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守勇
(湖南省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 長沙 410003)
文化扶貧是中國特色貧困治理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世界各國推進人類減貧事業(yè)發(fā)展的重要內容。新中國成立以來,文化扶貧經歷了改革開放前直面普遍貧困的建構范式、改革開放后聚焦絕對貧困的輔助范式和新時代全面建成小康的主體范式[1],在奪取脫貧攻堅全面勝利、實現(xiàn)第一個百年奮斗目標的歷史偉業(yè)中發(fā)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在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國家的新階段,全面回顧國內外特別是國內學術界對文化扶貧的相關研究,透視蘊含其中的研究理路、重要成果和學術短板,并結合新階段文化扶貧的實踐要求,展望新的研究方向,無論是對于鞏固脫貧攻堅成果、推進其與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相銜接,還是完善相對貧困治理體系、豐富中國特色減貧理論,實質性推進全體人民共同富裕,都具有重要意義。
國外從文化視角來研究貧困問題開始于20世紀60年代前后,形成了相對成熟的研究視角,對后期世界各國的減貧理論與實踐產生了重要影響。一是文化墮距維度。奧格本(Ogburn,William Fielding)提出文化墮距(culture lag)理論,用“適應文化”概念整合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認為適應文化的變遷速度總是滯后于物質文化的變遷速度,兩者之間存在“文化墮距”。在貧困者的知識、技能、觀念不發(fā)生改變的前提下,單純的物質幫扶不能消滅貧困現(xiàn)象。二是貧困文化維度。劉易斯(Oscar Lewis)最早提出“貧困文化”概念,認為貧困文化是一種傳統(tǒng)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它為人類提供了一種生活設計,為人類問題提供了一套現(xiàn)成的解決方案,因此具有重要的適應功能[2]。相對于主流文化,貧困文化具有封閉性、群體內的代際遺傳性、對抗外界影響的頑固性等特征。相較于承諾提供物質財富或迅速提高生活水平,改變貧困人群的價值體系和人生態(tài)度更為重要[3]。班費爾德(Edward C. Banfield)發(fā)現(xiàn)窮人社會存在利己、家庭本位、排斥集體合作的“非道德性家庭主義”倫理藩籬,基本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利用機會擺脫貧困,因為他們早已內化了那些與大社會格格不入的一整套價值觀念,改變貧困的可能只能來自外部的力量[4]。哈瑞頓(Michael Harrington)認為“窮人是一種文化,一種制度和一種生活方式”,一旦“投入卑微父母的懷抱,進入一個落后的國家或社區(qū),選擇一個錯誤的工作場所、一個被歧視的種族,或誤入一個倫理環(huán)境,就只能耳濡目染,成為那種環(huán)境中贊美的道德和意志的楷模。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從此再沒有機會走出美國的另類群體”[5]。