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花 楊晉翔 趙亞亭 陳澤慧 王瑞瑞 吳迪 楊英姿 王菀 張江嬌
隨著肥胖癥和糖尿病患者的增多,非酒精性脂肪肝病(nonalcoholic fatty liver disease,NAFLD)已成為世界范圍的一個重要的公共健康問題[1]。NAFLD是一種以肝細胞脂肪變和脂肪浸潤為病理改變的疾病,無飲酒史或飲酒折含乙醇量小于140 g/W(女性<70 g/W),除外病毒性肝炎、藥物性肝病、全胃腸外營養(yǎng)、肝豆狀核變性等可導致脂肪肝的特定疾病[1]。臨床患者多于體檢時發(fā)現(xiàn),B超提示肝臟回聲增強。由于NAFLD/NASH的具體發(fā)病機制目前尚未明確,因此臨床上并沒有針對該病的特效藥。中藥由于多靶點作用,在該病的治療上展現(xiàn)出廣闊前景。NAFLD是一種隱匿性進展性的肝病,可發(fā)展為非酒精性脂肪性肝炎(nonalcoholic steatohepatitis,NASH)、肝纖維化、NASH相關性肝硬化甚至肝癌。因此在NAFLD階段給予治療,扼制病情進展,至關重要。《素問·玉機真藏論篇》認為:“五藏相通,移皆有次。五藏有病,則各傳其所勝。”生理狀態(tài)下,人體中五臟互相運貫,依其相生相克的順序而運作。病理狀態(tài)下,五臟中,一旦某一臟有病,會影響到被其所克的臟。肝病傳脾再傳腎是疾病的正常傳變規(guī)律。若在肝病階段,先實其脾,則肝病不會傳變。肝脾同病,不僅要治肝治脾,還要治腎,阻斷疾病的進展路徑,此謂截斷扭轉法。
姜春華教授于20世紀70年代初首先提出“截斷扭轉”的學術觀點,其主要精神是強調早期治療,快速控制病情,攔截病邪深入,阻止疾病惡化,該思想得到廣泛臨床實踐。
錢英教授[2]提出“截斷逆挽法”是治療慢性重型肝炎的重要法則,其中病因病機截斷逆挽法的原則為重點解決濕、毒、瘀、虛,臟腑傳變截斷逆挽法的原則為防止傳脾、及腎、損及本經(jīng)。
應用截斷扭轉法防治腫瘤轉移的臨床實踐日益增多。劉俊保[3]應用清熱解毒、軟堅散結、化痰祛濕、活血化瘀四法截斷腫瘤轉移。徐立等[4]認為截斷腫瘤分為三步驟:辨病論治—阻截顯證—預截潛證。王曉群等[5]從消癌解毒、通腑逐瘀、先證而治3個方面對賈英杰教授運用截斷療法治療腫瘤進行探析。倪炎炎等[6]基于截斷扭轉思想治療糖尿病前期,具體方法包括健脾益氣法、疏肝解郁法、溫陽健脾法。薛鴻浩等[7]應用截斷扭轉法指導新冠肺炎的治療,采取以下五種方法:健脾助運,行氣化濕截斷由衛(wèi)轉氣;通腑攻下法截斷邪陷心包;涼血化瘀法截斷由營入血;化痰軟堅截斷肺癰;祛除戾氣方藥是截斷的根本手段。
此外,諸多學者運用截斷扭轉法指導甲流、小兒外感疾病、腎臟病、膝骨關節(jié)炎等病的治療??傊財嗯まD法的核心手段不外乎兩個層面:一頓挫病因,二截斷病之去路。
近代各名家認識到NAFLD主要涉及肝脾腎三臟,但治療各有側重。肝病大家關幼波治療肝病主要側重對肝、脾、腎三臟機能調節(jié),其中又以治療脾胃為重點[8];劉渡舟治肝十法中涉及肝脾腎三臟,尤以肝、脾為重點[9]。陸定波教授認為該病病位涉及肝脾腎三臟,多為痰、濕、瘀等病理產(chǎn)物膠著于肝,論治以辨證、辨病相結合,遣方用藥不拘于古今[10]。施維群教授認為該病病位在肝,涉及脾、腎等臟腑,肝體用失調、脾腎虧虛為主要特點,痰、濕、濁、瘀、熱為主要病理因素,健脾疏肝貫穿治療始終,臨證注意把握虛實、氣血的病機轉化[11]。薛博瑜教授認為補益肝腎、疏肝健脾是中醫(yī)治療脂肪肝的重要大法,其中尤以補益肝腎為主,其次,要重視化痰泄?jié)犰铕龇ǖ膽肹12]。盧秉久教授認為本病病機特點為本虛標實,肝脾腎三臟虧虛為本,痰濁、氣滯、血瘀互結為標。提出疏肝理氣、祛濕活血、健脾補腎整體調節(jié)的治療思路[13]。
