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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袖之痛

        2025-07-02 00:00:00肖復(fù)興
        小品文選刊 2025年7期

        胡文閣是梅葆玖的徒弟,近幾年名聲漸起。作為梅派碩果僅存的男旦演員,胡文閣的聲名無疑沾了梅派的光。當(dāng)然,他自己很努力,唱得確實(shí)不錯。六年前,我第一次看他的演出,是在長安劇院,梅葆玖和他前后各演一折《御碑亭》。坦率地講,說韻味,他還欠火候,和師傅有距離;單說聲音,他要比師傅更亮也更好聽,畢竟他正當(dāng)年。

        其實(shí),我對胡文閣的興趣,不僅在于他梅派男旦的聲名和功力,還因?yàn)槁犓v了自己的一件往事。

        上世紀(jì)80年代,他還不到20歲,在西安唱秦腔小生,卻癡迷京戲,癡迷梅派青衣,便私下向名師李德富先生學(xué)藝。青衣的唱腔當(dāng)然重要,水袖卻也是必須苦練的功夫。四大名旦中,水袖舞得好的,當(dāng)數(shù)梅、程二位。水袖是青衣的看家玩意兒,它既可以是手臂的延長,載歌載舞;又可以是心情的外化,風(fēng)情萬種。那時候,不到20歲的胡文閣癡迷水袖,但和老師學(xué)舞水袖,需要自己買一匹七尺長的杭紡做水袖。這一匹七尺長的杭紡,當(dāng)時需要22元,正好是他一個月的工資。

        為了學(xué)舞水袖,花上一個月的工資, 也是值得的,而且這對于一個學(xué)藝者,也算不上什么。但關(guān)鍵問題是,那時候,胡文閣的母親正在病重之中——他很想在母親很可能是一輩子最后一個生日的時候,給母親買上一件生日禮物。若是買了水袖,他就沒有錢給母親買生日禮物了,在水袖和生日禮物之間,他買了七尺杭紡做了水袖。他想得很簡單——年輕人,誰都是這樣,把很多事情想得簡單了——下個月發(fā)了工資之后,再給母親買件生日禮物。

        在母親的病床前,他把自己的想法對母親說了。已經(jīng)不能講話的母親嘶啞著嗓子,“呃呃”地不知在回答他什么。然而,時間無情,母親已經(jīng)沒有下個月了,胡文閣也就沒有給母親補(bǔ)上生日禮物的機(jī)會了。母親去世后,他才明白,世上有的東西是補(bǔ)不上的,正如落到地上的葉子,再也無法如鳥一樣重新飛上枝頭。三十多年過去,胡文閣到現(xiàn)在一直非常后悔這件事情。水袖,成了他的心頭之痛,是扎在他心上一根永遠(yuǎn)拔不出來的刺。

        胡文閣坦白道出自己的心頭之痛,讓我感動。對于養(yǎng)育我們的父母,我們常常會出現(xiàn)類似胡文閣這樣的遺憾。在我們的人生之路上,事業(yè)也好,婚姻也好,小孩也好……摩肩接踵,次第而來,件件都自然而然地覺得每件事都比父母重要。即使在母親病重的時刻,胡文閣還覺得自己的水袖更重要呢。

        都說人年輕時不懂愛情,其實(shí),年輕時是不懂親情。愛情,總還要去追求,親情只要伸手接著就是,那么輕而易舉。問題是,胡文閣還敢于面對自己年輕時的淺薄,坦陳內(nèi)疚——多少孩子吃涼不管酸,并沒有覺得自己有什么對不起父母的地方,沒有什么心痛之感,而是將那一根刺當(dāng)成繡花針,為自己繡出美麗的圖畫。

        想起我的父母,我常常會涌出無比慚愧的心情,因?yàn)樵谖夷贻p的時候,一樣覺得自己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父母總是被放在了后面。記得當(dāng)初母親從平房搬進(jìn)新樓之后,已年過八十,腿腳不利索,我生怕她下樓不小心會摔倒,便不讓她下樓。母親去世之前,一直想下樓看看家前面新建起來的元大都公園,總是興致很高地對我說:“聽說那里種了好多月季花!”正是數(shù)伏天,我對她說:“天涼快點(diǎn)兒再去吧。”誰想,沒等到天涼快,母親突然走了。那時候,總以為父母可以長生不老地永遠(yuǎn)陪伴著我們。我們就像螞蟥一樣,趴在父母的身上,那樣理所當(dāng)然地吸吮著他們的血而心安理得。

        我不知道,如今的胡文閣站在舞臺上舞動水袖的時候,會不會在一瞬間想起母親。不知道為什么,自從聽到他講述自己這件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之后,無論是在舞臺上,還是在電視里,再看到他舞動水袖的時候,我總有些走神,忍不住想起他的母親,也想起我的母親。

        選自《肖復(fù)興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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