甘斯(Herbert J. Gans)則認為“在一個變動的環(huán)境里,雖然我們不明白哪些行為規(guī)范會改變,哪些暫時不會改變,但任何行為規(guī)范,不管它植根得淺還是深,最后終將結束”[6],對消滅貧困文化持樂觀態(tài)度。三是文化資本維度。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認為學生的習慣、舉止、性情和文化情緒等是由家庭遺傳來的,這種文化資本為權力和教育制度所決定,在某些情況下會轉化為經濟資本[7],貧困階層文化資本的缺乏相應拉大了經濟資本的差距。四是權利貧困維度。阿瑪?shù)賮啞どˋmartya Sen)創(chuàng)立了權利貧困的理論與方法,將貧困概念從收入貧困擴展到權利貧困、能力貧困,認為反貧困的終極目標不是簡單地提高收入,而是努力實現(xiàn)人們能夠實際享有的生活和實際擁有的權利[8]。五是人力資本維度。西奧多·W·舒爾茨(Theodore W.Schultz)發(fā)現(xiàn)教育在經濟增長中的重要作用,提出了現(xiàn)代人力資本理論[9]。這一理論成果被廣泛運用到世界各國促進經濟發(fā)展、消滅貧困等的政策設計中,成為各國發(fā)展教育的重要理論支撐。
早在民國時期,一些知名學者已從文化視角分析過中國的貧弱問題。梁漱溟先生曾主張以重建鄉(xiāng)村禮俗為突破口來解決中國經濟、政治、文化和社會發(fā)展中遇到的問題。費孝通先生認為,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知足、安分、克己這一套價值觀念是和傳統(tǒng)的匱乏經濟相配合的,共同維持著這個技術停頓、社會靜止的局面”[10]。新中國成立后,最先從文化角度研究減貧問題的是王小強和白南風,他們根據(jù)貧困的特征,創(chuàng)造性地設計出包含8類指標的“進取心量表”,認為貧困的本質不是資源的匱乏和產值的高低,也不是發(fā)展速度的快慢和收入的多少,而是人從事商品生產和經營的素質差[11];最先提出“文化扶貧”概念的是焦勇夫,他在《“文化扶貧”小議》中提出全國的文化館、文化站和文化專業(yè)戶在扶貧工作中大有可為。截至2020年底,根據(jù)既有文獻,筆者結合各個歷史時期國家文化扶貧工作的階段性特征,將國內的文化扶貧研究劃分為如下三個階段。
1.2.1 1993—2000年:起步階段
國內有組織地開展文化扶貧理論與實踐探索開始于安徽省。1987年8月,辛秋水在岳西縣蓮云鄉(xiāng)駐點開啟文化扶貧活動,得到安徽省委、省政府的認可和支持,并從1992年7月開始在安徽省一定范圍內推廣。1993年12月,國家層面成立了中國文化扶貧委員會,發(fā)揮著動員社會力量參與、組織實施文化扶貧工程的協(xié)調作用,其工作成效得到了國家領導人的肯定。1994年4月,國務院印發(fā)《國家八七扶貧攻堅計劃》,明確了文化部門、廣播電影電視部門對貧困地區(qū)具體的文化幫扶任務。全國上下正式開啟了政府和社會協(xié)同,有計劃、有步驟的文化扶貧工作。
這一階段,辛秋水、段超、倪虹等學者做出了重要理論貢獻。辛秋水指出,貧困是一個復雜的社會問題,涉及信息封閉、觀念陳舊、文化貧乏等方方面面,正確的扶貧之道應該是“扶貧扶人、扶智扶文、提高民智、伸張民氣”[12]。結合自身的實踐探索,辛秋水等認為科技文化扶貧的根本任務是提高人的文化素質,貧困地區(qū)走出貧困必須緊緊扣住提高人的素質這個中心環(huán)節(jié)[13],實現(xiàn)由“輸血型”“造血型”向“造人型”轉化,由“財政扶貧”“項目扶貧”向“科技扶貧”轉化,由“經濟、物質扶貧”向“社會、政治扶貧”轉化[14]。段超對民族地區(qū)文化扶貧進行了研究,提出成立統(tǒng)一的文化扶貧工作領導機構、文化扶貧與經濟扶貧相結合是整個扶貧工作取得進展的關鍵等觀點[15]。倪虹認為貧困文化是與社會主流文化相脫離的亞文化,為世代相傳的窮人們所共享,表現(xiàn)為一種特殊的價值觀念和心理機制、一種特殊的生產生活方式以及畸形婚姻習俗和落后的家庭生育觀,其直接的后果就是導致貧困[16]。這個階段將科技、教育、信息、人力資源開發(fā)甚至基層民主政治建設等都納入文化扶貧的范疇中,帶有鮮明的大文化特點。
