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小琴 郎杰斌
(中國計量大學圖書館 杭州 310018)
閱讀是最普遍的文化現(xiàn)象之一,人們通過閱讀獲取信息、拓展思維、認識世界并獲得審美體驗。群體閱讀意識則是由群體內部通過共同活動表現(xiàn)出來的群體成員共有的閱讀行為特征或心理追求。閱讀風氣的形成、閱讀行為的培育與閱讀文化的發(fā)展,是一個時期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等各方面的綜合作用,群體閱讀意識則是促進閱讀興盛的最直接因素之一。
近年來,我國倡導文化自信,明確指出文化自信源于中華五千多年文明歷史所孕育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閱讀為培育和踐行民族價值觀發(fā)揮著強勁的文化力量,挖掘優(yōu)秀傳統(tǒng)閱讀文化是對自身文化價值的高度認同、充分信任與積極傳承,也是鞏固文化自信的“基底石”之一。我國對閱讀文化的研究始于20世紀80年代,在王余光等人的推動下,閱讀文化研究開始成為文化學、教育學、圖書館學等領域的重要內容。隨著社會對重建閱讀文化的呼聲越來越高,學者們紛紛進行了有益的探索,傳統(tǒng)閱讀與數(shù)字閱讀、中外閱讀比較、內容建設、閱讀療法、閱讀推廣與閱讀服務等研究尤為興盛,但仍缺乏具有鮮明時代性、民族性、群體性等特征的優(yōu)秀傳統(tǒng)閱讀文化研究,缺乏對某一時期群體共同形成并享有的閱讀理念和閱讀行為的深入探索,對作為人類閱讀實踐產物的歷史閱讀文化遺存的研究相對較少,從傳統(tǒng)優(yōu)秀文化的視角去解讀閱讀文化方面仍付之闕如。
宋代被公認為文人的黃金時代,在宋人的群體意識中,閱讀是群體成員共同具有的信仰、價值觀念和行為準則,以閱讀作為共同價值觀的認定和核心內容,是群體實踐的結果,也是群體理念的集中反映。本研究探討宋代版印昌盛環(huán)境下的群體閱讀意識與行為,了解社會各階層的閱讀價值取向以及不同群體的閱讀習性等,有助于更好地汲取傳統(tǒng)閱讀文化中的中國經驗,在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與弘揚中堅定文化自信。
“文化之于根據(jù),猶精神之于形骸。典籍者,又文化所賴以傳焉者也”,宋代版印的繁盛和圖書普及,是宋代群體閱讀意識的覺醒和閱讀文化發(fā)展最基本的條件。宋代版印機構數(shù)量之多、規(guī)模之大、版印之精、流通之廣前所未有,形成了政府、私家、書坊、書院、寺院等多重出版系統(tǒng),在全社會范圍內形成了一套集創(chuàng)作、出版、閱讀為一體的完整版印產業(yè)鏈,全國自上而下、由公到私都風行版印圖書事業(yè),圖書出版業(yè)進入全面發(fā)展時期。由于版印傳媒具有價格低廉、傳播迅捷、便于攜帶等優(yōu)勢,印本圖書成為一種普通商品進入消費市場,“家至戶到”“即日傳播”等現(xiàn)象司空見慣。宋版圖書幾乎囊括了中國古代所有圖書門類,不論是舊學商量還是新知培養(yǎng)都能自得其樂,滿足了不同社會群體的閱讀需求和樂趣,也使閱讀多元化和主體多元化成為宋代閱讀文化發(fā)展的重要特征之一。
