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
10歲時,我媽給我買了一套明黃色的米奇套裝,上裝是無袖寬松背心,下裝是過膝短褲,那好像是我擁有過的顏色最鮮艷的衣服。時隔多年,我仍然記得穿著它的那個清晨里我所有的興奮、忐忑和緊張。但那些興奮和緊張僅僅持續(xù)了一上午,因為我馬上就因為心中的負罪感而換掉了它們。
回想起在應(yīng)試教育下度過的十幾年,我好像從來沒有在學(xué)校穿過裙子。高中時,學(xué)校要求統(tǒng)一穿藍白校服,不管哪個季節(jié),十六七歲的男生女生,都被包裹在寬大得幾乎看不出身體輪廓的運動校服里。
可是,在15歲之前,我也沒穿過裙子,甚至連顏色鮮艷的衣服都沒有穿過,因為10歲的那個清晨,我已經(jīng)隱隱感覺到了一些慌張——對于暴露身體的慌張,哪怕只是胳膊和小腿;對于因為穿著而可能引起別人注意的慌張,哪怕那只是一件明黃色的無袖背心。
別人當(dāng)然不會因為這么一件普通的衣服而注意到我。仔細想來,那件衣服引起的慌張,更多的是害怕被老師注意到,害怕老師的目光停留在鮮艷的顏色和我裸露的胳膊上,害怕老師會說出“小小年紀,不知道好好學(xué)習(xí),就知道整天花里胡哨”的評價。
10歲的時候,大部分女生的性別意識和審美觀念已經(jīng)悄然萌發(fā),有的女同學(xué)會在課堂上玩自己的漂亮頭發(fā),會買各色廉價劣質(zhì)的指甲油,會在精品店里挑選小發(fā)卡,甚至連書寫用的筆也要買最好看、最可愛的。十五六歲的時候,女孩們有了想要多看幾眼的男生,她們偷偷改了校服的版型,上課的時候在桌子里藏一面小鏡子,嘴唇悄悄抹上了不顯眼的西柚紅……
從10歲到18歲,在女孩們溫柔欣喜地綻放著的8年里,我聽見了有些人關(guān)于這種改變的各種各樣的評價,沒有對于青春的美麗和勃勃生氣的贊美,而是明譏暗諷,甚至是惡毒的言語。他們不愿意看見花朵們盛開,因為他們覺得還未到盛開的季節(jié),于是有的循循善誘,而大部分則拿出剪子,把那些“多余的”都剪除了。
于是,彼時的我,扮演著一個努力學(xué)習(xí)、既不花枝招展也不惹是生非的好學(xué)生,將老師的每字每句都看作絕對正確的箴言,麻木地旁觀那些女孩子被罵后哭哭啼啼的臉。
終于在10年后,我才開始思考:那些當(dāng)年從我耳邊滑過的評價到底在我身上留下了什么?這么多年,我都是不敢穿漂亮裙子的女同學(xué),不敢坦然接受他人對容貌的正面評價,不敢嘗試單馬尾之外的其他發(fā)型,甚至連顏色鮮艷的發(fā)卡都不敢用。
因為我受到的教育對我說:美麗是錯誤的,美麗是罪惡的。
走過了青春期,如今我可以自己決定買什么樣的衣服,可是打開衣柜,映入眼簾的卻是大面積的“黑白灰”,沒有任何可指責(zé)為“出格”的部分。某一天,我媽發(fā)來消息,大意是說春天來了,多買幾件顏色鮮艷的衣服。當(dāng)時我笑著對同伴說,只有小孩子才會穿得那么花里胡哨吧。
如今才恍然覺得,作為一個好像從沒有叛逆期、從沒有頂撞過老師的好孩子,那些被馴服的時光已經(jīng)沉聚為一片黑暗的深海,在我的骨子里刻下了一股濃重深刻的名為自卑的悲哀。以至于過了需要穿校服的年紀,我的身體仍然被那些款式死板、顏色單調(diào)的校服所束縛。當(dāng)年對穿著改版校服的漂亮女孩不以為意的我,變成了如今逛商場時只敢觀望而不敢進去試穿的我,變成了用“花里胡哨”來形容顏色鮮艷的衣服的我。
17歲時學(xué)歐洲歷史,老師講到文藝復(fù)興,說那時的人文主義強調(diào)人的個性解放,正視人的欲望和價值。那時的我覺得稀松平常,想著尊重人的個性發(fā)展在現(xiàn)代社會已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人文主義已經(jīng)過時,如今我卻終于體會到了這個早已于5個世紀以前便存在的理論的價值。原來這么多年,我一直以為的自由和個性,都只是自以為的自由和個性,脖子上套著枷鎖而渾然不知,被牽著鼻子走還以為是自己的選擇。
現(xiàn)在,我不想再做不敢穿漂亮裙子的女同學(xué)了。
小林//摘自《中學(xué)生百科·悅青春》2020年第12期,本刊有刪節(jié),雍兮/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