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育涵
(青島濱海學院 教務處,山東 青島 266000)
姜夔是南宋初期重要的詞人,其精音律,追求“清空騷雅”的詞風,對吳文英、張炎、王沂孫等人產(chǎn)生影響,形成了與五代北宋以來不同詞風的創(chuàng)作格局。經(jīng)清初朱彝尊等浙西詞派理論家的推揚而產(chǎn)生巨大影響。從詞學接受史上來看,詞學的“南北宋之爭”中推崇南宋詞學一派,很大程度上就是對姜夔等人詞學思想及風格的接受。從詞學發(fā)展的實際來觀照,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對姜夔詞學的接受以南宋及清代最為興盛。而在元、明時期頗受冷落,尤其明代,市民階層興起,文化導向偏向于通俗,詞學作品更多是在日常交際重應用上,偏于淺俗,這與追求清高雅雋品格的詞風枘鑿,故而姜夔詞不受重視。直至清代詞學“中興”,經(jīng)浙西詞派的推崇,對姜夔詞學的接受與評論迎來了新的繁榮。民國時期是現(xiàn)代詞學形成的關(guān)鍵時期,也是對中國傳統(tǒng)詞學的接受與批評日趨成熟完善的時期,此時詞學研究得到新的開拓與發(fā)展。這一時期的詞人、詞論家對姜夔詞學的接受是姜夔及南宋詞學接受史上的重要階段。對這一時期詞人、詞論家關(guān)于姜夔及其詞學的接受與評論進行總結(jié)與梳理,為我們深入地了解姜夔與南宋詞學在民國的發(fā)展,為我們完整地把握民國詞學的整體面貌及其演進方向等均有重要的意義。
姜夔人品高潔,追求人格獨立,具有超脫于塵埃之外的內(nèi)在追求,這受到了后代詞人、詞論家的贊許與追慕。在南宋及清代,其品格尤其受到關(guān)注。如張炎、厲鶚、王昶等詞學家即是代表。至民國,這一態(tài)勢依舊不減,民國時期的詞論家因歷經(jīng)晚清民國政權(quán)更替、個人身世遭際,而對姜詞善于婉約表達高潔品格、又能寄寓家國身世之感的風格更為親切,對其投入了較大的關(guān)注,這在當時詞論家的評論中可以體現(xiàn)出來,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1.追求人格獨立
姜夔雖身處世俗社會,但心卻在高雅之境界。他重視自我的主體意識與人生價值,追求保持心靈的獨立性。后人常將其與陶淵明相提并論,將其視為“晉宋人物”的代表。陳銳曾云:“白石得淵明之性情?!盵1]4196陶淵明“結(jié)廬在人境”所體現(xiàn)出的淡泊明凈之性情,正是宋人所推崇的品格。陳銳將二人相類比,可見其對姜夔淡泊超脫性情的稱賞。如宣雨蒼《詞讕》所云:“蓋白石風度如孤云野鶴,高致在詩人陶、孟之間,豈彼權(quán)門堂吏所可希及?人有真性情而后有真文字,彼搔首弄姿者,雖工亦奚以為?!盵2]163雖然姜夔曾試圖入仕而終不得,但通其作品而言,整體格調(diào)卻是恬淡寡欲又灑脫不羈的。宣雨蒼認為姜夔的風度在陶、孟之間,可見其對姜夔性情的贊崇。
