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明
(同濟大學 政治與國際關系學院, 上海 200092)
“楔子戰(zhàn)略”(wedge strategy)是國際政治中一種常見的分化敵對同盟內部關系的戰(zhàn)略,旨在阻止、弱化或破壞對手聯(lián)盟。美國學者蒂莫西·克勞福德(Timothy Crawford)曾指出,楔子戰(zhàn)略的實施者試圖讓其他國家放棄創(chuàng)建敵對同盟的努力,或是試圖削弱現(xiàn)有威脅性同盟的內部關系,甚至讓敵對同盟內的成員放棄原有的同盟路線。(1)Timothy W. Crawford, “Wedge Strategy, Balancing, and the Deviant Case of Spain, 1940—41”, Security Studies, 2008, 17(1), pp.1-38.為此,國家可以選擇兩種策略手段:報償分化(reward wedging)或強壓分化(coercive wedging)。在國家如何選擇適當?shù)男ㄗ討?zhàn)略方式的問題上,通常認為,報償分化比建立在對抗和強壓基礎上的戰(zhàn)略更有可能分裂敵對同盟,并可能被分化者更多地使用。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國家通常樂于接受報償,而強壓的方式會加劇一國的威脅感知,并刺激其強化原有的結盟政策。(2)Timothy W. Crawford, “Preventing Enemy Coalitions: How Wedge Strategies Shape Power Politics”, International Security, 2011, 35 (4), pp.162-164.威脅制衡論者斯蒂芬·沃爾特(Stephen Walt)認為,在面對外來威脅時,國家更有可能選擇制衡威脅對手的政策,也因此傾向于實施自我約束的政策,同時更愿意通過提供援助或報償?shù)确绞絹砣趸瘜κ謬医Y盟的意愿。(3)Stephen M. Walt, The Origins of Alliances,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7, p.5; Stephen M. Walt, “Alliance Formation and the Balance of World Power”, International Security, 1985, 9 (4), pp.3-43.施韋勒(Randall Schweiler)指出,有些國家選擇結盟可能不是為了對付安全威脅,而是沖著“利益”或“報償”而來,并呈現(xiàn)為“分割利益”“順應潮流”“多米諾效應”等多種形式的“追隨行為”(bandwagoning),于是它們可以為了現(xiàn)實利益或回報而選擇疏遠同原盟友的關系。(4)Randall L. Schweller, “Bandwagoning for Profit: Bring the Revisionist States Back in”, International Security, 1994, 19(1), p.87.但是,也有聯(lián)盟研究學者分析了報償分化的缺陷和強壓分化的價值。例如,在研究冷戰(zhàn)時期美國杜魯門政府和艾森豪威爾政府對中蘇同盟的分化戰(zhàn)略時,日本學者泉川康弘(Yasuhiro Izumikawa)發(fā)現(xiàn):杜魯門政府曾一度試圖考慮通過在外交上承認新中國來阻止中蘇結盟,但其策略最終被證明是無效的;此后的艾森豪威爾政府則選擇了強壓分化的戰(zhàn)略,通過在經濟、政治和軍事層面對華強壓,凸顯蘇聯(lián)無法滿足中國援助需要的現(xiàn)實,試圖以此分裂中蘇關系。(5)Yasuhiro Izumikawa, “To Coerce or Reward? Theorizing Wedge Strategies in Alliance Politics”, Security Studies, 2013, 22(3), pp. 498-531.
那么,國家選擇報償式楔子戰(zhàn)略或強壓式楔子戰(zhàn)略的條件到底是什么?為何有的國家會選擇強壓手段去分化對手,即便這可能導致敵對同盟內部關系進一步強化?雖然楔子戰(zhàn)略理論的重要性得到普遍的認可,但國際關系學界對國家何以選擇報償式或強壓式楔子戰(zhàn)略這一問題鮮少探索。本文通過考察報償式和強壓式楔子戰(zhàn)略所涉及的核心概念(報償能力和強壓能力)以及兩種戰(zhàn)略選擇偏好的基本條件與限制環(huán)境,嘗試提出報償分化和強壓分化兩種楔子戰(zhàn)略的選擇規(guī)律。本文認為,無論是報償式楔子戰(zhàn)略還是強壓式楔子戰(zhàn)略,都有其特定的選擇條件和運作原理。報償式楔子戰(zhàn)略因主要使用“胡蘿卜”或正面激勵的方式來誘使分化者的次要敵人同它的主要敵人拉開距離,這種策略比使用強壓方式的風險更小,也更有效,因而在國際關系實踐中被更廣泛地使用。但是,基于對聯(lián)盟安全困境理論的認知,以及分化者對自身報償能力和強壓能力的判斷,國家也可能選擇強壓式的楔子戰(zhàn)略。此外,分化者也可能在更加多樣化的條件環(huán)境下選擇強壓分化的策略。比如說,當一個分化者認識到分化對象同分化者的主要敵人結成強有力的同盟,而其本身又缺乏足夠的報償能力來分化該敵對同盟的時候,這個分化者也可能采取對抗和強壓的楔子戰(zhàn)略。兩類楔子戰(zhàn)略在實施過程中均面臨諸多挑戰(zhàn),但它們在特定條件下仍會被試圖分化對手同盟的國家所運用。