可見,各家對NAFLD的治療不離肝、脾、腎三臟,因此治脾治腎治肝是應用截斷扭轉法治療該病的抓手。
NAFLD患者伴有脾胃不適癥狀者居多,此乃肝病傳脾之候,調肝實脾為必然治則。始終不忘脾胃的生理特性,主以調氣運脾,針對肝郁脾虛、痰濕互阻、濕熱內蘊、痰淤互結分別施以疏肝氣散郁結、理中氣導痰濕、暢三焦利濕熱、行氣血化痰瘀四法。
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們的生活壓力與日俱增,情志不暢,導致肝氣郁結,肝木乘脾土,則肝郁脾虛。
《血證論·臟腑病機論》云:“木之性主于疏泄,食氣入胃,全賴肝木之氣以疏泄之,而水谷乃化?!蹦居魟t土壅。
肝郁脾虛證臨床常見:胸脅脹悶或脹痛,納差,神疲乏力,頭痛或頭暈,咽部不適,舌淡苔薄膩,脈弦而虛。方用四逆散和逍遙散加減,處方:柴胡10 g、白芍10 g、當歸10 g、麩炒枳實10 g、茯苓10 g、白術10 g、炙甘草10 g、薄荷6 g,囑患者煎藥時放生姜3片?!渡褶r(nóng)本草經(jīng)》五臟補瀉之義曰:“肝苦急,急食甘而緩之;肝欲散,急食辛以散之,以辛補之,以酸瀉之?!辈窈?、薄荷味辛疏散肝氣,白芍味酸以柔肝。炙甘草炙用取其益胃,生姜發(fā)動中焦陽氣,使腸胃馬上蠕動。全方配伍使肝氣疏而不過,脾胃運而不滯,肝脾同治,有補有瀉。足厥陰肝經(jīng)循喉嚨之后,肝氣暢達則咽部不適消失,脾胃健運則氣血上濡頭目,頭痛頭暈自除。
痰濕互阻多從肝郁脾虛型發(fā)展而來,素體脾陽虛者更易轉變成此證型。
《素問·厥論篇》曰:“脾主為胃行其津液者也?!薄蹲C治準繩》云:“脾虛不分清濁,停留津液而痰生?!薄端貑枴ぶ琳嬉笳撈吩唬骸爸T濕腫滿,皆屬于脾?!薄夺t(yī)宗必讀》云:“治痰不理脾胃,非其治也。”《石室秘錄·肥治法》云:“治痰焉可獨治痰哉?必須補其氣,而后兼消其痰為得耳?!泵鞔髟Y在《證治要訣·停飲伏痰》中寫道:“故善治痰者,不治痰而治氣,氣順則一身之津液,亦隨氣而順也?!?/p>
痰濕互阻證患者臨床多表現(xiàn)為脘腹脹悶,痞塞不舒,噯氣呃逆,食后尤甚,頭暈目眩,身重困倦,口渴或不渴,不欲飲水,嘔惡納呆,形體肥胖,肌肉松軟,舌淡苔厚膩,脈弦沉滑。常用胃蘇飲加減,處方:青蒿10 g、茵陳15 g、蒼術10 g、紫蘇梗10 g、廣藿香10 g、香櫞10 g、佛手10 g、萊菔子10 g、枳實10 g、大腹皮10 g、焦檳榔10 g、白豆蔻10 g。濕久會生痰,痰積使水停,終成痰飲。痰濕病理性質類似痰飲,皆為陰邪,易阻滯氣機,故治法有借鑒之處?!督饏T要略》言:“病痰飲者,當以溫藥和之。”按四氣來分,此方12味藥中8味藥性溫,3味藥性寒、微寒,一味藥性平。與溫化痰飲方苓桂術甘湯有異曲同工之妙。按五味來分,此方藥物多來自化濕藥、利水滲濕藥、行氣藥,皆具辛味,其中7味藥兼具苦味,3味藥兼具酸味,一味藥兼具甘味。辛者能散能潤能橫行,苦者能瀉能燥能堅,酸者能澀能收。痰濕之邪黏滯重濁,易彌散全身各處,辛味藥能散能橫行,一陰(痰濕)一陽(辛藥),陰陽氤氳,本該萬物化淳,但此陰為病理產(chǎn)物,為身體所不需,勢必祛除;故用酸味藥取其收澀之功,苦味藥取其瀉下之力,最后辛味藥攜痰濕之邪從腸道而去。此乃“欲擒故縱”之法。
痰濕蘊久化熱,或前醫(yī)亂投溫補之藥而濕熱互結。