繆鉞在《姜白石之文學批評及其作品》中云:“白石性情孤高,襟懷沖澹,故于花中最喜梅與蓮,屢見于詞,蓋二花能象征其為人也?!盵3]250從詞品與人品統(tǒng)一的角度對姜夔的性格及其詞風進行了概括。陳匪石在《聲執(zhí)》中則從“詞境如何能佳”的問題出發(fā),映射姜夔品格之高。其云:“仇述庵問詞境如何能佳,愚答以‘高處立,寬處行’六字。能高能寬,則涵蓋一切,包容一切,不受束縛,生天然之觀感,得真切之體會……此種境界,白石、夢窗詞中往往可見?!盵4]189眾所周知,創(chuàng)作者的人格品性或個性氣質(zhì)對其作品風格的形成是密不可分的。在此,陳匪石雖然表面上稱揚姜夔詞之藝術(shù)境界,但深入來說,則是對其卓異之性情的肯定與推尚。
2.堅守品操高逸
民國時期詞論家們對姜夔品格高逸的欣賞,首先體現(xiàn)于對其無酬應塵俗之詞的稱揚。如宣雨蒼《詞讕》云:“應酬文字,每多溢美不衷之言,未免近諂,不佞生平之所深惡痛絕……然余子能好白石者,自非庸俗不文可知,乃其自甘窮放,絕不以此為罔道求和之具,益足信其品操之高逸,著作之矜貴矣?!盵5]2470宣雨蒼首先表達對應酬文字的深惡痛絕之感,進而指出,姜夔所以受到人們的喜愛,就在于其無酬應塵俗之詞。在此表現(xiàn)了對無獻媚之意詞作的欣賞以及對姜夔堅守品操高逸的人生追求的推揚??娿X《姜白石之文學批評及其作品》云:“白石詞集中壽詞極少,僅有三首……此三詞述交親,記游好,與泛泛賀壽者不同,酬應塵俗之詞,蓋非白石所肯為也。”[3]253在繆鉞看來,姜夔詞作之中壽詞所占的比重寥寥無幾,僅有的幾首也是特為好友所作,且不同于其他獻媚、流俗的眾多賀壽之詞。由此可見,繆鉞對姜夔之詞無阿諛奉承之意的激賞,這也是姜夔不流于媚俗,重視自我人生價值的體現(xiàn)。
其次,這種高逸的品格,從詞人詞作中亦能體現(xiàn)。如汪東《唐宋詞選評語》云:“白石詞如貌姑冰雪,不受半點塵滓,然氣骨仍極深厚?!盵6]2312汪東以“貌姑冰雪”喻姜夔之品性,其詞能不受世間煩瑣之事的束縛,而骨力深厚的原因也正是如此。又如朱庸齋《分春館詞話》所云:“(白石)一洗綺羅香澤、脂粉氣息,而成落拓江湖、孤芳自賞之風格?!盵7]1210可見,姜夔能獨樹一幟,自成一派的關(guān)鍵在于其詞中所體現(xiàn)出的獨特的氣韻,即使后人學習模仿其詞作,但仍舊難以與之媲美。姜夔這種獨特的氣韻正是與其高逸的氣度與品格密不可分,是其本人“以博雅擅名,往來江湖,不為富貴所熏灼”[8]88的結(jié)果。
姜夔以“別有寄托”、清疏之筆,抒黍離之悲、身世之情的特色受到后人的推崇與效仿,這在南宋的特殊背景下顯得尤為突出。至民國,家國破碎與社會動蕩的時代背景與南宋后期極為相似。大多詞論家都曾經(jīng)歷過身處“兩朝”的尷尬境地,加之新、舊文化兩相并存的文化環(huán)境,民國詞論家們對姜夔詞中的黍離之悲與身世之情的感同身受,在此期的批評論說中可見一斑。
1.寄托深遠的黍離之悲
宋南渡以后,民族遭受嚴重壓迫。受所處歷史時代的影響,這一時期的詞人或激于愛國熱情,或發(fā)為慷慨悲歌。姜夔亦不例外,他的詞情意真摯,滲透著家園意識。如《揚州慢》等便憂冷蒼涼地體現(xiàn)了詞人的愛國情懷。張德瀛《詞徵》云:“太史公文,疏蕩有奇氣,吳叔庠文,清拔有古氣。詞家惟姜石帚、王圣與、張叔夏、周公謹足以當之。數(shù)子者感懷君國,所寄獨深,非以曼辭麗藻,傾炫心魂者比也?!盵1]4162在他看來,姜夔之詞雖然沒有曼辭麗藻的修飾,但其寄托深遠。它以虛擬的筆法抒發(fā)家國興亡的感慨,亦是作者真情自然流露的表現(xiàn)。