“楔子戰(zhàn)略”本質上是指一個國家利用本身所具備的特定資源和杠桿,在可接受的代價下,針對一個外部的威脅性或圍堵性聯(lián)盟所實施的分化戰(zhàn)略。(6)關于楔子戰(zhàn)略概念和基本內涵的討論,參見:Timothy W. Crawford, “Preventing Enemy Coalitions: How Wedge Strategies Shape Power Politics”, International Security, 2011, 35(4), p.156; Timothy W. Crawford, Pivotal Deterrence: Third-Party Statecraft and the Pursuit of Peace,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 27-28; Timothy W. Crawford, “Wedge Strategy, Balancing, and the Deviant Case of Spain, 1940-41”, Security Studies, 2008, 17(1), pp.1-38。它并不是一種國家大戰(zhàn)略,而是一種為實現(xiàn)國家戰(zhàn)略目標,特別是具有相當實力的地區(qū)或全球強權為了阻止、削弱潛在或現(xiàn)實的對手國家結成同盟或維系親近而采取的中間層次的戰(zhàn)略。楔子戰(zhàn)略的實施主體(分化者)往往是地區(qū)或全球體系中的霸權國、地區(qū)或全球體系中的崛起國,或是在地區(qū)或全球體系中參與競爭強權地位的其他中等國家。這些國家往往擁有更多的資源和手段,可以使用獎勵或懲罰措施來對目標國家施加影響。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弱小國家就沒有能力或意愿使用楔子戰(zhàn)略。在國際體系中,一些弱小國家因其特殊的自然稟賦(如擁有獨特的地理位置或比較豐富的自然資源),或是因為其同某個地區(qū)和全球強權存在重大的政策或利益分歧,仍有可能以自身所具有的一些優(yōu)勢條件來對其潛在或現(xiàn)實的對手國家、敵對國家實施一定形式的楔子戰(zhàn)略。
在經典的楔子戰(zhàn)略作用下,實施該戰(zhàn)略的分化者(D-divider)可以成功地促使分化對象(T-target)疏離同分化者主要對手(A-adversary)的聯(lián)盟關系。歷史上,在對手國家力圖結盟或維持某種聯(lián)盟時,發(fā)生過數(shù)不清的實施楔子戰(zhàn)略并有效分化對手同盟的案例。斯圖亞特·考夫曼(Stuart Kaufman)等人通過對古代不同地區(qū)國際體系的經驗研究發(fā)現(xiàn),大國經常利用分而治之的戰(zhàn)略成功地建立地區(qū)主導權,進而控制那些本來可能聯(lián)合起來制衡自己的其他國家。(7)Stuart J. Kaufman, Richard Little and William C. Wolforth ed., The Balance of Power in World History, Palgrave Macmillan, 2007.美國圣母大學教授許田波(Victoria Tinbor Hui)指出,中國歷史上秦國之所以成功崛起,部分原因是其有效地推行了分而治之的戰(zhàn)略,削弱了秦國敵人之間的聯(lián)系紐帶。(8)Victoria Tin-bor Hui, “Toward a Dynamic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Insights from Comparing Ancient China and Early Modern Europe”,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2004, 58(1), pp.175-205.19世紀初,拿破侖之所以能夠馳騁支配幾乎整個歐洲大陸,部分原因在于其分化和破壞反法同盟的強大能力。(9)王繩祖主編:《國際關系史(1648—1814)》,世界知識出版社,1995年,第304-358頁。美國內戰(zhàn)期間,聯(lián)邦政府之所以能夠取勝,部分原因在于它成功地阻止了英國對南方政權的積極支持。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夕,納粹德國與蘇聯(lián)之間簽署《蘇德互不侵犯條約》,并秘密簽署共同進攻波蘭的條款,實質上是希特勒在英法和蘇聯(lián)之間打入了一個楔子,從而成功瓦解了可能阻止德國侵略波蘭的抗衡性聯(lián)合力量(即蘇聯(lián)同英法之間的合作),并在德國入侵波蘭后確保了蘇聯(lián)的“中立”。(10)王繩祖主編:《國際關系史(1939—1945)》,世界知識出版社,1995年,第46-59頁;第92-99頁。在蘇德戰(zhàn)爭爆發(fā)之前,蘇聯(lián)在1941年4月同日本達成了《蘇日中立條約》,贏得了日本的“中立”,從而在軸心國同盟內部打入了一個楔子,確保了2個月后德國入侵蘇聯(lián)時日本不會從東部攻入西伯利亞地區(qū),而蘇軍還可以大規(guī)模地從遠東調往西部前線。(11)王繩祖主編:《國際關系史(1939—1945)》,世界知識出版社,1995年,第46-59頁;第92-99頁??藙诟5峦ㄟ^研究英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對西班牙的政策認為,英國在1941年通過給西班牙弗朗西斯科·佛朗哥政權提供經濟援助,以報償分化的形式來阻止后者加入德意法西斯陣營并參與戰(zhàn)爭。(12)Timothy W. Crawford, “Wedge Strategy, Balancing, and the Deviant Case of Spain, 1940-41”, Security Studies, 2008, 17(1), pp.1-38.
