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女兒在外挺好的，今年春節(jié)不回家了?！?/p>

臘月二十三的下午，王婆婆接到了珍珍的電話。

王婆婆聽完女兒的電話，呻吟一下，愣在了那里。那里是灶臺，她正準備給自己做晚飯。俗話說“小年大十五，”過小年也不能馬虎。她想好了，小年的晚飯要做兩份。一份做給老伴。老伴是今年去世的，雖然半年過去了，她好像仍然能聽到老伴的呼吸，能看到老伴的白發(fā)。雖然白天見不到老伴，可一到晚上，一合眼，老伴就會出現(xiàn)在她的夢里。另一份當然是給自己的。中午吃剩的鍋貼兒，還剩下半拉兒，在油鍋里過一下，再煎幾塊豆腐，撒幾片青葉兒。

王婆婆看了看手機的正面，又看了看手機的背面。這手機本來是她老伴生前用的，老伴走了，她自然成了這部手機的繼承人。其實，她是不愿要這部手機的。她說，放在老伴的棺材里，想他了，我就給他打打電話。每月我給他充十元錢的話費。親戚們怕她犯傻，最后還是把手機留了下來。親戚說，你傻啊，他到那邊還缺手機嗎？你看看，電腦、電視、電冰箱、電話啥的，他不都有了嗎？王婆婆望著那些紙家具，言不由衷地說，老頭子這下子可富了，還有兩個丫環(huán)呢！

現(xiàn)在這部手機成了她和女兒聯(lián)系的唯一工具。雖然當初買它時，只花了五十元，從街頭小攤上買下的二手貨，但王婆婆卻寶貝似的護著。平時她把手機套在她自縫的小布袋子里，掛在脖子上，揣在懷里，那感覺就像女兒在身邊呢。

今年為啥不回來？

半晌，王婆婆醒了似的，對著手機吼了一句。

剛吼完，眼淚就出來了。

淚水滴在手機數(shù)字鍵上，最后打濕了整個屏幕。

你今年為啥不回家？

王婆婆又吼了一句。

王婆婆聲音再大，女兒也聽不見。因為女兒說完“不回家”就掛了電話。她再不掛電話，就怕媽媽會聽出端倪。珍珍放下手機，就失聲痛哭起來。她咬著嘴角，聲音一截一截地吐出來，就像在吐一段長長的繩子。

哭完，珍珍呻吟了一下。

珍珍正在北京郊區(qū)一家醫(yī)院里。

醫(yī)院分為三區(qū)：門診部、住院部和康復中心。當初胡大嘴把她送到門診部，幾個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手忙腳亂地幫她住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她雖然身子不能動，但大腦是清醒的，耳朵是清醒的。她是被人抬上CT臺，又被人抬下CT臺的。她的脊椎骨斷了三截。手術后一個多月了，她仍然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兩個月后，珍珍傷情稍有好轉，她的頭可以慢慢地轉動，身子也可以靠著被子半倚在床上。

這些日子，她不知道該感謝胡大嘴，還是該怨恨胡大嘴。

珍珍的家遠在豫南鄉(xiāng)下，她來到京城的建筑工地上，是從黃河大橋上跨過來的。離家雖然遙遠，但有胡大嘴在身邊，她平時并不覺得孤單。

珍珍跟著胡大嘴，來這里當建筑工人已經三年了，從19歲干到了22歲。珍珍10歲開始上小學，讀完9年義務教育，就出落成水靈靈的大姑娘了。初中一畢業(yè)，珍珍的爸媽就找了胡大嘴。

“大嘴，你也知道，我們就珍珍這一個丫頭，放在家里，閑著也是閑著，你帶也得帶，不帶也得帶。就算你老叔賴上你了。”

三年前，爸求胡大嘴的話，珍珍當時一字不落地聽到了。

“就是?！闭湔鋴屢哺胶土艘痪洹?/p>

說起來，胡大嘴與珍珍家還有那么一丁點兒親戚關系。珍珍的姥姥也姓胡。

“放心吧，王珍珍雖然姓王，我一定當自家妹妹帶著。“胡大嘴說。

胡大嘴說話時，嘴里的一顆金牙亮了一下。

王珍珍本來不想去的。

她尤其不愿意跟著胡大嘴這樣的人走。

她覺得胡大嘴嘴里的那顆金牙特別刺眼。

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高中沒有考上，交高費又交不起，托關系又沒門路。再說父親長年有病，早就不能干田地活了。全家就靠母親拾破爛兒維持生計。