1.2.2 2001—2012年:深化階段
在“八七攻堅計劃”后,國家接續(xù)推出《中國農村扶貧開發(fā)綱要(2001—2010年)》《中國農村扶貧開發(fā)綱要(2011—2020年)》,明確到2010年改變貧困地區(qū)經濟、社會、文化的落后狀況,到2020年穩(wěn)定實現(xiàn)扶貧對象“兩不愁”(不愁吃、不愁穿),“三保障”(保障其義務教育、基本醫(yī)療和住房)的目標。雖然扶貧開發(fā)力度越來越大,措施越來越實,但文化扶貧工作在整個扶貧體系中仍處于輔助地位,文化扶貧的理論研究沒有引起學術界的足夠重視。截至2012年黨的十八大召開,文化扶貧研究沒有太多的突破,總體是對前階段成果的回顧和總結,側重于貧困文化、文化貧困、物質扶貧與文化扶貧相互關系等理論問題的深入研究。
這個階段,學術界重點聚焦于三個維度。一是“貧困文化”內涵和特征。吳理財認為“貧困文化”是貧困階層所具有的一種獨特生活方式,主要是指長期生活在貧困之中的一群人的行為方式、習慣、風俗、心理定勢、生活態(tài)度和價值觀等非物質形式[17]。付少平認為貧困文化以兩種形式存在[18]:一種是伴隨物質貧困而存在的貧困文化,是貧困文化的典型;另一種是伴隨物質充裕而存在的文化貧困,常常被人們忽視并很少討論,因此要把文化扶貧作為一項長期的基本戰(zhàn)略向深度和廣度推進。王兆萍認為既要看到貧困文化使窮人陷入“自我設限”的藩籬而導致文化貧困,也應看到貧困文化是窮人平衡理想和現(xiàn)實的調節(jié)器[19]。方清云提出要重視貧困文化的正功能,重視貧困文化的代際傳遞機制,促進子代貧困群體的文化脫貧[20]。二是“文化貧困”的本質和特征。辛秋水認為,文化貧困從根本上說是產生貧困的主要根源,而“貧困文化”則是文化貧困的直接后果,是長期生活在貧困之中鄉(xiāng)民的文化習俗、思維定式和價值取向的積淀,是貧困者對貧困的一種適應和自我維護[21]。郭曉君認為文化貧困在廣義上指一些國家或地區(qū)文化滯后于時代發(fā)展,并影響到其生存與發(fā)展的落后狀態(tài);狹義上指某一群體、家庭或個人在知識水平、價值觀念、心理素質、思維方式、行為趨勢等方面落后于當代經濟社會發(fā)展,從而影響到自身生存與發(fā)展的落后狀態(tài)[22]。三是文化貧困與物質貧困的關系。辛秋水認為必須把物質扶貧和文化扶貧結合起來,扶貧工作才會出現(xiàn)良性循環(huán)[23]。王俊文發(fā)現(xiàn)一些擺脫了物質貧困的農村仍然處在文化貧困狀態(tài),極可能再次返貧[24]。胡鞍鋼等認為新世紀的減貧戰(zhàn)略應該從單純關注收入貧困轉向更多地關注知識貧困[25]。
1.2.3 2013—2020年:拓展階段
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國家扶貧工作打開新局面。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精準扶貧”重要思想后,中央出臺了《關于創(chuàng)新機制扎實推進農村扶貧開發(fā)工作的意見》(中辦發(fā)〔2013〕25號)、《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打贏脫貧攻堅戰(zhàn)的決定》(2015年11月)、《“十三五”時期貧困地區(qū)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建設規(guī)劃綱要》(2015年12月)等綱領性文件。