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安靜,”張紹波站在黑板前,用手敲著講臺,大聲喊道,“還有誰的作業(yè)沒有交?抓緊交上來,蘇老師催過好幾次了?!卑嗬飦y哄哄的,同學(xué)們就像窗外油菜花地里的蜜蜂,嗡嗡叫個不停。他的聲音很快淹沒在一片笑語中。
今天是禮拜六,下午只有兩節(jié)課,比平時少了三節(jié)。每到這一天,同學(xué)們像占了很大便宜似的,仿佛少了的三節(jié)課,是收到的一份意外的禮物。所有人都沉浸在即將放學(xué)回家的快樂當(dāng)中,被約束了一周的身體蠢蠢欲動,終于見到曙光馬上可以解放了。同學(xué)們嘰嘰喳喳說著各種趣事和見聞。女同學(xué)展示著剛剛從野外采來的各種花朵,桃花、梨花、梔子花,還有許許多多不知名的野花。她們把這些花別在衣服上、頭發(fā)上、書包上,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像是在和這燦爛的春天爭奇斗艷。男同學(xué)則把從武俠小說里看到的精彩橋段拿出來分享,說到興奮處,什么書呀,筆呀,文具盒呀,統(tǒng)統(tǒng)拿來當(dāng)成了兵器,擲得滿天飛。班級成了大舞臺,誰也沒把他這個班長的話當(dāng)一回事。張紹波無可奈何地?fù)u搖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突然,一陣噼里啪啦的桌椅碰撞聲和踢踢踏踏忙亂的腳步聲后,班里一下安靜下來,仿佛是一臺正在播放的錄音機(jī)被按下了暫停鍵。大家都迅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以最快的速度拿出書本裝模作樣地?cái)[出一副無辜的面孔,極力裝出剛才那混亂的場面與自己無關(guān)的模樣來。雖然他們的肢體停止了活動,可是那滿屋子亂飛的灰塵卻出賣了他們,它們繼續(xù)飛舞著,一點(diǎn)也沒有意識到窗外站著的老師。從窗戶照進(jìn)來的一束陽光,投在白色的墻上,就像掛著的一塊電影銀幕,把那騰空的灰塵方方正正地框在里面,形成一幅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長方體的畫面,就像是電影放到中途,換片子時銀幕上出現(xiàn)的雪花點(diǎn)。蘇老師的臉貼在玻璃上,伸長脖子,鼻子被玻璃壓平了,鼻孔成了一條縫。他那淡墨色鏡片后面的一雙眼往班里不停地掃蕩,似乎要捕捉住一絲蛛絲馬跡。他的眼光仿佛帶了電,看到誰,誰就不自在,心里咯噔一下,身體也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典型的做賊心虛。最后,他好像找到了目標(biāo)。他直起腰,用指關(guān)節(jié)扣了扣玻璃,坐在窗戶邊上的王雅君非常不情愿地拔開插銷,打開窗戶,一陣風(fēng)直灌進(jìn)來,把一股飽含油菜花香的清新空氣送進(jìn)了每個人的鼻孔,那陽光里的灰塵也被這風(fēng)吹得動了動,墻上的“銀幕”也跟著扭動起來。王雅君的長發(fā)隨風(fēng)飄揚(yáng),發(fā)梢掃在后面座位上張紹波的臉上,張紹波感到癢癢的。他用手在臉上一抹,聞到一股不同于花香的另外一種香味。說來也怪,這香味居然沒被風(fēng)吹走,就停在他的鼻孔下面,而且順著鼻孔,一絲絲,慢慢地,往他心里爬,像蜜蜂趴在花朵上采蜜,既專注又任性。于是,他的鼻孔、嗓子眼,直至他的整個心房全都變得癢癢的。
“王雅君?!碧K老師扶了扶眼鏡,聳了聳鼻子。他穿著一件白色的套頭衫,松松垮垮的,領(lǐng)口、袖口處各鑲了一道藍(lán)邊。他的臉色很難看,紅通通的,似乎沒睡好的樣子,眼睛里布滿了血絲,很是嚇人。
“這下王雅君倒霉了,剛才就數(shù)她鬧得歡?!睆埥B波心想,她每次都是全班最后一個交作業(yè)的人。這段時間蘇老師心情不好,總是找學(xué)生的麻煩,只要被他發(fā)現(xiàn)了過錯,不是罰站就是叫去他辦公室,訓(xùn)上老半天,同學(xué)們都怕他。
“到?!蓖跹啪穆曇粝裎米雍撸皇亲谒竺?,張紹波恐怕以為她沒有應(yīng)答。同學(xué)們的目光齊刷刷地集中在她身上,看著她,期待老師下一句的提問,或者是批評。她似乎意識到自己的過錯,把身體向前彎下去,把頭埋在書本后面,一副含羞怕丑的樣子。她個子本來就高,人長得又瘦,這一彎下去就像一張拉滿了的弓,但張紹波更愿意把她比喻成大草蝦,因?yàn)橹挥写蟛菸r在遇到天敵時才會把自己彎起來,做出防守的姿勢。蘇老師可不就是他們的天敵嘛!