國家何以要分化對手國家,又如何才能實現(xiàn)此目標?傳統(tǒng)的聯(lián)盟政治文獻中,許多研究都是圍繞聯(lián)盟形成展開,卻鮮少有人研究聯(lián)盟政治的另一個重要問題:分裂一個敵對同盟或者阻止一個敵對同盟的形成。盡管如此,我們仍然可以看到古今中外一些戰(zhàn)略思想家對相關問題的討論。例如,孫子、孫臏、張儀、諸葛亮等中國古代軍事戰(zhàn)略家都指出了“離間”“反間”等分化策略對于削弱對手陣營力量所起的作用。西方經典現(xiàn)實主義學者也曾專門分析了分化對手的重要性。在討論均勢問題時,漢斯·摩根索(Hans Morgenthau)在其經典的《國家間政治》中指出,制衡過程“可以通過兩種方式完成,一是減輕天平較重一側的分量,一是增加較輕一側的分量”。(13)漢斯·摩根索著,肯尼斯·湯普森等修訂:《國家間政治:權力斗爭與和平》,徐昕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16頁;第216-217頁。在討論結盟和均勢問題時,他又指出,從17世紀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法國外交政策一項持續(xù)的原則就是力圖把德意志分割成許多獨立的小國,或者阻止這些小國形成統(tǒng)一的國家。(14)漢斯·摩根索著,肯尼斯·湯普森等修訂:《國家間政治:權力斗爭與和平》,徐昕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16頁;第216-217頁。在反駁聯(lián)盟形成問題上的“自動成形論”時,美國學者羅伯特·杰維斯(Robert Jervis)指出,聯(lián)盟并非簡單地由權力不對稱聚集而導致,相反,總有一些國家力圖結盟,而另外一些國家力圖阻止別國結盟。(15)Robert Jervis, System Effects: Complexity in a Social Worl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7.
從國際政治中的制衡效能角度分析,楔子戰(zhàn)略猶如一個硬幣的兩個面,它既符合國際政治中普遍存在的外部制衡現(xiàn)象的特征,也是導致國際政治中制衡失效的一個重要原因。有效的楔子戰(zhàn)略不應被理解為虛弱的表現(xiàn),而應被理解為提早付出了一定代價,以應對國際政治中制衡行為的發(fā)生。一方面,防御性的“分化及制衡”(divide-and-balance)戰(zhàn)略是國家應對外部強權威脅的一個重要工具,它試圖孤立最大的威脅性國家,其主要途徑是弱化對手陣營中次強威脅國家的力量,或者降低最大的威脅性國家同次強威脅國家之間的同盟凝聚力。這種防御性的楔子戰(zhàn)略力圖破壞擴張主義者聯(lián)盟或降低它們之間的合作水平,從而降低最大威脅來源的相對實力,挫敗其擴張野心。另一方面,擴張主義國家也可能使用進攻性的楔子戰(zhàn)略來破壞潛在或現(xiàn)實的抗衡性聯(lián)盟,由此促使對手國家的制衡努力以失敗而告終。在此情形下,實施此類楔子戰(zhàn)略的國家力圖減小外部抗衡力量同盟的規(guī)模,其主要途徑是為某個對手國家(分化對象)提供特定形式的補償,抑或在特定情形下采取強硬對抗的政策,以影響敵對陣營內部維持團結的決心,迫使敵對同盟發(fā)生分化或降低它們之間的合作水平。
我們可以將分化對手國家的方式區(qū)分為“報償分化”和“強壓分化”兩類,由此形成的戰(zhàn)略分別為“報償式楔子戰(zhàn)略”和“強壓式楔子戰(zhàn)略”。前者指的是一個國家利用妥協(xié)退讓和其他的激勵物,誘使分化對象離開態(tài)度更為強硬的其他對手國家。后者則是指國家運用“持續(xù)的強硬和威嚇”來暴露并加劇對手國家之間在戰(zhàn)略利益方面存在的差別,讓對手國家之間在開展合作時產生更大的壓力,并促使其內部產生背叛行為。為達到阻止、破壞或弱化敵對性聯(lián)盟形成這一目標,楔子戰(zhàn)略的實施主體可能采取多種多樣的手段:這些手段可以是正激勵性質的“報償分化”方式,以援助、綏靖、補償、結盟或表態(tài)支持等方式,鼓勵目標國家放棄同分化者的競爭對手或主要敵人結盟或保持親近關系;也可以是負激勵性質的“強壓分化”方式,如采用強壓、威懾、制裁、遏制甚至對抗的方式,警示目標國家不要同分化者的競爭對手或主要敵人結盟或保持親近關系。無論是“報償分化”還是“強壓分化”的手段,都可以從經濟、軍事、意識形態(tài)、文化等多個領域進行區(qū)分。在不同的戰(zhàn)略環(huán)境下,楔子戰(zhàn)略的效果可能不盡相同。由于分化者需要考慮自身提供正激勵或負激勵手段的能力及時機等問題,楔子戰(zhàn)略的手段選擇甚至可以劃分為多個層級。比如,國內有學者將對付敵對聯(lián)盟的手段分為合作性戰(zhàn)略、對抗性戰(zhàn)略和觀望戰(zhàn)略三大類型。(16)劉豐:《分化對手聯(lián)盟:戰(zhàn)略、機制與案例》,《世界經濟與政治》,2014年第1期,第48-65頁。