宋代閱讀文化的力量在于“百姓日用而不知”,閱讀的浸潤在于成為一種日常生活方式,堪稱古代閱讀文化昌盛的典型。大學士汪洙在《神童詩》開篇就提到“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處州(今浙江麗水)“家習儒業(yè),聲聲弦誦半儒家”[1],南劍州(今福建南平)“家樂教子,五步一塾,十步一庠,朝誦暮弦,洋洋盈耳”[2]。晁沖之在《夜行》中提到“孤村到曉猶燈火,知有人家夜讀書”,夜深人靜路過孤村,看到燈火首先想到的是主人在讀書而非其他,可見整個社會濃郁的閱讀氛圍。
宋代是寫本時代向印本時代轉變的重要時期,雕版印刷的普及和圖書出版的空前繁榮,加上右文崇儒的政策和科舉制度的強勢助推,使閱讀成為宋代一種普遍的群體活動。版印傳媒作為宋代最先進的傳播媒介,降低了信息傳播和流轉的門檻,擴充了書籍閱讀的容量,擴大了社會的閱讀人數(shù),刺激了閱讀活動的開展,也引發(fā)了閱讀觀念的嬗變。文學創(chuàng)作與閱讀接受周期大幅度縮短,昔日被供奉于“精英”“貴族”神壇之上的閱讀文化,不再為豪門望族和通都大邑文人墨客所壟斷,開始浸潤到普羅大眾的生活中,成為宋人的群體權利,整個社會的文化素養(yǎng)和群體自覺閱讀意識得到開發(fā),閱讀群體急劇壯大,閱讀向往加速擴張。
宋代讀書人擴展到社會各個階層,上到帝王將相、士人學者,下到平民百姓,從通都大邑到廣大農村乃至窮鄉(xiāng)僻壤,倡導閱讀成為宋人普遍的自覺意識,“為父兄者,以其子與弟不文為咎;為母妻者,以其子與夫不學為辱”[3]“雖閭閻賤品處力役之際,亦吟詠不輟”[4]等現(xiàn)象隨處可見,整個社會書香彌漫,閱讀普及率遠高于前代。宋代出現(xiàn)許多名垂千古的全才型人物,與這種濃厚的閱讀文化氛圍不無關系。
宋代閱讀之風的盛行始于統(tǒng)治者階層,得益于歷代帝王的垂范。《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曾記載宋太祖行軍時也經常手不釋卷,稱帝后多次提倡“使其讀經書,欲其知為治之道也”,認為宰相必須由讀書人擔任。宋太宗無所愛,但喜讀書,認為書籍是“教化之原,治亂之本”,“聽政之暇,唯務觀書”,留下了“開卷有益”的佳話。宋真宗倡導“五經勤向窗前讀”,作詩“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宋仁宗詔令范仲淹等人多次掀起全國性大規(guī)模的興學熱潮等。宋代皇帝還經?!耙晫W”,巡幸秘閣鼓勵文教,極大地振奮了讀書人的精神。宋朝歷代帝王親身示范,營造了濃郁的閱讀氛圍,朝野上下讀書蔚然成風,有宋一朝歷代帝王喜好讀書,文化修養(yǎng)也普遍高于其他朝代,這在中國歷朝歷代帝王群體中也是比較罕見的。
流風所及,上行下效,士大夫們也紛紛以勸學閱讀為重。司馬光以“此趣人誰識,長吟窗日斜”表達對閱讀的喜愛;歐陽修認為“至哉天下樂,終日在書案”;黃庭堅曾教育他人“藏書萬卷可教子,遺金滿常作災”;鄭剛中認為閱讀是“此殆有至樂,難今俗子知”;王安石在任明州知縣時,推崇興學閱讀,當?shù)匚娘L大振;滕子京任湖州知縣時,當?shù)亍澳灰匀柿x禮樂為學”;尤袤提出“寒可無衣,饑可無食,至于書不可一日失”等;蘇軾從年少時就“立志讀盡人間書”;家頤《教子語》提到“人生至樂,無如讀書”;朱熹提倡“窮理之要,必先于讀書”;陸游更是寫下了大量與閱讀有關的詩句,表達自己終身閱讀的樂趣。諸如此類的例子不勝枚舉,勸勉自己、他人、后人閱讀的現(xiàn)象屢見不鮮,閱讀成為一種群體追求,直接豐富了宋代閱讀文化的內涵。