濕熱蘊結中焦,蒙上留下,彌漫三焦。葉天士曰“濕熱濁氣,交扭混亂……必曰分消”“熱自濕中而來,徒進清熱不應”。薛生白云“濕熱兩分,其病輕而緩”“濕多熱少則蒙上流下,當三焦分治”。吳鞠通創(chuàng)三仁湯,強調治療濕熱證應宣暢三焦氣機,氣化則濕化,濕化則熱無依附而自散[14]。
濕熱內蘊證患者多表現(xiàn)為口干口苦,胃脘脹滿,反酸燒心,噯氣呃逆,小便短赤,大便黏膩不爽,心煩,苔黃膩,脈滑數(shù)。常用連樸苓草湯加減,處方:黃連6 g、厚樸10 g、茯苓10 g、通草10 g、吳茱萸3 g、浙貝母10 g、海螵蛸10 g、藿香10 g、佩蘭10 g、陳皮10 g、柴胡10 g、黃芩10 g。柴胡疏利肝膽氣機,兼散三焦肝膽諸經(jīng)之熱邪;藿香、佩蘭醒脾助運;陳皮、厚樸疏利三焦氣機;《本草求真》:“橘皮,利氣,雖有類似于青皮,但此氣味辛溫,則入脾肺而宣壅。”厚樸辛苦溫,入肺、脾、胃、大腸經(jīng),宣降肺氣、疏理胃腸滯氣。黃芩、黃連清熱燥濕;茯苓、通草甘淡滲利,使?jié)駸嶂皬男”愣?。黃連、吳茱萸、浙貝母、海螵蛸是筆者團隊常用于治療反酸燒心的組藥,在臨床上屢試不爽。全方寒溫并用,熱去濕除,不傷脾胃。濕熱蘊結,性本纏綿,用藥切忌妄投苦寒,容易傷脾礙胃,阻滯氣機,則濕熱難除。
痰瘀互結多見于重度NAFLD,乃痰濕羈留不去,氣機壅滯,久而成之。
《血證論》里記:“血者,陰之質也,隨氣運行,氣盛則血充,氣衰則血竭,氣著則血滯,氣升則血騰。”《醫(yī)學入門·氣滯》中寫到:“氣滯不行辨久新,濕熱痰積是其因?!?/p>
臨床癥見:胸脅或胃脘疼痛,痛處固定,舌質黯舌底絡脈粗脹呈青紫色,脈澀滑。治療應行氣活血止痛,燥濕化痰扶正。方以胃痛寧方加減,處方:延胡索10 g、川楝子10 g、姜黃10 g、威靈仙10 g、木瓜10 g、柴胡10 g、黃芩10 g、半夏9 g、白芍10 g、香附10 g、枳實10 g、白術10 g。方中延胡索、川楝子、姜黃入肝脾經(jīng)活血行氣止痛;香附、枳實入脾胃理氣消積,化痰散痞;柴胡引黃芩、半夏入肝經(jīng),疏肝理氣,祛痰散結;白術、白芍一者健脾益氣,一者養(yǎng)血柔肝以扶正;痰瘀蘊久,氣血生化乏源,肢體筋脈失養(yǎng),故予威靈仙、木瓜舒筋活絡,通行十二經(jīng)脈之血。按五味來分,全方共12味藥,酸苦甘辛咸五味俱全,符合脾胃受納五谷的特性;寒溫配伍得當,脾胃平調。
明代李中梓在《醫(yī)宗必讀》中提出“乙癸同源,腎肝同治”,許多學者認為NAFLD久則及腎,肝腎虧虛為NAFLD的后期表現(xiàn)。《醫(yī)宗必讀》曰:“腎主二便,真陽寓焉?!盢AFLD患者伴大便性狀不同程度的改變,或便溏,或便秘,此為肝病波及腎臟,但不宜過用溫腎助陽之品。
便溏者,此為脾濕牽連大腸為患,治療應健脾勝濕,固腎澀腸,常用藥物藥量:炒白術10 g、訶子肉10 g、蓮子肉10 g、炒芡實10 g、補骨脂10 g、肉豆蔻10 g、葛根10 g、荷葉10 g、桔梗10 g、防風10 g。炒白術健脾整腸,燥濕利水;蓮子肉、炒芡實益腎固精,補脾止瀉;補骨脂、肉豆蔻取四神丸之義,溫腎助陽,溫脾止瀉;訶子肉能澀固大腸之滑泄;葛根、荷葉、桔梗、防風皆升發(fā)脾胃清陽。四藥合用,脾濕得勝,清陽得升。諸藥合用,標本兼顧,不溫不燥,扶正祛邪,大便自然成形。
便秘者,此乃胃腸傳導功能失職。治療以通降胃氣,潤腸通便。常用藥物藥量:瓜蔞10 g、枳實10 g、厚樸10 g、桃仁10 g、杏仁10 g、大腹皮10 g、焦檳榔10 g、萊菔子10 g。其中枳實、厚樸、大腹皮、萊菔子、焦檳榔行氣降氣;瓜蔞、桃仁、杏仁潤腸通便;瓜蔞、厚樸、杏仁、萊菔子同歸肺經(jīng),取肺與大腸相表里,肺氣肅降,肝血下壓于大腸,排便有力之義。小腸受盛化物,大腸傳化糟粕需要腎臟的溫煦與推動。通調腸道可以減輕腎臟負擔,使腎臟更好的藏精。腎水充足,則脾土無法克腎水。腎水充足,才能專心生肝木。
