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將之
本文接著筆者的前文《后周魯時代的政治秩序:成為天子的秦王》的問題意識[1]16-27,借由歷史學、政治學、思想史(尤其是“觀念史/概念史”)以及中國哲學的各種研究途徑的互相參照,來試圖綜合探討戰(zhàn)國末期《呂氏春秋》的撰寫動機及其在歷史、思想角色上的固有意義。具體而言,本文試圖闡述《呂氏春秋》的論述內容應該反映從公元前256年周朝和魯國均滅亡的歷史事件為契機的前240年代之戰(zhàn)國時期幾乎最后的華夏世界的世局。
筆者的前文,根據(jù)針對《史記》《戰(zhàn)國策》《韓非子》等有關秦國對外關系的描述以及論述,觀察前256年發(fā)生的周王室和魯國的滅亡產生了華夏世界政治秩序中核心權威不存在的“空位期”(interregnum),而筆者將之稱為“后周魯”時代(post-Zhou-Lu Era),而由此當時秦王似乎身為“de facto”(在現(xiàn)狀中發(fā)揮實際權威功能)的“天子”開始與其他諸侯互動。在此秦國的國家目標應該是從當時“de facto”的狀態(tài)提升為名正言順的天子。因此秦國從周朝的滅亡至嬴政的治秦國之前——從前247年到接近于前230年之前——似乎也還努力以“間接支配周邊諸侯和天下人民”的比較傳統(tǒng)的模式來與其他諸侯互動。然而這樣的互動模式,從前230 年代后期由掌管秦廷決策大柄的李斯轉換成攻滅周邊諸侯的方式。那么,假設《呂氏春秋》的編輯在前240 年代進行的話,《呂氏春秋》的內容應該反映前256 年發(fā)生的周王室的終止所產生的中央權威“空位期”狀況,而為了在此狀況下欲提升為真正“天子”的秦王而被編輯?!秴问洗呵铩方璐酸槍η刂魅绾翁嵘秊椤靶绿熳印倍R天下諸侯和人民的方法提出了一張具體的實踐藍圖。
鑒于此,本文欲提出如下三點觀察:第一,從前256 年周室滅亡“后周魯”時代開始,秦主開始身為當今“de facto”的“天子”與周邊諸侯互動。本文欲論證此種情形帶動了《呂氏春秋》的編輯。第二,呂不韋所意圖編輯《呂氏春秋》的目標應該在于將治理天下人民的統(tǒng)治理論提供給秦王。秦王則借由實踐能夠讓自己從當今“de facto”的“天子”提升為真正的天子。第三,關于《呂氏春秋》和《荀子》的內容之間的影響問題,筆者推測呂不韋應該與荀子共有基本問題意識(即如何治理天下人民)。此觀點或許繼承荀子的主張,但《呂氏春秋》的作者們在撰寫其具體內容時,一方面保留荀子所提倡的治理天下的核心價值(一統(tǒng)天下必須由統(tǒng)治者之德來達成),另一方面為了秦主將此抽象論述轉換為比較具體的“行動計劃”(action plan),以期讓秦主能夠比較容易實踐。
總之,《呂氏春秋》所提出的治理天下之理論,以前256 年周室滅亡產生的“后周魯時代”為主要背景,對從前240年代到前230年秦廷對外諸侯互動的政策應該發(fā)揮了某種影響力。如此秦國以間接支配周邊諸侯和天下人民的模式來努力讓諸侯和天下人民擁戴秦王為真正的天子。然而從前230年代李斯掌管秦廷決策大柄之后,這樣的互動模式由被攻滅周邊諸侯的政策取代。
在本節(jié),依據(jù)筆者的前文《后周魯時代的政治秩序:成為天子的秦王》的分析結果整理前3世紀秦國的動態(tài)。秦國在前4世紀中旬孝公時推動的“商鞅變法”的基礎上,在孝公的孫子昭襄王時代便開始窺窬爬上“天下之君”之勢位,其具體契機是發(fā)生在前288年(昭襄王的十九年)昭襄王與齊愍王一起稱上比“王”更高層的“帝”號一事①《秦本紀》(昭襄王十九年)“王為西帝,齊為東帝,皆復去之”。。雖然當時齊愍王和秦昭襄王不久便“復為王,秦亦去帝位”,齊愍王卻在此兩年后的前286 年攻滅了宋,并且“欲以并周室,為天子”。然而齊國在前284年于濟西敗戰(zhàn)后,愍王也遭弒。反之,秦昭襄王則從此之后在三十年之間比較“專心”經營擴大其領土的政策,特別經過在前262—前260年對趙國的長平之戰(zhàn)的勝利,進入前250年代之后秦國獨強的形勢成為定局。
秦國靠著此壓倒性的軍力優(yōu)勢,昭襄王在其五十一年(前256 年)終于借以西周武公背叛秦國呼吁合縱攻秦派兵攻周為由問罪,周武公到了秦廷將其三十六個城邑和三萬住民通通獻給秦國②《史記·周本紀》:“五十九年,秦取韓陽城負黍,西周恐,倍秦,與諸侯約從,將天下銳師出伊闕攻秦,令秦無得通陽城。秦昭王怒,使將軍摎攻西周。西周君犇秦,頓首受罪,盡獻其邑三十六,口三萬。秦受其獻,歸其君于周。”。而且隨著不久后周赧王駕崩,前255 年西周之民逃到東周,昭襄王將周宗廟的寶器和九鼎搬移到秦廟,周朝王統(tǒng)也并沒有再繼承。③《史記·周本紀》:“周君、王赧卒,周民遂東亡。秦取九鼎寶器,而遷西周公于憚狐?!逼鋵崳谇?56年還有一件重大事件發(fā)生,這就是保留著“郁郁乎”周初遺制之魯國也被楚國征服。魯國末代君主頃公被遷移至莒邑而死后絕祀④《史記·魯周公世家》:“頃公二年,秦拔楚之郢,楚頃王東徙于陳。十九年,楚伐我,取徐州。二十四年,楚考烈王伐滅魯。頃公亡,遷于下邑,為家人,魯絕祀。頃公卒于柯。”