在版印繁盛的背景下,在統(tǒng)治階層的帶動下,在科舉制度的刺激下,整個社會開始傾向于鼓勵更廣泛階層和地域的群體,自覺投入社會閱讀風氣的優(yōu)化中,直接推動了平民百姓們也投身閱讀,讀書人隊伍迅速壯大,出現(xiàn)了閱讀的民眾化傾向。葉適在《漢陽軍新修學記》提到“今吳、越、閩、蜀,家能著書,人知挾冊”,吳郡“師儒之說,始于邦,達于鄉(xiāng),至于室,莫不有學”,福建永?!凹冶M弦誦……工農商各教子讀書,雖牧兒饣盍 婦,亦能口誦古人語言”,紹興地區(qū)“弦誦之聲,比屋相聞”,群體自覺閱讀意識及閱讀普及程度可見一斑。
伴隨著社會普遍倡導女性知書達理,女性群體閱讀意識也迅速覺醒,尤其是士大夫家庭中的女性更多承擔著教養(yǎng)子女的重任,女性閱讀形象更為鮮明。已有部分學者對宋代女性閱讀活動進行探索,表明宋代女性閱讀涉獵范圍廣,涵蓋儒佛道經典、女教典籍、家訓、史書、詩詞、音樂、諸子百家、方技小說、天文、醫(yī)藥等各方面[5]。宋代女性的閱讀對象隨著時間、身份、境遇的變化而變化,幼年時多習讀儒家和女教經典,嫁為人婦后以課伴后輩閱讀為主,晚年則較多閱讀篇幅較短、通俗易懂的佛道典籍[6]。有宋一代閱讀在女性群體中盛行且多才女,《宋詩紀事》記錄在案的女詩人就達百余人,《全宋詞》中收錄了百余名女詞人的作品。這些女性群體閱讀量巨大且階層跨度極大,上至后宮佳麗,下到婢妾娼妓,其中不乏像李清照、朱淑真這樣的歷史名人?!独钋逭占Wⅰ泛汀吨焓缯婕饭惨梦簳x六朝詩文典故多達70余處,可見其閱讀面之廣。宋代女性群體文化水平的提高,是宋代群體閱讀意識增強與閱讀文化普及的直接表現(xiàn)。
宋代文人具有較強的結社、結派與結盟的意識,讀書人的集會活動就是文人群體儒雅化生活方式的一種體現(xiàn),以日常交游、詩酒酬唱為紐帶,不同層次的文人群體逐漸形成不同形式的集會活動。宋代文人集會活動的規(guī)模與頻率也遠超前代,且不再以皇宮為中心,而是蔓延至都市、鄉(xiāng)村各個地方,集會活動的主體涵蓋了官僚大臣到舉子書生等各個層面,成為宋代讀書人的一種普遍活動方式和生活組成。文學閱讀與創(chuàng)作向來與讀書人集會活動密切相關,《讀李益詩》中提到“與彭城詩社諸君分閱唐諸家詩,采其平生,人賦一章,以姓為韻”,文人在集會時通過賦詩、傳閱、品評、文藝創(chuàng)作、相互唱和、切磋互補,加強了群體聯(lián)系與認同。著名的有歐陽修、蘇軾、錢惟演三代文壇盟主發(fā)起的眾多文人集會活動,開拓了新的閱讀體驗與活動空間。熙豐時期司馬光、程顥、程頤、邵雍等人所形成的文化群落和文人群體,通過頻繁的結社、鑒賞與唱和,成為當時洛陽的學術文化中心,新變派、元體、江西派等文人群體集會唱酬也都被傳為美談[7]。
宋室南渡后伴隨新的政治經濟中心的形成,人口流動變得頻繁,文人群體開始分裂與重組,具有地域依賴性的文人群體詞學唱和活動重新活絡,著名的有周密、施岳等人結成的西湖吟社,淮西王之道、張文伯等人的集會唱和,臨安詞人群體、臺州詞人群體、湖州詞人群體等,在結社聚唱間研磨交流、創(chuàng)作賞析、商榷填詞、贈書借書,多種門類藝術的交融也促生了詩、詞、書、畫珠聯(lián)璧合的藝術創(chuàng)作,加強了文人群體內部的聯(lián)系[8]。他們通過各自不同的閱讀理解與文學表達,使閱讀與創(chuàng)作從個人活動轉向群體活動,并在群體中逐漸形成一致的文化審美與追求。宋代眾多文學流派的形成也是群體自覺意識覺醒和集會風尚的有力佐證,是宋代文化區(qū)別于前代的顯著特征,讀書人集會作為宋代閱讀文化的一種載體,蘊含著豐富的歷史文化內涵,極大提升了宋代閱讀文化發(fā)展的高度。
