正如梅雷迪斯·斯庫拉所說,“因此,我們可以重新欣賞語言和文學作品的運作方式,不僅創(chuàng)造了虛構(gòu)的場景,而且在場景之外創(chuàng)造了意義;在轉(zhuǎn)移、取代或闡述含義時,將圖像擴展為關聯(lián)的網(wǎng)絡,或?qū)⒋蠖卧捳Z壓縮成一條高度凝練的警世格言”[1]。
性格結(jié)構(gòu)包括思考和感知的方式、體驗情緒的方式、一般的主觀體驗方式和活動方式。重點是一個人怎么做,以及是什么激勵他去做。強迫癥患者可能與偏執(zhí)狂有許多共同之處,因為每個人面對不同程度的艱難或損傷時可能都有類似的恐懼,因此人物的刻畫各不相同。
我們都了解強迫癥患者的固執(zhí),一旦被賦予某種任務,無論自愿與否,他都會憑著自身的意志力將其完成,會減少或回避情感的體驗。強迫癥患者在狹窄僵化的注意力框架的范圍內(nèi)體驗生命本身;避免接收新信息,對人與事件的豐富特征做出最少的回應。他們沒有情趣,只關注狹隘的技術(shù)細節(jié)。強迫癥患者僵化而教條,不允許有絲毫自發(fā)性或玩鬧嬉戲,強迫癥患者的儀式化行為遵從機械而努力的行為意識[2]44-50。
《八月之光》中老海因斯、麥克依琴、拜倫·邦奇,都體現(xiàn)了這種僵化的普遍性。精神分析學家大衛(wèi)·夏皮羅對強迫癥的滿足感的描述,與珀西·格雷姆欣喜若狂地跟蹤和追捕喬·克里斯默斯的行為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強迫癥的“滿意不是對決定和自由的滿足,而是對暫時地完成職責、取悅權(quán)威的滿足,是對高度發(fā)達的精湛技術(shù)和獨創(chuàng)性得以發(fā)揮的滿足”[2]41。
小說中行為儀式化、機械化的一個顯著例子是,喬和麥克依琴可以互相依靠、共同遵守屬于他們兩人的野蠻儀式:一人發(fā)現(xiàn)另一人犯錯,另一人期待因犯錯而受罰。有了這些儀式,他們就可以不去履行真正的義務,也無需承認對方身上體現(xiàn)的人類脆弱。他們無視人性的復雜,對其視若無睹。
對麥克依琴而言,喬只能是個罪人;而對喬來說,自己只有作為受害者才能與麥克依琴聯(lián)系在一起,而作為受害者,他又擁有被野蠻人強加的道德優(yōu)越性。他欽佩并接受這種野蠻力量,認為只有這樣他才能擁有自主性和個人價值。同時,他也在默默等待自己能夠以暴制暴的時刻。
小說中許多人物都有明顯的強迫癥。例如,老海因斯癡迷地認為黑人是低劣的種族,他們會以某種方式污染白人。喬安娜·伯頓和她的親戚也是如此,盡管他們對于這種恐懼的態(tài)度與海因斯不同。黑人們給海因斯提供了感受白人優(yōu)越性的機會,也許他在他們身上看到了一些他固有的讓他害怕的東西,他眷戀這些,但又無法接受,他想遠離卻又無法擺脫。
偏執(zhí)狂在注意力僵化和防御情感方面更加極端,表現(xiàn)為以下兩種類型:“詭秘、克制、多疑的被害妄想,目空一切、憤世嫉俗、狂妄自大的夸大妄想”[2]54。偏執(zhí)狂的思考是一種有偏見的期待,揭開事物的面紗,尋找真實而扭曲的意義。偏執(zhí)狂時刻準備著,在各種蛛絲馬跡中找尋確鑿的證據(jù)[2]59-60,如老海因斯從孤兒院孩子們的口中“確認”喬的黑人身份,用“淫蕩”來證實和維系他關于黑人、女人、罪惡三者關系的思想體系。
偏執(zhí)狂不能容忍曖昧的態(tài)度,也絕不允許自己或別人接受意外的全新體驗。他只能尋找自己期望找到的東西,因此,他會錯誤地解讀事物的來龍去脈,而對于事物本身呈現(xiàn)的事實、意義、比例視而不見,且這種誤讀常表現(xiàn)為狂熱和癡迷[2]62-63。
