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泳
《淚灑相思地》為越劇名作。1942年,胡知非、樊籬根據(jù)《今古奇觀》中《王嬌鸞百年長恨》改編,經越劇名伶姚水娟、李艷芳主演后,長盛不衰。這是一個以“癡心女子負心漢”為主題的老故事,后來民間也有幾種以此為主題的詩文,如《王嬌鸞詩對周廷章》《千年流傳:王嬌鸞百年長恨》等,多為長段七言彈詞體,我曾搜集過兩種油印冊。
越劇《淚灑相思地》演出后,各地方劇種移植改編甚眾,在民眾間有廣泛影響。1956年,湯學楚、姚水娟再改編此劇,由杭州越劇團演出,王頤玲主演,第二年湯學楚、姚水娟依據(jù)演出記錄整理成劇本,由當時設在杭州的東海文藝出版社出版,注明“胡知非原著,姚水娟演出本,湯學楚、姚水娟整理”,為六十四開小本。
《王嬌鸞百年長恨》寫王嬌鸞懲罰薄幸男周廷章的故事。王嬌鸞為官宦之女,偶遇蘇州吳江書生周廷章,郎才女貌,彼此傾心。周廷章到王府求婚遭拒,二人背著父母私結良緣。后周家父母做主為周廷章議婚,娶魏同知女兒,周廷章初不同意,后知魏女絕美家富之后,就忘卻前約。魏女過門后,周即忘記了王嬌鸞。王嬌鸞與周廷章一別后,相思成疾,遂寫信派人送到周家,周廷章見信后翻臉無情,將定情之物和同婚書一并退還,王嬌鸞悲憤交加,寫了三十二首絕命詩和《長恨歌》一篇,備述與周廷章相愛和被遺棄的經過,封在送吳江縣的官文內,隨后自縊而死。吳江縣官見王嬌鸞詩文后,痛恨周廷章停妻再娶,將周廷章亂棍打死。
《淚灑相思地》借用《王嬌鸞百年長恨》主要情節(jié),但故事較原小說曲折豐富,除故事結構邏輯有相似性外,主要人物背景及姓名已有較大改變。故事說的是蘇州書生張青云來杭州求學,中秋之夜,隔墻聽到琴聲,借故約會少女王憐娟,在后花園私訂終身,登樓借宿與王憐娟有了私情。三個月后,張青云接到家中來信,知母親病重,兩人忍痛分別,青云回到蘇州,方知是父母騙局,實為讓他與吏部尚書之女蔣素琴成婚。張青云開始猶豫,后為了前程,背棄憐娟。憐娟久無青云音訊,又因懷有身孕,被其父推入西湖,幸被漁婆救起,憐娟變賣首飾作路費來到蘇州,張青云非但不肯相認,還欲治她一死。憐娟在漁婆家生子,蔣素琴同情憐娟遭遇,前來看望,憐娟已近病亡,向素琴托付了身后事。
我曾得一部《再緣寶卷》抄本,上、下兩冊,線裝,據(jù)形制和內文書寫情況判斷,約為民國或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抄本。清抄本多用棉紙,此本用后出的機器紙,但抄本中時有俗字和異體字,此為寶卷流傳過程中習見現(xiàn)象,雖是晚近抄本,但它的祖本應當靠前。此卷保留傳統(tǒng)寶卷基本形式,封面題“再緣”,但正文內幾處“再緣”二字為剪貼補黏,我細查原底書寫系“相思”二字,或可認為此卷原名為“相思寶卷”。據(jù)車錫倫《中國寶卷總目》附錄提示,吳江同里宣卷藝人演唱的“絲弦宣卷”六十種里即有《淚灑相思地》,說明此卷當時在江南一帶尚有流傳。
《再緣寶卷》主體是七字句韻文,間有說白,說白間夾有重句或“嚇、呀”字的呼聲提示,說明此卷已具表演性質。說白全用戲劇對白形式,敘述文字已極少,閱讀功能已為表演功能取代。卷中偶出十字句,全卷僅見三段,已居次要地位。寶卷未分品目,只在每章結卷時提示。雖無直接回目標明,但在正文中有明確說明:
第一回結束:
小姐拜別老父親,將身上轎出門庭,
眾人抬轎多忙碌,把直抬往下船心。
順風相送來得快,張府花轎快要到,
未知青云可成親,未知憐娟如何行。
喧到此處停頭位,豈舊換新下卷云。
第二回結束:
今日被老爺趕出門,小姐何日能見面,
去尋姑爺路途遠,叫我何方去存身。
無有盤費路難行,小姐只知內中情,
本想與小姐見一面,長長短短講分明。
霎時趕出大門外,未知小菱如何行,
未知王老爺心何存,喧到此處停二位,
漁婆救人下卷云。
第三回結束:
待我回去稟小姐,同你黑良心來算賬,
不表店家回店去,未知店家如何告,
未知青云認不認,未知小菱如何樣,
喧到此處停三位,飯店生孩下卷云。
開卷套語:
再緣寶卷初展開,恭請神圣降臨來,
善男信女聽寶卷,增福延壽永無災。
結卷勸世文:
蔣大人謝恩出京城,一路滔滔回府門,
立斬青云命歸陰,再表素琴要修行,
修得功成來圓滿,天上玉帝得知情。
查得那蔣氏素琴堅心修行功成,浩大陽壽已滿,即命金童玉女接引,西天放位列仙班,其余修行功成圓滿,陸續(xù)升天,相思寶卷前后四回,恩冤分明,大集團圓,拜謝皇恩。
再緣寶卷喧完全,古鏡重磨照大千;
蔣惠全為官如水清,尚方寶劍不留情;
王守禮為官多清正,官為原職坐公廳;
張學卿削職回家門,苦守家門實可憐;