《春申君列傳》也有記載:“春申君相楚八年,為楚北伐滅魯,以荀卿為蘭陵令。當是時,楚復彊。”?!秴问洗呵铩返摹队惺加[·謹聽》和《先識覽·觀世》的兩段均描述“今周室既滅,而天子已絕”的狀況。由于在周朝和魯國皆滅亡的前256年和秦國攻占齊都的前221年之間有三十五年的時段,而這意味著在戰(zhàn)國時代的最后階段中原世界還經歷了三十五年之久的政治權威核心“空白期”。雖然后世的歷史學家也許不允許將前256年發(fā)生的秦昭襄王的此舉稱為“一統(tǒng)天下”,但昭襄王既已廢掉周天子,并且將周廟九鼎也搬移到秦廷,此舉不是就能說秦昭襄王“取天下”了嗎⑤“取天下”一句是在《荀子》中多出現(xiàn)之術語。關于在戰(zhàn)國末年的政局中“取天下”一句的意義以及對此《荀子》和《呂氏春秋》作者們的看法,請參閱佐藤將之:《〈荀子〉和〈呂氏春秋〉的“天下”概念:“后周魯”時代對世界秩序的構想》,《文與哲》2020 年第37 期,第93-144頁。?前249年繼承秦王大位的莊襄王在即位初年就派遣丞相呂不韋攻伐東周,并將其全部的領土納入秦國①《秦本紀》:“東周君與諸侯謀秦,秦使相國呂不韋誅之,盡入其國?!?。而且莊襄王在他短短三年的治世中設置三川郡、上黨郡、太原郡等,也繼續(xù)擴大秦國領土。
那么,在此時期秦國的動態(tài),除了發(fā)動奪取周邊諸侯的領土之外,比較顯著的情形是什么呢?這應該是,在秦國兼并了西周,并且將九鼎搬移至咸陽之后,秦王似乎就已經開始意識到自己成為了“de facto”的天下之君,而借此勢位開始與周邊諸侯互動。其實,秦國早在昭襄王的前254 年就要求中原諸侯來朝秦王,而在此過程中還對遲到的魏國派兵問罪②《秦本紀》:(秦昭襄王)“五十三年,天下來賓。魏后,秦使摎伐魏,取吳城?!保诖文甑那?53年昭襄王親自到雍祭祀天帝③《秦本紀》:“五十四年,王(昭襄王)郊見上帝于雍?!薄5搅速闹问罆r期,《史記·刺客列傳》荊軻的故事中有耐人尋味的記載,雖然這是在秦國已經推動一統(tǒng)政策的前220年代的事件之描述。在此故事中荊軻見到秦王的場面,荊軻發(fā)現(xiàn)秦舞陽太緊張發(fā)抖時,就向秦王說:“北蕃蠻夷之鄙人,未嘗見天子,故振懾?!标P于這一點,給我們一個啟示的是在《秦始皇本紀》載錄“異日韓王納地效璽,請為藩臣”一句,而其中“異日”一詞從文脈系指在“一統(tǒng)天下”之前的時期無疑。
由于史料的限制,我們不得而知嬴政在前221 年“一統(tǒng)天下”之前,是否已正式自稱“天子”,但從韓國在嬴政時期之前早已臣從秦主的情況來推測④在《韓非子·存韓》中有“韓事秦三十余年”“內臣之韓”等用例。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事秦三十余年”一句所意涵的:由于這一句被說的時候一定以在韓國滅亡的前230年前為背景,假設按照此話的語義來理解的話,韓國從前260年左右就繼續(xù)臣從秦國的狀態(tài)。,秦王以“諸王上的王”之身份面對其他戰(zhàn)國諸侯這一點無疑。
然而,另一方面,秦廷朝臣同時應該也感受到天下諸侯和人民不服將秦君擁戴為“天下之君”的現(xiàn)實。事實上,秦國在嬴政即位的前247 年在河內戰(zhàn)役中被五國合縱聯(lián)軍敗退。對秦國而言,此次戰(zhàn)敗的教訓是:即便秦國面對如魏國般的弱小諸侯,發(fā)動要攻下其首都的毀滅性戰(zhàn)役的話,也會引起恐懼秦國的諸侯們合縱反秦之舉動。若是如此,秦國的目標不但受挫,且假如像魏無忌那樣卡里斯馬型(charismatic)領導人一出現(xiàn)而呼吁反攻秦國,此情勢對秦國極為不利。雖然魏無忌晚年由于飲酒不節(jié)制而在243 年死亡⑤《魏公子列傳》:“日夜為樂飲者四歲,竟病酒而卒?!?,此事讓秦國朝臣歡喜,但在前240 年代的楚國,另一位卡里斯馬型的領導人春申君黃歇還健在,而且他聘成“天下賢人”的荀子⑥《戰(zhàn)國策》《楚策四·客說春申君》:“今孫子(荀子),天下賢人也?!?。根據(jù)司馬遷的記載:“當是時,楚復彊”⑦請參見《春申君列傳》。據(jù)此或許可以推測,在前240年代楚國的黃歇和荀子之存在,對秦國是否要引起在單方面興兵攻伐周邊諸侯的決策上應該發(fā)揮著有效的抑制作用。。
然而,再從秦國之外的諸侯和天下人民的立場來看,河內戰(zhàn)役“獲勝”,其實也提示了對他們相當艱難的兩個現(xiàn)實:其一,為了對抗秦軍,需要幾乎全部的諸侯合縱才能對得上秦國單獨的兵力。其二,哪怕合縱連軍一打敗秦軍,秦軍只要退回函谷關之內而堅守不出,合縱連軍就非常難以攻進函谷關。如此,在前240 年代的中原世界勢力格局可以說是“秦一國vs.其他全部諸侯國”之間一種均衡狀態(tài)。在此平衡僵局中,秦國也好,六國也好,假設某一方先要動武,就可能會對本國造成頗為不利的狀況:譬如,若秦國單方面興起大兵,會造成合縱抗秦;反之,若六國其中一國單獨興兵抗秦,則不僅必敗,而且由此會陷于亡國之險局。
