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郭玉琴,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在《中國女性文學》《名著欣賞》《文匯讀書周報》《中華讀書報》《湖海雜志》《北京日報》《北京晚報》《中國民族報》《愛人雜志》等百余家報刊發(fā)表作品百余萬字,獲獎多次。
1
楊禮趴在我身上,在我脖子上使壞哈著氣,還在我背上扭來扭去,難受死我了,要換一個人,我肯定丟下他就跑了。但是我不能跑,我知道他上體育課腳崴了,如果我不背他,他就進不了教室。教室離操場沒有多遠,可是我走了好久都沒有走到教室門口,抬頭一望,剛才黑壓壓的一群人,現(xiàn)在就只剩下我倆了。我想問楊禮這是怎么回事,可是楊禮趴在我身上不動了,只是有氣無力地說:“我想喝水?!边@時,我又能感覺到他微弱的呼氣吹在我的脖子上了,癢癢的,只是脖子上還有血在流著。這么多年了,我經(jīng)常在夢里夢見楊禮趴在我身上,但我總是不能確定我脖子經(jīng)常發(fā)癢,到底是因為當年在體育課結(jié)束的時候他趴在我身上留下的感覺,還是在死亡逼近的戰(zhàn)場上,他趴在我身上,留下的最后一抹殘余氣息。
楊禮是我的兄弟,也是我的高中同學。高中畢業(yè)后,我在生產(chǎn)隊里當會計,楊禮回到我們村學校當小學代課教師,記工分吃飯,日子很艱苦,我們都想找到改變命運的機會,后來我們就一起報名參軍了。
1978年的冬天,已經(jīng)是我入伍當兵的第三年,我和一批戰(zhàn)友坐火車到達廣西后,當夜就被編入連隊。我被任命為那里的副班長。正在我彎腰整理床鋪時,突然有人在我后背上拍了一下。我轉(zhuǎn)過身一看,眼睛都大了起來,驚喜大叫:“楊禮!”我沒有想到,我會在當兵三年后,面臨退伍的時候,又來到廣西參加中越邊境自衛(wèi)反擊戰(zhàn),還在這里遇到我的好兄弟,而且兩人還分在了同一個班,這可真是太好了。
我們在廣西相遇的時候,都以為這是命運的安排。當兵的人,如果沒有上過前線打過仗,會遺憾終生。我和楊禮從小都是在家鄉(xiāng)聽著劉老莊連八十二烈士的故事長大的,尤其對連長白思才、指導(dǎo)員李云鵬兩位烈士有崇拜的情結(jié),都不想留下遺憾,所以在退伍的時候,又寫了請戰(zhàn)書,沒有想到如愿以償,我們都被選中了。我們以為上戰(zhàn)場就像電影里的鏡頭一樣,但是等我們后來真的上了戰(zhàn)場,才害怕起來,原來戰(zhàn)場不是演一場電影。
我和楊禮當時在原南京軍區(qū)不同的部隊服役,幾乎所有的戰(zhàn)友都寫了請戰(zhàn)書。出發(fā)的那天是一個早晨,天正下著鵝毛大雪,一會兒就在身上積起厚厚的一層。我和十幾位戰(zhàn)友一起,在連長的陪同下,冒雪步行到十公里外的團部報到,然后登上開往廣西南寧的軍用專列。沒有震耳的口號聲,也沒有隆重的歡送場面,但我們依然熱血沸騰。六個晝夜后,到達廣西南寧火車站,全體人員分乘軍用卡車奔赴駐地。凌晨時分,我們來到了防城縣板八公社,這里距離中越邊境線二十多公里。天沒有亮,但是心在那一刻亮了,醉臥沙場君莫笑,我就要成為一個真正的英雄人物了。
編入連隊后,部隊開始組織學習簡單的越語,并結(jié)合地形地貌進行適應(yīng)性訓練。廣西的山又高又陡,而且怪石林立,荊棘叢生。但大家訓練熱情高漲,很快就適應(yīng)了山林叢地的環(huán)境。楊禮個子比我還要高,我一米七五,他一米七五以上,身強力壯,射擊,投彈等項目都難不倒我們倆,我們倆的成績優(yōu)秀,很被連隊看好。楊禮和我都是蘇北劉老莊人,我們老鄉(xiāng)之間聊天經(jīng)常都用蘇北方言,有時說慣普通話沒轉(zhuǎn)過來還會被嘲笑。我們幾個戰(zhàn)友在一起集訓的時候,有一次一起約定,今后誰要是在同鄉(xiāng)之間聊天的時候,無意中說普通話,就罰一包香煙。有一天,我跟戰(zhàn)友在聊什么東西最好吃,正好楊禮很神氣地走過來,我順口就說:“楊禮,你最喜歡吃(七)的東西是什么?”他聽到我猝不及防地問了這么一個問題,激動地吐出三個字“灶面餅”。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剛才一不小心用普通話問了他,愿賭服輸,我掏出一包大重九香煙扔給了他。他一臉得意地看著我。