胡大嘴雖然不到40歲，但在當?shù)卦缇褪侵慕ㄖ习辶?。不僅有私家車，還在縣城、省城擁有數(shù)套房子。老家的青壯年勞力，大都被他帶到了京城。

珍珍被胡老板帶到了工地上。

“你看看，”胡大嘴說，“這就是我的項目。三千畝地，幾年之后，這里的高檔別墅建筑群，就會像你梳頭用的梳齒兒，一排一排地排在這里。你知道么？這是京津冀一體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我這個項目，在國務院有關部門都備過案的！”

胡大嘴說完，伸出一張大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半圓。

雖然胡大嘴比畫的這個地方，和珍珍老家的村落沒有什么區(qū)別，除了大片大片待收的莊稼，還有不遠處不時飄升的炊煙，但這畢竟是京城的效區(qū)。珍珍畢竟是剛畢業(yè)的中學生，富于幻想的能力一點也不亞于胡大嘴。

說干就干。項目很快開工了。

挖掘機開過來了。

臨時板房蓋起來了。

大批工人住進來了。

鋼筋、水泥運過來了。

鋼管、鐵絲網、建筑模板堆滿了工地。

“珍珍”你就住在這里。胡大嘴指著一間板房說。

胡大嘴說完，像牽新娘子似的，牽起珍珍的一只手，又像拍蚊子似的，把一枚鑰匙拍在了她的手掌里，最后像按摩似的，用力捏了捏。

珍珍呻吟了一下。

珍珍打開房間，眼前頓時一亮。里面有一張鐵床，床上是嶄新的被單、被褥，枕邊還放著一只布娃娃。房間不大，除了大床，還有一張寫字臺，寫字臺上還放著一臺電腦。

我不是在做夢吧？

呵——呵——呵——

珍珍手舞足蹈起來。

那一刻，她除了想唱歌，還是想唱歌。

當天深夜，珍珍摁滅臺燈，正準備睡覺，她房間的門突然被人打開了。

她擰亮臺燈一看，是胡大嘴。

“胡老板，你？”

珍珍剛脫下衣服，只好用一只手支著被子，半天不知道說什么好。

“這么早就睡了？”

胡大嘴走過來，一屁股坐在床上，用手掖了掖被子，然后拍著珍珍的頭說：“怎么樣？比家里的條件好吧？”

珍珍不好意思起來，忙用被子捂住臉，只露一雙眼睛，忽閃忽閃的，像兩只停在青枝綠葉上的花蝴蝶。

“從今天起，你就當我的秘書吧！”

胡大嘴說。

“秘書？秘書是干什么的？”

珍珍的嘴仍然捂在被子里，聽起來聲音好像很遙遠。

“簡單地說，就是幫我寫寫畫畫的，跟我吃吃飯，喝喝茶，會會朋友，聊聊天啥的?！?/p>

我不會，你讓我到工地上干活吧。”

珍珍仍用被子捂著嘴說。

“你傻呀！”

胡大嘴站起來，順手丟下一個信封：“這是你第一個月預發(fā)的工資?！闭f完打了一聲飽嗝，帶上門，出去了。”

珍珍趕緊起身把門反鎖了，并用椅子頂著，這才放心地重新鉆進被窩里。

她聞到床邊散發(fā)著一股濃濃的酒氣。

天快亮時，珍珍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了爸爸，還夢見了媽媽。

項目在迅速推進。

不久，莊稼地被整成了一個偌大的平地。

不久，平地上到處是星羅棋布的房屋根基。

不久，參差不齊的墻壁也春筍般地冒出來了。

一天，胡大嘴讓珍珍跟他去見一個人。

席間，珍珍才知道，他要見的人，原來是當?shù)毓苁聝旱囊粋€副區(qū)長。

副區(qū)長身邊還坐著一個美人兒。

美人兒也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地微笑，笑起來兩個小酒窩就像兩盞美人燈，一閃一閃地亮。

只是倆人年齡相差懸殊，美人兒看起來像副區(qū)長的女兒。

副區(qū)長好像并不在乎那個美人兒，倒是對珍珍很感興趣，雙眼乜斜成一道縫兒。

“這是我的秘書，王小姐?！?/p>

胡大嘴說。

“好清純啊，就像個中學生！”副區(qū)長舔著厚厚的嘴唇說，“王小姐，我邀你干一杯?！?/p>

副區(qū)長繼續(xù)瞇著眼睛，鼻孔對著珍珍說。

副區(qū)長身邊旳美人兒，呻吟了一下。

珍珍沒見過這樣的場合，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胡大嘴。

“干了！”