實施楔子戰(zhàn)略可能使得分化對象弱化、放棄甚至轉換原有的結盟關系,從而可能給國際關系中的均勢狀態(tài)帶來重大改變。那么,一個分化者會傾向于選擇怎樣的分化方式來阻止、弱化或破壞敵對同盟呢?大多數(shù)的同盟政治研究學者傾向于認為,分化者更愿意通過正激勵的報償遷就方式,而不是通過負激勵的強壓措施、強壓對抗方式,以促使其次要敵人同其主要敵人拉開距離。克勞福德就曾經指出,分化者更愿意采取“選擇性遷就”(selective accommodation)的做法,利用妥協(xié)退讓和其他的激勵物,誘使分化對象疏離同其盟友的關系,最終讓分化者在一定程度上孤立更為強硬的主要對手。(17)Timothy W. Crawford, “Preventing Enemy Coalitions: How Wedge Strategies Shape Power Politics”, International Security, 2011, 35(4), p.156.實施此種報償式楔子戰(zhàn)略的分化者,利用妥協(xié)和其他激勵物來誘使目標國家遠離持頑固立場的盟友或安全合作伙伴,從而削弱對手陣營內部的團結。
實施報償式楔子戰(zhàn)略的國家需具備一定的報償能力。所謂報償能力,是指楔子戰(zhàn)略語境下分化者為分化對象提供后者從其盟友那里難以得到的政治、經濟或安全資源,使得后者在一定程度上加強同分化者的關系,同時疏遠同原有盟友之間的安全聯(lián)系。對于報償能力的概念,總體上可以從三種維度——實力維度、領域維度和對比維度——來分析。從實力維度看,它表現(xiàn)為分化者所擁有的提供特定報償資源的能力。從領域維度看,報償能力的資源包含三個基本方面:一是軍事資源,如聯(lián)盟承諾、具有地緣政治價值的領土、武器轉讓和軍售等;二是經濟資源,如經濟援助、國際貿易、市場準入和商業(yè)技術轉讓等;三是政治資源,如外交承認、國際組織的成員地位和政治支持等。從對比維度看,由于分化對象可能同時受到原盟友以及分化者報償能力的影響,這種足以影響分化對象聯(lián)盟行為的報償能力其實是一種相對的、關系性的概念。一方面,分化者的報償能力所體現(xiàn)出的資源和能力取決于目標國家的期望;另一方面,對于分化者的報償能力是否足夠這一問題,還需要同分化對象的盟友所掌握的同類型資源和能力相比較。
報償分化政策的實施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其一,分化者應當擁有足夠的報償能力和手段;其二,分化對象對于某些軍事、經濟和政治資源的訴求,未必能從其原有的合作伙伴或盟友那里得到;其三,對手陣營內部一般存在著特定的矛盾;其四,分化者有著強烈的動機去誘使分化對象求助于己方所提供的實質利益;其五,分化者相信實施報償分化的策略有助于拉近其同分化對象之間的關系,同時疏遠分化對象同其原有盟友之間的關系。相應地,報償式楔子戰(zhàn)略的基本實施條件在于:第一,分化者比其對手國家擁有更充分有效的報償能力,即目標國家的盟友(或潛在盟友)無法輕易地為分化者的刺激物提供替代物或者提供更優(yōu)惠的條件;第二,分化對象所追求的軍事、經濟和政治利益無法從其原有盟友處得到滿足;第三,分化對象同盟友之間的關系并非鐵板一塊,而是存在相當?shù)拿?;第四,分化者通過運用經濟、政治、軍事等方面的正激勵資源,能夠有效減少或斷絕分化對象對其潛在盟友或現(xiàn)盟友的依賴,誘使分化對象弱化或疏離同其盟友的關系,轉而加強同分化者的雙邊關系。
在多數(shù)情況下,分化者必須擁有相當?shù)膱髢斈芰?,才可對分化對象實施報償式楔子?zhàn)略,鼓勵后者同分化者的主要敵人分離。但在某些情況下,即便是一個相對分化對象的盟友而言并不具備足夠資源的國家,也會利用分化對象與分化者的主要競爭對手之間盟友關系的裂痕來對分化對象實施楔子戰(zhàn)略。韓國學者柳玄珠(Hyon Joo Yoo)通過研究中國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對日本采取的友好政策認為,中國當時對日本的和解政策代表了一種楔子戰(zhàn)略的做法,該戰(zhàn)略的目的在于促進日本疏離同美國的關系并弱化美日同盟。他發(fā)現(xiàn),從吉田茂內閣到鳩山一郎內閣,日本政府在不同程度上并不贊成美國對華實施強硬遏制政策。柳玄珠認為,中國利用這一矛盾,試圖制造形勢,鼓勵日本通過發(fā)展中日之間的聯(lián)系紐帶來實現(xiàn)其國家利益,從而間接使美日關系出現(xiàn)疏離。柳玄珠進而認為,即便一個分化者缺乏報償能力,如果分化對象在關于如何同分化者打交道的問題上同其盟友存在矛盾,并不完全忠誠于其盟友,而且如果分化對象也有意同分化者合作,那么分化者仍然可能選擇報償式楔子戰(zhàn)略。(18)Hyon Joo Yoo, “China’s Friendly Offensive toward Japan in the 1950s: The Theory of Wedge Strategies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sian Perspective, 2015, 39, pp.1-26.