顧憲融在《填詞百法》中轉(zhuǎn)引宋翔鳳評語云:“詞家之有姜白石,猶詩家之有杜少陵,繼往開來,文中關(guān)鍵。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國,皆借托比興于長短句寄之……蓋意愈切則辭愈微,屈宋之心,誰能見之?”[9]26他認識到姜夔抒發(fā)情感時, 善于通過比興的手法來展現(xiàn)自己的意旨,并且寄托愈深其字語運用愈加委婉含蓄。吳梅《詞學通論》云:“南渡以后,國勢日非,白石目擊心傷,多于詞中寄慨,不獨《暗香》《疏影》發(fā)二宋之幽憤,傷在位之無人也。特感慨全在虛處,無跡可尋,人自不察耳。蓋詞中感喟,只可用比興體,即比興中亦須含蓄不露,斯為沉郁?!盵10]85同樣是強調(diào)了姜夔詞用比興手法來表達自己的情致,其妙處是在“虛”而不是“實”。
2.以清逸之筆寫身世之情
姜夔詞作的題材和內(nèi)容,還涉及詞人自身的遭遇和情感的傷痛。因其擅長以清逸之筆寫身世之情,后人存在不同看法。民國詞人對此多以認可為主。如,顧憲融在《填詞百法》中曾引周濟對姜詞的論述,其云:“周氏曰:‘北宋詞多就景敘情,故珠圓玉潤,四照玲瓏。至稼軒、白石一變而為即事敘景,使深者反淺,曲者反直。吾十年來服膺白石,而以稼軒為外道,由今思之,可謂瞽人捫?也。稼軒郁勃故情深,白石放曠故情淺;稼軒縱橫故才大,白石局促故才小?!盵9]26周濟作為清中期以后常州詞派的代表人物,他一改浙西詞派追崇姜夔的局面,提出姜夔之詞不符其“盛名”的看法。認為姜夔之詞因疏放閑雅而顯得情感淺薄。但顧憲融對此并不認同,指出:“姜氏詞高遠峭拔,清氣盤旋,其才力自有過人處。周氏所云,未為定論?!盵9]27為此否定了此前周濟所言。
趙尊岳《填詞叢話》云:“詞意極深摯而出以清疏之筆、蒼勁之音者,白石當屈首指。原來筆蒼不害情摯,而深入淺出,尤為詞家之至義。”[6]2752趙尊岳認為,姜夔以清疏之筆仍能抒寫出情摯之作,這是姜夔取境極深、筆力遒勁的結(jié)果,因而讀之饒有趣味,余味無窮。朱庸齋在《分春館詞話》中也云:“(白石詞)一洗綺羅香澤、脂粉氣息,而成落拓江湖、孤芳自賞之風格……總之,白石詞以清逸幽艷之筆調(diào),寫一己身世之情,在豪放與婉約外,宜以‘幽勁’稱之?!盵7]1210朱庸齋認為,姜夔之詞洗汰綺羅香澤之態(tài)和脂粉氣息,具有清高之格調(diào)與落拓江湖的意味。這正是姜夔以清逸幽艷筆調(diào)來抒寫其身世之情而造就的。
民國時期的詞論家,在歷經(jīng)政權(quán)更替、個人身世遭際后更能領(lǐng)會到姜夔詞中蘊含的豐富真摯的情感表現(xiàn),這是對姜夔及其自身人生體驗感悟的結(jié)果。在此期詞論家們看來,姜夔情感的抒發(fā)并非是用慷慨激昂、華麗粉飾的辭藻來加以承載,而是以清疏幽勁之筆,來抒寫其情摯之深。這種認識比此前周濟的認識更為深刻、恰當,這也正是姜夔之詞能在南宋詞壇中獨樹一幟、自成一派的重要原因。
關(guān)于姜詞“清空”“騷雅”一說,各朝各代都存有不同論述,各家闡述或推崇或批評,但整體而言達到了公共的認可。姜詞善于用字,文筆精巧的特點也歷來受到各代詞論家們的贊賞,其對音律的重視與貢獻更是得到廣泛詞論家的支持與欣賞。民國以前的詞論家們對姜詞中這些特點的推崇與學習,大多是為指導實踐創(chuàng)作而為之。到民國時期,詞學批評漸趨成熟,在傳統(tǒng)研究方法與近代科學方法的雙重影響下,詞學批評意識與批評觀念得以強化更新。詞論家們在品藻姜詞的同時,也能通觀前人所論,并在此基礎(chǔ)上,更客觀地提出自己的見解與論說。
