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君
入夜時分抵達瑞安。前來接頭的章先生仿似一個舊友—— 但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
陌生感,是你經(jīng)常遭遇的時刻。街燈初上,在這個被山麓包圍著的城市,遠遠近近的建筑燈光,在車窗外,仿佛飄逝的往事。暮春時節(jié)的夜雨,澆淋著模糊的視線,你在心里尋找著對“溫州”想象的現(xiàn)實疊合。這是你第一次踏進溫州。計劃已久,總等待著這一天到來,但依然感到措手不及,冒冒失失地闖進了這片土地——此前,你對它的想象:“永嘉學(xué)派”“雁蕩山”“胡蘭成避亂”之類,全拋諸腦后,你發(fā)現(xiàn)你對此地一無所知。你來到了一個陌生之地。
在車上,一位看起來七十余歲瘦小個子、滿頭銀色短發(fā)的男人對你的年輕感到驚訝——其實你雙鬢發(fā)白,但臉色尚好。他說他姓阮,今年六十,即將退休,但看起來像是七十歲。他說,讓他不解的是,寫字的人都很苦,一個個過早地顯出年邁體衰的樣子(他指的是他身邊的寫作者)。你發(fā)現(xiàn),確是如此。
陸春祥兄指著寬闊的飛云江說,陸放翁當(dāng)年在這里寫下詩歌《泛瑞安江風(fēng)濤貼然》。也許近海,其氣勢之寥廓與平遠,并不像一條內(nèi)陸小江,有點長江入海的氣象。對于同樣居于南方的你來說,瑞安不僅僅給你“風(fēng)濤貼然”的平靜表征——
俯仰兩青空,舟行明鏡中。
蓬萊定不遠,正要一帆風(fēng)。
陸游的詩還在耳邊縈繞,你已隨汽車盤旋上山。這是一座海拔一千三百多米的大山。山叫金雞山(也叫巾子山),沉雄壯闊,莽莽蒼蒼,翠松碧杉橫戈陣列。半路山道上來一位面色黧黑、臉型瘦削的老者,背著一個松垮的黑包,手持一根不明所以的金屬桿,他一言不發(fā)地找了個位置坐下來,模樣仿佛山里的獵戶。他的出現(xiàn)暫時打破了車廂里的平靜,至于那是一種什么樣的“平靜”,你也是說不清的。他就坐在你身旁,黑色仿皮包像是童年時父親拎在手里燙印著“上海”字樣的皮革包。皮包鼓鼓囊囊——像塞著一個方形物(下車后才搞明白是個錄放機——它突然地放出一首革命歌曲來)。窗外,霧靄一層層浪潮般涌上來,吞噬著竹林、植被;白色杜鵑成片地在山坡綻放,蘸滿了水汽,又像是被雨打濕的棉花。道路蜿蜒陡峭,而車子越爬越高,“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整個山上仿佛就只有一輛車在爬行,裝著幾個來自天南海北的人。
車子在一個叫“板寮”的村子停下來——與井岡山茨坪有幾分相像。過去遺留下來的小板屋還在。你們這時才明白講解員(此時身份豁然)手中金屬桿的作用,在一棟兩層木板樓參觀時,他不時用金屬桿敲擊頂上的橫梁,提示大家不要撞到頭。樓房應(yīng)是過去大戶人家的居所,低矮,但寬敞,現(xiàn)在布置成了一個展陳館。整個板寮村空空蕩蕩。你注意到路邊立的一塊功德碑,上面鐫刻著幫助家鄉(xiāng)修路的數(shù)十位來自荷蘭、意大利等國華僑的名單。它提示出這小小村落與世界的聯(lián)系——這里是溫州,從這里走出去的農(nóng)民,散落在歐洲、非洲、美洲等地,奮斗打拼,積累財富。板寮雖無人居住,連講解員也要從山下坐車上來,但一幢幢別墅建得氣派堂皇,像是宣示著主人的富有。
