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蔚筠
楚涵之加入生命科學(xué)實驗室的第一天,還沒學(xué)會用儀器,就先見識到了八卦能被傳得多么離奇。
起初只是方修順手拉她進群聊時,她忘了把微信名“楚楚”改成全名,但八卦經(jīng)過校園匿名墻再傳回實驗樓時,已然演變成“實驗室一霸傳奇學(xué)長暗戀學(xué)妹多年,終于得到機會邀她入群,還把備注改成了耐人尋味的疊字昵稱”。
暗戀的故事的確不假,但八卦群眾搞錯了主語。
這天,實驗室集體出門為科普課準(zhǔn)備標(biāo)本,她以對校園不熟為借口,如愿和心動學(xué)長方修分到了一組。
在初春午后的校園漫步,簡直是“浪漫”的代名詞,等氣氛升溫,她可以借機拋個直球。
楚涵之等待搭話時機,卻只等來了方修監(jiān)工般的一句:“收好了我們就回去吧?!?/p>
楚涵之暗自長嘆一口氣,如果他們真有什么超過實驗室搭檔的關(guān)系就好了。
方修比她高一級,嚴(yán)肅且不愛熱鬧,“生人勿近”的氣息撲面而來。高二時她和方修因為競賽交換過微信,可她當(dāng)時膽怯,一直到畢業(yè)都交集寥寥。
實驗室剛辦完講座, 導(dǎo)師需要人幫忙拆掉橫幅。
方修拎著橫幅的一角, 手上的動作利索。楚涵之站在原地當(dāng)坐標(biāo), 間距不斷縮短, 她本來只能看方修襯衫的第二顆扣子,最終變成了四目相對。
初春的風(fēng)把她的臉頰燙得比平時高了好幾度,她想向旁邊挪步,腿卻撞上了一側(cè)的連排桌椅,然后帶翻了桌上的一沓報告。
楚涵之欲哭無淚,好不容易有了和方修近距離接觸的機會,竟然掉鏈子平地摔。
“小心點?!狈叫蘖嗥鹨蜢o電吸在她身上的橫幅,體貼地伸出手。
楚涵之小心翼翼地搭著他的手借力。他的掌心干燥,指尖相觸的地方過分溫暖。
“你的手機?!?/p>
楚涵之才發(fā)現(xiàn)摔倒時手機從側(cè)兜掉了出來,伸手去接,拇指落在返回鍵上,解開了指紋鎖,屏幕上的少年背影挺拔,襯衫被風(fēng)吹鼓。
被其他人看見她還能說“這是小偶像”蒙混過關(guān),但方修怎么會認(rèn)不出自己。她想遁地的沖動達(dá)到了有史以來的峰值,支吾著解釋:“學(xué)長很帥。”方修輕哼一聲,好像在笑,但她做賊心虛,低著頭不敢偷看。
——因為喜歡學(xué)長很久了。
這句話她沒敢說出口。
楚涵之其實有點怕他。
高中時方修是理綜助教,在“傻白甜”學(xué)妹問題時會微笑卻略帶嫌棄地問:“為什么不先預(yù)習(xí)完再來問?”
她考上和他同一所大學(xué)后,做了半學(xué)期心理準(zhǔn)備才鼓足勇氣找到方修的直系導(dǎo)師,蹭課、跑腿、寫報告,終于在一個月前加入了實驗室。
楚涵之發(fā)現(xiàn),方修的脾氣變了很多,不再嫌棄她對實驗問東問西。
楚涵之胡思亂想著,頭頂冷不丁地響起一句:“這里少了一個小數(shù)點。”
方修用筆點了點試卷的一角。他靠得很近,呼吸聲近在她耳畔,她腦袋里的焰火砰然炸響,一時間忘了擋住自己畫在試題冊空白處的方修Q版大頭形象。
方修收回?fù)卧谧郎系氖?,假裝沒看見她的涂鴉,但熟悉的畫風(fēng)已經(jīng)讓他猜到了上個月在白板上看到的“生日快樂”出自誰手。
周圍的雜音戛然而止,實驗臺邊站了一個陌生的女生,揚著下巴,手橫亙在楚涵之和方修之間,遞出一個精致得過分的信封。
楚涵之聽說過她——小夏,和方修同級,是隔壁實驗室的學(xué)霸。
情敵背景過硬,楚涵之的壓力有點大。
女生笑盈盈地說出了她只敢在心里重復(fù)三年的話:“我喜歡學(xué)長,想讓學(xué)長知道?!?/p>
楚涵之向旁邊挪了挪,椅背卻被方修一把按住。他用另一只手把情書推了回去:“沒新意?!?/p>
女生離開前神色復(fù)雜地瞥了楚涵之一眼,看得她后背發(fā)涼。
圍觀完全程的學(xué)姐低聲吐槽“方神好狠心”。
對此,方修表示:“我不想和她談戀愛。”
于是有人追問:“那有想戀愛的人嗎?”