小菱一生吃盡苦,配有張福也是甜;
張福為人多成心,繼為義父蔣惠全;
漁婆救人總有功,無病無災上西天;
陸豆高送信多誠懇,賞賜銀子也安然。
王憐娟屈死在黃泉,小菱張福來超度。
超度憐娟出幽靈,下世投身女占男。
蔣素琴堅心來修行,位列仙班上天庭,
憐娟之子十六春,也是素琴大功成。
張夫人修功也圓滿,王夫人接引上西天,
張青云為人我兇惡,墮落九泉無投生。
不信但聽相思卷,姑娘處處要留神,
石板上種麥無收成,陰天涼衣不相干。
善還善來惡還惡,善惡報應不差偏,
善人都能上天去,惡人都要落九泉。
今夜喧本相思卷,一年四季保平安,
喧卷先生也成仙,XX菩薩笑嘻嘻。
《淚灑相思地》劇目共分七場,和《再緣寶卷》故事演進順序完全相同,第一場為“花園會”。蘇州書生張青云到杭州求學,中秋之夜,隔墻聞琴聲,與少女王憐娟在后花園一見鐘情,對天盟誓私訂終身。第二場“樓臺別”。三個月后,青云接到家信稱其母患病,催其返家,兩人忍痛分別。第三場“洞房變”?;氐教K州,青云方知父母設下騙局,實為讓他與蔣素琴成婚。青云不敢頂撞父母,又想遵誓守諾,洞房夜冷淡新娘。蔣素琴以禮相待以理相責,青云欲待告知真情,忽發(fā)現(xiàn)蔣素琴容貌甚美,勝過王憐娟,遂背棄誓言,瞞住蔣素萍,與之喜結連理。第四場“相思淚”。講王憐娟久無青云音信,郁郁寡歡。其父請醫(yī)診斷,方知憐娟懷孕。憐娟和丫鬟小菱被趕出王府。第五場“西湖難”。王憐娟之父將憐娟帶到西湖邊上,狠心推入西湖。幸有漁婆救起憐娟。第六場“廳堂血”。講漁婆伴隨憐娟來到蘇州,住小客棧中,寫信請青云來接,托客棧店主陸豆高送去。青云本想相認,又怕惹怒蔣素琴,影響自己前程,就趕走店主。小菱沿途乞討來到蘇州,與張青云的書童張福巧遇,遂到張府仗義執(zhí)言。張青云惱羞成怒,命人剪去小菱舌頭。第七場“臨終恨”。王憐娟客棧產子,命懸一線。蔣素琴得知,同情憐娟遭遇趕到客棧,憐娟便將嬰兒托付于蔣素琴。張青云也趕到小客棧,憐娟見之,氣絕而亡。
中國寶卷與其他藝術形式相互借鑒改編本屬常態(tài),尤其與戲曲的關系非常親密,《淚灑相思地》由傳統(tǒng)寶卷轉化而來,恰好說明寶卷故事及文詞為人廣泛接受并受到極大歡迎?!稖I灑相思地》中廣為流傳的長段唱詞十多句“我為他”,除個別文字同義變詞或前后句位稍有調整外,完全來自寶卷原文。如以下唱詞包括接續(xù)對白,均是寶卷原詞:
小姐既然事明亮,我也不必說細詳,
不怨他來拋棄我,只怪自己少主張。
我也是個官家女,自幼讀過書幾章,
枉生兩眼無見識,錯把那,負心漢當作有情郞。
萬般苦處自己尋,因此落得這般樣。
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要回頭百年長。
雖則我自己無主意,他的心腸也太硬。(寶卷原詞:如鐵打)
當初他,甜言蜜語來騙我,我只當,他心好比我心樣。誰知他一去無消息,可憐我,一日六時望斷腸。
我為他,茶不思來飯不想,
我為他,一夜想到大天亮。
我為他,神思恍惚懶梳妝,
我為他,身擔不孝瞞親娘。(寶卷原詞:身懷六甲瞞親娘,我為他鳳頭花鞋趿到根,我為他裝聾作病瞞爹娘)
我為他,被父推入西湖內,
我為他,連累小菱遭禍殃。
我為他,當飾賣衣作路費,
我為他,拋頭露面走羊腸。
我為他,途中受盡風雨苦,(寶卷原詞:風霜苦)
我為他,舉目無親落他鄉(xiāng)。
我為他,客店當作安身處,
我為他,黃花閨女把孩子養(yǎng)。
我為他,眼淚哭出無其數(shù),
我為他,口吃黃連無處講。
接續(xù)的長段唱詞也基本相同,茲不備述。傳統(tǒng)寶卷演變到民國后期已近式微,因其特殊的宗教背景,1949年后,依越劇《淚灑相思地》改編成寶卷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我判斷《再緣寶卷》依舊抄本而來,但查《中國寶卷總目》及相關寶卷著錄情況,未見此卷。初步推測,如此卷祖本久遠,則此卷已經過很長時間流傳,應是后期普通抄本。如此判斷成立,則越劇《淚灑相思地》源出《再緣寶卷》無疑。
仔細比對《淚灑相思地》劇本和《再緣寶卷》,除傳統(tǒng)寶卷開卷和結卷部分常見介紹故事背景及結卷說教因果報應情節(jié)外,劇本故事情節(jié)和細部文詞及對白完全相同,凡長段唱詞,基本襲用寶卷原文。如寶卷依《淚灑相思地》劇本再造,說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宣卷活動仍在江南一帶活躍,也是寶卷傳播的重要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