王鍵帶領(lǐng)你們尋訪陳黻宸故居。陳黻宸是近代著名教育家和史學(xué)家,與陳虬、宋恕,并稱“東甌三先生”。車駛進一條狹窄街巷,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無處停泊。街叫范大橋街,藍地白字的標(biāo)牌釘在灰白墻面。窄街連著數(shù)條雞腸小巷。在一幢民國時期的老樓面前,王鍵停下來,說,就在這里。這是一座帶左右?guī)?、采用磚疊澀的西式建筑,柱與柱之間由尖形拱券和馬蹄形拱券相連接。這片身處高樓環(huán)視下雜而不亂的老舊樓群,如同一棵棵大樹下的籬落,屏障著一段光陰,一片塵囂中的清涼。
巷子兩邊的房子,都有著庭院深深的幽然。你們隨意邁入一個院落,庭院分布著五六戶人家,樓棟都修長、狹促,像拼命生長的樹,爭搶微薄的陽光雨露。院叫申明亭巷曾宅。你向一個正在洗碗的老嫗打聽——現(xiàn)在的住戶,早已與原來的主人無關(guān)。這戶三口之家,住得緊張,但安之若素,庭院也收拾得整潔,其余數(shù)戶屋門緊閉。光線如雨,正是暮春好時節(jié),瓦楞上的植物在黝黑的背景中楚楚動人。
這次不經(jīng)意的行走,反而讓你對瑞安的印象開始建立起來——不是在燈火炫亮的高樓,也不是在鱗次櫛比的廠房,而是在這里,一片如同廢墟般歷史的殘片里。它與你之間建立起的親切感,遠比前者容易。站在這里,覺得那么實在地踏進了時間之河,感受到真實的存在。
走出酒店,你想更深入地接觸它的肌理,沿著大街開始走動起來。月色分明,溫暖夜風(fēng)帶有輕微的腥味。斑馬線、瀝青路、紅綠燈、人行道、汽車、建筑、人影——像一支低沉樂曲中的音符,開始隨著你的腳步跳躍。夜晚是黑色的旋律,其閃亮的部分總是易逝,如夢,只有深沉的黑色,一層一層,不斷加深。當(dāng)忘卻了身在何方,你方才感受到自己。你在夜色中移動,顯得堅定,也顯得猶疑。每一步都將帶來一種可能性。你經(jīng)過餐館、商超、酒店、市政廣場、行道樹,你對每一條可能誘惑你的街巷投去一瞥。終于不再直行,而是轉(zhuǎn)身上了另一條大街,你走一個大圈返回。前面是一個湖,漆藍色湖水綢緞一樣閃爍,燈光將歇山頂建筑裝點得金碧輝煌——那樓閣也不明所以,但對你依然構(gòu)成魅惑,你甚至拿出手機將它攝下來。垂掛的紅色燈籠像是榕樹上生長的果實——為什么這里會生長榕樹,這也不可解。遠處湖上被燈光點亮的建筑、拱橋,仿佛這支樂曲的高潮部分,讓你的情緒上升到一個沸點。有俏麗的小女孩同媽媽出來,在晚課之后,同時還有一個與媽媽個子相差無幾的男孩,他來到一個食品攤前(他正是時時被饑餓感追逐的年紀(jì))。他們與你共走了一小段,然后消失了。你回到了大馬路上——那汽車和市聲熱浪般襲來的暈眩里。
又是不眠之夜,你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白天過金雞山的情景在眼前閃回——陡峭的山巒如巨畫,煙瘴潮濕,云霧蒸騰,一些開采山石的山體暴露出巨大的傷口,讓你無端想起納博科夫小說中的句子——“為斜坡加冠的鋸齒形懸崖峭壁和蔓延在我們腳下的一大團亂糟糟的灌木”。無法入睡,索性思量起有限接觸的瑞安人的性格——也許比較之下更能看出端倪,你的家鄉(xiāng)江西吉安,自古注重稼穡和讀書,瑞安則商品經(jīng)濟活躍,文風(fēng)很盛。這里的人顯得敏慧而文雅,說話慢條斯理,不像你的家鄉(xiāng),人們說話聲音很大,仿佛吵架,方言里多入聲,人性狷介耿直。這里的方言也許是全中國最難懂的方言之一 ——阮先生說,戰(zhàn)爭年代,為了迷惑敵人,曾用這里的方言作電報暗語。