此外,宋代“曝書會”發(fā)展成為常態(tài)性的圖書展覽會。曝書起源初衷在于曝曬圖書防止蠹蟲霉變,至宋代逐漸成為具有官方和群體性質的閱讀盛會。專門論述宋朝館閣制度的《蓬山志》中提到“秘省所藏書畫,歲一曝之,自五月一日始,至八月罷”,《神宗正史 ·職官志》記述館閣“歲于仲夏暴(曝)書”,《南宋館閣錄》也對紹興十六年到開禧元年舉辦的24次曝書會進行了詳細記載,可見曝書會是宋代一年一度、具有圖書展覽性質的文化“年會”。除個別年份因政局動蕩等特殊情況不能舉辦外,曝書會幾乎年年舉辦,每次持續(xù)兩三月之久,使許多珍藏于室的作品得以重見天日,允許許多非館閣成員入內觀賞閱讀并贈送《太平廣記》《春秋左氏傳》各一部,極大地帶動了官僚士大夫群體對“書展”閱讀的興致,葉夢得、梅堯臣、蘇軾等人都曾因在曝書會上得見珍稀藏書而興奮不已,寫下相關詩文作品。宋代民間私人曝書會也比較常見,如藏書家宋敏求多次舉辦曝書會,以書會友,觀者如云。《宋史》記載:“敏求家藏書三萬卷,皆略誦習,熟于朝廷典故,士大夫疑義,必就正焉,著述甚多,學者多咨之?!痹S多讀書人為方便向其借閱圖書,紛紛在宋家附近居住,使得附近的租金都漲了許多。雖然宋代文人群體集會形式繁多,但最具有書卷氣息的還是以觀摩探討交流為主旨的曝書會,這也最符合讀書人群體的身份追求和氣質,充分體現(xiàn)了宋代對圖書發(fā)展事業(yè)的重視與對文人群體的尊重。曝書會上文人群體觀鑒揣摩、考較才學、切磋問學,為群體內部和群體之間的交往游從創(chuàng)造了機會,也激發(fā)了彼此的鑒賞情趣和創(chuàng)作靈感,文人之間的集團性與群體性也得到加強。
藏書是閱讀活動的對象,藏書的目的是閱讀和研究,積書而讀、丹鉛治學是宋代藏書文化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藏而能讀、書盡其用是宋人閱讀的普遍心態(tài)。宋代藏書機構眾多,官府藏書、書院藏書、寺院藏書和私人藏書等系統(tǒng)均發(fā)展完備,單是官方主要圖書機構就曾有秘書省、崇文院、史館、國史院、政典局、提舉所、秘閣、校勘所、編校所、補寫所、著作局、書版庫等,反映了統(tǒng)治階級對藏書的重視。兩宋的私人藏書活動也異?;钴S,據(jù)《中國私家藏書史》統(tǒng)計,兩宋藏書家達700余人,是千年來藏書家總和的近三倍,其中藏書萬卷以上200多人,數(shù)量超過了許多官方藏書,涌現(xiàn)出一大批著名的藏書家,如司馬光、宋綬、曾鞏、葉夢得、歐陽修、宋敏求等。藏書作為一種普遍活動和大眾意識,折射出人們對閱讀的熱愛與重視。持續(xù)不斷的讀書生活及閱讀所帶來的社會效益促使宋人產生自覺、強烈的藏書意識,豐富的藏書也為他們閱讀、著述、學習、研究提供了便利,進一步推動閱讀熱和藏書熱。
宋代藏書家非常提倡藏書交流,例如歐陽修、劉恕、王安石等都曾長期向宋敏求借閱圖書,李清照夫婦均喜好藏書、借書、抄書,在大量閱讀的基礎上刻印了許多質量上乘的圖書。藏書家們相互借閱、傳抄、刊刻,就是讀物的一次次遷徙和閱讀的拓展。宋代藏書家?guī)缀趺恳晃欢际俏墨I學家[9],他們堅持藏校并舉,收藏圖書的同時加以校讎,著名藏書家宋綬、史學家鄭樵、南宋方崧卿等均有親自校讎的美談流傳,校讎的過程就是熟讀書籍的過程。許多藏書家在大量閱讀的基礎上進行著書立說等學術活動,著述與閱讀相輔相成,私家庋藏蔚然成風,著述活動興盛,也在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了群體閱讀共識的達成。