楚涵之剛剛以感冒頭疼為借口提前撤退,此時半只腳剛踏出實驗室的門,猛地頓住。她的余光看見方修寫著報告的左手也突然停在半空,可他沒給答案,只說“不知道”。
她深吸一口氣,出了門,小跑著離開了實驗樓。
楚涵之發(fā)了一條僅自己可見的朋友圈:“追方修不如種花,至少插枝成花,栽柳成蔭?!?/p>
明明只是強撐面子的氣話,沒想到成了“毒奶”的開端。
隔壁項目組為了收集天然提取物,在樓頂?shù)钠脚_上種了幾株花,正缺人照顧。剛好楚涵之參與的小項目進入尾聲,周導(dǎo)大手一揮,把這個閑差給了她。
離開有方修的實驗室她一萬個不情愿,可喜歡方修的人能繞實驗樓幾圈,她僅是碰巧較早認(rèn)識他。
養(yǎng)花確實是個閑差,楚涵之每天曬著的陽光,感覺歲月靜好。
齊悅發(fā)來消息:“今天方神好像很閑,你真的不來嗎?”
實驗室的學(xué)姐們都是實驗狂魔,只有齊悅愛好閑聊,還在旁敲側(cè)擊中看出她喜歡方修。
楚涵之嘴硬,幾乎是閉著眼飛快地打字:“我不會再強撩直男了?!?/p>
背后通向?qū)嶒灅堑牟AчT被人敲了三下,她猜是齊悅來找自己喝汽水,沒想到是方修。
他大步流星地走進來,卻與她擦肩而過,走向趴在花盆邊的貓。
舍友給了一株貓薄荷,楚涵之轉(zhuǎn)手就給埋在花盆里,吸引了某教授散養(yǎng)的三花貓。大概方修以為貓要咬花,想把它趕走。
她趕緊解釋:“它很乖的,只是聞聞?!?/p>
三花貓靈巧地避開方修,翻滾到他夠不到的角落,挑釁似的露出白肚皮和粉肉墊。
表白墻一連幾天都有人問“為什么最近總看到方姓男神對著空氣微笑,是不是戀愛了?求準(zhǔn)信”。
楚涵之忍不住在評論里回復(fù):“學(xué)長只對貓笑,學(xué)長喜歡的是貓,人類洗洗睡吧?!?/p>
不能怪她胡說。最近天氣轉(zhuǎn)熱,她在平臺待的時間不長,卻連續(xù)幾天都碰見方修:他左手捧著書,右手揉著已經(jīng)不怕生的三花貓那毛茸茸的小腦袋。
說什么背單詞,分明就是被三花貓吸引了。他到平臺擼貓的時間越來越早,楚涵之睡懶覺的壞習(xí)慣都被“要早起見他”治好了。
平臺上,朝陽照進他的瞳孔,細(xì)碎的光點在其中跳躍。但這陽光晃得人眼睛疼,楚涵之合上眼,忽然聽見他問:“還回來嗎?”
她一愣:“我……沒走???”