2
此時的中越邊境彌漫著戰(zhàn)爭的氣息,駐地也進入一級戰(zhàn)備,隨時準備開打。正值2月的中旬,老家已經(jīng)春意盎然了吧,我還想著故鄉(xiāng)門口種著的那一棵桃樹,不知道它能不能等到我再回去看它一眼。當時的我們,對戰(zhàn)爭的了解,其實都是從電影里看來的,根本不知道戰(zhàn)爭是怎樣的殘酷,我和楊禮兩個人滿腦子想的都是到戰(zhàn)場上立功這件事。但戰(zhàn)爭就意味著一定有死亡,上戰(zhàn)場之前,每個人還是都做好了不能回去的準備。按照上級的指示,我們已經(jīng)全部剃光了頭,提前寫好家書,實際上就是遺書。如果犧牲了,家書將作為遺書連同遺物一起寄送回給家人,如果有幸活下來,既可以把這封信銷毀掉,也可以永久保存作為紀念。很多戰(zhàn)士在寫遺書的時候,都默默地流眼淚,這不是傷心害怕的眼淚,是被自己保家衛(wèi)國的豪情所感動。大家都這樣寫著:“進攻即將開始,再見吧,親愛的爸媽,我會用自己的鮮血,澆灌出勝利的花朵?!?/p>
我也在遺書中寫道:“爸爸媽媽,有一天當我不再回來,我會化作邊境線上的一棵青松,日夜守護祖國和家鄉(xiāng)的安全。下輩子,我再好好孝敬您?,F(xiàn)寄200元,以表孝心?!碑敃r士兵第一年的津貼每個月是6元,第二年7元,第三年8元,200元是我當兵三年所有的津貼。戰(zhàn)場上得來的錢,有命掙,沒命花。
二月早春的一個傍晚,剛吃過晚飯,連隊突然接到向邊境線突進的命令,攻占高巴嶺北側(cè)的570高地。高巴嶺就在我們駐地對面越南的那一邊,隔界河與我國板興、丈義地區(qū)遙遙相望。這道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山嶺,駐守著越軍兩個營的兵力,控制住這里,就相當于控制住了我國長達七公里的邊境線,以及一條運輸物資的公路。站在邊境線的公路上,我和楊禮一起眺望遠方,有一種望盡天涯路橫渡滄海桑田的感覺。今生今世,如果不是因為戰(zhàn)爭打響,或許我們絕對不會來到這么遠的地方,在這里做藏龍臥虎中的一分子,準備與敵人一決生死。
因為是軍事要地,越軍依托崇山峻嶺,修筑了堅固的防御工事,居高臨下,火力密集,攻占高巴嶺的任務(wù)也由此變得異常艱巨。而570高地是越方距我邊境最近的一個支撐點,攻下并堅守住570高地,整個高巴嶺就相當于被拿下了一半。當時我們所有人都信心滿滿,天下著雨,部隊冒雨急行軍。不準講話,不準照明,隊伍就像一條游動的蛇,只有解放鞋踩在泥濘中的嘰喳聲。在向?qū)е敢拢覀兦那牡卦竭^了五六十米寬的中越界河,進入潛伏陣地。埋伏在潮濕的雜草叢中,等待出擊的號令。餓了,啃幾口壓縮餅干,渴了,喝幾口溝里的渾水,困了,趴在草叢里打盹。山螞蟥來襲,叮咬得我鮮血直流,用手去扯,叭的一聲斷成兩截,半截螞蟥還留在皮膚里。
雨濕透了衣服,我沒感覺到冷,每個戰(zhàn)友都沒感覺到冷,血液在血管里快速地奔涌。大戰(zhàn)前的等待異常漫長,除了聊天就是抽煙。楊禮趴在我身邊。
楊禮個頭比我高,而且臉型也比我大,國字臉,臉上黑斑密密麻麻的,剃成光頭,摘下帽子,整個人看上去再也沒有當年教書先生的斯文樣,平添一股匪氣。我問他:“打仗你怕不怕?”他抽了口煙,在煙霧裊裊中唏噓道:“說不怕是假話,我這手原本是拿粉筆寫字教書的,換成殺人的武器,昔日文弱書生,如今解放軍戰(zhàn)士,從柔到剛,仿佛一念之間,就是前半生和下半生分割了,但我更想立功?!?/p>
和我想得完全一樣,金戈鐵馬,廝殺戰(zhàn)場,立功意味著提干,意味著吃到商品糧,意味著被分配到體面的工作??次野肷尾蛔髀?,他突然問我說:“你還記得高中那次你背過我嗎?我故意在你背上扭來扭去,讓你難受,要換一個人,你肯定丟下他就跑了?!彼畔率种械臉專绷宋乙幌?,咧開嘴一笑:“別害怕,要是你受傷了,我一定會跟你當年一樣,把你也完完整整地扛回去?!蔽也环?,反駁他:“我怎么可能害怕,上戰(zhàn)場不就是為了立功!”“我也是,我特別想趕快立功。”楊禮又重復(fù)了一遍。