由于報償分化策略需要滿足特定的條件,因此報償式楔子戰(zhàn)略的實施也就存在著一些明顯的缺陷。首先,分化對象對聯(lián)盟的忠誠度在根本上決定了分化者是否仍然實施報償式的楔子戰(zhàn)略。倘若分化對象對其盟友的忠誠度一般或存在較大的矛盾,并且顯示出對改善與分化者的關系存在興趣,分化者尚且可以對分化對象運用報償式楔子戰(zhàn)略;設若分化對象對其盟友展現(xiàn)出較高的聯(lián)盟忠誠度(這是一種對分化者來說很不利的安全環(huán)境),則報償分化的策略難以撼動對手陣營的聯(lián)盟凝聚力。
其次,結盟行為通常以較為明確的假想敵為前提,從而給特定地區(qū)的國際關系帶來較為明顯的聯(lián)盟對抗效應。在聯(lián)盟體系發(fā)展較為穩(wěn)定而且聯(lián)盟集團對抗關系相對穩(wěn)定的背景下,分化者所能提供的軍事、經濟和政治資源往往不及敵對同盟內主要對手國家,而分化者本身也會面臨因提供報償資源而使對手陣營實力進一步增強的后果。這就導致分化者不得不權衡如下可能的后果:即使向分化對象提供相當程度的報償資源,依然不足以替代敵對同盟內主要對手國家所能提供的同盟資源,甚至還強化了對手陣營的力量。因此,一旦分化者缺乏分化對象的盟友所具有的報償能力,其所實施的報償分化策略可能無濟于事,甚至適得其反。
第三,在現(xiàn)代社會政治體系下,分化策略的行政決策因需要給對手陣營國家提供相當程度的報償資源,會面臨立法機構、政治反對派、大眾傳媒等諸多內政因素的掣肘。對于試圖實施分化決策的行政當局而言,盡管其在所管轄的外交政策領域具有一定的自主性,然而此決策涉及需要為分化對象提供具有實質意義的軍事、經濟和政治資源,它們還需經歷現(xiàn)代國家內部政治制衡體系的監(jiān)督和檢視。通過提供相當有吸引力的軍事、經濟和政治資源,試圖籠絡對手國家陣營的某個成員,此類外交決策本身無疑會在實施該戰(zhàn)略的國家內部激起普遍的論辯甚至質疑,從而使報償分化的策略面臨內部反對的風險。
最后,如果分化者發(fā)現(xiàn)分化對象對其盟友只存在一種適中的聯(lián)盟忠誠度,而分化者本身也無法提供比其主要競爭對手更豐富的軍事、經濟和政治資源去激勵分化對象,同時分化者認為自身尚能面對一個相對有利的安全環(huán)境,那么,對于分化者而言,其對報償分化條件不充分的評估可能促使其放棄使用報償式楔子戰(zhàn)略,轉而維持現(xiàn)狀。一旦分化者不僅缺乏足夠的報償能力,還要面對聯(lián)盟凝聚力強的對手陣營時,強壓分化的策略開始成為可能的選擇。
雖然報償式楔子戰(zhàn)略在現(xiàn)實環(huán)境下成為大多數(shù)分化者的優(yōu)先選項,并在很多現(xiàn)實案例中表現(xiàn)出較好的功效,但在滿足一定條件時,分化者也完全可能使用強壓式楔子戰(zhàn)略,而且事實證明,后者也往往是一種可行的戰(zhàn)略。(19)此前比較報償手段和強壓手段的研究包括:Martin Pachen, Resolving Disputes between Nations: Coercion or Conciliation?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88; Yoav Gortzak, “How Great Powers Rule: Coercion and Positive Inducements in International Order Enforcement”, Security Studies, 2005, 14(4), pp.663-697; Etel Solingen ed., Sanctions, Statecraft, and Nuclear Prolifera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歷史上很多的個案告訴我們,分化者可能會使用強壓或對抗的方式作為其楔子戰(zhàn)略手段,盡管其可能帶來相反的效果。(20)根據(jù)威脅制衡理論,面對分化者所使用的強壓措施,次等敵人可能更加覺得受到分化者的威脅,因而選擇強化而非弱化同其盟友的安全聯(lián)系。Stephen W. Walt, The Origins of Alliances,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7.
強壓或對抗的楔子戰(zhàn)略是指,國家運用“持續(xù)的強硬和威嚇”來暴露并加劇對手國家之間在戰(zhàn)略利益方面存在的差別,讓對手國家在開展合作時產生更大的壓力,并促使對手陣營內部產生背叛行為。對抗式的楔子戰(zhàn)略不是“一手軟一手硬”,而是一概以強硬的方法來應對。這一戰(zhàn)略的基本思路是:持續(xù)不斷的強硬立場和多種方式的脅迫行為將暴露對手陣營內部的戰(zhàn)略分歧,弱化其協(xié)調應對的能力,破壞對手國家陣營的內部凝聚力,甚至促使對手陣營內的某一方選擇疏離同其盟友的關系。