1.清雋空靈的意境
“清空”一詞自張炎以來,名家闡述甚多。詞論家們對姜詞“清空”意境的評價與張炎“姜白石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之言如出一轍。民國時期,這一認識仍有所承衍。如祝南《無庵說詞》云:“(白石)于清虛騷雅中自饒激楚之音,凄婉之味,則前無古人,自開氣派?!盵7]1327陳匪石《聲執(zhí)》云:“姜夔野云孤飛,語淡意遠。”[4]205在他們看來,姜夔之詞意趣高遠,能夠出于清流而具凄婉之境。
但是,對于姜詞的這一特征,此前以周濟為代表的常州詞派有過激烈的批判。到民國,詞論家們脫離了詞派的束縛,以客觀、公允的視角對此予以了評論。陳匪石在《舊時月色齋詞譚》中批評周濟《宋四家詞選》把姜夔列為辛棄疾的附庸,他指出:“其實白石之所不可及者,在純以氣勝,子輿氏所謂‘浩然’者,白石之詞足以當之。而瘦硬通神,為他人屐齒所不到,與稼軒之豪邁,畦徑似別。余謂白石在兩宋中固當獨樹一幟,非可為他人附庸也?!盵4]214陳匪石認為,周濟所言的姜夔之詞俗濫、寒酸等只是其較小的瑕疵。姜夔詞的高妙之處便在于以氣取勝、瘦硬通神,此種意境是其他詞人所難以企及的。類似的看法他還在《聲執(zhí)》中又指出,并強調(diào)周濟對姜夔俗濫、寒酸、補湊、敷衍、重復的批評過于苛求,這是整個南宋末詞壇的弊病,而不是姜夔的問題,他認為姜夔、辛棄疾詞各有長處,彼此無法取代,都應該客觀對待,體現(xiàn)出民國時期詞壇對前代詞人對接受更為客觀的格局。
2.騷興雅致的意趣
就姜詞之“騷雅”而言,可從其作品及后人接受中把握。關(guān)于姜詞的兩次接受高潮,一為南宋后期,以張炎為代表的詞論家對姜詞“騷雅”一說予以推闡;二為雍乾兩朝,此時適逢“浙西詞派”風靡一時,他們極力推尊姜夔,習詞者都視姜詞為典范之作,姜詞中的“騷雅”之趣也得以傳播揚介。然獨尊姜夔之風,終被吹散,姜詞中的“騷雅”意趣也為此后以周濟為代表的詞論家所詬病,但與周濟同屬一派的董士錫與宋翔鳳又研習姜詞的“騷雅”之風,表現(xiàn)出與周濟不同的詞學觀。故而,到民國時期,姜詞的騷雅特點,成為這一時期詞學批評關(guān)注的重要焦點。
顧憲融在《填詞百法》中云:“白石詞不惟清虛,且又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盵9]26顧憲融對姜夔詞“騷雅”的認識,與前人張炎所論大體相近。他們視姜詞的“騷雅”與“清空”為一體,認為姜夔在清雋空靈之中蘊藏騷興雅致,在騷興雅致之間又不乏清雋空靈。又如汪東《唐宋詞選評語》云:“白石詞如藐姑冰雪,不受半點塵滓,然氣骨仍極深厚。若子野則失之薄,希真則失之淺矣,玉田稱其‘清空騷雅’,最為允愜。清劉熙載論詞未甚當行,至謂白石‘幽韻冷香,挹之無盡,在樂則琴,在花則梅’,亦庶幾得之也。”[6]2312汪東認為,姜詞表面上雖如仙風道骨不沾人氣,實則骨力遒勁,氣格高昂,稱其“清空騷雅”最為恰當。蔡楨在《柯亭詞論》中也云:“白石詞在南宋,為清空一派開山祖,碧山、玉田皆其法嗣。其詞騷雅絕倫,無一點浮煙浪墨繞其筆端,故當時有詞仙之目?!盵1]4913在他看來,姜夔之詞沒有一點輕浮縹緲的塵俗意味,故而在當時得有“詞仙”之稱。