楊禮和我都迫切想立功,因為我們都是農(nóng)村戶口,又沒有正式工作,退伍回去,還是當農(nóng)民。村子里的人,世世代代,但凡有一點出路,都想方設(shè)法往外跑,沒有人愿意世世代代子子孫孫當農(nóng)民,過著臉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我和楊禮說,如果這次立功提干了,就能去做很多之前不可能做的事,比如楊禮一直不敢去追那個女同學。正說著,三顆信號彈騰空而起,在深黑的天幕中亮得刺眼,炮火刺破長空,怒吼著撲向越方陣地,炮彈著處,火光沖天。
1979年2月17日清晨6時30分,中越邊境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正式打響。
3
根據(jù)戰(zhàn)前部署,我軍向高巴嶺北側(cè)570高地發(fā)起了攻擊,我所在的三連隨后跟進。楊禮和我兩個人沖在了最前面。570高地原有一個偵察排的越軍駐守,在我們地毯式的炮火打擊下,他們撤到高巴嶺4號陣地上防守了。按上級命令,一連繼續(xù)進攻高巴嶺4號高地,570高地交由我們?nèi)B接管防守,奪下570高地,意味著在越方心臟插進了一把鋼刀,拉鋸戰(zhàn)必將在這里展開。全連指戰(zhàn)員立即投入構(gòu)筑戰(zhàn)壕和工事之中。這里距離高巴嶺主峰直線距離只有600米左右,如果白天構(gòu)筑工事,會被越軍發(fā)現(xiàn),成為他們重機槍點射和火箭筒追擊的活靶子。
白天,我們隱蔽在樹底下休息,夜里,除哨兵和潛伏哨之外,所有干部戰(zhàn)士用鐵鎬挖塹壕修工事,并在塹壕的內(nèi)側(cè)掏貓耳洞。貓耳洞既可以用來休息,又可以用來躲避越軍炮彈轟炸。經(jīng)過幾個晚上的努力,終于將班、排的塹壕工事挖好連通,形成了環(huán)形防御陣地,吃喝拉撒全都在這陣地里。最不方便的就是大小便。小便還好,反正大家都是男的,隨便在塹壕里找個地方解決掉就可以了。大便就不行了,主要原因是臭,只好趁天黑翻到塹壕外面解決。
有天早晨,天剛蒙蒙亮,楊禮去塹壕外大便。完事后剛站起來,“突突突”一陣重機槍點射過來,嚇得褲子都沒系好的楊禮,一個翻身跳進了塹壕。他檢查自己的全身,發(fā)現(xiàn)穿在身上雨衣的腋下,多了一個貫穿的槍眼。要是往里挪上幾厘米,可能就沒命了。我拍著楊禮的肩膀說:“你命真大,這件雨衣一定要帶回去做個紀念?!彪x死亡太近的人似乎比常人更迷信一些,戰(zhàn)場上忌諱說死,卻人人羨慕好運氣。特別是我見過太多生死之后,會明白一個道理,身體素質(zhì)再優(yōu)秀,戰(zhàn)術(shù)動作再利落的戰(zhàn)士,在槍炮彈火之間,也只是肉體凡胎。戰(zhàn)場上,還真得靠幾分運氣。
大戰(zhàn)前的等待,是那么的漫長,每個人都學會了抽煙。我也開始抽煙了。我和楊禮常常窩在貓耳洞閑聊,有次聊著聊著,只見他深深地吸一口煙,問我:“你記不記得那個女同學……”我和楊禮每次談起高中時的生活,話題最后都會落在那個女同學身上。那個女孩是城里人,身材高挑眼睛黑亮,夏天喜歡穿白襯衫和格子裙。是那個年紀所有男孩子都喜歡的模樣??上疃Y是農(nóng)村戶口,又沒有正式工作,在女同學面前一直很自卑,所以一直不敢向她表露出自己的愛意。只要一提起暗戀的女同學,楊禮眼睛就發(fā)亮。我笑話他:“我經(jīng)常替人寫表白信,要不我也替你寫一封信吧,你不表白,永遠都沒有機會了?!睏疃Y害怕得連連擺手:“不行,不行?!彼狡鹊谜麖埬樁纪t了,我很清楚,敢不敢給女孩表白,就看這次楊禮能不能立下大功了??蓱?zhàn)場上的事,要多復(fù)雜有多復(fù)雜,很快,我們倆差點兒卷鋪蓋回家。