藏書家們不僅利用藏書滿足自身閱讀和治學的需要,還將藏書看作是為子孫后代觀書治學或讀書科舉的基石,更是澤及子孫后代的啟蒙教育和成才教育的養(yǎng)分,是藏書家們普遍懷揣的藏書理念。盡管世家大族是家庭藏書事業(yè)的主體,但普通士大夫及尋常人家,只要稍有能力都會盡己所能豐富家庭藏書,蘇軾曾描述當時人們“幸而得之,皆手自書,日夜誦讀,惟恐不及”,讀書人迫切渴求閱讀及藏書的形象躍然紙上。宋人將藏書看作是將家庭優(yōu)秀素質傳承下去的重要媒介,除去閱讀應試和家產遺后的藏書心態(tài)之外,閱讀更被認為是普通百姓自身素質、人格品位及社會地位的體現(xiàn),藏書群體相當龐大,閱讀氛圍濃厚。
宋代以科舉考試作為官僚進用的主要途徑,使部分應舉入仕的讀書人在閱讀目的與動力上帶有強烈的現(xiàn)實需求,其中尤以平民群體的功利性閱讀較為突出。閱讀仕進的模式為他們提供了垂直向上流動的階梯,研習經義的積極性空前高漲。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成為宋代士人群體最深沉的情懷,趙普入相前曾說“吾本書生,偶逢昌運,受寵逾分,固當以身許國”[10],范仲淹也曾慨嘆“自省寒士,遭逢至此,得選善藩以自處,何以報國厚恩”[11]。希望依靠教育和科舉實現(xiàn)階級躍進的新興士人群體,將“仕以行道”發(fā)展成為一種自覺意識,“士為知己者用”的感恩心態(tài),激發(fā)了整個群體對“致君堯舜”和自我價值的強烈渴求,也直接影響了群體的閱讀選擇,追求發(fā)奮研讀的同時強調經世致用,將閱讀所得社會化,實現(xiàn)個人價值與社會價值的統(tǒng)一。作為科舉最重要的科教書籍,四書五經在閱讀的先后順序上長期占據(jù)首位,這其中固然有傳統(tǒng)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的影響,但也是士人群體對儒學價值的普遍信仰與認同?!皩W者當以《論語》《孟子》為本”“《六經》不可一日去手”“學問當以《孝經》《論語》《中庸》《大學》《孟子》為本,熟味詳究,然后通求之《詩》《書》《易》《春秋》,必有得也”等被奉為金科玉律,先儒家經典后百家,閱讀主次之分相當明顯。通過科舉走上仕途的士大夫,從書房走向上流社會,閱讀已成為該群體最習慣的休閑方式[12],此時的士大夫群體閱讀更加追求世俗樂趣,“坐則讀經史,臥則讀小說,上廁則閱小辭”便是許多士大夫閱讀生活的寫照。
為滿足廣大讀者群體的閱讀需求,宋代書商在版印圖書的選擇上也遵循“市場規(guī)律”,呈現(xiàn)書商群體獨有的判斷性和指向性。例如,優(yōu)先售賣科舉考試用書、經典著作,生活類書籍如醫(yī)書、農書等因其受眾目標較廣,也成為書商選題出版的方向。此外,書商抓住士大夫喜好閱讀鬼神志怪和獵奇的心理,將洪邁所編鬼神怪異之事的《夷堅志》印成書冊,果然成暢銷之書,“士大夫或傳之,今鏤板于閩、于蜀、于婺、于臨安,蓋家有其書”[13],可見書商對群體閱讀的理解和把握,是閱讀市場的一個重要風向標。從更大的市場來說,書商巧妙地迎合了各階層群體的閱讀期待,將讀者的閱讀需求反饋給作者,以圖書種類、內容、版本、數(shù)量等回應讀者的閱讀需求,將閱讀需求、創(chuàng)作導向和出版?zhèn)鞑ヂ?lián)系起來,成為引導群體閱讀走向的重要力量。考慮到不同群體閱讀旨趣與理解能力的不同,書商也有區(qū)別化的方案。例如針對農夫“輒抄《要術》之淺近者摹印”,將農學名著《齊民要術》中較為淺顯易懂的內容選擇性刊印出售,諸如此類例子甚多,書商以此提高市場占有率,也極大地推動了“全民閱讀”。值得一提的是,宋代書商在刊印書籍時,開創(chuàng)性地在書后附上相同系列書籍或即將刊印的新書。如南宋《后漢書》記載“今求到劉博士《東漢刊誤》,續(xù)此書后印行”[14],這種類似新書推介的“廣告”也起到了吸引讀者閱讀的作用,讀者可根據(jù)推薦目錄和相似圖書進行拓展閱讀。