祝南《無庵說詞》云:“(白石)于清虛騷雅中自饒激楚之音,凄婉之味,則前無古人,自開氣派,……常州詞人尊稼軒、美成而力詆白石,門戶之見甚深,然于白石亦何曾有毫發(fā)損哉? ”[2]172祝南首先表達了對姜夔的贊賞,認為姜詞清虛騷雅中饒有蘊藉,高亢伊郁之感耐人尋味。進而直接點明,常州詞派推崇辛棄疾、周邦彥而極力貶低姜夔是因派同而產(chǎn)生的成見。特別是以周濟為代表的常州詞派對姜夔之詞進行了“全面深刻”的批判。但他接著指出,即便如此,姜夔自身的卓越成就也絲毫不會因此而被掩蓋??梢?,民國時期的詞論家們,大多是認可并推崇姜詞意趣“騷雅”這一特征。相較此前的論說,民國時期的詞論家因不歸于某一派別,而能更加客觀、公正地對此予以論說。
1.詠物而不滯于物
姜夔注重用字造語,文筆精巧。特別是其詠物詞,擅于借助意象寄予情感,給人印象深刻。其詠物詞中“不滯于物”的完美運用,尤為后世學習者所傾慕。唐圭璋在《評<人間詞話>》中道:“白石天籟人力,兩臻高絕,所寫景物,往往體會入微,而王氏以隔少之,殊為皮相?!盵7]921唐圭璋認為,姜夔的天分與人力是比較高的,體物細致入微,而王國維從境界的角度,以“隔”來批評姜夔,僅僅是看到了表面。顧憲融在《填詞百法》轉(zhuǎn)引張炎之言評價姜夔:“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盵9]26趙尊岳《填詞叢話》云:“詠物不能不用故實,惟不宜直說、明說,而又當使讀者一見便知,則在運筆之法,有以存其精義,去其跡象。白石《詠梅》,即其至者?!盵6]2789他認為,姜夔善于將詞中所展現(xiàn)的客觀物象,幻化成獨特的人物或特定的感情載體。從而體現(xiàn)了其詠物而不滯于物,遺貌取神,意境幽冷清空的藝術(shù)表現(xiàn)特征。
對于姜夔詞中的意象問題,聞野鶴早在《怬簃詞話》中便有著不同見解:“清代戈載有宋七家之選,……白石清響,為世所稱,然音律故嫻,意象未備,雖幽邈自喜,要其去美成遠矣?!盵5]2345在聞野鶴看來,姜夔的清空蒼勁之風格,雖為世人所稱賞,但其詞中的意象運用卻并不完備。雖然其詞中意象有幽邈的意境,但不如周邦彥使用的意象妥帖。聞野鶴對姜詞意象運用的看法是有一定道理的。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也正反映出姜夔之詞是意在物外的。正因此,姜詞具有一種深婉朦朧的藝術(shù)效果。
姜夔用字的獨特性,還體現(xiàn)在其對用字的精雕細琢,以字之色彩應主體情思。高旭在《論詞絕句三十首》(之二十二)中云:“白石當年善寫生,人間從此有奇音。梅花清瘦荷花冷,再譜揚州蟋蟀聲?!盵11]564指出姜夔詞善于用“清瘦”“梅花”“荷花”“冷”等詞來描摹事物的特征,注重對色彩的掌控與把握。這在《淡黃柳》的“鵝黃嫩綠”“秋色”“碧”等字語中也有體現(xiàn)。
1.以音律之變表情感之豐
姜夔具有高超的藝術(shù)造詣,通曉音律,能自度詞譜。陳匪石在《舊時月色齋詞譚》中指出,清代以來,喜歡論詞的人大多詞創(chuàng)作成就不高,而宋代的詞人卻都精通詞律:“兩宋大家如秦、周、姜、吳、張諸子,誰非精于律者?又誰不工于詞耶?”[4]211強調(diào)了詞律對詞人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至民國以來,傳統(tǒng)詞壇重視詞律精研的趨勢是一致的。姜夔的詞能熟練地運用音律的各種變化,來表達思想情感。