對他者意圖的關注與偏執(zhí)狂的自我概念是動態(tài)關聯(lián)的,是偏執(zhí)思維的核心:將在自身和他人身上感受到的無法接受或容忍的動機、張力、欲望、態(tài)度等歸因于他者。認為過去屬于自己的特質(zhì)現(xiàn)在屬于他者,而且,在敵對情緒狀況之下,可以認為這種特質(zhì)受他者所支配,反作用于自我。內(nèi)在的張力轉(zhuǎn)變成一種貌似更易于管理的外在形式,而主體也與投射的客體實實在在地聯(lián)系在一起。主體首先將敵意歸因于客體,因此必須加強對客體的監(jiān)督,以防范投射到客體身上但又會反作用于自身的敵意。在小說接近尾聲的幻象中,海托華描述了這樣的觀點,他看到了受害者喬·克里斯默斯和劊子手珀西·格雷姆的臉竭力地相互掙脫,然后又模模糊糊地重合在一起。
投射觀念結(jié)構(gòu)的沖突性變化體現(xiàn)在“黑鬼情人”這一稱謂上面,即被愛的可怕事物和付出愛的可怕自我。沒有人可以對“黑鬼”無動于衷,要么愛它,要么恨它。那種自己無法容忍而又必須要投射給他人的人格特征亦是如此。投射效應往往是無意識的過程,表現(xiàn)為“壞的不是我,是你!”而作為壞的具體表現(xiàn)的他者,永遠被觀察、被監(jiān)督。
海因斯的女兒與有黑人血統(tǒng)的人私通,懷了身孕,使海因斯的極端種族主義得以延續(xù),這些絕非偶然。他自己說,對于喬·克里斯默斯,他是有責任的,“難道不是我讓邪惡站起來在上帝的世界里行走?我讓它像濁氣一樣游動在上帝面前”[3]85。可以說,這個“游動的濁氣”正是他精神腐敗的自我意識的可怕的影子形象。
偏執(zhí)性人格思維既是一種機能的主觀反應,也是一種必要的防御。主觀的情感體驗被約束;溫柔的感情被視為軟弱和羞恥,為謹慎、傲慢或激進的人所不屑。歡聲笑語、嬉笑打鬧、審美情懷也被禁止,與此同時,身體的,或者說性的,體驗也被節(jié)制[2]78。
自主意識的干擾是強迫癥和偏執(zhí)狂左右為難的根本原因。正常人會為自己能夠按照自主意識去行動而驕傲,而偏執(zhí)狂只能感覺到傲慢、偽能力和恥辱,尤其是提到性欲、男子氣概、身體外貌等不足時更是莫大的恥辱。正常人感覺自己掌控一切,而偏執(zhí)狂卻迫切地需要控制別人,因為害怕強加的外部權(quán)威奪走自己的意志[2]81-82。
當自主性在正常機能中確定下來,趨于穩(wěn)定,人的意志便可以松懈下來,將自我交付給體驗或他者,而無需為屈服于更高權(quán)威而感到焦慮或屈辱。但是,對偏執(zhí)狂而言,與他人產(chǎn)生關聯(lián)就意味著有可能受制于人或者屈服于他人的權(quán)威,損害自主性,產(chǎn)生極大焦慮。個人能力的不確定性使偏執(zhí)狂產(chǎn)生對等級、地位和權(quán)力的擔憂,以及對權(quán)威的矛盾態(tài)度[2]83-85。
自主性受到威脅,焦慮感增加時,對外界威脅的脆弱感也會相應強化。??思{筆下的男性似乎普遍害怕女性,并把她們視為脆弱和威脅傾向的化身,而男性認為這些特質(zhì)是無法容忍的,因此必須積極抵御。男性也有可能展現(xiàn)柔情或愛的一面,開始時他們也是理想主義或浪漫主義,但后來常常變得士氣低落或感到被背叛;因此,他們要么采取強硬、男性化、防御性的立場,要么將自己定位為失敗主義者。
沖動個體會沖動行事,并且充滿自信,不拘謹也不焦慮。他們也許外表動人,但他們對其他個人或組織,對任何價值觀或目標,都沒有持續(xù)的興趣或追求。由于沒有預先存在、穩(wěn)定的利益結(jié)構(gòu),他們很容易將自己交付給直接的利己主義。正如大衛(wèi)·夏皮羅所說,沖動個體的世界“被視為一系列機會、誘惑、挫折、感性經(jīng)歷、零碎的印象”[2]154。
因此,在小說中我們看到,一方面,莉娜·格羅夫在計劃外但并非意料之外的人生旅程中直接、具體、自覺的吸收同化;另一方面,她的情夫盧卡斯·伯奇漫無目標、不計后果、嗜酒成性。照顧她的是拜倫·邦奇,一個強迫癥患者,他性格沉悶、謹慎、有責任感,卻又總是受到良心的壓迫。