宋代文人群體的共同理念中,閱讀被視作一種美好享受,普遍體現(xiàn)出對書齋生活的熱愛與追求[15]。他們從閱讀中汲取知識的養(yǎng)分,獲取無盡樂趣,書寫閱讀生活、表達閱讀之樂的作品更是浩如煙海。司馬光《書樓》寫道“使君有書癖,記覽浩無涯……此趣人誰識,長吟窗日斜”;鄭剛中《書齋夏日》寫道“文書任討探,風靜香如絲。此殆有至樂,難今俗子知”;葉采《暮春即事》寫道“閑坐小窗讀《周易》,不知春去幾多時”;翁森《四時讀書樂》將春夏秋冬不同時節(jié)閱讀的情趣訴諸筆端,至今仍被視作情致高尚的勸學詩;尤袤寫道“饑讀之以當肉,寒讀之以當裘,孤寂而讀之以當友”;歐陽修感慨“至哉天下樂,終日在書案”,并在《學書為樂》中提到“明窗凈幾,筆硯紙墨皆極精良,亦自是人生一樂”[16]。與“頭懸梁,錐刺股”“寒窗苦讀”這種喪失讀書樂趣的苦讀相比,宋代士大夫不是以勉強的態(tài)度去閱讀,更多像如今我們所提倡的“悅讀”,對書齋生活的沉溺,對閱讀的美好體驗與追求,都彰顯了士大夫群體積極的、持久的閱讀感受。
如果說宋代文人群體對閱讀是“心之所向,身之所往”,那么由此衍生的閱讀方法論則是閱讀生活自然而然的產物。士大夫對于閱讀方法的見解大有異曲同工之勢,例如張載主張閱讀“須成誦,精思多在夜中或靜坐得之”,黃庭堅認為“泛濫百書,不若精于一也”,陸九淵也主張“讀書最以精讀為貴”等,都在強調“精讀精思”的要義。在此基礎上分專題閱讀和反復閱讀的觀念也被提出,如蘇軾主張“舊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因此他在閱讀時“蓋數(shù)過而始盡之……每過博求一事,不待數(shù)過而事事精核矣”。而精讀往往是在“慢閱讀”過程中完成的,程顥主張的“讀書要玩味”,陸九淵主張的閱讀“須是平平淡淡地去看,仔細玩味,不可草草”等,都在強調“慢工”的理念。文人群體的閱讀經驗與方法集大成于朱熹,他總結了閱讀的“兩心三到”,即“為學讀書,須是耐心,細意去理會,切不可粗心”“讀書有三到,謂心到、眼到、口到”,并將熟讀精思、讀思反復、細嚼玩味、知行合一等為眾人所認同的閱讀理念進行系統(tǒng)性論述,其中許多閱讀方法對當時乃至后世的讀書人都產生了深遠影響。
隨著市民經濟的發(fā)展、社會觀念與風氣的轉變,市民個體逐漸向群體轉變的過程中,形成了超越身份和職業(yè)差別的文化趨同意識和閱讀價值傾向,推動了社會結構和社會關系的重組,“至北宋而達于頂點的城市革命”直接促成市民階層群體的興起和壯大。市民文化的空前活躍也使士人文化開始走向普羅大眾,促成了通俗詩詞、話本等新文學形式的盛行,與此同時,原本流行于底層群體的說唱、戲劇等民間文化開始躋身主流文化隊伍。日益壯大的市民群體,和不斷成熟的市民閱讀載體,也意味著作者群體和閱讀群體的集體下沉,形成了雅俗共體、雅俗共賞的獨特局面。閱讀存在于大眾活動與大眾傳播之中,并為市民群體所共有,滿足了不同身份、職業(yè)、年齡、性別群體所構成的市民階層多元化的心理需求和價值認同,形成了以不學無術為恥的社會風氣。