到此筆者要指出還有一個觀察是,一般而言,過去歷史學家似乎都認為嬴政的“一統(tǒng)天下”是從他即位或甚至從昭襄王或莊襄王時期的既定政策。按此理路,研究《呂氏春秋》的學者在說明呂不韋對未來的天下之構想時,也常使用“統(tǒng)一”或“一統(tǒng)”這樣的術語。譬如,王啟才說:“他(呂不韋)主編《呂氏春秋》就是為了一統(tǒng)思想,為行統(tǒng)一的秦王朝制訂治國方略……”[2]27
然而筆者在前文所論證,秦國直到前230 年后期,即在韓非來秦的時段當時,針對要不要攻滅韓國的議題,在朝臣之間竟還沒有共識。從這一點我們可以合理推測,秦廷以“攻滅周邊諸侯”的方式來推動“一統(tǒng)政策”的方針應該以前230年的攻滅韓國,或前228年的攻滅趙國為契機才成為既定政策路線⑧從《韓非子》的《初見秦》和《存韓》中所展開論辯內容來看,秦廷似乎認為在戰(zhàn)國諸侯中唯趙國為無法與秦國共存的敵國,早亡需要攻滅。。無論如何,在嬴政的治世前期(即前230年之前),假設秦廷所發(fā)動戰(zhàn)役的目標并非攻滅周邊諸侯的話,在“后周魯時期”之“今周室既滅,而天子已絕”的狀況下,秦國所追求的方式應該在于建立保證秦主對周邊諸侯和天下人民的優(yōu)越地位之互動模式①關于這一點,給我們一個啟示的是,在如上引述的《秦始皇本紀》“異日韓王納地效璽,請為藩臣”一句。根據(jù)這一句,韓王對秦主的地位在前221 年前后似乎就降為其“藩臣”。從此推測,在前240—前230 年代秦廷的對外政策其主要目標應該在于讓全部的周邊諸侯如韓王“納地效璽,請為藩臣”這一點,而為此并不一定要完全消滅其王室。。因此,當時的秦王要取代周王的方式也應該還承襲春秋時代以來的“天子授權+霸國號令天下”的間接支配方式②這里所界定的“間接”含有兩種意涵:(1)一個霸王需要象征性統(tǒng)治者(周王)的權威來號令天下;(2)一個霸主只靠著如此統(tǒng)治模式,他便無法直接治理屬于其他諸侯的領土和人民。。在此秦國國策目標的重點并非攻滅周邊諸侯,而是讓他們朝拜秦王,以推行秦王繼承周王“天子”地位的正當化。由此觀之,哪怕在當時周天子已不再存在,秦國也還不能借此馬上推動如后來李斯所推動的攻滅諸侯的政策。
前251年,莊襄王在僅僅在位三年后薨世,而從前247年嬴政的治世便開始。在《秦始皇本紀》的開頭有如下的記載:
當是之時,秦地已并巴、蜀、漢中……東至滎陽,滅二周,置三川郡。呂不韋為相,封十萬戶,號曰:文信侯。招致賓客游士,欲以并天下。李斯為舍人。蒙驁、王齮、麃公等為將軍。王年少,初即位,委國事大臣。
從引文內容,我們容易發(fā)現(xiàn)隨著嬴政的登位,呂不韋的政治權力迎來了其極盛時期。不過在此我們也需要注意:這里司馬遷寫“欲以并天下”的雄心的人并非嬴政,而是號稱“文信侯”的呂不韋其人。與此記載呼應的文字在《秦本紀》的“莊襄王元年”條中可以看到?!肚乇炯o》曰:“東周君與諸侯謀秦,秦使相國呂不韋誅之,盡入其國?!币簿褪钦f,在這里司馬遷描述率領秦軍完全消滅東周的人也是呂不韋。
再者,當時秦國和東周的國力相比較,差距非常大:秦國應該根本不需要丞相親自率領秦軍征服如東周那樣的小國。因此,呂不韋“親征”的角色似乎并非軍事上的需要。秦廷和呂不韋均應該了解此次發(fā)兵消滅東周的重大象征性意義:這就是在世界地圖上比秦國高一層的政治權威永遠亡失之意。由此,秦國以“代理”周朝的方式號令天下的格局也到此吿結。至少如上所述從秦國對其他諸侯國的壓倒性優(yōu)勢的情形來說,在此之后的秦國則應該擁有直接號令天下諸侯的最高權威。
那么,東周的滅亡將直接號令天下的正當性自動賦予了秦國嗎?換言之,在此事件之后秦王是否能毫無忌憚地自稱“天子”?在此格局下,六國諸侯則是否甘愿將秦王推戴為“天下之君”?恐怕應該還沒有。到此,我們也可以參考《呂氏春秋》的相關記載:在《呂氏春秋》中,《有始覽·謹聽》和《先識覽·觀世》兩處記載:“今周室既滅,而天子已絕。亂莫大于無天子,無天子則彊者勝弱,眾者暴寡,以兵相殘,不得休息,今之世當之矣?!雹鄞艘膩碜浴吨斅牎?,而在《觀世》的相當部分則是:“今周室既滅,而天子已絕。亂莫大于無天子,無天子則彊者勝弱,眾者暴寡,以兵相殘,不得休息,今之世當之矣?!逼渲杏行┪淖直磉_不同,但主張內容則相同。值得注意的是,在引文中只說到“天子已絕”,意味著作者撰寫此篇的時候確實處于天子已經不存在的情況。然而《謹聽》和《觀世》均仍然還沒有說到“秦已稱天子”之類的話。換言之,此兩篇的作者在其撰寫的時期,當時的情況似乎還沒有到允許秦廷朝臣能輕妄說出“秦王已繼天子位”之階段。
耐人尋味的是,同樣在《呂氏春秋·審應覽·應言》中也有一段,其開頭即說“秦王立帝”,而此段后面又說“當此時也,兩周全”。這一段的作者一方面回顧在東西周存在時秦王曾經想要稱“帝”一事,另一方面,作者暗示在東西周存在的世局中秦王要立帝一事恐怕尚未恰當。但此話也能以另外一種方式解讀:反過來說,假設秦王立帝不恰當?shù)脑蚴且驗楫敃r東、西周都還存在的話,那么,在《應言》的作者撰寫此段的——亦即呂不韋專權的——當時,既由于“周天子”已并不存在,秦國似乎至少可以開始自以為有資格能稱帝。就這樣,在《呂氏春秋》的論述中處處可以觀察出各篇的作者們對《呂氏春秋》正在編輯時期的秦國是否可以提升為“天子”或“帝”地位的問題,在贊成和反對之間保持著相當微妙的態(tài)度。其實,此微妙的情況可能來自當時諸侯和思想家們對秦國要取代此天子地位的權威或正當性之懷疑。何況大部分實際撰寫過《呂氏春秋》的作者們應該并非在秦國土生土長的人,而是呂不韋花了千金從天下各國聘來的學者團。