??思{描述的性格障礙的主要原因似乎是孩子與父母之間關系的障礙,特別是母親。通過母親與孩子的鏡像互動,二者之間的共生關系不僅可以滿足孩子的需要,也可以確認其自我意識。當孩子經(jīng)歷了分離和個性化,脫離了母親,并得到了支持時,就會產(chǎn)生自我意識。親子關系沒有受到損害或威脅,孩子可以努力追求自信和自我意識的認同,將父母的關愛視作“穩(wěn)定而可靠的支持,進而增強其內(nèi)心作為獨立自我對自身能力和身份的依賴感”[4]39-51。
以上是對一個復雜過程的簡要描述。然而,一旦這一過程出現(xiàn)了障礙,孩子的成長就會被扭曲,甚至被扼制。盡管??思{在小說中從未指出成長扭曲的過程,我們?nèi)匀豢梢钥闯?,他所描寫的一些行為正是由于這種障礙造成的。自我和對象的分裂在這里至關重要,人們通常認為這是在嬰兒期的分離和個性化階段發(fā)生的。當孩子追求自信和獨立的努力遭到母親的反對時,孩子會恐懼、會憤怒、會退縮,認為獨立和渴望獨立是壞的,后退的行為是好的。自我被分成兩半,一半是全善,另一半是全壞。
自信的挫折導致孩子害怕獨立的立場和倒退,回到與對象融合的狀態(tài),試圖減少焦慮和重獲口腔滿足,確認存在感和價值感。這也導致自我和非自我之間的區(qū)別模糊,蓋爾·海托華對他祖父的認同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同時,矛盾的自我概念之間也會出現(xiàn)同樣的“極端和重復的振蕩”[5]29。這一過程最明顯地體現(xiàn)在喬·克里斯默斯對自己和喬安娜的態(tài)度上。
自我和對象相互矛盾的結(jié)果是,好與壞的自我形象不能整合,同時把別人看成和自己一樣,全善或者全壞。喬在去殺害喬安娜之前反復在說,“我就要肇事了”[3]79。在需要修復被破壞的自我時,他說,“上帝也愛我”[3]70。喬因全善或全壞的自我是一個四面楚歌的實體,感受到對自我和他人的憤怒或接受、滿足或放棄,但絕不是像正常人感受的那樣,接受自己和他人都是好與壞的矛盾結(jié)合體。
可以說孤兒院女營養(yǎng)師扮演了兒時的喬的母親的角色,但是她損害了喬的自信和對她的認同,可以說這個母親形象是難以捉摸的、壞的、懷有敵意的。喬曾躲在女營養(yǎng)師的房間里偷吃牙膏,意外看到了她同實習醫(yī)生做愛的情景。他因嘔吐聲被發(fā)現(xiàn),以為自己做了錯事一定要被懲罰。而女營養(yǎng)師非但沒有懲罰他,還想要用一美元賄賂他。這造成了喬思想上的混亂和是非觀的混淆。因此,他內(nèi)化了一個想法,即他對滿足自身需要、培養(yǎng)和確認他的良好自我的對象的向往是危險和毀滅性的。女營養(yǎng)師的反復無常,致使喬感覺到自己的基本需求是壞的,有這些需求的自己也是壞的。他讓自己去當“黑鬼”,讓自己體驗給自身帶來如此痛苦的壞的自我。需求的滿足可能被視為險惡或軟弱的表現(xiàn),會被譴責;而能夠滿足自身需求的對象可能被視為一種可怕的需要逃避的因素。
這個對象是生存所需,但又象征著危險。麥克依琴的管教加重了喬在女營養(yǎng)師那里受到的創(chuàng)傷。喬的消極抵抗是他反抗麥克依琴侵犯他的自主人格的最后努力。然而在麥克依琴看來,生活就是工作和敬畏上帝,享樂就是犯罪。喬很小就開始干活,還要背誦長老教會的教義。喬背不下來時,麥克依琴就抽打他,然后再給一個小時,背不下來再打。就這樣折磨著喬,不讓他吃飯,直到他最后昏倒在地。