因此,通調腸道同時發(fā)揮3種作用:(1)充養(yǎng)腎臟;(2)抑脾克腎;(3)腎水養(yǎng)肝木。目前,基于肝腸軸、肝腸循環(huán)理論,有學者報到中藥在調節(jié)腸道菌群治療NAFLD方面體現(xiàn)出了良好的效果[15]。
通過治脾治腎截斷了肝病傳變途徑,再來治肝。2019年中醫(yī)藥傳承論壇上有醫(yī)家提出:肝體陰而用陽;“體”與“用”最早見于《論語》,是中國古代哲學范疇,“體”指本體,“用”指功能活動;“體用并舉”最早見于《荀子·富國篇》:萬物同宇而異體,無宜而有用為人,數(shù)也。意思是:萬物并存于宇宙之中而形體各不相同,它們不能主動地迎合人們的需要卻對人都有用,這是一條客觀規(guī)律。對人體而言,五臟六腑乃至每個器官皆為體陰而用陽,金元時期李東垣《脾胃論·五臟之氣交變論》“鼻乃肺之竅,此體也,其聞香臭者,用也”。明代張景岳《景岳全書》“心肺……陰體而陽用”。肝體陰而用陽出自清代葉天士《臨證指南醫(yī)案·卷一》。秦伯未確定“肝主藏血,以血為體,以氣為用”。NAFLD患者肝體和肝用同時受損,故治療上體用并舉,尤為重視睡眠。蓋“人臥則血歸于肝”,睡眠充足則肝體得養(yǎng);丑時(1~3點)肝經(jīng)最旺,又為陰極陽復之時,此時好的睡眠能保證肝陽的正常升發(fā)。常用藥物藥量:合歡皮15 g、首烏藤15 g、刺五加15 g、酸棗仁15 g。四藥皆歸心肝經(jīng),養(yǎng)心補肝、解郁安神,體用同調。此外,針對肝體,常用白芍、丹參、三七、牛膝。針對肝用,常用香櫞、佛手、郁金、木瓜、廣金錢草、垂盆草、雞骨草、鳳尾草、龍膽、虎杖、綿萆薢、澤瀉、決明子,縱觀諸藥,為疏肝理氣與利濕退黃之品。
肝病大家劉渡舟教授[3]治肝十法中有4法為利濕法,3法為疏肝法;有不謀而合之處。現(xiàn)代藥理研究證實郁金、白芍、虎杖、澤瀉、三七、木瓜、垂盆草、龍膽、決明子有抗肝損傷、保肝作用;丹參、牛膝、決明子、木瓜、澤瀉、萆薢、虎杖有調節(jié)血脂作用。垂盆草、雞骨草、鳳尾草、廣金錢草為筆者團隊臨床常用組藥,味甘、微苦,性涼,清熱利濕,解毒保肝,利濕而不傷陰。另外,常用角藥:柴胡、黃芩、清半夏,取小柴胡湯之義,小柴胡湯是少陽證的主方,少陽和厥陰相表里。實驗研究提示,小柴胡湯具有治療NAFLD的作用,其作用機制可能與調節(jié)脂質代謝、改善肝功能有關,但其確切機制需要深入研究[16]。
截斷扭轉法除用于五臟中五行相乘所致疾病外,亦可用于六經(jīng)傳變,如在太陽中風證時,桂枝湯中加入姜棗草,防止發(fā)汗導致腸胃津液干掉而轉化為陽明腑證;在太陽傷寒證時,麻黃湯中加入杏仁,防止發(fā)汗太過導致肺中津液干掉而成陽明氣分證。在三焦傳變中,最常見的案例就是感冒或者肺炎時,會納谷不香,此為病邪從上焦肺傳至中焦脾。腎陽不足的人往往會小便頻多,此為十二經(jīng)中表里經(jīng)傳變。疾病在初期表現(xiàn)為邪實,后期以正虛為主,此為八鋼中虛實傳變。
把握疾病的傳變規(guī)律,及早進行施治,阻斷疾病的發(fā)展路徑,防止病情惡化,符合未病先防,已病防變的治療理念,符合當前重大疾病防治重心前移的戰(zhàn)略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