“放學(xué)后到我辦公室來一下?!?/p>
“知道啦?!蓖跹啪p聲應(yīng)答,仍然低著頭,等待下文。
蘇老師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了,沒有發(fā)火,沒有指責(zé),也沒有奚落,這太出乎大家的意料了。同學(xué)們都目瞪口呆,大眼瞪小眼,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師都走啦,別裝了,快關(guān)窗吧,我都凍感冒了?!睆埥B波踢了一下她的板凳,催促著說。
王雅君這才直起腰,扭頭一看,蘇老師已經(jīng)到了操場中央的籃球場,搶了籃板球,正在上三步籃。
“嘩”的一聲,她把另半邊窗戶也推開,說,“來來來,同學(xué)們都來涼快涼快,清醒清醒頭腦。”她的話就如同一根劃著了的火柴,點(diǎn)燃了長長的一串鞭炮。她的話音還沒落,班里又噼里啪啦炸開了,打罵嬉笑聲重新占滿了整座屋子。她扭回頭,對著張紹波嚷道:“窗戶在我這邊,我高興開就開,你管我?!彼贿呎f,一邊揮舞著兩只手。她的影子被投射在墻上的“銀幕”里,像極了大草蝦在面對食物準(zhǔn)備進(jìn)攻時揮舞著的兩個大鉗子。張紹波心里直發(fā)笑。他在心里給她起了個外號:“瘋狂的大草蝦?!?/p>
周六的時間過得格外快,平時挺漫長的一天好像被人為地縮短了許多,又像是磁帶被按了快進(jìn)鍵,雖然長度沒變,但速度快了許多。一天忽悠一下就過去了,來不及好好享受這難得的沒老師管的美好時光,放學(xué)鈴聲就響了。同學(xué)們簇?fù)碇鴶D出教室,像早晨出林的鳥兒,各自奔向不同的方向。張紹波抱著高高一摞作業(yè)本,送到班主任的房間,回來時班里已經(jīng)空空的了,只有那一屋子的灰塵還沒完全落下去,像電影結(jié)尾的字幕,雖然沒有了觀眾,但還堅(jiān)持播放。他收拾了書包準(zhǔn)備回家?!芭椤钡囊宦?,門被撞開了,王雅君氣喘吁吁地出現(xiàn)在門口。她剛從蘇老師那回來,一眼看到張紹波,長長吁了口氣,用手在胸口拍了兩下,說:“嚇?biāo)牢伊?,我以為都跑了呢。”她用手一指張紹波,說道:“你,姓張的,不許單溜,等我回來一道走?!?/p>
“你干嗎去,到現(xiàn)在還不走?”
