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來思
從我有記憶以來,家里的日子總是異常節(jié)儉,而這節(jié)儉在我父親身上又逐漸演變成了吝嗇。
吃飯時我爸每每要在最后一根剩菜也被夾走后再掰開一個饅頭,仔細(xì)地擦去零星散落的油水,直到盤底光潔如新方才心滿意足。
偶爾,我爸也會精神煥發(fā)地拎回一些水果,但每一個都有著創(chuàng)傷或霉斑。一家人圍著垃圾桶,將每一個水果或削或挖地去除大半,剩下的部分放進(jìn)嘴里,那種行將腐爛的味道便怎么也蓋不住地彌漫開來。
我父母時常會為了錢的事吵架。大概在我十歲那年,有一天我媽騎車回家的路上不知怎么弄丟了一百塊錢。那天回到家,她一遍又一遍地翻找所有可能和不可能的地方,全無一個成年人該有的鎮(zhèn)定。
我始終記得那天的黃昏,我爸暴跳著把手邊每一件能摔的東西狠狠地?fù)サ降厣?,形跡甚至有些癲狂。我媽蹲在地上小心地一件件檢視那些還沒完全壞掉的器皿,我爸背著光坐在門口的矮凳上,雙手抱著頭,一動也不動。
我站在他身后長而黑的影子里,覺得茫然而恐懼。
關(guān)于窮的每一點記憶都在時刻督促著我前行,所以在整個求學(xué)過程中我從不曾有片刻懶怠。十九歲那一年的夏天,我終于拿到了人生進(jìn)階的第一把鑰匙:一所知名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也是那一年的夏天,我爸做了一件幾乎讓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的事。
我拿到通知書后,我爸整日里計算器不離手,等他終于弄清楚了我大學(xué)所需的基礎(chǔ)費用和家里的平均收入后,便從我媽那里拿走了存折。傍晚的時候,他掛著薄汗神采奕奕地沖進(jìn)家門,鄭重地向我們宣布要大擺一場升學(xué)宴,一場用最好的酒、最好的菜,請上所有鄉(xiāng)鄰,且不收任何賀禮的升學(xué)宴。
我跟我媽激烈地反對過,也克制地理論過,但我爸只一味地充耳不聞,興沖沖地籌備起這場升學(xué)宴。那些日子里,他的眼睛都閃著光,快樂像是要從周身的毛孔中溢出來。
升學(xué)宴那天我爸起得很早。我看著他小心翼翼地從枕頭下拿出那條壓了幾天的舊西褲,莊重又仔細(xì)地穿上。在那算得上是酷熱的一天里,我爸穿著寬大厚重的西裝迎來送往,推杯換盞,卻似渾不覺得熱。
我在席間穿梭著招呼來人,嗑著瓜子的女人們壓低了聲音在聊天,一個說:“也不是考上了就完了,還不是要賺錢供孩子上學(xué),這么擺闊也不知是為了什么?”另一個輕笑著接茬道:“還能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一輩子沒有抬起過的臉面。”
我心里一頓,望向滿面通紅、一輩子笑容都沒有今天多的父親,險些掉下淚來。太陽一寸寸落下去,人們酒足飯飽后散去,留下滿地狼藉。我跟我媽挨桌收拾著,我爸就站在院門口,一言不發(fā)地望著天空。
我忽然就想起多年前我媽弄丟了一百塊錢的那個晚上,我爸那離奇的憤怒也許并不僅僅是因為那一百塊錢,他發(fā)瘋般地摔向地上的,是對生活的無力和對自己的不滿意。
我抬起頭看著我爸即將隱沒在夜色里的側(cè)臉,不知道是因為光線還是酒精,他的臉看起來很紅,眼角有滾動的淚光。
后來我表哥結(jié)婚,叔叔跟我爸一樣,把生命的氣血榨成一點一滴的汗水來供養(yǎng)腳下的土地,平日里一分錢也要掰成幾瓣兒來花,可這一年,表哥的婚禮卻辦得著實轟動、無比闊綽。
北方內(nèi)陸的農(nóng)村地區(qū),各色的海鮮流水般地端上席面,我媽說,表哥的這場婚禮幾乎花掉了叔叔大半生的積蓄。
酒席散去,叔叔在最偏遠(yuǎn)的一桌抽出個椅子坐著,手指間夾著一根點燃的煙,只是渾然忘了抽。他瞇著眼睛審視著這一場剛剛落幕的大臺面,那雙眼睛,和那年我爸站在院門口望著天空的眼睛一模一樣。
也許一個平凡的父親,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可憐的。他們受時代或條件所限,大都不曾有過靠知識改變命運的機會,卻始終背負(fù)著太重的擔(dān)子和太多的期望。他們一生勞苦,似是永遠(yuǎn)都在沉默地接受,可其實他們表面有多少謙恭和平靜,內(nèi)心就蟄伏著多少反叛和渴望。
這些父親們需要一個時刻,用孤注一擲的方式去得到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場榮耀,這是屬于父親的孤注一擲,也是他的榮耀。
//摘自《哲思》,本刊有刪節(jié),遠(yuǎn)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