不過我們也可以將此問題從另外一個角度思考。其實,哪怕秦國從前256 年后一步步從中原世界排除了周室,而隨之成為了“de facto”的天子,天下諸侯和人民的心中還根深蒂固地存在著對秦王要稱上天子的懷疑。因此,秦國需要以公開宣明的方式提出要摘除天下諸侯和人民對秦主稱上“天子”的懷疑的方策,以說服他們秦主是今后能繼承周魯時代權威核心的真正天子。再說,在呂不韋和他的說客在構想《呂氏春秋》的內容時,秦主已經以某種程度達成了自己當“de facto”天子的形勢。在此情形下,假設秦國朝臣的思維中還沒生出以一口氣攻滅其他六國諸侯來達成一統(tǒng)的念頭的話,當時呂不韋他們的目標則應該留在建立以秦主為天子而間接支配周邊諸侯和天下人民的統(tǒng)治模式①這里所界定的“間接”含有兩種意涵:(1)一個霸王需要象征性統(tǒng)治者(原來為周王)的權威來號令天下;(2)按照此統(tǒng)治模式的霸主,基本上不會干涉周邊諸侯國對他們的領土和人民的統(tǒng)治行為。然而當然并非在戰(zhàn)國時代的只是名義上的周天子和實際完全獨立于周王支配的“諸侯國”之間的那種互動。。換言之,《呂氏春秋》的作者們應該清楚理解:秦王在此“后周魯時代”的世局中為了將自己提升為真正的天子,武力征服其他諸侯并非理想的手段這一點。
以如上提出的論點為前提,我們思考一番呂不韋編輯《呂氏春秋》的目的。關于呂不韋編輯《呂氏春秋》之動機,歷來諸家提出各種想法,而何志華將諸家的看法整理為如下十種:(1)“自羞不如戰(zhàn)國四公子及荀卿之徒說”;(2)“沽名釣譽說”;(3)“賤己出身、立言不朽說”;(4)“收攬眾譽,取秦而代之說”;(5)“一統(tǒng)藍圖說”;(6)“諷刺箴規(guī)說”;(7)“羈客窮愁說”;(8)“帝王之書說”;(9)“統(tǒng)合學術說”;以及(10)“東學西移說”[3]4-26。筆者的立場比較接近于其中的(5)、(8)、(9)。其實,這十種動機大部分之間是不會彼此沖突的。在此,筆者所要厘清的是,呂不韋借由“統(tǒng)合學術”來提出的是何種“一統(tǒng)藍圖”,或將秦主提升為何種“帝王”的問題(后詳述)。依筆者的理解,《呂氏春秋》的“一統(tǒng)藍圖”應該系指以秦主為天子而間接支配周邊諸侯和天下人民的統(tǒng)治模式,而“帝王”是從“de facto”的狀態(tài)提升為真正地位的天子。而且其思想意義應該在于《呂氏春秋》向秦主和秦廷朝臣告知秦國需要具體實踐什么的這一點上。
我們將如上所提出的諸點考慮在內,不妨檢驗呂不韋編輯《呂氏春秋》著名文段之內容和歷史意義。司馬遷在《呂不韋列傳》中有如下的記載:
當是時,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趙有平原君,齊有孟嘗君,皆下士喜賓客以相傾。呂不韋以秦之彊,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是時諸侯多辯士,如荀卿之徒,著書布天下。呂不韋乃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二十余萬言。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號曰《呂氏春秋》。布咸陽市門,懸千金其上,延諸侯游士賓客有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
雖然在這里,司馬遷想要點出的論點是,由于戰(zhàn)國后半期的人才流動或集散是以所謂“四君”為中心展開,呂不韋也想要獲得如在他前的四君那樣的聲望,以期收納天下的英才于自己的政策“智囊團”中。在此值得注意的是,戰(zhàn)國后半期的所謂戰(zhàn)國“四君”都極力招攬人才,不過他們均沒有借用這些人才的力量展開編書的事業(yè),唯獨呂不韋大力推動②關于這一點,其中唯楚春申君邀請到荀子一事,從后代回顧的思想史視野中,也許相當于編輯《呂氏春秋》那樣,甚至更大的學術興振效果。。只是司馬遷將呂不韋編書的動機歸于他想要并列于戰(zhàn)國四君之聲譽。然而只為了名聲,他還需要提供正如為了一個字的修正賭上“千金”之程度的完備之書籍嗎?
筆者則認為,司馬遷在如上所引的《秦始皇本紀》的一句話中其實會有其回答,即:“(呂不韋)欲以并天下”。換言之,為了“并天下”,呂不韋和他的朝廷需要向天下提示“為了并天下”的具體計劃之藍圖。這應該就是呂不韋要推動《呂氏春秋》的編輯之首要理由。我們也可以注意,針對《呂氏春秋》內容,司馬遷整理說:“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在此,我們不得不思考,只是為了獲得與其他四君子同樣的聲譽,是否有花大力氣編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的書之必要呢?