“我去洗手?!彼路鸩环判乃频挠侄诹艘痪?,“等我一道走,否則你死定了?!?/p>
“我等你,誰等我呀?還有一大堆作業(yè)等著我呢?!睆埥B波說這話時,她早就跑開了,他的話成了自言自語。
他倆踏著小徑上青青的小草,沐浴在暖洋洋的陽光中往家走去。太陽高高掛在地平線60°斜角上,剛才還感覺時間過得太快,現(xiàn)在又慢了下來。天邊的云彩被陽光鍍了一層金,半邊的天空都金燦燦的,和田里一望無垠的油菜花交相輝映。王雅君走在前面,她穿著紫紅色的外套,藏青藍(lán)的褲子,圍著粉紅色紗巾,頭上別著兩個蝴蝶發(fā)卡。她一只手扶著左肩上的書包帶,一只手提著網(wǎng)兜。網(wǎng)兜里裝著飯盒和瓷缸,一邁步,就發(fā)出叮當(dāng)?shù)呐鲎猜暋L餃侠锏南畷晨斓亓髦?,從上田流到下田,一路穿梭著、奔跑著,叮叮?dāng)當(dāng),時快時慢,時隱時現(xiàn)。油菜花一浪一浪的,把一陣陣香氣浪走,又把一陣陣香氣浪過來,前仆后繼,使他們始終處在濃濃的花香包圍中。成群的蜜蜂和五彩斑斕的蝴蝶,圍繞著他們不停地飛舞,它們在花叢里起起落落,飛飛停停,勤奮地忙碌著。張紹波感覺她也像個小蜜蜂,那輕盈的身體雖然被衣服包裹著,但那青春的活力卻是衣服包不住的,就像風(fēng)兒包裹不住花的香氣,很自然地泄了出來。
路過沙壩河,他們在曬書橋上站住了。王雅君望著潺潺的流水說:“我要洗手?!?/p>
“洗手,又要洗手,一整天就知道洗手。”張紹波在心里嘀咕著。他覺得和王雅君一路,不管走到哪里,只要看到清洌洌的水,她總要蹲下去洗上一番,一路下來也不知道把那雙手洗了多少遍。她把書包、網(wǎng)兜一股腦都扔給張紹波,自己小心翼翼地下到河邊,踩在一塊光溜溜的石頭上,卷起袖子,彎下腰,開始撥弄水面。她的一雙手嫩嫩白白的,和牛奶的顏色差不多。她的手腕像一截桂花藕,圓滾滾的。手指像剛出土的竹筍,細(xì)細(xì)尖尖,青里透著白。水面漂浮著被風(fēng)吹落的花瓣和柳葉。她用手劃拉了幾下,把漂浮物劃拉到一邊,形成一小塊干凈的圓形水面。她洗得很慢,洗完手掌,洗手背,再洗手腕,她把每個手指頭都搓一遍,最后還要摳摳指甲縫。河水碧綠,清可見底,那些水草的根部隱約可見,它們在流水的沖刷下,盡情地扭動腰肢,草尖在水面上一冒一冒的,像電視里女孩子的花樣游泳。幾朵白云浮在水面上,像羊群,又像盛開的棉花。一群小蝌蚪游了過來,黑壓壓的被白云托著,黑白分明,像落在宣紙上的一團(tuán)墨。它們一個個都胖乎乎的,自由自在地?cái)[動著纖細(xì)的尾巴,傻頭傻腦的模樣兒可愛極了。喜得王雅君驚喜地叫起來:“我的媽呀!姓張的快來看,太可愛了!”她掬起一捧水灑過去,水滴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灑落在小蝌蚪身上。它們受到了驚嚇,迅速向四周散去,仿佛要跑去找媽媽。那一團(tuán)黑色立即像四周散開,如同墨汁暈染開了,黑色的中間現(xiàn)出白點(diǎn),于是,黑點(diǎn)白點(diǎn)相間,不停地移動,不停地變換,煞是好看。她洗好了,玩好了,這才很開心地站起來,對著水面甩甩手說:“拜拜了,可愛的小蝌蚪,我也要回家找媽媽了?!?/p>
他們沒有立即上路,而是對著夕陽,在小石橋上坐下來,把兩條腿吊在橋肚子下,蕩來蕩去,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話著。
“你猜蘇老師叫我去干嗎?”