后來道別時,她隱約聽見方修說了一句“不要再走了”,但沒把這個插曲放在心上。
結(jié)果第二天,她剛走進實驗樓就被隔壁的李導(dǎo)攔下,“扭送”回熟悉的實驗室門口。
李導(dǎo)嘀咕了一句“竟然親自來要人”,然后背著手快步下了樓。
楚涵之用了半分鐘才反應(yīng)過來。她推開門時,方修就站在門后。
“歡迎回來。”
大忙人方修經(jīng)常被叫出去開會,她沒了守株待“修”的樂趣,寫完報告,摸出手機,凹了個愜意的造型正準(zhǔn)備看劇,屏幕頂端突然落下周導(dǎo)的消息。第一次被導(dǎo)師私聊,她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定睛一看,驚嚇更甚。
周導(dǎo):“明天考試順利,找不到路和方修一起走?!?/p>
楚涵之敲了敲腦袋,思維凝固了。好像確實有這么一回事。周導(dǎo)同意她破格進入實驗室的條件就是她必須參加這場比賽,證明自己有留下的能力。
她突然知道前段時間桌上突然出現(xiàn)的國賽題是怎么回事了。
初賽考點在高中母校附近,考完后,方修指了指身后:“要不要回母??纯矗俊?/p>
方修提前和班主任打過招呼,老師并不意外,但看到楚涵之跟在這位曾經(jīng)公認(rèn)的高冷學(xué)霸身后,不禁揚起眉:“當(dāng)時怎沒看出你們是一對?”
她不是,她沒有。她雖有熊心豹子膽,但尚未成功。
楚涵之打了個哈哈,余光瞄見方修被年級組長拉去談心,料想他沒聽見,松了口氣,卻不知豎著耳朵一心二用的事不只她會。
她和班主任閑聊幾句,聽到方修突然說:“她是個很好的搭檔?!?/p>
不知道“她”指的是哪個朋友,楚涵之警覺地抬起眼,撞上年級組長瞇著眼打量過來的目光。
班主任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笑道:“當(dāng)初好像是你,說因為覺得哪個學(xué)長很酷,就心甘情愿地被拐走,去別的專業(yè)了。你說專業(yè)填生物學(xué)的時候可嚇了我一跳。”
“老師!”她被扒了家底,臉紅心跳,沒控制住音量。年級組長覺得更有趣了:“你們大學(xué)才在一起的?”另一位主人公就在身邊,楚涵之心虛,只好擠出一個微笑:“我們……沒有啦?!?/p>
“嗯,沒有?!狈叫奚裆?,聲音一反常態(tài)地冷了下來。
楚涵之有時也覺得自己的戀愛劇本寫反了順序。
最開始為了見到方修,她什么方法都愿意試,現(xiàn)在卻別別扭扭,沒了小心翼翼地試探、插科打諢,只敢坐在人群之外,心猿意馬。
離開母校后他們心照不宣地沒再提起那段對話,后來又因為實驗忙了起來,平時除了搭檔合作,幾乎沒有交集。
實驗入選國家課題,周導(dǎo)拉著他們辦了一場慶功宴。齊悅遞來一杯兌過伏特加的柑橘汁,楚涵之心里默數(shù)十秒,接過酒杯,一飲而盡,然后走到方修身邊坐下。
沒人看過來,她借著果酒上頭的勁,微微傾身:“方修,我們算朋友嗎,很好的朋友?”
“是。”他雖然微醺,但答得干脆,反而讓楚涵之一時哽住。
“那如果……”
如果朋友不希望你和別人戀愛怎么辦?
