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群茂
我站在門樓的石坎上,望著后山的方向。月亮白得模糊——太靜了。
有一個黑影在牛道上移動,我眨了下眼。它就突然出現(xiàn)在那苦櫧樹下。天上啥也沒有,月亮也不見了。地上活的東西好像突然都被抽走了,一絲風也沒有,那黑影一個箭步就從樹底下躥到我跟前,直直地站到我的面前,好像穿了一身粗布麻衣,身子又瘦又矮,面孔隱在黑影里,啥也不說。我使勁想看清楚一點,可是啥也看不到。昂,給你個兒子……女人的肚子啊哪能閑著?那黑影定定地看著我說。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向我推了過來。我伸手接了。
母親望著灶火,眼神恍惚。柴火輕聲爆響,火焰炸開了,瞬間在灶里跳躍著、晃動著、移動著。我轉(zhuǎn)頭望了一眼身后,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在黑黑的墻上蠕動,趕緊問,那后來呢?后來?后來就生下了你這個害人精唄。
從我的胳肢窩……母親偏轉(zhuǎn)頭,頓了一下,乜了我一眼,捏起鐵夾夾了一根柴火放到灶里。你是害人精——你爸也是害人精。生你的時候你爸不知道死哪兒去了,為了生你,我可慘透啦……那天我從早疼到晚哪,疼到?jīng)]力氣疼,床上都是血呀,我就想,隨便來個人也好啊,可到最后一個人也沒有。后來渾身一熱,刺溜一下,就把你生出來了。可我早沒勁了,我不知道咋弄啊,你渾身是血,也不哭,把我急得呀,抱著你又拍又掐,哭啊,你倒是哭啊……好不容易啊給你擦凈身子,一看,壞了,沒剪肚臍帶。我到處找剪刀,后來咋找到的我也忘了,我還差點忘了放燈火上燒一下,差點忘了扎臍帶。再后來,燈油燒完了,我也動不了了,咱娘倆在又臟又濕的床上睡到天亮……整宿啊,沒一個人來管咱娘倆。想想都后怕呀……
母親有一個神秘的肚子……她怎么來到這個村莊的?我不知道,也不敢多問。
我家的聲音太少。家里只有兩個人,兩張嘴。一到晚上,最先睡覺的是嘴。我的眼總不甘心睡早了,東張西望,暗自數(shù)著魚貫而入的各種聲音。屋外那些聲音輕易地從我家門縫和墻縫鉆進來,好像有誰通知它們,都想來我家霸一塊地盤。母親才不管這些,天一黑就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干活。起初我想把它們堵在外面,找了把鋤頭把子頂住大門,用編織袋內(nèi)膜封住門右上角的窗,挖了些軟泥塞滿每一個我能找到的墻縫,可都沒啥用。每天晚上鉆進來過夜的還都是那些熟客。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它們不甘寂寞,它們偷偷地掌握了一村人家的秘密呢:這是對面叔公家兩口子吵架,包含的是村里村外發(fā)生的只能悄悄談?wù)摰氖?那是叔叔家倆孩兒鬧別扭,連起來村里孩子們的事也差不多明白了;再就是誰家鍋響得歡實哩,大概是來客人了;還有就是隱約在議論我家的事。
我家就像一塊掙脫了線的補丁,也許會輕易地泄露村莊隱秘的夢?
我不知道一年要看多少遍月亮爬上村頭的屋頂。很多時候我扛著一把鋤頭,或者挑著一小擔野菜,或者提著一個裝滿小魚兒的魚簍,或者別的什么,總之,有些是必須做的,有些是瞞著母親做的。背著月亮,我常常在空落落的村巷里杵著石板前行。有一回,不知道誰在身后叫了一聲,我循著聲音轉(zhuǎn)身,正好和月亮打了個照面,幾顆星星在那面天空隱約閃著一點點光。我呆呆望了一會兒月亮,沒來由地問了自己一個問題,我在這個村待了多久?