“作業(yè)寫錯了唄,還能干嗎?!?/p>
“你才作業(yè)寫錯了呢。”王雅君虎著臉回了他一句。轉(zhuǎn)而又露出笑容,一臉偷笑地說:“猜不出來吧!告訴你,你不許告訴別人。他交給我一封信。一封很不一般的信呦?!?/p>
“信?什么信?不會是情書吧?”張紹波一臉不相信地看著她。
“回答正確,就是情書?!蓖跹啪龘P(yáng)揚(yáng)得意地說。
“不會吧,蘇老師會給你寫情書?他眼睛雖然近視可還沒瞎呀?!?/p>
“滾!”王雅君臉上泛出一陣紅暈,如同天邊的彩霞?!熬湍銜f八道,再這樣說我就不睬你了?!?/p>
“好好好,不說了行吧!”
“他是寫給我們村小娟子的?!?/p>
“哦,我說呢,原來不是給你的?!睆埥B波臉上洋溢著笑,“都寫了什么?拿出來看看唄。”
“想得倒美!這種信是不能看的?!?/p>
“看看又不能看壞了,不要那么小氣好不好。班里天天有人寫情書,劉小軍給汪霞,趙子然給李春梅,這又不是什么稀罕事,看你小氣的樣?!?/p>
王雅君沉默了,好像在思考什么問題,她突然一甩頭說:
“哎,剛才是你說的,看看也沒什么是吧?”
“嗯,是我說的?!?/p>
“那好,我可以看,但你不許看?!蓖跹啪f著從書包里把信拿出來,小心翼翼地展開,像偷吃東西一樣,兩只眼睛發(fā)著賊光,那樣子既興奮又激動。她只看了兩眼,臉就紅了。她把信隨手往張紹波手里一扔,雙手捂著臉說:“不看了不看了,羞死了?!?/p>
“親愛的小娟,”張紹波拿著信,模仿著蘇老師的口氣,怪里怪氣地念道,“自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喜歡上了你。通過一年來的相處,我認(rèn)識到你是一位美麗又善良的姑娘。你的一舉一動,你的音容笑貌,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里,使我無時無刻不想念你,無時無刻不愛著你。我知道,你肯定也是愛我的,否則,就沒有那天晚上我們那既充滿深情又蕩氣回腸的初吻了?!?/p>
念到這里,張紹波故意停住了,他用一副無所謂的口氣說:“唉,這種信有什么好看的,爛俗,還是不看了吧,免得蘇老師知道了會責(zé)怪我們?!蓖跹啪僚溃骸澳?!不念我不客氣了?!闭f著她舉起手來,做出欲打的架勢來嚇唬他。她一下子又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她的臉變得更加紅了,仿佛喝醉了酒一樣,在夕陽下顯得格外嬌嫩、柔美。她把舉起來的手收回去,理了理被風(fēng)吹亂了的頭發(fā),兩眼幽幽地盯著河水,遠(yuǎn)處的油菜花映在她眼里,把她的眼珠染成了金黃色。她的面頰消瘦,額前覆著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劉海,像電影《羅馬假日》里的奧黛麗·赫本。
“上次見面,由于時間匆忙,又因?yàn)橛衅渌嗽趫觯瑢τ诓柑岢龅囊恍﹩栴},我當(dāng)時沒有及時回答,今天借著窗外的月光,我把我的家庭情況和心里想法都告訴你。
“我自幼家境貧寒,父母供我們兄弟三個上學(xué),花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家中現(xiàn)在的開支,要靠我每月寄回去的一部分工資來維持,否則就真的揭不開鍋了。大學(xué)畢業(yè)我就分配到這所學(xué)校教書,家中一直沒有蓋樓房(也沒有經(jīng)濟(jì)能力蓋),至今我還住在學(xué)校分給我的十個平方左右大的宿舍里。目前,我的兩個弟弟都在上學(xué),一個高中,一個初中,他們的花費(fèi)也都需要我來承擔(dān)。這樣一來,我的工資也就所剩無幾,只夠我自己勉強(qiáng)生活的,根本無力再在鎮(zhèn)上蓋新房,所以,對于伯父所提的這個要求,我實(shí)在無能為力。
“娟,為了你的幸福,我甘愿去受苦,也愿意為我們的愛情而犧牲一切,但我不能拋棄我的家庭,更不能不顧他們的死活,因此,在短時間內(nèi),我不會也沒有能力在鎮(zhèn)上蓋房,這點(diǎn)請你原諒。我現(xiàn)在很傷心,我懷著巨大的痛苦和無比的矛盾給你寫這封信。我害怕跟你講了真相以后而永久地失去你,我害怕你的父母因嫌棄我的貧窮而讓我倆斷絕關(guān)系,我更害怕失去你以后變得暗淡、消沉和無限痛苦。雖然愛情是美好的,雖然我們兩情相悅,但我知道,生活是現(xiàn)實(shí)的,也是非常殘酷的。