按照此理解方向,我們進一步考察《呂氏春秋》的內容,尤其在《序意》里呂不韋本人的說明?!缎蛞狻芳丛唬?/p>
文信侯曰:“嘗得學黃帝之所以誨顓頊矣,爰有大圜在上,大矩在下,汝能法之,為民父母。蓋聞古之清世,是法天地。凡十二紀者,所以紀治亂存亡也,所以知壽夭吉兇也。上揆之天,下驗之地,中審之人,若此則是非可不可無所遁矣?!?/p>
假設如上引文確實為呂不韋(文信侯)發(fā)言的話,可以發(fā)現(xiàn)呂不韋編輯《十二紀》的目的遠遠超出司馬遷所指出的要獲得如戰(zhàn)國四君的聲譽。依筆者來看,《序意》中該文段表達出呂不韋要提供能取代周朝新治理天下的藍圖。其內容可由如下三點來證實。
第一,《序意》將在“十二紀”中君王所實踐的內容界定為“法天地”?!缎蛞狻芳凑f:“所以紀治亂存亡也,所以知壽夭吉兇也?!币簿褪钦f,按照天地的規(guī)則來掌握人間的治亂、壽夭、吉兇所產生的原因。那么,《序意》的作者認為君王為何要掌握人間的治亂、壽夭、吉兇所產生的原因呢?回答是“為民父母”,即治理人民。到此,我們還要注意的是在這里《序意》作者所意指的“為民父母”(統(tǒng)治人民)之范圍。若我們進一步看《序意》的論述,從該一句之上所說的“爰有大圜在上,大矩在下”一句來看,在此“民”的范圍應該系指在“天”(大圜)和“地”(大矩)之間所居住的人民。這一點觀察也可從《序意》在此引文后面的句子中將“天地”和“人”相對照的情況而得以證實。因此,《序意》所系指“民”或“人”并不系指居住在當時特定的諸侯國的人,更不只是系指當時秦國所統(tǒng)治的領土中的居民而已,在此所說的“民”或“人”就系指居在天地之間的整體人類之謂。由是觀之,此段的文句暗示呂不韋推動《十二紀》撰寫之目的應該超越當時屬于秦廷的領土和人民,而是華夏世界全部的土地和人民①筆者將這一點由對整部《呂氏春秋》中“人”觀的分析來試圖證實。請參閱佐藤將之《〈呂氏春秋〉和〈荀子〉對“人類國家”構想之探析:以其“人”觀與“群”論為切入點》,《政治科學論叢》,2016年第69期,第149-182頁。。
第二,《序意》的作者在其開頭為什么提及“黃帝”和“顓頊”呢?《序意》曰“黃帝之所以誨顓頊”,從字來看,此句的意思系“黃帝教誨顓頊的緣故”無疑。也就是說,《序意》的作者認為,無論以直接或間接的方式,黃帝曾經教誨過顓頊。再說,我們在這里所要理解的是,在這里《序意》的作者為什么以設計“黃帝教誨顓頊”的方式展開《呂氏春秋》的論述呢?
若我們通讀《十二紀》的內文,便容易發(fā)現(xiàn),在《十二紀》中“黃帝”和“顓頊”均構成“五帝”之一,并且分別主宰世界的中央和北方。不但如此,“黃帝”代表“土德”,“顓頊”則代表“水德”。將《呂氏春秋》將“黃帝”和“顓頊”分別與“土德”和“水德”相比對的事實,再與《有始覽》《應同》的論述內容相比較的話,我們便能發(fā)現(xiàn)“黃帝之所以誨顓頊”一句話的另一種重要涵義。
眾所周知,《應同》說明“五德轉移”的順序和配對的王朝,而此“德”的轉移從黃帝的“土德”開始,然后夏朝的“木德”→商朝的“金德”→周朝的“火德”的順序轉移。到此《應同》還提及未來情勢,即曰:“代火者必將水,天且先見水氣勝,水氣勝,故其色尚黑,其事則水?!蹦敲?,在《呂氏春秋》作者們的思維中,顓頊屬何種德呢?在整本《呂氏春秋》中顓頊出現(xiàn)七次,而其中重要的用例是在《十二紀》中。其作者要求天子分別在“仲冬”(十月)、“孟冬”(十一月)以及“仲冬”(十二月)時段祭拜“五帝”之一的顓頊。由于《十月紀》有“太史謁之天子,曰:‘某日立冬,盛德在水’”一句,顯然《十二紀》的作者讓顓頊代表水德。由此觀之,《序意》“黃帝之所以誨顓頊”實意謂“(五德轉移的開祖)黃帝教誨(將要迎接下一個德的顓頊)”,也就是說,《序意》“黃帝之所以誨顓頊”的顓頊暗示將以黃帝之統(tǒng)治術取代火德周朝的水德秦朝。在此思維中,《序意》針對學過黃帝所教誨顓頊之統(tǒng)治術的未來秦王所期待的,當然并不僅是治理現(xiàn)有的秦國領土的人民,而應該是居在“爰有大圜在上,大矩在下”的全部人類。