2016年6月,中宣部、文化部、新聞出版廣電總局聯(lián)合召開全國文化精準扶貧工作視頻會議,研究部署“十三五”時期文化精準扶貧工作。2017年,文化部發(fā)布《“十三五”時期文化扶貧工作實施方案》,規(guī)定了八個方面的主要任務。2018年,國務院扶貧辦等13個部門聯(lián)合發(fā)布了《關于開展扶貧扶志行動的意見》,從實踐層面將精神層面的文化扶貧具體化。
這個階段,文化扶貧實踐被納入精準扶貧的整體戰(zhàn)略中,文化扶貧理論研究總體進入“精準扶貧”語境下的拓展階段。學術界圍繞為什么要扶、扶什么、怎么扶、誰來扶、現(xiàn)實困境、推進機制等進行針對性研究,相關研究拓展到公共文化扶貧、圖書館文化扶貧之外的文化產業(yè)扶貧、文化旅游扶貧、非遺扶貧、藝術扶貧等生產性文化扶貧領域,以及精神扶貧、社會力量參與、文化扶貧能力、文化扶貧評價等保障性文化扶貧領域。
近年來,學術界以紀念改革開放40周年、新中國成立70周年為契機,對我國文化扶貧演進歷程和實踐理路進行了回顧。一是“二階段”說。陳建以1993年、2015年為節(jié)點,將文化扶貧分為粗放救濟與精準服務兩個階段[26]。二是“三階段”說。段小虎等以1993年國家文化扶貧委員會成立,2006年國家取消農業(yè)稅和地方“三提五統(tǒng)”、確立政府對農村公共文化建設的主體責任,以及實施“十三五”期間貧困地區(qū)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建設規(guī)劃為節(jié)點,將文化扶貧分為三個階段。岑家峰等將文化扶貧實踐分為20世紀90年代初的實踐探索、2000年以后的整體推進和2015年后的全面提升三個階段[27]60-65。劉暢等將國家文化扶貧政策分為初等教育普及與基本文化產品供給、細分目標群體的文化扶貧、全方位多領域的文化精準扶貧三個階段[28]。三是“四階段”說。章軍杰將改革開放40年的文化扶貧分為“額外的饋贈”、經濟扶貧的伴生物、綜合扶貧的重要維度到精準文化扶貧四個階段[29]52-58。納麒等將文化扶貧分為1949年起步、1986年進入規(guī)范化、1994年進入具體化、2015年聚焦重點四個階段[30]142-151。學者們從不同的視角對文化扶貧演進歷程的階段劃分,對于深入理解國家文化扶貧實踐,揭示社會主義文化建設規(guī)律具有重要意義。
文化扶貧的內涵界定就是要從理論上明確文化扶貧到底是扶什么、邊界如何界定等基本問題,這是扎實推進理論研究和扶貧實踐的重要前提。學術界對文化扶貧內涵的界定主要有四種類型。一是公共文化幫扶說。如岑家峰等將文化扶貧的最終目的界定為促進貧困地區(qū)公共文化均衡發(fā)展,提升貧困人口的綜合素質和技能[27]60-65。陳前恒等認為促進貧困地區(qū)農村公共文化建設,實現(xiàn)城鄉(xiāng)基本公共文化服務均等化是打破鄉(xiāng)村社會“文化貧困陷阱”的關鍵[31]。饒蕊等認為我國文化扶貧的實踐形式是把文化作為民生重要工程進行建設,加快貧困地區(qū)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建設[32]13-17。閆小斌認為文化扶貧在基本面上是對長期以來農村公共文化服務缺失的彌補[33]。二是文化全面幫扶說。