就在我們剛奪下570高地時,發(fā)現(xiàn)前山梁兩側(cè)有兩戶越南人居住,要求他們搬走,表面上答應(yīng),可一直沒有動靜。更可怕的是,這幾位中年男女,每天都給高巴嶺主峰的越軍送吃送喝,山上的越軍不但在他們家出入,還從房子邊的樹叢里朝我們的觀察點打冷槍。第二天,團長來我們570防御陣地巡查,連里請示怎么處理。團長聽后,感到事態(tài)嚴重。這兩戶越南人,極有可能是越軍化裝成邊民安插在這里的偵察人員。如果把我方陣地上的兵力部署和工事修筑情況全部掌握,對我方是極其不利的。事不宜遲,團長要求連里晚上派人悄悄摸下去將他們趕走,如果他們不走或者有別的企圖,肯定有問題,要果斷處理,以絕后患。連里選中我和楊禮兩個人去執(zhí)行。
天黑了,伸手不見五指,霧氣和夜色仿佛也有阻力。人往前走一步,都要使上好大的力氣。在一個會講當?shù)赝猎挼母刹亢透边B長的帶領(lǐng)下,我們首先摸到其中一戶人家里,告知我們要到前方執(zhí)行任務(wù),請他們帶路。“給我盯緊了,眼睛眨都不要眨,別讓他們拿武器,不然,倒下的是你?!备边B長的臉繃得緊緊的,一再告誡要小心謹慎。他們磨磨蹭蹭,一直不愿意配合,其中一個中年男子眼光經(jīng)常掃一下窗口,看得出想找機會逃跑。一個多小時后,他們才慢吞吞跟我們出門。走在一個三岔口,五個人突然分散而逃,大家驚出了一身冷汗。要是他們借助地形的熟悉,對我們進行伏擊,我們將處于劣勢。這次行動,風險極大,為避免打草驚蛇,不能打槍,只能使用匕首,并且要一招致命。說時遲,那時快,我們悄無聲息地處理了他們。第一次,我感覺到我的手沾上了血腥。
到了第二家農(nóng)戶時,已經(jīng)是凌晨了,我們還是按照原計劃,請他們?yōu)槲覀儙?。說了半天,人才走出來。半途中,有人撒腿就跑,其他人也借著夜色,身手矯健地隱入灌木叢中,四散奔逃。我們早有提防,立即動手進行了處理。其中有個少年反應(yīng)很快,往樹林里一滾就往前跑去,看他背影,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那還是個孩子。我身旁的楊禮原本已經(jīng)端起了沖鋒槍,心一軟,沒有扣動扳機。
此處距離越軍陣地很近,我們只有一個班的兵力,如果被他們發(fā)現(xiàn),全部都會被越軍掃射致死?!俺?!”副連長命令。沒有想到,楊禮的婦人之仁,放走越南少年,卻留下無窮后患。
第二天一早,越南廣播突然傳出:“強烈抗議,中國軍隊竟然隨意射殺我國邊民,我們要強烈抗議!”一聽說的就是我們昨晚上的行動,放走的越南青年就是目擊證人。很快,上級組織調(diào)查組來到我們連進行調(diào)查,參加這次行動的戰(zhàn)士,都被召集起來,詢問事件的整個經(jīng)過。
“你們是怎么判斷對方是情報員,而不是普通村民?”聽到這樣的質(zhì)疑,我和楊禮百口莫辯,怒火中燒,被氣得渾身發(fā)抖。問詢結(jié)束后,楊禮穿著軍大衣沉著臉,從營帳內(nèi)大步走出來,怒道:“什么邊民,全是吃血啃骨頭的惡魔,越南就是污蔑!”說著,他撿起一塊石頭,狠狠地扔向了敵方陣地。人已經(jīng)死了,事情反而朝著更壞的方向發(fā)展了。指揮本次行動的團長和副連長要被帶去接受調(diào)查。我們所有人都堅信,當時越南全民參戰(zhàn),被我們殺掉的那些人,一定是情報人員喬裝成的,真的老百姓早就躲得遠遠的。
大戰(zhàn)緊要關(guān)頭,卻把團長帶走,所有人很難接受這個決定,紛紛站在一起,把調(diào)查組要走的路都攔住了。直到調(diào)查組說出:“服從命令!”才不得不把路閃開。我和楊禮心情一樣,心里既委屈又憤怒,更多的是不安。我們都達退役年限,這次上前線,是最后的立功機會,也是唯一的機會。只有能立功,我們才能徹底擺脫農(nóng)民的身份,吃上商品糧,分配一份正式的工作。現(xiàn)在連團長和副連長都被帶走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也因為這次任務(wù)受到處分,失去這千載難逢,親自上戰(zhàn)場殺敵的資格。難道我們因為執(zhí)行了一次必要的任務(wù),無法自證清白,就要被灰溜溜地趕回老家了嗎?