喧囂是很好的掩護,可她的心聲一時淹沒在混亂的思緒里,說不出口。
師兄聽見他們在說悄悄話,揚聲道:“方神,真心話大冒險啊。”
方修啞著嗓子“嗯”了一聲。
楚涵之的心跳比曾經(jīng)任何一刻都快,可等啊等,又只聽見他用氣聲說了句“我在等人,我只說給她聽”。
師兄聽不見這句回答,覺得沒趣,轉(zhuǎn)頭融入了另一邊的閑聊。
楚涵之又向他身邊挪了一點。
見她俯下身,方修抬手搭上她的肩。大概是因為喝了酒,他耳朵緋紅,深邃的雙眼沒有焦點,看不出朝向哪里。只有這時她才敢直視那雙眼。
“方修,很多人仰慕你,喜歡你,他們說你應(yīng)當(dāng)和另一個非常非常好的人在一起。雖然我沒有那么好,可我希望我就是那個人?!?/p>
楚涵之千算萬算,唯一忽略了當(dāng)時方修醉得半夢半醒,斷了片。第二天師兄聊起時,方修直言自己忘得一干二凈。
禮堂座無虛席,她和方修并肩參加表彰大會。上一場競賽中她排第三,和穩(wěn)居第一的方修一起進入決賽。兩人一前一后地走下舞臺時,她醞釀好了情緒,準(zhǔn)備把慶功宴那晚的話重新說給他聽。
楚涵之還沒喊出他的名字,他就主動拉住了她。他的手指冰涼,楚涵之打了個激靈,慌張地回過頭。她感覺手臂一沉,險些被他拉著一起半跪在地上。
臺下的老師眼疾手快地扶起他們,方修仍未松開手,她稀里糊涂地被一路拖進了醫(yī)務(wù)室。
等她回過神,方修好端端地坐在床上,再三安慰說只是中暑。
“對了,下臺前你好像有話想說?告訴我吧?!狈叫拚J(rèn)真的語氣中帶了點撒嬌,讓人無法拒絕,“你說的我都不會討厭?!?/p>
在楚涵之獨自和成績較勁的很多年里,是方修賦予了一切定義與意義,她的滿腔喜歡與歡喜都分給了他。楚涵之這段心路歷程能洋洋灑灑寫上許多張紙,中心思想無非是“我喜歡你”。
就這四個字,卻讓她磕磕絆絆許久才捋順舌頭:“我……我也不討厭你?!?/p>
方修注視著她,眉眼間的情緒一點點柔和下來:“我也是?!?/p>
周導(dǎo)把方修拉去做實驗結(jié)題,他很快回到備戰(zhàn)狀態(tài),一忙就忙到了學(xué)期末。
而楚涵之話多人慫,始終沒找到獨處的機會再表白。“不敢當(dāng)面說,寫情書還不行嗎?”齊悅恨鐵不成鋼,想抓著她的肩把她晃醒。
可有小夏在先,那么優(yōu)秀的人都被一句冷漠的“沒新意”推了出去,還能有什么必殺技?
齊悅繼續(xù)給她出主意:“要不再去畫個畫?”
楚涵之苦惱地揉了揉眉心,搖搖頭,她又不是美術(shù)生。
“那你寫字就好啦?!毙袆优升R悅作勢要拉她。她向后一縮,撞上了隔壁方修的實驗臺,手肘把桌面上的筆記本碰落在地,而筆記本的主人幾乎是同時進了門。
這本筆記他從高中就開始用了,鼓鼓的一本,里面貼了不少便利貼,其中一張掉了出來。
紙上寫著“加油”,還有夸張的大感嘆號和圓圓的笑臉。字跡清秀又熟悉,好像是她在他高考前偷偷溜進教室貼到他桌上的那張?
楚涵之詫異地抬起頭,心跳亂了節(jié)奏?!澳銥槭裁床幌嘈抛约壕褪悄莻€非常好的人?”方修微微屈膝與她平視。距離太近,她能聽見他時輕時重的呼吸,還有一聲壓抑在喉嚨里的輕笑,“因為覺得我喜歡貓?”
她回憶起自己自作聰明的胡說八道,臉紅到了耳根:“三花貓……是老師的?!?/p>
方修伸手在她的頭頂揉了一把,隨之而來的還有她幻想并期待了很多年的回應(yīng):
“我可以是你的?!?/p>
方修垂在桌下的手勾起她的手指,一點點握緊。
他記得從三年前開始的一切。他們曾有過無數(shù)次擦肩而過,每次見面時,楚涵之都比前一次更聰明,也更勇敢。他的聲音貼著她的耳側(cè)傳來——“真心話是只喜歡你,只說給你聽?!?/p>
//摘自《花火》2021年2月A刊,本刊有刪節(jié),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