不少學者將文化扶貧的內涵擴大到宣傳思想文化工作的方方面面,如歐陽雪梅認為文化扶貧包括培養(yǎng)貧困人口自立自強精神、補齊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建設短板、發(fā)展與文化相關的新產業(yè)新業(yè)態(tài)、提高貧困地區(qū)人口素質和脫貧技能[34]。 納麒等認為文化扶貧涉及文化、宣傳、教育、廣播電視、新聞出版及人力資源等方面的內容[30]142-151。向天成等認為文化扶貧不僅要著眼于文化的經濟功能和認知功能,更重要的是要充分發(fā)揮人文功效,實現(xiàn)交往意義和精神意義的“扶志”[35]45-51。三是內生動力激發(fā)說。孫賀認為文化扶貧的本質是文化要素和文化要素稟賦的“轉化”,通過“以文化人”“以文化物”兩種運行機理釋放文化的生產力紅利[36]。黃承偉從相關培訓、幫扶方式、基層黨建、參與能力等方面提出了對策建議[37]。饒曙光等認為應發(fā)揮出電影藝術的教育、思想和傳播特點,根除貧困地區(qū)和貧困人民的貧困文化[38]。謝治菊提出應轉變貧困戶的思維和心態(tài)、提升貧困戶的發(fā)展能力、激發(fā)貧困戶的內生動力[39]。四是文化生態(tài)建構說。丁士軍等認為農村文化生態(tài)存在價值規(guī)范無序、傳統(tǒng)鄉(xiāng)土文化式微、“亞文化”泛起等問題[40]。段小虎等認為存在貧困地區(qū)文化生態(tài)與內生性重構的二律背反問題[41]5-12。邢成舉等認為文化扶貧的重點是要改變地方文化當中非理性、觀念散漫與懼怕不確定性和風險的因素[42]。章軍杰認為要推動由文化扶貧、教育扶貧、科技扶貧等單一維度向綜合大扶貧的轉變,形成貧困地區(qū)新的文化圈層并與當?shù)厣鐣到y(tǒng)形成良性的共生關系[29]52-58。饒蕊等認為文化精準扶貧重在改善地區(qū)文化生態(tài),在宏觀層面整合教育、文化、科技等相關資源,在微觀領域優(yōu)化服務內容、提升服務能力,推動供需有效對接,建立長效機制[32]13-17。賀海波認為要關注貧困文化變遷中的文化震驚與文化墮距現(xiàn)象,防止貧困回流與社會失序或社會解組[43]。
學者們針對文化扶貧實踐中的問題進行研究并提出解決方案。問題體現(xiàn)為三個方面。一是文化扶貧的制約因素。張祝平認為貧困地區(qū)存在民眾文化自信不足、文化產業(yè)理念有待更新、文化產業(yè)發(fā)展要素基礎薄弱、文化產業(yè)人才缺乏、公共文化活力和服務效能有待提高等文化貧困因素[44]。上海圖書館課題組認為普遍存在基礎設施較差,基層文化從業(yè)人員素質不高,找不準“窮根”、“亂撒胡椒面”,缺乏針對性和時效性等問題[45]。嚴貝妮等認為公共圖書館開展文化精準扶貧的影響因素主要包括政策、資源、相關服務、專業(yè)人員、參與意愿、績效評估等方面[46]。王舒可等認為公共圖書館文化扶貧有公共基礎、內容技術、激勵合作、能力認知、平臺建設、精準學術6 個主成分影響因子[47]。二是文化扶貧的動力問題。趙迎芳認為存在對文化扶貧內涵認識不到位、供給與需求脫節(jié)、政策體系不完善、監(jiān)督和評價機制闕如、社會力量參與不足等問題[48]。陳小娟發(fā)現(xiàn)“互聯(lián)網(wǎng)+文化扶貧”在實踐中面臨著認知觀念意識薄弱、資源支撐條件不足、推進能力有限等多種挑戰(zhàn)[49]。馬光華等認為六盤山地區(qū)存在宗教文化、民族文化與公共文化缺乏協(xié)調發(fā)展,外在的改善“文化貧困”能力和內在的改善“貧困文化”動力不足的問題[50]。納麒等認為邊疆民族地區(qū)的文化扶貧存在公共文化服務體系運行效率不高、文化產業(yè)發(fā)展水平總體較低、貧困人口意識貧困問題突出等三個方面的問題[30]142-151。三是文化扶貧的效能問題。