真的,我把四歲以前的日子弄丟了。那天母親拿了把鐮刀給我的時候,我還問了自己,怎么長到這個要干活的年紀的?四歲之前和之后橫亙著一堵墻,讓四歲之后的我看不到四歲之前的我,我是怎么越過那堵墻的?在這個家里,我沒有見過四歲大的弟弟妹妹,看不到自己四歲之前的影子,唯一的妹妹不到一歲就死了。我是第一個蹚過那段黝黑的通道,并且還活著的。我的到來,沒有人在意多了一個人呼吸村莊的空氣,分攤村頭那口唯一的水井,我的哭聲只能是月亮底下的夢。我不知道誰教我說話,不知道誰給我吃奶,誰哄我睡覺,誰給我洗澡,誰給我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念頭,還有誰也捉摸不透的脾氣。我甚至疑心有人在我記事之前替換了我的父母……
月亮,你離村莊一定足夠遠,足夠高,一定見過很多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事,也一定見過記事之前的我,你看咱倆都見過面了,能跟我說說話嗎?
剛剛過完百歲生日的唐五爺最近舉止有些怪異,還不到一天工夫就在全村傳開了。人們連日來看見唐五爺總是在下午日頭剛過樹頂?shù)臅r候,拄著拐杖走到苦櫧樹下,一言不發(fā)佇立許久,有時候干枯的手掌顫巍巍地撫摸著樹身,偶爾試探著剝落一兩塊樹皮捏在手上端詳,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村里人納悶招呼幾句,他也不答。有時候面無表情地盡力仰頭沿著樹身向上望,干癟的眼皮輕輕顫抖著向上牽扯,彎著的腰像一把弓要把視線射上天去,高高的樹頂依然壓制了他的視線。臨了,他咳了咳,顫巍巍地沿著山路朝后山走去。走到第一個土岡前停住,往后山那一片墳地望去。
比唐五爺小兩輩的爺爺有天晚上跟奶奶說,唐五爺這一怪異的舉動,怕是預(yù)感到自己大限將至,為自己死后的魂魄認回家的路。
在村里,只有唐五爺懂得天地玄黃。他是先人遷徙到這塊地方后出生的第一代人,熟知村莊的一草一木,是村莊活著的歷史。他不厭其煩地告誡后輩,村莊西面有一山脈與村莊相對,兩邊山嶺連綿,龍脈直通村莊底下,萬不可挖渠斷了龍脈;村莊北面的樟樹林是風水林,護佑村人更是涵育文氣所在,餓死了也不能砍伐;也不要挪動村莊那三個門樓的朝向,先人堪輿多年,已得藏風聚水之妙,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他家大門門梁上掛著一塊圓鏡,對其用意他幾十年不漏一絲口風。
唐五爺病倒的當天,各家各戶都安排了人前往探望。他的二十幾個后人輪流在床頭伺候著。唐五爺偌大的一個院子擠滿了人。
“老大啊,村后那棵苦櫧得鋸了……”唐五爺仰臥著掀了掀眼皮,眼神恢復(fù)了一點光彩。
“為啥?”老大一愣。
“它知道的太多了?!碧莆鍫敎啙岬碾p眼定定地望著屋頂說,“打我記事時候起,它就開始記事了,早晚要成精啊……我怕我這一走,沒人鎮(zhèn)得住它……”
老大沉默了。
“當年您拼死拼活,保住了村頭村尾的樹,特別是村北的樟樹林,這事都傳了幾十多年了……你看咱村這十多年,先是老榮家的老大當兵回來,在縣里當了官,對面周家村風頭立馬殺下去;接著行葆家老二當了兵提了干;前年和仁家的倆兒子又前后腳考上大學,十里八村的頭一回,這不是文曲星下凡到咱村嗎?還有咱家德軍去年考上縣重點中學……連外地人都看出來了,說咱村風水好,能出這么多人才。家家看在眼里,都念著你的好,還指著樹保佑咱村多出些大官,吃公家糧的,也讓咱村老少爺們出門在外腰板子硬。誰要敢砍村邊的樹那不得刨墳似的跟那人拼命?你老……這唱的又是哪一出啊?”老大小心翼翼地勸著。
“那棵樹學會想事情了……”唐五爺?shù)吐曊f。
老大默默地重復(fù)了一遍唐五爺?shù)脑?,凝視著唐五爺?shù)哪?,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我這些天摸著那棵樹,老覺得它心里有事,今天算有了點眉目……它要成精了?!碧莆鍫斦f到后來,已是喃喃自語。