麥克依琴嚴厲的清教主義教育無可挽回地損害了喬幼小的心靈,致使喬變得性情乖張,無法正常表達和接受人與人之間溫柔的情感。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麥克依琴的懲罰,卻無法理解和接受養(yǎng)母的關心和愛護。他習慣了挨打和懲罰,認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是征服與被征服,所以在他看來,麥克依琴太太關心他,就是為了征服他,而她流露出來的慈愛在喬眼中也是不正常的、無法忍受的。他拒絕她的一切努力,膽怯地看待她的關愛,認為這是讓他哭泣的陰謀。他痛苦,因為他無法表達對愛的渴望;他想象,告訴麥克依琴太太她自己在家里養(yǎng)了一個“黑鬼”,讓她像自己一樣痛苦。也許在他心里,這個“黑鬼”正是他對自己貧乏而又無助的譴責。她的愛讓他想起了自己兒時的遭遇,他只知道他的親生父母遺棄了他,海因斯和女營養(yǎng)師,以及身邊所有的人全都厭惡他。
因此,當喬安娜要求喬和她一起跪下祈禱時,他那脆弱的、備受打擊的、被拋棄的自我,在與海因斯、女營養(yǎng)師、麥克依琴夫婦的互動中建立起來的自我,又拼命展現(xiàn)出來。由此產(chǎn)生的殺人沖動表明:喬的自我受到了深深的傷害,無法擺脫他人對自己的要求,認識到自我救贖無望后無助的憤怒。
我們可以進一步認為麥克依琴夫婦代表了喬分裂的自我,一面是強大的、威嚴的、防御固執(zhí)的自我,另一面是軟弱的、順從的、放棄的自我。男人象征著支配和自信,女人象征著受害和順從。在與麥克依琴先生的關系中喬體驗到了力量、固執(zhí)和男性化,而麥克依琴太太呈現(xiàn)的只有羞愧和地位低下。同時,種族認同瓦解:白人男性被視作力量,甚或存在;而黑人身份則與軟弱、女性化以及最終非存在有關。
女性,無論是讓人不快或要求苛刻的白人女性,還是被貶低、毀滅的黑人女性,都可能使喬感到無助和防御性暴力,而慈愛的母親作為接受白人女性的幻想形象可能讓人感受到力量或非沖突的自我接受。
這種二分法的典型例子就是喬在弗雷曼區(qū)經(jīng)歷的恐懼和憤怒,“在他體內(nèi),咕咕噥噥地響著黑人婦女發(fā)出的沒有形體的芳醇甘美、生殖力旺盛的聲音,仿佛他和四周所有的男性生命都被推回到了暗黑無光、潮濕炎熱的原始狀態(tài)”[3]76。他開始逃跑,眼里射出憤怒的目光。他折身跑進巷道,爬上斜坡,呼吸到白人區(qū)的涼爽空氣,“他在這兒能安靜地行走”[3]76。他看著幾個白人婦女在閑聊打牌,心想,“這便是我向往的一切,看來這要求并不顯得那么過分”[3]77。
在喬看來,女性天生就會對男性構(gòu)成威脅,與女性的親密接觸會使他痛苦、脆弱,或者屈辱。對于削弱自我的分裂形象,“過度理想化的物像和全善的自我形象只能創(chuàng)造權(quán)力、偉大和完美的奇妙想法”[5]35。海因斯和麥克依琴先生都把自己視作上帝的忠仆,認為自己的行為是在執(zhí)行上帝的意志。珀西·格雷姆認為自己代表著美國的力量和榮耀,無論他做什么,都是正義的、完美的。
因此,人們從未經(jīng)歷或參與過整體現(xiàn)實,因為人同情或理解他人的能力有限。相反,人需要控制環(huán)境和操縱他人:最后,滿足感可能來自幻想。麥克依琴迎向喬照著他的頭劈來的椅子,“如歷夢境,像一位大義凜然的殉道者”[6]。喬安娜·伯頓對喬的做法也是如此,當喬最后一次拒絕同她一道跪下來禱告時,她便毅然拿起手槍對準了喬,而且槍里上了兩顆子彈,另一顆自然是為自己準備的。
當然,《八月之光》中人物的強迫癥和偏執(zhí)性人格并不僅僅體現(xiàn)在喬·克里斯默斯、麥克依琴、喬安娜·伯頓和蓋爾·海托華身上,這種性格上的缺陷在??思{筆下眾多人物性格塑造過程中都有不同程度的反映,他們大多數(shù)在童年或人生中某一階段經(jīng)歷過某種創(chuàng)傷,這種創(chuàng)傷是無形的,卻又是如影隨形的。強迫癥和偏執(zhí)性人格使人變得固執(zhí)、多疑,無法與他人和諧共處,他們在傷害身邊人的同時,也讓自己遍體鱗傷,甚至不惜放棄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