梁立新認為貧困地區(qū)傳統(tǒng)的公共文化扶持戰(zhàn)略呈現(xiàn)出目標偏離和效能下降的問題,暴露出扶持對象不清以及公共文化設施建設、公共文化產品供需失衡等精準度不高的弊端[51]。胡守勇認為深度貧困地區(qū)客觀上存在制約公共文化服務效能發(fā)揮的服務“融入性”困境、公共文化建設的“整體性”困境、服務精準脫貧的“操作性”困境和多元主體參與的“協(xié)同性”困境[52]。陳鋒認為貧困地區(qū)文化扶貧問題主要集中在國家公共文化政策難以找到定型化受眾群體,公共文化投入體制性效率不足、文化資源產業(yè)化開發(fā)和產業(yè)產品轉型升級面臨較大困難三個方面[53]。
學術界從推進機制的角度展開了探討。一是文化扶貧的理念創(chuàng)新。陳建認為文化扶貧應從“文化下鄉(xiāng)”邏輯轉向“文化治理”邏輯,優(yōu)化政府主導、農民為主、社會力量參與的合作治理格局[54]。桂勝等認為“故鄉(xiāng)人”在文化扶貧中具有獨特優(yōu)勢[55]。李文鋼則批評了貧困文化論在中國的誤用與濫用情況,認為這造成了貧困文化論和民族文化多樣性話語的當代并置和矛盾沖突[56]。二是文化扶貧與其他扶貧的銜接互動。邊曉紅等提出文化扶貧需尊重文化發(fā)展的內在規(guī)律,實現(xiàn)“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相結合、“文化扶貧”與“經濟扶貧”“教育扶貧”相結合、文化“精準扶貧”與機制創(chuàng)新相結合,構建以培育貧困地區(qū)農村居民文化“自組織”能力建設為中心的“文化扶貧”新機制[57]。穆玉堂等從微觀角度對金融扶貧與文化扶貧的承接性機理展開分析,認為對沒有脫貧的群體應以金融扶貧給予式為主,對于已經脫貧群體應以文化扶貧方式為主[58]。三是文化扶貧的嵌入機制。金慧等認為文化扶貧具有現(xiàn)實必要性與制度合理性,駐村工作隊是外部嵌入性力量,作者結合案例建構了駐村工作隊的文化扶貧工作機制[59]。胡沈明等認為要關注文化扶貧中文化的傳承以及信用機制的建立[60]。郭叢笑等將陣地、功能、主體等嵌入到鄉(xiāng)村空間與發(fā)展體系中,構建起各種要素、各類主體、各個體系間融合互促和共建共享共治的共生進化體[61]。四是文化扶貧的模式選擇。段小虎等提出以智力支持為內容,以提升基層文化機構服務軟實力為目標的“項目制”模式[41]5-12。李晶認為善用“他治”、尊重“自治”、推動“共治”是農村特別是貧困地區(qū)文化“內生性重構”的基本道路[62]。李忠斌等提出了以提高和培育特色村寨貧困人口自我發(fā)展能力與動力為目標,并具有少數(shù)民族特色的村寨文化的扶貧模式[63]。五是文化扶貧的保障機制。向天成等認為需準確把握多層次文化扶貧目標系統(tǒng)、合理優(yōu)化多維的文化扶貧內容體系、有效構建靈活的文化扶貧保障機制[35]45-51。胡銘焓認為圖書館文化扶貧要構建政府主導的組織機制,權力、資源、信息整合導向的管理機制,以及貫穿協(xié)同幫扶全過程的監(jiān)督機制和評估機制[64]。
圖書情報文獻學界在文化扶貧實踐探索和理論構建方面做出了突出貢獻[65]。一是行動模式。嚴貝妮等認為省級公共圖書館參與文化扶貧有直接文化扶貧、間接文化扶貧與合作文化扶貧三種模式[66]。郭利偉等將高校圖書館參與文化扶貧模式概括為提升貧困地區(qū)圖書館服務軟實力的智力支持、援助社會弱勢群體的拓展服務和校地共建圖書館的合作共贏[67]。王福構建了為貧困地區(qū)居民提供多元化的一站式服務和精準的個性化信息服務的內蒙古精準文化扶貧體系模型[68]。二是推進策略。李薇提出讓幫扶對象“按需點單”、為幫扶對象量體裁衣、使幫扶項目常態(tài)運行的高校真人圖書館助推文化精準扶貧策略[69]。王堯提出識別文化資源現(xiàn)狀—確定扶貧方式—評估扶貧項目—確定幫扶群體的圖書館文化扶貧精準識別路線[70]。邱翠云認為需組建省級高校圖書館文化幫扶工作小組、建立文化幫扶激勵機制、加強文化幫扶調研工作和多渠道籌集扶貧資金等[71]。三是財政保障。段小虎等認為要為西部貧困縣圖書館構建以基本服務均等化為導向、以財政轉移支付為手段,以“客觀因素”為測算依據(jù)的保障新機制[72]。