當然,如胡適在《詞選序》中云:“白石以后,直到宋末元初,是詞匠的詞。”[7]713在他看來,姜夔以后,詞人們偏向于注重音律聲調(diào)等外在的形式。胡適此論實有貶意,這在其《評唐宋詞人》中表述得更為明顯。其云:“他的詞長于音調(diào)的諧婉,但往往因音節(jié)而犧牲內(nèi)容;有些詞讀起來很可聽,而其實沒有什么意義。”[7]760他認為,姜夔之詞由于過于注重音節(jié)的諧美而忽視了思想內(nèi)容的傳達。雖然有些詞讀起來朗朗上口但實際上缺乏立意與創(chuàng)新??梢姡m對于姜夔詞之音韻的運用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
對于詞人音韻運用的問題,或許置于其所處時代背景下考察會更為客觀一些。任何文學作品都會顯示出一個時代的文化印跡,詩詞之作同樣如此。魯國堯在《論宋詞韻及其與金元詞韻的比較》中曾得出過這樣的結(jié)論:“宋代無人編詞韻書,宋詞用韻并無功令可遵循?!盵12]可見,在宋代是沒有具體可考的詞韻之書的,因此,詞人用韻也便難以遵循具體的規(guī)章教令。姜夔詞的用韻情況,便帶有這種明顯的時代特色。
2.聲文并茂,相得益彰
“宋詞用韻并無功令可遵循”,并不代表不注重音律。在自度曲方面,姜夔為配合抒情述懷,往往根據(jù)詞的內(nèi)容和意境來加以調(diào)配,使之聲文并茂。如他在《長亭怨慢》序中曾言:“初率意為長短句,然后協(xié)以律,故前后闋多不同?!盵13]125可見,姜夔是以意致表現(xiàn)為主,進而協(xié)以音律來進行創(chuàng)作的,這就為音律平仄的選擇提供了更為廣闊的空間。同時,詞的內(nèi)容與音律形式相互配合,使其聲文并茂,具有很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對此,宣雨蒼在《詞讕》中以宏觀的視角,從詩詞之體的聯(lián)系入手考察詞之音律,進而指出:“南宋作者,究心倚聲,重于詩歌,一時士大夫能文章者,無不旁通音律,故能聲文并茂。其最高為姜堯章。《詞品》謂其高處有美成不能及者?!盵5]2454后人對于皆通音律的周邦彥和姜夔詞之高低總會有所比較。雖然宣雨蒼引用的是《詞品》中的論述,但間接而言,這正是出于對“其高處有美成不能及者”這一看法的認可。在他看來,姜夔在對詞之音律的運用上是高于周邦彥的,他能做到音律與內(nèi)容的高度配合而達到聲文并茂的境界。
此后,劉緝熙在《詞的演變和派別》一文中論道:“他對音律的功夫過于美成……他脫盡了倡優(yōu)之氣,有綿密之巧,清雅之妙。故南宋詞家之大領(lǐng)袖非姜莫屬。自茲以降以迄清季,未有不屬其范圍者。所以詞到了姜夔已登峰造極,以后只有一些小路可走,和死路差不多?!盵7]1279劉緝熙在此對姜夔之詞給予極高的評價。他不僅認為姜詞對音律的運用水平要高于周邦彥,更認為姜詞的內(nèi)容與音律的配合能夠達到渾然天成的境界。在他看來,姜夔之詞是集音律諧美與內(nèi)容精妙為一體的典范。又如,蔡楨在《柯亭詞論》中所云:“南宋如白石、梅溪、夢窗、草窗、玉田諸家,大都妙解音律,所為詞,聲文并茂?!盵1]4899“聲文并茂”也即強調(diào)聲音與文采兼?zhèn)?,相得益彰,感情豐富。姜夔之詞正是以情感真摯、音節(jié)諧美、韻味悠遠,而顯示出高度的藝術(shù)性,在南宋詞壇中獨樹一幟。