從我踏上戰(zhàn)場的那一刻開始,我明白了一件事,戰(zhàn)場上,除了戰(zhàn)友,剩下的全是敵人。除了活著,只有死亡一種結(jié)局。
4
南方天氣炎熱,那幾具尸體越軍一直沒有來清理,很快腐爛發(fā)臭。出于人道主義,連里決定先將越軍的尸體進行掩埋。白天怕受到越軍的攻擊,就在第二天夜里執(zhí)行任務(wù)。又是我和楊禮去。
夜里視線模糊,尸體散發(fā)出的臭味更加清晰,像是死老鼠在熱鍋里蒸了兩天,每一口灼熱的空氣都混合著劇烈的惡臭,只要稍稍靠近,就被熏得暈頭轉(zhuǎn)向,連防毒面具都無力抵抗。我們搬尸體的時候都是盡力憋著氣,我能認出來,我搬的這個人,就是我用匕首殺掉的那個人。那天晚上,我仔細看他的尸體,一個鼻子兩個眼,和我們一樣,都是普通的年輕人,并沒有長著什么奇怪的東西,也不是楊禮罵的什么惡魔。命運真奇妙,我們殺了他們,當然他們也殺了我們不少的戰(zhàn)友,我們本該互相憎恨,現(xiàn)在我們卻成了為他們抬尸體的人。人與人的界限似乎只有在死之后才能模糊下來。人死后會變得很重,我們一般都是兩個人搬運一具尸體,但楊禮戴上防毒面具,一個人就扛著一具尸體。
匆匆掩埋完尸體,趁著天色尚暗,我們飛快往回走。搬尸體的時候肯定不能說話,那個氣味無孔不入,一張嘴就想吐,現(xiàn)在又要趁著天沒亮回到陣地,更來不及說話。我們幾乎沉默了一路?;氐截埗矗瑮疃Y突然問我:“你還吃得下飯嗎?”怎么可能吃得下去。“你餓了?”我問。想起剛才的味道,我空蕩蕩的胃里一片翻騰?!澳阆聭?zhàn)地之后,第一件事想做什么?”楊禮又問我。我沒有回他,反問他說:“那你下戰(zhàn)地之后,第一件事想做什么?”他摸了摸全是胡茬的下巴,開玩笑說:“我想吃灶面餅。”蘇北人喜歡吃發(fā)酵過的餅,陣地上全是壓縮餅干之類的食品,我猜想他抬完那些尸體后心里不好受,開始想家了。人死之后會變成丑陋的尸體,這是我對死亡的第一印象。
5
作為參戰(zhàn)人員,我們沒有被處分,留了下來。隨后楊禮被抽調(diào)到排雷組,這是連里新組建的。高巴嶺地形復(fù)雜,越軍充分利用這一點,在我們可能進攻的路徑上,埋設(shè)了大量的地雷。地雷一顆連著一顆,一層壓著一層,有的猙獰地從泥土里露了半截,有的干脆全身亮在外邊。
地雷主要有兩種,一種是觸發(fā)式的,踩上去就爆炸,另一種是拉線式的,通過絲線把一串雷連在一路,只要一撞到絲線,全部的雷就都炸了。而在越南,大部分雷區(qū)都是好幾種地雷混合埋設(shè)的,是個連環(huán)陣,只要動一顆,就會牽枝動葉,引爆一片,殺傷力極大。為了減少傷亡,在步兵進攻之前,必須先排雷。連里看楊禮膽大心細,技術(shù)能力強,就讓他當排雷組組長。排雷兵,是離英雄與死亡最近的兵種。
最危險的工作,也是立功機會最多的。對于我們這些拿命搏前程的人來說,能被選中是很幸運的事。2月27日清晨,天剛剛放亮,火箭炮、榴彈炮一束束、一排排地從頭頂上飛越過去,遠處的敵方高巴嶺陣地上爆炸聲持續(xù)不斷。炮擊持續(xù)了20多分鐘,我們躍出防御陣地,向高巴嶺正面進攻。我旁邊的戰(zhàn)友手中的57式重機槍猶如萬箭齊發(fā),威力無窮。根據(jù)部署,我們?nèi)B由570高地沿山背向高巴嶺正面出擊,牽制敵方火力,配合一連和二連從其他方向吃掉高巴嶺守敵。
霧,濃得化不開,用手使勁地搓揉眼睛,還是看不遠,能見度差不多只有十來米。我瞇起眼睛費力看,才隱約看見楊禮帶領(lǐng)的排雷組此刻正走在最前面。當時排雷的設(shè)備很落后,楊禮手中的排雷器具只是一根七八米長的毛竹竿,在毛竹的頭上綁些鐵絲,他人邊向前走,竹竿邊向前推,拍打著排雷。