實施此類戰(zhàn)略的基本環(huán)境是:分化者認為通過報償分化手段并不能達到分化對手陣營的目的,但對手陣營內部存在一些戰(zhàn)略利益分歧,導致對手陣營內的主要對手都可能在分化者無差別的強硬政策下感受到空前壓力,并且因擔心自己同分化者的敵對關系進一步升級,轉而屈服、遷就、迎合乃至修好同分化者的關系。泉川康弘曾指出,盡管擁有適當報償能力的國家都可以考慮使用報償式楔子戰(zhàn)略,但倘若面對嚴峻的安全威脅,同時又無法為分化對象提供足夠的報償資源,其也可能選擇強壓式楔子戰(zhàn)略。(21)Yasuhiro Izumikawa, “To Coerce or Reward? Theorizing Wedge Strategies in Alliance Politics”, Security Studies, 2013, 22(3), pp.498-531.強壓式楔子戰(zhàn)略的基本假設是:至少存在一個國家是對手陣營中的一個薄弱環(huán)節(jié);而在分化者持續(xù)實施的強硬對抗措施下,處于薄弱環(huán)節(jié)的分化對象將被震懾而不敢加入分化者的敵對陣營,或者原先處于該陣營內的分化對象最終選擇疏離同其盟友的關系。當然,強壓分化的策略也可能于事無補,甚至適得其反地強化了對手同盟內部的團結。
那么,為何國家有時候會選擇強壓手段——哪怕這可能導致敵對國家集團內部關系進一步強化?一個簡單的解釋是,分化者本來就缺乏充分的報償能力,面對看似鐵板一塊的對手同盟,與其窮盡自身資源去討好對手同盟中更弱的那個分化對象,不如通過強硬的對抗手段影響對手同盟內部的關系。強壓分化的楔子戰(zhàn)略要取得成功,需滿足一定的條件。首先,實施強壓分化的國家須具備一定的強壓能力。同報償能力一樣,強壓能力也是一種綜合了實力、領域和對比等多種維度的概念。它是指實施楔子戰(zhàn)略的分化者利用本身的實力資源,通過在特定領域中采取強硬政策立場和對抗性的外交、政治、經濟和軍事等手段(如外交施壓、政治孤立、經濟制裁和軍事對抗等),促使敵對陣營內部無法達成一致的反應方式。因分化對象擔心盟友無法提供保護,或者因其主要盟友擔心沖突升級而造成分化對象與其主要盟友之間矛盾加深,從而達到分化者實施楔子戰(zhàn)略的目標。其次,分化對象可能同時受到其盟友與分化者雙重施壓的影響,因此,這種強壓分化方式所帶來的壓力應足以抵消分化對象的盟友所能給予的聯(lián)盟援助,換言之,要使分化對象的盟友無法提供足夠的聯(lián)盟援助來有效減少因分化者施壓而給分化對象帶來的損失。再次,強壓分化的策略手段同其促使對手陣營內部矛盾加劇并發(fā)生同盟關系疏離之目的相聯(lián)系,其強壓措施的程度受到一定控制,并非要徹底將分化對象推向更加敵對的境地,以免適得其反地鞏固了對手陣營內部的聯(lián)盟團結。
從強壓分化的邏輯看,分化者選擇使用強壓手段可能會達到意想不到的分化效果。首先,強壓行動相比報償手段能更好地利用“聯(lián)盟安全困境”(alliance security dilemma)的邏輯并從中獲益。由于結盟國家普遍擔心因過分承諾聯(lián)盟義務而可能卷入盟友同別國的沖突(entrapment),但承諾不夠又可能導致盟友因為不信任自己能履行互助義務而選擇拋棄同盟(abandonment)。因此,強壓行動的實施能夠有效消解對手國家陣營試圖不斷加強聯(lián)盟承諾的努力。其次,面對主要敵手同其他多國結成同盟的情況,分化者向對手國家中的某個更為脆弱的成員重點施壓,甚至不惜升級危機到戰(zhàn)爭邊緣的做法,可以達到“殺雞儆猴”之效。不僅可能動搖分化對象進一步強化同盟關系的念頭,而且可以阻止對手陣營中的其他成員同其盟友結成鐵板一塊的同盟關系。第三,面對看似鐵板一塊的對手陣營,操作得當?shù)膹妷捍胧┛赡芰罘只叩闹饕獙κ謬覠o奈地不斷提升對分化對象(亦即其盟友)的聯(lián)盟承諾,從而增加主要對手國家卷入潛在沖突的風險。而一旦分化者在其主要對手無法有效介入的領域急劇提升壓力,將有效擴大對手陣營內部矛盾并帶來聯(lián)盟疏離效應。例如,1954年中國大陸決定在臺海危機中懲罰臺灣地區(qū)當局,該舉措即顯示了強壓分化的效果。美國學者柯慶生(Thomas Christensen)認為,20世紀50年代,中國大陸解放一江山島和浙江沿海島嶼,正是為了阻斷美國同臺灣地區(qū)國民黨政權結成“同盟”。(22)Thomas J. Christensen, Worse than a Monolith: Alliance Politics and Problems of Coercive Diplomacy in Asia,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136-154.一方面,這也讓美國比以往更清楚其卷入兩岸沖突的風險,并因此導致美國政府在“協(xié)助”臺灣地區(qū)“防衛(wèi)”離島方面的意愿變得更加模糊;另一方面,中國大陸的行為也表明了其阻止任何外部勢力介入臺灣地區(qū)事務的決心,也讓日、英等美國盟國在此后更不愿意支持美國在臺灣海峽采取軍事行動。第四,在某些極端情形下,實施防御性楔子戰(zhàn)略的分化者不斷提升強壓措施可能導致短暫的武力沖突,但卻可以向外界顯示其在應對外來威脅時毫不退縮的堅定決心,從而換取在長期條件下對手國家不得不放棄重復之前類似決定的努力。中國大陸1995—1996年在臺海地區(qū)舉行軍事演習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在當時臺灣舉行地區(qū)領導人選舉期間,中國人民解放軍在臺灣海峽進行大規(guī)模兩棲登陸演習和導彈發(fā)射,使得美國派出了兩艘航空母艦到臺灣外海“巡弋”。