“老爺子,你就說咋辦吧。”
“你把村里老輩人都請過來,問這樹鋸得不鋸得……”
老大鄭重地應(yīng)諾一聲,走了出去。
唐五爺恢復(fù)了一點精神,聲音不大但仍舊清晰:“我看到那個紅色的月亮,朝著它,走過去……”傳說中人的魂魄看到的月亮是紅的。
苦櫧樹在一百多雙眼睛的注視下轟然倒地。我當時扛著一把鋤頭,剛要跨過一條水溝,遠遠聽見很多人同聲驚呼。我一抬頭,看見苦櫧樹高大的身影倒了下去,現(xiàn)出身后一大片陌生的空白。我腳下莫名地一軟,栽倒在溝里,腦子一片空白。
我的那些有數(shù)的快樂日子,苦櫧樹給我默默地儲存在記憶里。我聽說我是吃苦櫧豆腐長大的。
聽村里唯一的盲人麻四說風,你會感到風是盲人在野外的眼。
麻四住在村中心,幾條村巷在他家門口交叉匯聚。村里人說,一村人在盲人的眼皮底下進進出出,總比被喜歡在村巷里閑逛的大聾人忠祥盯著安全多了。沒有人計較他每天早上端坐在家門口,雙手拄著一根棍子,挺著他的耳朵聽動靜。他讓他的耳朵分工,有一只聽地上,另一只聽地下。這個秘密只有少數(shù)人知道。他說,地底下只要有風,就能聽到祖先們過日子的動靜。想聽就把棍子插到地下,再把那只耳朵貼到棍子上。
晚上等人們睡熟了村子就會走動,麻四說。不過他也不知道會走到哪里去。又說,你要是能走到地底下,你就會找到它,你會發(fā)現(xiàn)多年不見的先人們一個個都還在,跟往常一樣住在他們的屋子里,步履輕松地扛著鋤頭走向田野,聽到有人叫喚,就會循著聲音趕過去,運氣好的會發(fā)現(xiàn)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通道口,他們縮著身子從一個女人的下身刺溜鉆出來,白白嫩嫩的,回到白天太陽底下的村莊。
麻四堅信,地底下也有一片一樣的田垌,種著一樣的莊稼。太陽白天給這片莊稼曬足了,晚上再給那片莊稼曬,沒有給誰少一點陽光。地上的莊稼供養(yǎng)了我們一輩子,而地下的莊稼供養(yǎng)了我們的先人,直至地老天荒。
有天中午放學回家,我見他照例坐在門檻上望天,就問,這幾天聽到啥事了?
這個月有兩個肚子懷上了孩子……上個月有一個,今年有三個孩子在肚子里發(fā)芽了……麻四并不在意村里的孩子嘲笑他瘋言瘋語,我知道他聽到的東西比我看到的多。
你昨晚沒有聽到家里多了一個人嗎?他反問我。
麻四總能聽到父親被夜色包裹的腳步聲。昨晚那場電影你聽完了嗎?
電影的事我沒有聽——你昨晚沒有聽到一粒種子已經(jīng)撒到你母親的肚子里面?
你昨晚的腳步聲比白天重,吃啥好東西了?
昨晚我看完電影,肚子餓了,跟鄰村的同桌陳二摸到地里摘了幾個黃瓜吃。返回的時候,人都走光了。
麻四側(cè)臉向我,說有的事就應(yīng)該埋在村莊下面,我不能說。
我有點失望,起身走開。
村里的大聾人忠祥其實很想找麻四聊天說事,平日里誰都不愿意跟一個聾人說話,說話得吼,太費勁,一聽到零零碎碎的話頭話尾,就沒完沒了地追著人家刨根問底。每次閑逛的時候,見到麻四那張泥塑一樣的臉,他就莫名地覺得自己比麻四機靈,一雙眼睛看到的比盲人聽來的事多吧?他想。
忠祥啊,別煩了,你這名字輩分擺在這,每年清明公祭祖先都少不了你那份,誰家孩子見你這“忠”字輩,不得喊你一聲叔公?你看村里人叫我麻四,差不多一輩子了。我爸媽一走啊,我自己都忘了我原本有個正兒八經(jīng)的好名字。村里人怕我的輩分一天天排到前面去,故意不叫我的好名字,把我的好名字晾一邊去。反正啊我一個盲人的名字隨便扔哪都看不見,它又不會喘氣,人要沒能耐占個屁大點地方都讓人眼紅。算了,他們的煩心事比我多多了……忠祥,你跟我說說,村里的女人是不是老得太快?前頭剛聽到嗩吶鐃鈸鼓一陣響,男人把大閨女娶進門,后頭沒多久,才出去收獲了一季糧食,就紛紛讓女人換了個名字,一口一個老娘們。我要是有個女人,我就不讓她半夜出去曬月亮,白天太陽曬過了,晚上月亮接著曬,莊稼熟了,人也跟著曬老了不是?這幾天我聽見村頭有女人半夜號哭,你那眼睛好使,看見誰了?