不一會兒的工夫,楊禮便徹底消失在濃霧中,間或從前方傳來地雷被排除的爆炸聲。我此時的心情十分奇怪: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氣氛焦灼,我的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但聽著前方地雷被排除時“嘭嘭”的爆炸聲響,想著前方由楊禮正在排雷,又有種說不出的心安。就在我七想八想間,突然,槍聲就像炒玉米粒一樣爆響起來。敵我雙方迎面遭遇,正式交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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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早在昨天夜里,越軍三面包圍了我們。這里山腰以上常年被云霧籠罩,根本看不清,全憑哪里有火光,哪里有聲音,就集中火力向哪里射擊。我們這邊一開火就引來了敵人上百發(fā)炮彈,硝煙彌漫,彈片亂飛,整個戰(zhàn)場危險又混亂,連長命令戰(zhàn)士們撤回掩體。
我匆匆跳回到防御工事中,不經(jīng)意地一瞥,突然發(fā)現(xiàn)戰(zhàn)友黃海在撤退時被炮彈的彈片擊中,躺在距離塹壕十米之外的地上。到處都是亂飛的子彈和流矢般的炮彈,要沒人管他,就算不被越軍炸死,也會被我們自己人誤傷。我必須得救他。
我把手上的輕機槍交給身邊的一名戰(zhàn)友,又對離我?guī)撞街獾臋C槍手說:“機槍掩護?!薄皣}噠噠”,重機槍的聲音在背后響起。我深深屏息,抬腿翻出塹壕,小心翼翼地爬過去,子彈掃射在我身邊,地上泛起一陣輕煙。十米,五米,一米,感覺好遠!我用盡全身力氣抓到了黃海,我拽著他的手臂就往回拖,膝蓋和手肘在粗糙的沙石地上磨得生疼,我顧不上這些,準備一鼓作氣將黃海拖回來。就在這時,密集的子彈又射了過來!我大叫:“機槍手!”“噠噠噠”——回應(yīng)我的是更加急促的重機槍聲響。我連滾帶爬把黃海拖回到戰(zhàn)壕里,盯著生死不知的黃海,呼哧呼哧地喘氣。黃海眼里有彈傷,滿身是血,看起來很可怕。
簡單包扎后他被送往后方,因搶救及時,他活了下來。他的運氣確實很好??粗痪茸o民兵送下戰(zhàn)場的黃海,我猛然想起,他是和楊禮一起被挑選進入排雷組的。黃海受傷了,那楊禮呢?
心里正想著楊禮的安危,敵方一顆炮彈在附近落下,掀起泥土劈頭蓋臉地撒了我一身,險些將我的整個頭都埋在土里。機槍手老劉扭著那張混合著泥土和汗水的臉,朝我大吼一聲:“敵人的炮彈太兇,你小心點!”話音未落,他的重機槍前方七八米遠的地方落下了一枚迫擊炮彈,緊接著不到一分鐘,重機槍后方十來米遠的地方又爆炸了一枚炮彈。根據(jù)戰(zhàn)場經(jīng)驗,我斷定第三枚炮彈完全有可能直接落在重機槍的位置上。我大聲地喊道:“老劉,快轉(zhuǎn)移!”
重機槍顧名思義,重量大,所需固定的支架組裝也比尋常機槍更加困難,拆卸起來更是麻煩。就在老劉拆機槍的過程中,越軍的第三發(fā)迫擊彈真的落在了機槍射臺上?!稗Z”的一聲巨響,有種山崩地裂的感覺,老劉和兩名彈藥手一起倒在了血泊中。
一切發(fā)生得太快了,根本叫人反應(yīng)不及。老劉傷勢過重,彈片將他右大腿根內(nèi)側(cè)的肉炸飛,股動脈炸斷,血汩汩地向外冒。只見他咬著牙關(guān),用雙手使勁掐住大腿根內(nèi)側(cè),試圖阻止向外流淌的血液。離他最近的同鄉(xiāng)戰(zhàn)友,沖上前嘗試救護時,又一發(fā)炮彈飛來,彈片鉆進了他左前額內(nèi),涌出的鮮血隨即遮擋住他的眼睛。想救老劉的同鄉(xiāng)也倒在了陣地前。
我目睹眼前發(fā)生的一切,看著老劉一個人跌坐在那里,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喘著粗氣,胸膛上下起伏著,像個破得要壞掉的風箱。身下的血越積越多,我焦灼地左右回顧,想像剛剛和他配合救助黃海一樣,找人一起救他??蓛裳弁?,周圍還能抬起頭的,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什么都做不了。
那一刻,我悲傷絕望透頂。
老劉傷勢過重,失血過多,沒有送到醫(yī)院就心臟停止了跳動。他只有28歲。沒有了重機槍的阻擊,越軍大喜過望,嘴里吼著我們聽不懂的越南語,嗷嗷往前沖。一個越軍,借助石頭和灌木叢,一邊朝我們陣地打槍,一邊靠近,看得出,是一個戰(zhàn)場經(jīng)驗豐富的老兵。