然而,中國采取的行動也讓克林頓政府更加明白臺灣問題的敏感性。美國學者陸伯彬(Robert Ross)認為,在1995—1996年臺海危機結束后,克林頓政府在臺灣地區(qū)事務上變得格外小心,后來還在美國歷史上第一次公開表示反對臺灣地區(qū)獨立。(23)Robert Ross, “The 1995—1996 Taiwan Strait Confrontation: Coercion, Credibility and the Use of Force”, International Security, 2000, 25 (2), pp.112-118.第五,在分化者本身實力相對較弱,難以提供具有吸引力的報償資源,同時又面臨鐵板一塊的敵對同盟以及十分不利的地區(qū)安全結構時,分化者也可能索性在一段時間內持續(xù)不斷地推行強硬的對外政策,向對手陣營施壓,以謀求對手陣營內部產生可能的關系裂痕。例如,2010年以來,本身資源匱乏且經濟羸弱的朝鮮,面對自身在地區(qū)安全結構中的不利局面以及同美國、韓國與日本的長期敵對態(tài)勢,出人意料地不斷采取強硬對抗,從而給美韓日關系乃至中美關系帶來了明顯的分化效應。(24)鐘振明:《美朝之間強壓型互動的聯(lián)盟分化邏輯——一種楔子戰(zhàn)略的分析》,《教學與研究》,2018年第11期,第50-58頁。
從成本—收益角度分析,強壓式楔子戰(zhàn)略的實施,還可以避免報償式楔子戰(zhàn)略環(huán)境下主要對手競爭性地對分化對象采取拉攏策略,從而減少相應的戰(zhàn)略成本。具體而言,分化者對報償式楔子戰(zhàn)略的使用,可能刺激其主要對手采取應對戰(zhàn)略以維持與分化對象之間的同盟關系,進而導致分化者同其主要對手競相拉攏分化對象。強壓式楔子戰(zhàn)略則不會產生類似競相拉攏的局面,因為強壓式措施往往是無法復制的。當一個分化者對分化對象實施報償分化的策略時,其努力不可能逃過分化對象盟國的注意,而后者很有可能提供同樣的報償措施來爭取該分化對象對同盟的忠誠,從而導致分化者同其主要對手之間展開針對分化對象的拉攏爭奪,使得報償分化的成本上升,最終失去成功的把握。一個典型的案例為:20世紀60年代美國積極拉攏印度,試圖分化蘇聯(lián)與印度的戰(zhàn)略合作關系。結果,蘇聯(lián)加大對印度的軍事和經濟支持,并最終在1971年締結了具有軍事合作內涵的《蘇印和平友好合作條約》,而美國的報償分化策略也歸于失敗。
相比之下,分化者在聯(lián)盟集團對立的情形下針對整個對手陣營所采取的強壓措施往往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反應,分化者的主要對手很難覺察到該強壓措施也是一種強壓式楔子戰(zhàn)略。面對分化者的持續(xù)施壓,對手陣營內部的反應需要考慮相應的成本—收益關系:過分的聯(lián)盟承諾可能導致承諾方卷入不愿被卷入的沖突中。因此,分化對象的盟友無法在所有的爭端領域都無限制地承諾援助。即便分化對象的盟友持續(xù)加碼施以援手,分化者仍有可能通過成本更低的持續(xù)施壓令其不得不付出巨大的代價,甚至使其不堪承受。例如,2010年以來,朝鮮利用其核武項目,頻頻以強硬姿態(tài)應對美國及其盟友的制裁和不斷施加的軍事壓力。在朝鮮持續(xù)進行核試驗和導彈試射的壓力下,韓國和日本擔心美國的強硬可能進一步刺激朝鮮采取冒險行為,從而給韓國和日本的國家安全帶來更為緊迫的威脅。于是,韓國和日本近年來不愿再亦步亦趨地追隨美國的對朝強硬政策,甚至希望美國政府改變一味強壓的做法??梢?,朝鮮持續(xù)不斷的強硬態(tài)度和舉措并未令其付出更多的代價,盡管持續(xù)的制裁給朝鮮帶來了巨大損失,但其所付出的邊際代價卻在遞減;而韓國和日本出于自我利益保護的需要,在朝核危機的應對上同美國的態(tài)度產生了一定的分歧。
盡管如此,強壓式楔子戰(zhàn)略的選擇仍存在風險。首先,分化對象的盟友愿意承擔多大程度的聯(lián)盟義務將從根本上決定強壓分化的效果。如果分化對象的盟友堅定聯(lián)盟義務,即便分化者持續(xù)采取強壓分化措施,分化對象的盟友也可能不惜卷入巨大沖突而堅定支持分化對象,從而破解分化者實施的強壓式楔子戰(zhàn)略。正因為如此,當代聯(lián)盟政治研究中的一個重要議題就是:盟友之間應如何通過表現(xiàn)其聯(lián)盟義務承諾的可靠性來維持凝聚力。像美國這樣在全球范圍內建立了龐大同盟體系的國家,其政治領導人通常會一再強調對其盟友的所謂“安全承諾”。其次,分化者如果對分化對象持續(xù)不斷地施加壓力,后者在現(xiàn)代政治體制下也可能為了實現(xiàn)自身的核心國家利益和目標而凝聚國內共識,始終堅持抵制來自分化者的施壓,并通過加強與盟友的安全合作來應對這種施壓。盡管分化對象可能在分化者的強硬舉措下因擔心國家安全而轉變敵對態(tài)度,但對于現(xiàn)代條件下的政治領導人而言,屈服于分化者的強壓可能被批評為“政治意志薄弱”“背離同盟承諾”或“出賣國家利益”,這將導致其國內政治支持度下降。最后,持續(xù)不斷地采取強硬措施,也可能升級分化者與敵對陣營之間的緊張關系,雙方可能在慣性的敵對邏輯、言論和政策影響下進入更加強烈的對抗循環(huán)中。而一旦雙方在對峙博弈中都不愿意退讓,將最終釀成地區(qū)沖突甚至大國戰(zhàn)爭的危險,從而無法實現(xiàn)強壓分化的最初目標。