此話不像是玩笑。
手邊有一本《中共瑞安特別支部與國民革命》資料,趁無睡意,索性翻閱起來。一份戴樹棠1927年4月17日被捕后的家書,更印證了你對瑞安人的印象:
父親大人膝下:
男萱謹稟者,男同陳中雷君、蘇中常君于陽歷月之十五日上午十一時許,正在永嘉縣黨部……駐溫省防軍翁營長奉何總指揮命令,將男等三人拘捕……至男等系何罪狀,迄今尚未明白……漢朝黨錮,晉代清流,自古如斯,于今為烈……自省平生胸懷坦直,處處為人,十年律師,未妄取人錢。自奉儉約,致人家譏為邋遢。且又無一錢寄家,少年家庭培植之費,亦不能償還。大人常教以不可從井救人,實覺悖命。于家庭間,殊深愧赧也……至男等雖經(jīng)嚴(yán)令捕獲,認為政治犯,其實全無事由可指……請大人千萬寬懷,不必掛念,家人小子,亦屬不必過慮為是。紹錢在九江,其通訊處已忘卻,家函便處,示以男之近況可也。男書櫥、鏡臺、床椅、凳桌、棕箱、皮箱等,家中切一一檢歸。甌海公學(xué)陳嘯秋兄現(xiàn)搬藝文學(xué)校內(nèi)向男借去書籍?dāng)?shù)十本,須一一向其討撿取還。巽、異兩女,杲、果兩兒,當(dāng)屬用功讀書;親族戚友,如有詢問,諭以放心二字,以謝厚情。肅以謹達,叩請福安。
男萱叩陳
戴樹棠是瑞安第一個中共黨員。多年以后,在溫州市圖書館發(fā)現(xiàn)館藏一本1920年8月出版的我國最早的《共產(chǎn)黨宣言》中文譯本(陳望道譯),其所有者正是戴樹棠。據(jù)說,這本書之所以能出現(xiàn)在溫州市圖書館,也與當(dāng)時古舊書店業(yè)繁榮有關(guān)。
白天所見的金雞山,是浙南游擊縱隊的根據(jù)地之一。當(dāng)年從贛東北革命根據(jù)地突圍來的子弟兵和來自瑞金中央蘇區(qū)的紅軍,主力軍北上后,在這里開辟新的戰(zhàn)場,直至瑞安和平解放。(此間曾發(fā)生插曲,在第一次談判時,開始都很順利,但在國民黨駐軍應(yīng)向解放軍正規(guī)部隊還是向游擊縱隊投誠時產(chǎn)生了分歧。后國民黨瑞安縣長葉俊在溫州隨葉芳起義,才促使第二次談判達成和平解放“協(xié)議”。)
你想起白天曾用手機拍下車窗外的落日,遠處的雁蕩山余脈——從這個角度看,真的就像用苧葛、藤草、篾竹在桐木模具上編織的幞頭(一種用來束發(fā)的巾子)內(nèi)襯。數(shù)個巾子,靜默著,戴在大地隆起的尖頂,戴在落日的余暉,溫暖的蛋黃色光線與青紫色山脈剪影無限延伸至地平線以遠,近前的銹褐色鐵軌鋪陳在淡藍色石子上,像急速涌動的河流,與空中的電纜一起朝著夕陽的方向,更遠處的白色建筑(一片灰白中襯著整齊的黑點——窗戶),以及一蓬蓬綠植,構(gòu)成畫面中最生動的部分。
你陷入這一刻——時間凝固了起來,整個看起來像是一幅套色版畫。
責(zé)任編輯:沙 爽
實習(xí)編輯:李可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