第三,與如上第二點相關,其實在《序意》開頭一句話中,我們也不能忽略的一點是:《序意》的作者在“黃帝之所以誨顓頊”的發(fā)言之前,放著“文信侯曰”的一句,以意圖清楚地讓讀者理解至少“黃帝之所以誨顓頊”的發(fā)言就是呂不韋發(fā)出的。而且也可以注意在此一句的語氣:《序意》即說“文信侯曰:‘嘗得學黃帝……’”在這里《序意》要說明,呂不韋身為“文信侯”已經有所體會(“嘗得學”)“黃帝之所以誨顓頊”之內容。按照此文信侯“嘗得學”的語氣來理解《十二紀》作者的理路,《十二紀》論述的整體內容可代表呂不韋所已經體會過的內容。到此不可諱言,我們并不需要探討呂不韋是否真正參與實際的撰寫作業(yè),或者《十二紀》的內容是否來自呂不韋個人的主張或思想。為了理解這一句話的意義我們應該要關注的是,呂不韋借以說出“嘗得學”一句來向天下宣示:呂不韋身為已經學過“黃帝以來的五德轉移”之統(tǒng)治術的人,為了迎接周朝火德之后的顓頊水德實踐治理天下①眾所周知,《秦始皇本紀》中有記載說,“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從所不勝。方今水德之始”,而秦廷所采取“水德”并非直到達成“一統(tǒng)”后才開始設想的;而是在《呂氏春秋》中早已構想,而且其構想不只意旨“秦朝繼承周朝”,而是“秦朝(從黃帝以來的)治理天下的權限從周朝”這一點。。
若我們進一步解讀《序意》所宣稱的主張內容,并與《十二紀》中相關論述比較分析其作者們的意圖,便也能理解在此前后的秦廷和呂不韋的行動之歷史意義。呂不韋在讓“奇貨”子楚順利登上秦國王位后,親自率領秦軍完全消滅東周,其實在當時周王的九鼎早已安置于秦廟。如上所述,周天子既已不在,而從實際情勢來看,在呂不韋開始掌權的當時,秦主就已開始如召集諸侯來朝見、舉行祭天儀式般以“de facto”天子身份與周邊諸侯互動,這種行為反映秦國的勢力與其他諸侯國相比占幾乎“壓倒性”優(yōu)勢的情形:正如反秦聯(lián)軍在河外之戰(zhàn)對秦國的“勝利”很諷刺地證明,在前240 年代當時情勢下,秦之外的全部國家合縱,即使魏信陵君那樣擁有卡里斯馬性格的人物擔任合縱軍的領導人也無法攻進秦都。
然而,當時秦國朝臣也應該相當清楚對秦國不利的情況:戰(zhàn)國諸侯們并沒有心甘情愿地服從秦國。在此情形下,秦國即便如前繼續(xù)進行攻掠他國本身的軍事行動,也絕對不可能產生六國諸侯和天下人民向秦王甘情愿地服從之心。當時的情勢顯示:秦國繼續(xù)掠奪他國領土之舉,對秦國提升為“天子”一事恐怕不會有幫助,而呂不韋和他從齊國稷下等邀請過來的當時最高水平的學者們應該深入了解這一點。而且撰寫《呂氏春秋》的作者們也清楚地理解,秦主為了將自己提升為真正天子來治理天下諸侯和人民的話,需要以與過去秦廷采用的“一國擴大”的政策方針完全不同層次的原理來與天下諸侯和人民互動。這就是,呂不韋和他的“智囊團”的當時最高水平的學者們要撰寫《呂氏春秋》的主要理由。首先,秦廷將此內容揭示天下,向天下人民宣告秦廷要以不靠武力的原則來治理天下諸侯和人民之決心,而從實用意義來看,秦主借由實踐此書所提倡的政策,將自己的地位從“de fact”的天子提升為名正言順的真正天子之地位②在此意義上,秦廷將完成的內容“布咸陽市門,懸千金其上”的舉動也一定有會讓天下人士得悉《呂氏春秋》內容的效果。。
基于如上所說明的觀察來再分析《十二紀》的相關內容,我們便會發(fā)現(xiàn),其內容主要針對“新天子”的秦主如何舉動、說法以及通過祭祀和朝會等機會與其朝臣和其他諸侯互動的方法提供相當具體的說明:在《十二紀》對每一季節(jié)的首篇主張,身為“天子”的統(tǒng)治者(預設秦主)借以“法天地”的方式每季節(jié)輪流祭拜天上的五帝,并且定期召集周邊諸侯到他的朝廷(預設秦廷),以安撫天下人民。呂不韋和其作者們期盼,秦王經過反復實踐《十二紀》所敘述的過程,讓天下人民將開始逐漸接受秦的政策,周邊諸侯漸漸將秦王推尊為事實上的天子。
總言之,《十二紀》的內容就是在嬴政即位初期為了讓秦王順利提升為“天子”的一種實踐計劃(action plan)。雖然這樣的藍圖因呂不韋的失勢和死亡并沒有機會經過其本人來主導實行。盡管如此,筆者推測,其實在呂不韋失勢之后,秦廷似乎在某種程度上并沒有放棄如《十二紀》所描述的政策實踐:秦廷按照原來存在的秦廷儀禮為基礎祭祀天帝(或五帝)以及接見諸侯,由此也兼用比較和平的方式努力提升為天子。其實,秦國是在前230年之將國家政策大方向轉換成攻滅周邊諸侯的,然而在直到前221年之前大約十年期間攻滅其他諸侯國的過程當中,秦王的身份和權勢越接近真正天子的境界,對國內外舉行的國家行事中,秦主按照《十二紀》所規(guī)定或描述的方式實踐國家儀禮的重要性應該還是不斷增加①其實,與一般的理解不同地,秦廷并非忽略國家禮儀,《史記·禮書》曰:“至秦有天下,悉內六國禮儀,采擇其善,雖不合圣制,其尊君抑臣,朝廷濟濟,依古以來。”。
上文探討了《呂氏春秋》出現(xiàn)的歷史背景以及其對未來建立治理天下的構想。下文則討論《呂氏春秋》的實際撰寫和成書時期的問題。與此相關的問題上,筆者也關注的是,《荀子》的內容對如上所述的《呂氏春秋》編輯動機、編輯過程以及實際內容上是否有影響,若有的話,在哪一種意義上?有多大影響?