忠祥盯著麻四的嘴唇,又讓麻四大聲地重復(fù)了一遍。忠祥嘟嘟囔囔說,晚上我的眼睛得睡覺,晚上的事不關(guān)我的事。
別的不說也罷,唐五爺走了,咱村以后的大事小事,總得有人記下來管起來是不?你們眼睛好使的,白天得干活,晚上得睡覺,事多了腦子糊涂的時候也容易忘事,這東家記一點,西家記一點,日子長了,全都亂了套,后輩人都不知道咋跟外鄉(xiāng)人提咱村的事。我聽說對面村有幾個人,沒事扯閑篇,還有記事的小本本,別偷偷給咱村胡編亂造,說不定兩代人過后,唐五爺都成了他們村的人了,先人們在千年屋里氣得翻來覆去還能安穩(wěn)嗎?將來根都跑到別人那去了,咱這一村老小還有臉去見先人嗎?我這盲人沒別的事干,地上聽到的地下聽到的,我給它一件一件的,大大小小都捋順了,記下來,哪兒也跑不了,誰也別想動手腳。
唐五爺說過,田地一定得挨著村莊,挨著村莊禾苗才會沾著人氣,人氣少的稻禾就會長成秕谷,沒有人氣的稻禾干脆長不出谷子。
我家的秧田在田垌的那一頭,離村莊最遠,我常常擔心那塊稻禾沾的人氣太少,打出的糧食比別人少。
我也暗暗埋怨母親一忙起來就把那塊稻田撂一邊。我見過村里有的人晚上趁著月光偷偷給禾苗下肥,趕著禾苗長身體,就想著自己禾苗早熟幾天,早打那么幾天。這些長在村莊面前的稻禾,只要有一塊田熟了打了,剩下的就都急眼了。
母親不知道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了月亮的秘密,她似乎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時機。農(nóng)忙假頭一天,吃過晚飯,母親忽然說,晚上跟我去田里下肥……
我猶豫了一陣,還是“嗯”了一聲。早上鄰村的同桌陳二特意跑來約我晚上到他們村看電影,我腦子里前一刻還回旋著對電影的憧憬,母親的話就像一陣瓢潑大雨應(yīng)雷而下。
今晚在帶村的一場電影幾乎掏空了一個村莊的人。我突然記起來,去年也是這塊田,母親當天下了復(fù)合肥,就有人趁夜扒開一個豁口把田里的水放走了,四十多斤肥就這樣成了泡影。母親發(fā)覺以后一連幾天沒有說一句話,我看到母親的臉色也忐忑了好幾天。今年這塊田插秧都超過兩個星期了,她甚至沒有瞥過一眼那塊田里的稻禾,連我都相信了她是顧不上下肥了。別人家的田里早一個星期就撒過石灰,小伙伴們都在田里撿過幾趟魚了,當然少不了村里的貓,有的田水淺,貪心的貓直接鉆進去飽餐一頓。有的人家里牛糞多,就摻了稻草漚肥,犁田插秧的時候撒一些,順便踩到泥里去,這樣秧苗的肥就有了,有的就撒些柴火灰了事。家里沒圈養(yǎng)牛,平時是省了不少事,就是沒有牛糞肥,看見人家一擔一擔地往外挑,眼熱。沒法子,母親說,沒有牛屎糞,咱家只能掏錢買雜優(yōu)種子,買化肥下。
下好肥,母親吩咐我在田頭將田埂上的兩坨硬泥扒入秧田旁的水溝里堵上,又從溝里挖了些軟泥糊好。她自己赤著腳走到引水渠上扒拉一陣,人還沒回來,就聽到淙淙水聲逼近。在火光下,我靜靜地注視著清亮清亮的水蕩著波紋漫進我家的田里。