我瞄準了他,深吸一口氣,扳機扣動,“叭”的一聲槍響,子彈擊中了他的大腿。他扔掉沖鋒槍,跌跌撞撞往回跑。離我四五米遠的通信員看到后,興奮地站了起來,他叫道:“班長,快補一槍,打死他!”正在我瞄準要補上一槍時,聽到了炮彈的呼嘯聲,我沖著他大喊:“趕快臥倒!”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
“轟”的一聲,炮彈在塹壕后面炸開,彈片飛旋,通信員頭部被擊中,頓時鮮血直流,我的背部也被幾個彈片擊中,好在不深,只擦破皮。戰(zhàn)斗還在緊張地進行著,我們已經(jīng)有4個戰(zhàn)友負傷和犧牲,處境更加艱難。
7
越軍已經(jīng)沖到我們面前,他們臉上的表情我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所有人都在拼命還擊。剛上戰(zhàn)場的時候,我也有過害怕。但只要槍炮聲一響,就管不了這么多了,唯一的想法就是把敵人殺死,讓自己活下來。
敵人越來越近,幾個班長命令戰(zhàn)士把負傷和犧牲的戰(zhàn)友身上的手榴彈卸下來,對沖上來的敵人投擲手榴彈。一陣手榴彈落下去,越軍不得不往回收縮。但越軍這次進攻強度明顯比之前強,大口徑、60炮彈不斷地落在陣地上。有的工事被炸塌了,有的塹壕貓耳洞也被炸平了。雪上加霜的是,經(jīng)過第一輪激烈的戰(zhàn)斗,彈藥消耗很大,我們手中的彈藥嚴重不足。
排長通過對講機,要求連里預(yù)備隊和彈藥增援:“連長,如果沒有人員和彈藥補充,我們就要用石頭和他們拼命了!”可是連長沖著對講機也喊道:“連里的彈藥存儲也沒了,就是用石頭,也得把他們砸下去!”要人沒有,彈藥也跟不上,山窮水盡,窮途末路,我以為我們要全員陣亡在這里了。
在絕境中的人,為了活命,什么主意都敢出。連長一咬牙,安排了幾個戰(zhàn)士迅速下山,到我方公路上攔截運送彈藥的車輛。連長下了死命令:“什么車都攔,什么彈藥都搶,不然,別回來見我。要判刑要槍斃,我會去。”為了節(jié)約彈藥,每個人的沖鋒槍改為單發(fā)射擊,班用機槍也改為單發(fā)點射,集中火力向沖得快的、沖得近的越軍射擊。越軍看到?jīng)_在前面的人被我們打死打傷后,后面的也不敢盲目地往前沖了,他們利用地形地勢,交替掩護,往前一步步靠近。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往后縮,拼一把還有活的希望,不拼,只能等死。有一位戰(zhàn)友被越軍的子彈打中,子彈從他臉腮的左邊進去,右邊出來。我讓他下陣地治療,他把急救包拿出來讓我給他簡單包扎一下,然后用漏風的嘴巴說道:“我要報仇,堅決不下陣地!”
他的話激起了大家的斗志,排長在塹壕里喊道:“人在陣地在!”我們大家接著喊:“人在陣地在!”面對近在咫尺的敵人,大家都抽出了三棱刺刀,做好了隨時與沖上來的敵人進行肉搏的準備。我經(jīng)過這么長時間戰(zhàn)場的歷練,以為自己早已看淡了生死,可在這生死關(guān)頭,握著刺刀的手汗出如漿,我才無比強烈地意識到,我想活著。我必須要活著,我一點兒也不想死。
敵人在一步步地往前推進,子彈劃破空氣,嗖嗖地從耳畔穿過。令人窒息的緊迫感讓我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仿佛掀開化不開的濃霧,背后就是等待著將我們殺死的敵人。正在這最危急的時刻,彈藥送上來了。如果晚到5分鐘,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原來到山下公路攔車“搶彈藥”的戰(zhàn)友,正好遇到一支送補給的隊伍,二話不說,火速將一批彈藥送到了我們的陣地。當我看到彈藥送上來的那一刻,眼淚嘩嘩地流下來,這些子彈手榴彈,真的比爹娘還要親啊。我拿出一枚手榴彈,在木頭手柄上親了一口,然后一揚臂,將它扔了出去。一陣機槍、沖鋒槍的瘋狂掃射后,越軍以為我們來了增援,開始撤退,鉆進了樹林中。大家都癱倒在地上,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這場激戰(zhàn),打了近4小時。這時,已經(jīng)是上午的10點多鐘,硝煙漸漸消散,濃霧也慢慢散去。在清點人員時,發(fā)現(xiàn)楊禮不在,是犧牲了還是負傷了?問誰都說不知道,我的心揪了起來。