“但我相信,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只要我們堅(jiān)定信心,真心相愛,再大的苦難、再大的阻力,我們都能戰(zhàn)勝、都能克服。不管怎么說,我對你的愛是真誠的,是無私的。我不知怎么做才能讓你相信我,相信我講的都是真心話,相信我對你的真心永不會變。假如明月有知,它會為我作證;假如清風(fēng)能語,它會帶我向你求情。
“最后,請你幫我在你爸媽面前說說好話,做通他們的思想,讓他們接受我、接納我,同意我們兩個相親相愛,并讓我們走向婚姻的殿堂。
“吻你!永遠(yuǎn)愛你的偉。
“某年某月某日。
“娟,給我時間,給我機(jī)會,給我勇氣,我們一定會成為天底下最幸福的一對。又及?!?/p>
張紹波念完后把信還給王雅君,王雅君隨手壓在了書包下面。這封信讓他們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仿佛一塊大石頭壓在了他們的心上。他們沒有想到,蘇老師這段時間火氣大,原來是為情所困,怪不得動不動就發(fā)火。他們甚至在心里盤算,怎么樣才能幫助他走出困境。
他們不再話說,默默地往回走。他們走過了一個大圩,前面是個村莊。村莊過后還有個大圩,然后翻過一道山,就看到他倆各自的村莊了。這條路有八九里遠(yuǎn)。張紹波一個人走,三四十分鐘就到了,每次和王雅君一道,那就非走一個小時不可。但奇怪的是,他一個人走并沒覺得快,反而是和王雅君一道走,不知不覺就走到頭了。進(jìn)了村莊,他們自覺地分開了一段距離,她在前,他在后,相隔五六米遠(yuǎn)。這種欲蓋彌彰的小把戲是他們心照不宣的心靈感應(yīng),既沒有事前的商量,也沒有眼神的暗示。他們非常自覺地拉開了距離,好像是兩個互不相干的陌生人在趕路。村里的雞鳴狗叫聲、大人喚喊小孩聲,摻雜在帶著炊煙味的空氣里,使人聯(lián)想到家的溫馨,讓人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快樂。他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一言不發(fā),快速通過了村莊。
“哎喲,書包好重,墜得我走不動了。”剛出村口,王雅君就把書包甩給了張紹波,解開脖子上的紗巾塞在口袋里,又把外套最上面兩顆扣子解開,露出里面紅色的圓領(lǐng)開衫。她的額頭已經(jīng)沁出汗來,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把幾縷頭發(fā)粘在臉上。
過了第二個圩,太陽還有丈把高。在上山前,要經(jīng)過一個叫小庵子的地方,這里有一戶人家,孤零零的。他們放慢了腳步。他們終于爬上了山坡。山腳下就是他們各自的村莊,遠(yuǎn)遠(yuǎn)地,可以看到村里的樹頭,那些房屋躲在翠綠的樹叢后面,隱隱約約露出白墻青瓦。這里是他們分手的地方,他們要回各自的村莊。王雅君松了一口氣,仿佛看到希望似的,嘴里嚷道:
“不行了不行了,累死我了,歇歇再走。”她一邊說,一邊要回自己的書包,從口袋里拽出紗巾鋪在草地上坐了下來。張紹波也在她旁邊坐了下來。天邊最后一抹晚霞把她汗津津的臉照得格外得紅。她在口袋里找那封信,想再看看,然后再回家。一路上,她始終放不下蘇老師,在心里為他打抱不平。
“小娟子家人有點(diǎn)太那個了,真是讓我看不起?!彼炖镎f著,手在口袋里翻找,“咦,信呢?”她翻遍了所有口袋也沒找到。于是她又在書包里找,把里面的東西都倒出來,一絲一毫地找,仍然沒有信的蹤跡。她以為是張紹波故意把信藏了起來,可張紹波發(fā)誓說沒有,她不信,把張紹波的身上搜遍了,把他的書包也翻遍了,確實(shí)沒有。越是找不到,越急。她臉上的汗直落了下來,順著腦門、鼻尖、下顎,一滴一滴滑落,滾進(jìn)草叢里不見了。
“哦,我想起來了,在橋上的時候我把信遞給你,你隨手壓在書包下面,走的時候拿了沒有?”