母親回來,把腳伸到溝里劃拉幾下,劃掉腳上的泥,來到田頭望了我一眼,就轉(zhuǎn)身正對著田蹲了下來,默默地看著不斷涌入田里的水。再過兩個多月,這些稻禾就會長出稻谷,然后被人收割回去,完成自己的任務(wù)。
月光又清又涼,像銀粉一樣高高地直瀉下來,似有似無的風拂過我的臉。我深吸了一口,仿佛心頭上也漫過了輕柔的涼風,讓我想起夏天第一口雪糕下咽的滋味。
母親悄聲緩緩地站了起來,遠處通村的馬路上有一個黑影移動著,一會兒,我也聽到熟悉的鈴鐺震動的響聲。等那黑影近了,我看清了是一個男人騎著自行車趕路。那男人扭頭看了看我們,似乎騎得更快了,“叮叮錚錚”一路牽著我的耳朵越走越遠。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打了一個哈欠。母親愣了愣,看了看我手里的火把,仰頭又望了望月亮,許久才幽幽地說,差不多了,你先回家吧,你爸不會回來了。
深夜的村巷已經(jīng)被一種蛐蛐的淺唱撫摸著,月光將村莊的影子叫醒,留在村巷里值守,順便抹去人一天的足跡。我的影子一會兒長,一會兒短,有時在前面,有時在后面。
走進大門時,奶奶大聲罵著爺爺?shù)脑捯魝鞒鰜恚彝锟戳艘谎?,見滿姑臉色煞白,軟癱在竹椅里,額頭到鼻梁上赫然有一條血漬,料想是剛割了條公雞灑血驅(qū)邪。我悄悄上了樓,爬上床,眼睛定定地看一會黑魆魆的房頂,但很快就熬不住睡著了。
“大半夜的,這兩個老的真能折騰?!睒窍掠袀€男人忽然說出話來。
“小妹今晚看電影好像嚇得不輕。”這是母親的聲音。
“自己嚇自己,你還真得服了他們……”
“這幾天,村里人都在傳,說是村口的井邊半夜有人哭,想想真是瘆人……”
“那是村口長順家的五妹,挨著井邊的苦楝樹有聲沒聲地哭。我剛才回來的時候見她轉(zhuǎn)身要走,我還問她是誰?!?/p>
“是了,外邊都傳說她男人在外面有人,不要她了,只可憐了一個女人帶著仨女娃兒,日子怎么過???”母親一陣唏噓。
“她男人我也幾年不見了,這些怕是外邊亂傳的吧?”
“可沒亂說,他們村的人都說見她男人帶外邊的女人進家里來了,還能有假?”
“年前還聽說,自從辦了碾米廠,這十里八村人家都去他那碾米,她家男人忙得都沒空上茅房……”
“還說呢,他們家自從辦了碾米廠,有錢了風光了,還買了臺電視機,農(nóng)村人幾時見過這稀罕玩意?這周邊幾個村的老老少少晚上有事沒事都去他們家看電視,哪天不是到電視里出個大圓球,半夜人才走的?那么大一個廠房,比看電影還熱鬧呢。他就是趁老婆回娘家的時候把女人帶回來的。那女人膽夠肥的,當著一屋子的人面,還敢進門?!?/p>
“唔……”
“唉,都是錢多給鬧的!沒有錢一個個老實本分,啥事沒有……”母親的語氣已經(jīng)有了變化。
話音忽然沒有了。
月亮,是你喊父親回家的嗎?
我翻了個身,發(fā)現(xiàn)一小片月光也已爬到我的床上。我好像突然陷入夢境里,便爬起來趴在窗臺上探出頭去。我和村莊上空的月亮對視了一眼——我想,此刻有的夢已經(jīng)住到了月宮里,我只不過看清了月亮的臉,而月亮卻發(fā)現(xiàn)整個村子唯一醒著的孩子。
責任編輯? ?練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