8
“連長,我去把楊禮找回來?!蔽艺埵?。
現(xiàn)在的戰(zhàn)場很危險,戰(zhàn)場沒有清掃,地上也許有未爆炸的炸彈,甚至有埋伏在草叢里等著補冷槍的越軍。可兄弟生死未卜,我請戰(zhàn)態(tài)度堅決。連長沉默了片刻,點頭同意了,另外又給我派了3名戰(zhàn)友一同前去。我們?nèi)蔽溲b,4個人組成一個方隊搜索前行。到處是越軍拋下的尸體,血腥味刺鼻。
我們順著排雷組走的路線繼續(xù)往前尋找,在離我們?nèi)胖麝嚨厍懊婕s60米的位置,在幾棵灌木的后面,我看到楊禮手里握著沖鋒槍紋絲不動地趴在那里。我大喜過望,對3名戰(zhàn)友說:“加強警戒。”來到楊禮身邊,我蹲下身對他說:“戰(zhàn)斗結(jié)束了,敵人被我們打退了,快跟我一起回塹壕?!睏疃Y動了動嘴巴,但沒有發(fā)聲,嘴角還溢出了血。
我有不祥的預(yù)感,輕輕地將他的身子翻了過來。楊禮胸部中彈,胸前衣服已經(jīng)被血水浸透,在楊禮前方約15米處,一個被打死的越南兵躺在那里。
我不知是哪里來的力氣,把楊禮背在了身上。楊禮趴在我的背上,微弱的呼氣吹在了我的脖子上,癢癢的。和我們約定的不一樣,不是他背我回來,是我背他回來。這次我笑不出來,我甚至快哭出來了。我背著他疾步快走,不停地和他說話,生怕他睡過去?!澳阋獔猿肿。阋欢ㄒ獔猿肿??!焙蟊成铣宋⑷醯暮粑?,沒有任何回應(yīng)。
回到了陣地,把楊禮放上擔架,他輕聲喊“渴”。明知是徒勞,戰(zhàn)友聽到后,還是將自己身上的水壺取下,邊走邊給楊禮喂了幾口水。我心想,他也許想要的不是水,是老家蘇北劉老莊人最喜歡吃的灶面餅。還沒到野戰(zhàn)醫(yī)院,楊禮就犧牲了。原來,能被選中上戰(zhàn)場也好,被選中做排雷組組長也罷,都是很小的幸運。最大的幸運是,能活著回家。
我還沒有從楊禮犧牲的悲痛中緩過神,團部又指令我們向越軍縱深934高地穿插,斷敵后路,配合師主力殲滅高巴嶺之敵。往嘴里塞了幾塊壓縮餅干,我們從570陣地撤了下來,在一個叫板興村的地方集結(jié)。
太陽下山后,夜幕已經(jīng)降臨,四周漆黑一片。雨又綿綿不絕地下了起來。自開戰(zhàn)以來,我?guī)缀鯖]好好地合過眼睡過覺,在崎嶇的小路上冒雨穿行,我又冷又餓,又累又困,行軍途中稍微停頓,我有好幾次站著睡著了,還打起了呼嚕。要不是被后面的戰(zhàn)士推醒,我可能就掉隊了。此時戰(zhàn)爭已經(jīng)到了尾聲,中國實現(xiàn)了自衛(wèi)還擊戰(zhàn)的目的,我們在高巴嶺沒有遭遇大的戰(zhàn)斗。3月9日,我們順利返回中國境內(nèi),而我的好兄弟楊禮卻永遠長眠在此。
楊禮犧牲后,他的母親終日以淚洗面,郁郁寡歡,兩年后就去世了。不久,父親也去世了。這些年,我每年清明節(jié)前夕都要坐火車到廣西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地方去看望我的戰(zhàn)友,我的好兄弟楊禮。每當撫摸到楊禮冰冷的墓碑,我就想起他在我的后背,口中呼出的鮮血從我的脖子上流下,也是癢癢的,和我上體育課背他進教室的時候一樣的癢。然后我就想起我獨自冒著大雪,步行十里到達團部,奔赴前線,當時路兩旁一個歡送的人都沒有,我仍激動不已,心潮澎湃。就像現(xiàn)在我自言自語講述了那個戰(zhàn)爭時代的往事一樣,四周連一個為我鼓掌的人都沒有,因為這已經(jīng)是前塵往事了。
現(xiàn)在的我已年過花甲,經(jīng)歷了中年諸多波折,但我還是幾十年如一日,一直都是大嗓門熱心腸,每天還義務(wù)巡邏,清潔衛(wèi)生,為我所住的小區(qū)做公益事業(yè)。因為我是活著享受榮耀的人,我也確實從戰(zhàn)爭中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國家沒有忘記我,每月給我補貼一筆錢,但我絕不感激戰(zhàn)爭。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