綜上所述,盡管精準扶貧戰(zhàn)略已開始實施,學術界對文化扶貧的研究也進行了積極拓展,取得了豐碩成果。但毋庸諱言,文化扶貧研究存在先天不足。一方面,文化扶貧的實踐滯后于經濟扶貧,且長期處于輔助地位,在“兩不愁”“三保障”的消滅絕對貧困的考核中沒有剛性約束指標。另一方面,相對于文化扶貧的實踐,理論研究又有明顯的滯后性。既有研究呈現(xiàn)出三個方面的特點,一是偏重理論分析,對策研究相對薄弱,基本呈現(xiàn)為政策設計追著社會實踐走、理論研究跟著政策設計走的被動局面;二是偏重政策闡釋,政策效應研究不足,對從中央到地方系列文化扶貧政策的落地情況和減貧績效缺乏實證考察和評估;三是偏重回顧性研究,前瞻性研究不足,無法深入解讀、指導文化扶貧實踐。
基礎理論研究是高質量推進文化扶貧理論和實踐的根本前提。目前看來,文化扶貧的基礎理論研究還存在不少短板。馬克思主義是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的靈魂,是完善中國特色減貧理論的理論基礎。學術界對《資本論》中的文化扶貧思想[73]、列寧擺脫社會主義文化貧困的思想[74]有一定的研究,做出了很好的學術示范。我們要深入研究馬克思主義思想關于人的全面發(fā)展、人類減貧事業(yè)的重要論斷,特別是習近平總書記關于文化扶貧的重要論述,夯實基于文化扶貧的馬克思主義減貧理論基礎;站在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國家的新的歷史起點上,明晰文化扶貧理論在中國特色減貧道路中的地位,研究文化扶貧在鞏固脫貧攻堅成果、銜接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推進相對貧困治理,以及完善貧困地區(qū)社會治理體系中的功能與價值;全面揭示文化扶貧的概念、內涵、類型、特征及減貧機理,以及其與“五個一批”脫貧模式的相互關系與互動機制。
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央推出了系列超常規(guī)的舉措推進脫貧攻堅,在精準扶貧、精準脫貧戰(zhàn)略下,一系列綱領性文件確立了文化扶貧工作方向。全國上下開展了推動貧困地區(qū)藝術創(chuàng)作生產、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建設、文化遺產保護利用、支持鄉(xiāng)村旅游和文化產業(yè)發(fā)展、促進文化市場健康發(fā)展和文化交流互通、加大人才隊伍建設力度以及扶貧扶智專項行動等具體的文化扶貧實踐,對取得脫貧攻堅的勝利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在新的起點上,立足于黨的十八大以來精準扶貧、精準脫貧的偉大實踐,全面回顧、系統(tǒng)總結、深刻反思文化扶貧的實踐模式、基本經驗和問題,揭示蘊藏其中的歷史邏輯、理論邏輯和實踐邏輯,對進一步揭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建設規(guī)律具有重要價值。