在討論本題之前,根據(jù)筆者過去所進行的研究先不妨整理《荀子》的思想和文本的形成時期的問題②關于荀子生平事跡的仔細考察,請參見佐藤將之:《荀子生平事跡新考》,《臨沂大學學報》2015年第3期。。眾所周知,在《荀子》中,含有荀卿和秦昭襄王、范雎(應侯)、趙孝成王、不透露名稱的“齊相”等的問答,雖然這些對話是否為歷史事實已無法考證,但至少據(jù)此記載的存在我們可以推測荀卿本人的游說活動最晚也應該在前260年代已經開始,而直到聘用他的春申君黃歇被暗殺而從蘭陵令退休之前238年為止③此年為秦王政第九年。其實,呂不韋在次年(前237年)由于連坐于嫪毐的叛案被免于相國一職(前235年自殺)。。雖然荀卿的卒年同樣無法考證,但其書內容大概反映荀卿大約在前260年—前240年之間的思想活動。
相形之下,關于《呂氏春秋》內容所代表的思想年代,雖然呂不韋具體從何時開始有編輯《呂氏春秋》的計劃也同樣沒有記載,但如上所述他親率秦兵滅東周的事件(前249年)成為其編輯的直接契機是十分可能的。但實際能開始編輯的時期應該在河外戰(zhàn)役結束之后的前247 年后。關于《十二紀》編輯的下限,雖然《序意》的“維秦八年”是莊襄王滅周以后的第八年(前241年)④孫星衍曰:“考莊襄王滅周之后二年癸丑歲至始皇六年,共八年,適得庚申歲,申為涒灘,呂不韋指謂是年。”參見孫星衍《太陰考》,孫星衍撰《問字堂集》(冊一),臺北:藝文,1967年,原刻景印《百部叢書集成》(卷一),第7頁。陳奇猷亦云:“此文云‘秦八年’不言‘秦始皇八年’,尤為秦代周之八年之明證?!眳⒁婈惼骈唷秴问洗呵锍蓵哪甏c書名的確立》,收于陳奇猷釋《呂氏春秋校釋》,北京:學林出版社,1884 年,第1885頁。,還是在嬴政八年(前239年)尚有論辯⑤何志華根據(jù)他近年的研究指出:“秦用顓頊歷,以十月為歲首……假設《呂》書書城之日,在維秦八年十月以前太歲仍在申位,故曰‘維秦八年,歲在君灘’。”參見何志華《呂氏春秋管窺》,第97頁。,但由于呂不韋因“嫪毐之亂”而失勢是在前237年的事,我們可以將《十二紀》編輯時期的下限放在前239年。無論如何,《十二紀》內容的實際撰寫和編輯在前240年之前進行這一點是不容置疑的。
到此可知,在當時于秦國和楚國發(fā)生的歷史事件的年代排列之比較上,就有耐人尋味的巧合。如上所述,在前256 年周赧王向秦昭襄王投降,而在同年楚春申君也征服了魯國,并且聘用荀卿為蘭陵令來治理魯國故土。關于呂不韋和荀卿兩人從歷史舞臺“退場”,荀子在前238 年因黃歇被暗殺而從蘭陵令退休,前237年呂不韋則因秦廷發(fā)生“嫪毐之亂”而失勢。因此,荀子和呂不韋幾乎在同時消失于歷史舞臺。但據(jù)司馬遷記載:荀子在擔任蘭陵令之前已身為齊國稷下“最為老師”的身份擔任過三次“祭酒”[4],由此推測,荀子本人的思想活動(著作和游說)時期應該比呂不韋開始專權的時期還早二十年(前270年代)開始。假設呂不韋編輯《十二紀》契機是在他滅東周的前249年的話,前250年代正如《呂不韋列傳》所說:“是時諸侯多辯士,如荀卿之徒,著書布天下”①按引文中在此“如荀卿之徒”的“徒”并非系指“徒弟”或“弟子”之意;若是“徒弟”,剛入秦當呂不韋的“舍人”李斯也算成“著書布天下”的人。因此,此句的“徒”應該系指“如荀子那樣的辯士”之意。,荀卿應該受賢人的聲譽。因此,呂不韋受到荀子著書的啟發(fā)而開始編輯《呂氏春秋》是相當可能的。
我們也需要同時思考:呂不韋受啟發(fā)而要決定編書的理由單純只是荀子被譽為天下賢人的緣故而已嗎?筆者認為,呂不韋應該知悉荀子所“著書布天下”的著作,也就是構想如何一統(tǒng)天下的內容之著作或論述。換而言之,在當時問世的戰(zhàn)國諸子文獻當中,具體闡述統(tǒng)一后世界的具體藍圖的文獻可能只有《荀子》(或后來以《荀子》書名來搜集的論述篇章),而在《荀子》的內容中呂不韋強烈意識到的地方應該在于荀子所著書的論述內容基本上都志于治理天下人民這一點。
那么,若《呂氏春秋》是受到《荀子》內容之啟發(fā)或刺激的話,《呂氏春秋》的作者們實際有沒有參考甚至抄襲過《荀子》的內容呢?假設我們考慮如上所述荀子的思想活動應該比呂不韋開始當權還早二十年,而且也考慮到荀子的游說言論似乎相當公開發(fā)出,并且流傳于中原各國的可能,呂不韋在編輯《呂氏春秋》時,其編輯學者們應該能夠參考《荀子》所論述的相關內容。然而根據(jù)筆者的比較分析,就《荀子》和《呂氏春秋》之間思想的影響關系而言,筆者卻幾乎找不到《呂氏春秋》的作者實際從《荀子》直接引述的痕跡。
針對在《荀》《呂》之間是否受彼此思想影響這一點,筆者在過去的不少相關論述中舉例證實,而今只舉“公”這一概念的例子。在《荀子》中,“至~”的復合詞相當多(如“至德”“至文”“至平”“至治”“至順”“至其誠”……等),但唯“至公”卻并不出現(xiàn)。相比而言,《呂氏春秋》的“公”字則幾乎都單獨出現(xiàn),而“至公”一詞卻成為影響整部《呂氏春秋》價值傾向的關鍵詞。既然《荀》《呂》兩書重視“公”概念,但在復合詞層次上彼此卻沒有共有的復合詞,這一點暗示《荀子》和《呂氏春秋》的“公”論各自建構的可能性比較高[5]。比較《荀子》和《呂氏春秋》中的相關論述之間的關系,大多可觀察出如上所示的情況。在《荀子》和《呂氏春秋》之間的所謂“思想影響關系”上,在彼此之間所能夠發(fā)現(xiàn)的類似的部分而言,與其是代表從《荀子》到《呂氏春秋》的影響,不如應該暗示《荀》《呂》分享共同思想來源的可能性。