“好像沒有?!北凰@么一提醒,王雅君猛地一驚,也回想起來了?!拔覀冓s緊回去找,要是讓別人撿去了,我就完了?!?/p>
“你傻呀,那么簿簿的一張紙?jiān)缇捅伙L(fēng)吹到河里去了,哪里有人看得到?!?/p>
“這可怎么辦?”王雅君眼淚都快下來了,亮晶晶的,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轉(zhuǎn),“明天該怎么向蘇老師交代呢?都怪你,我說不許看,你偏要看,這下好了吧,把信給弄丟了。我不管,我要你賠?!?/p>
“沒關(guān)系的,”張紹波蠻有把握地說,“信的事交給我了,我來幫你解決?!?/p>
“怎么解決?”王雅君焦急地問,“你有什么辦法?”
“信的內(nèi)容我都記得,我教會你,你回去背一遍給小娟子聽不就行了,強(qiáng)似背一篇課文,就說是蘇老師讓你捎的口信。”
“滾,”王雅君說道,“她是不會相信的。再說了,信里的那些話,有的寫得那么肉麻,我也說不出口啊。還有,她日后要是問起蘇老師,我們偷看信的事不就穿幫了嗎?這種笨辦法虧你想得出來?!?/p>
“和你開玩笑呢,”張紹波笑嘻嘻地說,“免不得我晚上要辛苦一下,模仿蘇老師的筆跡重新寫一封給她送去不就行啦!這有什么難的,情書我又不是不會寫。”
“喲,還蠻有經(jīng)驗(yàn)的嘛,都給誰寫過這種不要臉的信呀?快老實(shí)交代?!蓖跹啪檬种钢?,臉上似笑非笑,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奚落他。轉(zhuǎn)念她又想起丟信的事,臉色又正了過來,認(rèn)真地說:“你真記得信的內(nèi)容?反正我是一點(diǎn)都記不得。好惡心,肉麻死了?!?/p>
“當(dāng)然記得。最后一句是‘吻你’對不對?”
“不知道。不要問我。”王雅君的臉上又紅了起來。她趕緊把臉轉(zhuǎn)開,向遠(yuǎn)處的山脈眺望過去。
“是‘吻你’,沒錯?!背聊艘粫?,張紹波接著說。
王雅君回過頭來,抿著嘴笑,眼神卻并不看他,仿佛他身上有一種膠水,一看就粘上去似的。
張紹波一副死皮賴臉的相注視著她。
王雅君雙手抱著膝蓋,把頭深深地埋在腿彎里,她又成了大草蝦的形狀。
他們倆嘀嘀咕咕說著話,一會發(fā)出咯咯咯銅鈴般的嬌笑聲,一會又生氣地嗔怪著對方。他們被晚霞輕輕地包裹著,仿佛披了一層金光。
四周安靜極了。鳥兒全都回了巢,就連蜜蜂、蝴蝶、螞蚱、小蟲兒,也都回家去了。路邊的小草才剛剛拔出尖子來,瘦瘦高高的,還沒分叉,在晚風(fēng)吹拂下,輕輕地?fù)u擺。遠(yuǎn)處的夕陽正緩緩下落,慢慢往下墜。地平線如同一頭剛剛從冬眠中蘇醒過來的饑渴的小獸,正貪婪地將太陽銜在口中,連同那五彩斑斕的彩霞,一口一口吞了下去。
作者簡介:
葉春勝,合肥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小說發(fā)《未來》《奔流》《中國報(bào)告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