民國時期,詞論家們往往還從“清空”與“質(zhì)實”的詞風、善協(xié)音律等方面將姜夔與吳文英相較而論,因?qū)W界中此類文章所著較多,故本文從略,不再贅述。
作為民國批評與接受中的“重鎮(zhèn)”,民國詞論家對姜夔的評論有著重要的價值。他們對姜夔自我的主體意識與人生價值的重視,是這一時期文人性情的外在體現(xiàn)。面對民國社會的動蕩與黑暗,他們不隨波逐流。特別是晚清遺老們,因經(jīng)歷過朝代的更迭,所以對能夠追求人格獨立、堅守品操高逸之人更加欣賞。宋代文學以舒張性情為目的[14],姜夔孤高卓潔的性情自然受到他們的重視。他們將自我的主體意識與人生價值,寄于對姜夔的批評論說之中,對姜夔性情推崇的背后,是這些詞論家們自身性情的表達。同樣,面對姜夔詞中的黍離之悲與身世之感,他們感同身受、體會入微。正因如此,他們批評以周濟為代表的常州詞派對姜夔詞“使深者反淺”的觀點,認識到姜夔是以清疏之筆抒寫性情。這比周濟“一家之言”的認識更為客觀、深入。民國時期詞論家們認可姜夔詞“清空”“騷雅”的表現(xiàn),也多體現(xiàn)于對以周濟為代表的常州詞派對姜夔“全面批評”的否定。雖然常州詞派打破了此前浙西詞派主導清代詞壇時“家白石而戶玉田”的局面,但對姜夔詞的批評卻過于激進。至民國,這一遺留問題受到了民國詞論家特別是晚清遺老的關(guān)注,他們在對周濟的批評上,對姜夔的“清空”“騷雅”之風予以了推闡。但與此同時,部分民國詞論家對姜夔詞中的意境問題卻表現(xiàn)出不同的觀點。特別是以王國維、聞野鶴為代表的詞論家,從“境界”說出發(fā),結(jié)合姜夔的詠物詞,指出其詞“意向未備”或終“隔”一層的看法。他們受西方思想影響較大,推崇自然“不隔”、真情實感之作。因而五代北宋之詞,受到他們的喜愛,而南宋雅詞備受批評。以“清空”“騷雅”著稱的姜夔之詞故而成為批評的對象。
西方哲學與文藝思潮的引入對民國詞學批評的影響還體現(xiàn)于對詞律的認識。新文化與舊文化的碰撞摩擦,使中國傳統(tǒng)詩詞中的音律問題被突出關(guān)注。姜夔對詞律的運用與貢獻在詞壇中首屈一指,故而引起民國詞論家們的熱議。以胡適為代表的詞論家,強調(diào)新詩的革命,主張情感的自由奔放。他們認為,詞調(diào)曲譜的格律、平仄等外在形式嚴重束縛了創(chuàng)作者內(nèi)在情感的自由抒發(fā),姜夔詞雖然音節(jié)諧美,內(nèi)容卻因此缺乏深意。而顧憲融、蔡楨等人則對姜夔詞之音律予以推揚,認為其詞聲文并茂、情感豐富。詞論家們的不同的詞學批評是詞學觀念不同的外顯,也是時代的使然。民國時期,西方與傳統(tǒng)交融的歷史背景,為詞學批評的發(fā)展帶來了新的觀念和方法,提供了更加多元的空間。詞論家們不同的理論觀點,預示著詞風走向的同時,也折射出此期詞學批評的繁盛景況。姜夔詞雖然經(jīng)歷了跌宕起伏的歷史流變,但相關(guān)的評論與研究,一同為現(xiàn)代姜夔詞學的批評與傳承提供了可資借鑒的對象。民國批評家們更是在融貫中西的基礎(chǔ)上,走向了集大成,為姜夔的研究進一步走向深入奠定了基礎(chǔ),為民國時期詞學研究走向多元化提供了可以借鑒的思路,其意義對我們今天的詞學研究仍有借鑒意義,值得我們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