除了軍備和結盟之外,使用楔子戰(zhàn)略分化對手陣營,同樣能夠增強分化者自身的相對實力和地位。本文闡釋了報償式和強壓式兩類楔子戰(zhàn)略的內涵,并分析了不同背景條件下實施報償分化或強壓分化的可行性及主要風險。本文認為,在理解報償分化和和強壓分化的內涵時,需基于實力維度、領域維度和對比維度來把握“報償能力”和“強壓能力”的概念。一個國家對分化對象國提供報償?shù)哪芰蚴┘訌妷旱哪芰κ侵匾膰夷芰?,也是相對其主要對手國家而言可影響分化對象國的能力。盡管國內外學者對國際關系領域涉及的正面激勵和負面激勵的研究取得了不少成就,但大多數(shù)研究都強調這類政策手段在解決國際危機問題上的功能,卻較少從相對維度去考慮它們的意涵及其對聯(lián)盟與制衡關系的影響。實際上,報償能力意味著從提供特定報償刺激物方面來看分化者相比其他國家所具備的能力,而強壓能力的強弱也意味著分化者對分化對象所施加的壓力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抵消分化對象的盟友為其提供的安全保護,二者的有效運用可帶來報償分化或強壓分化的積極效果。
如前文所述,報償式楔子戰(zhàn)略和強壓式楔子戰(zhàn)略都有其選擇依據(jù)和條件,也有各自的優(yōu)勢和缺陷。對于報償分化而言,擁有相對足夠的報償能力且對手陣營內部存在戰(zhàn)略分歧,是分化者利用特定的正面刺激物來誘使分化對象疏遠同原有盟友關系的基本前提。也因為如此,報償能力的強弱及分化對象對其盟友忠誠度的高低是影響一國是否選擇報償分化策略的關鍵,同時也是制約報償式楔子戰(zhàn)略發(fā)揮功效的根本條件。對于強壓分化而言,分化者具備一定的強壓能力以及對手陣營內所必然存在的同盟安全困境邏輯,是分化者持續(xù)利用負面激勵物對分化對象施壓的根本動因。需要強調的是,盡管報償分化是更為常用的分化對手陣營的方式,強壓式楔子戰(zhàn)略的選擇卻有著更多樣化的環(huán)境條件。分化者可以利用對手陣營中存在的某個薄弱環(huán)節(jié)而施加在能力和領域方面相對有利的強壓措施,可以通過實施持續(xù)的強硬外交政策來警示對手陣營中的其他成員不要緊隨分化者的主要對手,甚至可以因為本身報償能力的不足及對手陣營的團結而索性實施無差別的強壓措施。當同盟國家在分化者實施強硬政策所應對的問題上缺乏共同利益和目標時,分化的效果會更加明顯。本文的分析表明,報償式楔子戰(zhàn)略未必比強壓式楔子戰(zhàn)略更有效,而選擇某種戰(zhàn)略的原因可能不在于其成功的可能性大,或者這種戰(zhàn)略可能產生的功效在提高,而是在于其他選項成功的可能性和可能產生的功效在下降。
上述研究發(fā)現(xiàn)對我國外交政策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首先,當前中國處于快速崛起的進程中,在地區(qū)安全結構中面對美國主導建立的復雜同盟體系,同時也面臨近年來中美戰(zhàn)略競爭關系日趨凸顯的壓力。在此背景下,中國奉行的“結伴不結盟”政策需要考慮如何善用中國所擁有的力量結構(報償能力與強壓能力),對美國不斷強化亞太乃至全球同盟體系的政策做出反應,特別是甄別美國在不同地區(qū)與不同國家所建立的雙邊或多邊同盟存在的內在矛盾及美國盟友與中國之間的具體關系狀況,靈活選擇同相關國家的交往策略。其次,建立在實力維度、領域維度和對比維度基礎上的報償能力或強壓能力的優(yōu)勢是一個國家試圖分化對手陣營威脅的基本前提。對于旨在擴大“朋友圈”的中國而言,外交政策的杠桿、資源和手段需要考慮交往對象的自身需求、外部矛盾及中國的優(yōu)勢所在,通過提供結構性的支持條件來贏得更多的合作伙伴,而不是同其他大國比拼提供對外支持的能力。最后,化解敵對同盟的威脅,并非需要一味地“選擇性遷就”以影響某些中小國家的政策。如果潛在對手陣營在相關問題領域擁有較高的戰(zhàn)略共識并且明顯地挑戰(zhàn)了我國的核心國家利益,那么,繼續(xù)提供報償分化的資源將于事無補。在實力結構允許且核心利益受到嚴重威脅的情況下,適時地采取強硬舉措將是威懾對手及防衛(wèi)自身的必要選擇。
楔子戰(zhàn)略在實踐中的應用比國際關系學研究中所提到的范圍要廣得多。對楔子戰(zhàn)略理論的研究,未來應進一步通過實際案例來了解國家在特定條件下如何選擇報償式或強壓式楔子戰(zhàn)略,該戰(zhàn)略的主要實施手段是什么,該戰(zhàn)略對分化者、分化對象和分化者的主要對手三者之間的聯(lián)盟態(tài)勢產生了怎樣的影響。未來的研究可以進一步探索國家對楔子戰(zhàn)略和其他國際戰(zhàn)略的運用將如何動態(tài)地影響聯(lián)盟政治。聯(lián)盟的形成和解體不僅僅是由國家間相對靜態(tài)的實力分配所決定的,由分化者、分化對象和分化者的主要對手三方所構成的復雜的討價還價系統(tǒng)也是不可忽視的變量。關于楔子戰(zhàn)略如何影響聯(lián)盟政治進而塑造均勢系統(tǒng)的研究,將是我們揭開國際關系動態(tài)發(fā)展的必經環(huán)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