不過,雖然在《呂氏春秋》的相關論述中并沒有直接論及《荀子》的主張,筆者并不否定呂不韋意識到《荀子》對未來能當“天下之君”的資格開放給當今統(tǒng)治“百里之地”以上的所有的諸侯這一點[6]:既然呂不韋的目標應該是借以《呂氏春秋》內容的實踐讓秦主提升為真正的天子,《呂氏春秋》的作者們應該意識到《荀子》對“如何成為天下之君”的相關論述似乎“太過”于開放給當時所有諸侯的事實。不過他們針對荀子所提出的“如何成為天下之君”的議題的論點,尤其是以武力威脅周邊諸侯和人民對秦主提升為真正天子不會有幫助這一點應該深感同意。不過在實踐方面,荀子所提出的“圣王”“后王”“帝王”的理想君王的形象太過抽象,不但如此,秦主當時已經身為“de facto”天子的身份君臨于中原世界,因此,《呂氏春秋》的作者們在敘述為了當“天下之君”的實踐方法時,需要將此理論轉換成當今秦主能夠實踐的“內容客製化”。如此,荀子的“治理天下”之比較抽象理論落實于秦主和秦廷朝臣能夠具體實踐的層次,在此意義上《呂氏春秋》的政治哲學的內容確實推進了《荀子》對“治理天下的國家”之構想。既然《呂氏春秋》具備與《荀子》類似視野的治理天下之理論,而且更清楚說明秦主如何實踐,在其“十二紀”完成的時刻,呂不韋應該堅信其內容的巨大實踐效力:秦主只要按照《呂氏春秋》所構想的內容與周邊諸侯和天下人民互動的話,天下應該心甘情愿地朝拜秦廷。
總之,根據(jù)目前所見相關文獻的記載,呂不韋似乎沒有成功邀請到荀子本人。不過他的權勢和財力應該足夠邀請到荀子之外當時最高水平的思想家們,呂不韋由于借由整合當時最高學術水平的學者之才能和力量,編出了與具有基本上與荀子所同一目標的內容(治理天下人民)之論述,而且能做成專為秦主能夠實踐的“行動計劃”(action plan)。呂不韋期盼借此使當時已身為“de facto”天子的秦主能提升為真正天子。
本文探討在《呂氏春秋》的撰寫動機上以及歷史、思想角色上的固有意義。本文從關注前256 年周朝和魯國均滅亡的歷史事件開始,并且推測《呂氏春秋》的撰寫或編輯可能反映以周魯已經沒有存在的前240 年代的天下世局為契機開始。本文所提出觀察可分成如下三點:
第一,本文梳理前256年周室滅亡之后所謂“后周魯時代”的秦國之動態(tài),并觀察前256年發(fā)生的周王室和魯國的滅亡產生了華夏世界政治秩序中核心權威并不存在的“空位期”(interregnum),而筆者將之稱為“后周魯時代”(post-Zhou-Lu Era),而由此當時秦王似乎身為“de facto”的“天子”開始與其他諸侯互動。
第二,本文針對《呂氏春秋》的撰寫目的問題提出卑見。呂不韋要將《呂氏春秋》問世的主要目的應該不單是借此滿足呂不韋的權力欲望(其實,在嬴政登位時呂不韋的政治權勢已達到其頂點),而是將治理超乎秦一國而天下人民的統(tǒng)治理論提供給當時志于當“天下之君”的秦王。《呂氏春秋》的作者們期待秦王借由一一實踐《呂氏春秋》所規(guī)定的行動,能夠由當時“de facto”的天子提升為真正的天子。
第三,那么,如上《呂氏春秋》對治理天下相關問題的論述內容,是否受到《荀子》內容的影響呢?目前學界傾向于思考《荀子》的內容有影響及《呂氏春秋》。筆者則推測:雖然《荀》《呂》兩書的論述內容分享共同思想來源(如齊國稷下思想的影響),但其具體論述是各個獨自展開的。不過筆者并不否定呂不韋繼承荀子的基本問題意識(即如何治理天下人民)?!秴问洗呵铩氛握軐W的意義是,將像《荀子》“治理天下的國家”構想理論性那么高的理論,改進為秦主和秦廷朝臣能夠實踐的一種“行動計劃”(action plan)。
總之,《呂氏春秋》所提出治理天下的理論是以前256 年周室滅亡產生后的“后周魯時代”為主要時代背景產生,而其思想意義,無論是其內容實際受到《荀子》思想的影響如何,在其意義上可以指出:《呂氏春秋》這樣一部著作之出現(xiàn)具有將《荀子》治理天下的理論落實于在秦主和秦國朝臣實際能夠實踐的層次。因此,在其“十二紀”完成的時刻,至少呂不韋和其作者們應該均堅信,只要按照《呂氏春秋》所構想的內容與周邊諸侯和天下人民互動的話,秦國對間接支配周邊諸侯和天下人民將一步步達成。借此秦王能讓諸侯和天下人民心甘情愿地朝拜秦廷,而秦主也將會被擁戴為名正言順的天子。筆者推測在此目標上《呂氏春秋》的論述內容對從前240 年代到前230 年秦廷對外諸侯互動的政策或許發(fā)揮了某種影響力。然而從前230 年代李斯掌管秦廷決策大柄之后,這樣的互動模式由攻滅周邊諸侯的政策取代。到此,《呂氏春秋》的思想對戰(zhàn)國世局在思想角色上也告終,而等到漢朝建立整備“大一統(tǒng)國家體制”的過程中,其思想又再度開始發(fā)揮其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