文化扶貧減貧效應的測量和評估既是完善文化扶貧理論的重要內容,也是有效推進文化扶貧實踐的關鍵。學術界對文化扶貧相關領域的評價進行了零星研究,有學者試圖構建評價文化貧困的指標[22]、有學者構建了文化扶貧公眾滿意度測評假設模型[75]、有學者對文化扶貧貧困戶滿意度及其影響因素[76]和“十二五”期間我國貧困地區(qū)文化扶貧能力進行了實證研究和評價[77]等,但總體看來,對文化扶貧減貧效應的測量和評估研究還處在起步階段。調研發(fā)現(xiàn),文化扶貧相對于產業(yè)扶貧、金融扶貧等經濟扶貧而言見效更慢,相對于教育扶貧、社會兜底扶貧等事業(yè)性扶貧而言,評價和考核更難,這成為推進文化扶貧的制度障礙。我們要根據(jù)文化扶貧的減貧機理和社會功能,以及減貧效應的釋放特征,在文化扶貧的項目層面、區(qū)域層面構建減貧效應的評價指標體系,進而對文化扶貧經典模式減貧效應進行實證測量和評價;著眼于文化扶貧工作的需要,從智庫研究層面,為各級黨委政府考核文化扶貧工作績效建構考核指標體系和評價方法。
在消滅絕對貧困的偉大斗爭中,中央實事求是地確立了“兩不愁”“三保障”的考核指標,文化扶貧實際上被置于間接性、輔助性的位置,沒有設置相應的剛性指標對文化扶貧工作進行約束。實際上,各地在推進文化扶貧實踐中,面臨諸多現(xiàn)實困境,諸如對文化扶貧的認識不足、抓手不多、評價不易等。學術界對文化扶貧現(xiàn)實困境方面的研究已經有一定的基礎,但還需要進一步深化研究,揭示其中的規(guī)律,找出問題之所在。我們要對貧困地區(qū)的文化扶貧實踐進行系統(tǒng)性的實地調查研究,立足貧困地區(qū)新階段經濟轉軌、社會轉型、文化變遷的宏觀背景,結合文化扶貧經典模式的調研,剖析導致各類困境的制度成因;要揭示貧困地區(qū)在區(qū)域文化生態(tài)重構、文化扶貧邊界與跨界融合、文化扶貧方案的選擇與實施、區(qū)域文化旅游協(xié)同、文化市場體系培育、東西部對口幫扶、文化扶貧保障體系等方面存在的制度性問題。
消除貧困是人類共同的事業(yè),世界各國在文化扶貧方面的探索與實踐具有正反兩方面的借鑒意義。尤其是在我國消滅絕對貧困,進入治理相對貧困的新發(fā)展階段,發(fā)達國家和地區(qū)、發(fā)展中國家和地區(qū)的相關實踐探索都具有參考價值。在域外經驗的研究和借鑒方面,一些學者已經有了嘗試,如嚴貝妮等對美國紐約地區(qū)公共圖書館代表性文化扶貧項目的研究[78]等,但總體上還很不足。我們要全面審視世界各國落實聯(lián)合國《2030年可持續(xù)發(fā)展議程》中的文化扶貧實踐,積極研究非洲和“一帶一路”沿線欠發(fā)達國家的文化扶貧模式和困難,深入研究西方發(fā)達國家和地區(qū)文化扶貧的動員模式和運作邏輯,尤其是社會力量參與文化扶貧的體制機制;深入探討國際減貧合作中的跨文化交流機制,非政府組織在文化扶貧中產生的行動模式、減貧效應和負面影響等。
相對貧困治理是一項長期的歷史任務,我們要深入貫徹落實新發(fā)展理念,推進共同富裕不斷取得實質性進展;要立足當前文化扶貧面臨的現(xiàn)實困境,著眼長效機制建設,深入研究文化扶貧與鄉(xiāng)村振興的契合關系與促進人的全面發(fā)展、提高社會文明程度、增強國家文化軟實力的內在關系,著力在構建區(qū)域文化扶貧規(guī)劃體系、文化扶貧責任體系、文化扶貧內容體系、跨界融合支撐體系、文化扶貧投入體系、文化扶貧動員體系、文化扶貧評價體系和文化扶貧政策體系方面進行深入研究,為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的實現(xiàn)提供高質量的文化扶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