市民的閱讀情趣開始向日常生活傾斜,許多文學作品便取材于市井細民的生活、情感、思想愿望等,“接地氣”的作品受到大家的普遍追捧,也因此促成了通俗文學的流行。尤其在國家承平日久的時期,休閑娛樂的閱讀傾向更加明顯,詞的興起就是適應市民群體的精神需求。“蓋長短句宜歌而不宜誦,非朱唇皓齒,無以發(fā)其要妙之聲”[17],作為一種詠唱藝術,詞曲可以說是以視聽的形式來閱讀作品。伴隨著都市經濟和文化的繁榮,出現(xiàn)了許多歌樓酒館、勾欄瓦肆,市民們迎來送往之時都有唱曲助興,很多時候市民為了遣興娛情,創(chuàng)作一些集表演性、音樂性為一體的詞作,以求更高的“樂”讀感召力。市民自發(fā)自主形成的會社組織也開始大量涌現(xiàn),文會、詩社、詞社遍地開花,形成新的創(chuàng)作和閱讀風潮,極大地增強了市民群體閱讀的生命力。
宋代版印傳媒的繁榮為話本小說的興起和“說話素材”的積累創(chuàng)造了條件,也相應地產生了“說話人”職業(yè)。據(jù)統(tǒng)計,宋代僅汴梁和臨安兩個都市,有文獻可考的“說話人”就達124人[18]?!肚迕魃虾訄D》中多處展示了宋代東京街市上民眾聚集聽說書的畫面。一批批高素質的“說話人”,將小說、史書、公案、戰(zhàn)事、佛書等,以街頭講述的形式承接了市民的閱讀需求。人們沖破了以往忌俗尚雅的閱讀取向,欣然接納了新的文學形式和閱讀趣味。市民群體的需求使優(yōu)秀的說話作品有了被保存和繼續(xù)閱讀的價值,書商們?yōu)槔嫠寗?,完成整理刊印、公開發(fā)售、供人閱讀的過程,并在加工過程中使描寫更加細膩,以迎合讀者的閱讀感受[19]。“說話人”需要豐厚的藝術積累和寬廣的認知,所掌握的大量知識來自豐富的閱讀,話本作為“說話人”表演所用底本,以其獨特的表演藝術吸引市民群體的爭相“悅”讀。此外民間戲曲、平話、彈詞等通俗文學成為市民群體自我敘事和自我審視的有效途徑,體現(xiàn)了市民群體對都市閱讀文化的一種集體認同,是不同于士大夫群體的新的理解追求與愿望表達。代表文化身份和審美品位的士大夫閱讀行為,和代表市民群體文化訴求的閱讀活動,都是宋代閱讀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
宋代雕版印刷的發(fā)展促成了圖書信息量空前的盛況,改變了社會的閱讀環(huán)境與閱讀習慣,各個社會層次的群體閱讀想象與文學創(chuàng)作產生了交織與重疊,呈現(xiàn)出閱讀文化的豐富性與多層次性,形成濃厚的讀書風尚?,F(xiàn)今我們同處知識傳媒變革時期,開展宋代閱讀文化研究與經驗總結,具有鑒古知今的現(xiàn)實意義。宋代作為“中國古代文化的頂峰”,恰恰也是文化意義上的中國經驗最重要的內核之一。增強文化自信就要加強對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挖掘和開發(fā),推廣全民閱讀就要思考傳統(tǒng)閱讀文化的繼承與發(fā)展。宋人群體所秉承的“修齊治平”的閱讀志向、知行合一的閱讀觀念、融會貫通的閱讀方法以及終身學習的閱讀情懷,傳承至今的文學價值、治史崇文等思想理念,都是值得我們學習的寶貴經驗。賦予優(yōu)秀閱讀文化新的內涵和表達方法,挖掘其中蘊含的提升文化自信的豐富的理論內容和獨特的精神氣質,有助于推動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化,為培養(yǎng)良好的閱讀風尚、凈化社會風氣、提高民眾素質、堅定文化自信提供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