胡大嘴大手一揚。

珍珍只好站起身，一仰脖，把一杯白酒干了。

“痛快！”副區(qū)長舉著空杯說，”好事成雙，再干一杯。”

珍珍只好又干了一杯。

兩杯烈酒下肚，不勝酒力的珍珍，已覺天旋地轉，兩眼一片水光。

“好！好！”副區(qū)長翹起一根指頭，指著胡大嘴說，“胡老板，你好福氣啊，好福氣！”

珍珍似懂非懂地望望副區(qū)長，又望望胡大嘴，迷迷糊糊地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送走了副區(qū)長，胡大嘴把珍珍抱進了車里。他把車開到郊區(qū)一個荒無人煙的山邊上，停了下來。

珍珍的酒勁進一步發(fā)作。

她夢見自己回家了。

迎接她的是一頭大黑豬。

黑豬從豬圈里走出來，突然站起來，人似的向她伸出兩只前腿，很快，這兩只前腿變成了兩只手臂，兩只前爪也變成了兩只寬大的手掌，她和豬擁抱在一起了。豬最后把嘴伸了過來，那么大，仿佛要把她吃下去似的。讓她開眼的是，豬嘴里還有一顆金牙，一閃一閃地亮。她回家了，沒有看到爸，也沒有看到媽，只看到這頭大黑豬。她除了感動，還有些驚奇。她自言自語地說，我走時你還是一頭小豬崽，沒想到這么快你就長大成人了。豬說，我要快快長大，為你家賣大錢呢。豬說完便把珍珍撲倒了，并騎在珍珍的身上，左一口右一口地啃她的脖子，咬著她的臉，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嘴唇。更要命的是，豬還用它的后腿兒，褪她的裙子，摸著她的下體。她被豬逗笑了，也被豬逗醒了。她睜眼一看，大黑豬變成了胡大嘴。

“胡大嘴，你干嘛呢？”

珍珍呻吟一下，閉上了眼睛。

珍珍仰面躺在車后座上，用力推開圧在身上的胡大嘴，并把他的手從自己的裙子里拔了出來。

“胡老板！”

珍珍真的生氣了，她艱難地從后座上爬起來，打開車門，踉蹌著逃了出去。

珍珍開始給家里打電話，不停地打電話，先是給她爸打，接著又讓她媽接電話。

“我要回家！”

珍珍說。

“怎么啦？”爸有氣無力地說，“胡老板不是對你很好嗎？你開始去還不到一個月，他就給你一個月的工錢呢！”

爸呻吟一下，就不說話了。

“為什么要回？”媽接了電話說，你最近寄回的工錢，給你爸抓了些藥，他現(xiàn)在正在好轉呢。胡老板不光是你的恩人，也是你爸的恩人，我們全家的恩人。沒有他，你初中一畢業(yè)能找到工做？沒有他，咱家里花錢從哪里來？”

珍珍不說話，只是偷偷地哭。

后來，珍珍依舊當胡大嘴的秘書。

后來，胡大嘴依舊不把珍珍當秘書。

萬般無奈之下，珍珍再次盤算著是繼續(xù)留在這里，還是回老家去。正當她猶豫不決時，一個小包工頭模樣的老男人找到了他。

“我姓魯，你今后叫我魯隊長好了?！?/p>

魯隊長說完，就帶著珍珍來到了另一處工地上。

魯隊長的工地很讓人開眼。珍珍看到一群五大三粗的混凝土工正在忙碌。他們除了打框架和立柱，還會干一些雜活。有的拿著橡皮水管沖洗鵝卵石，有的端著竹篾篩子篩沙子，還有的用明晃晃的鐵鍬挖地溝。除了干活，他們的嘴也沒閑著。抽煙的抽煙，說笑的說笑，打情的打情，罵俏的罵俏。

胡大嘴不知哪來的能量，竟然弄來這么大一個建設項目。在建項目分為東西南北中五個區(qū)，每個區(qū)又分給一個人承包。魯隊長承包的是西區(qū)，在項目里最偏遠，別區(qū)的項目快收尾了，這個區(qū)的項目才剛剛進入二期工程。這個區(qū)一共有一千一百座別墅，每座別墅分上中下三層，當下正在給二層樓頂整澆。珍珍的任務，就是在二樓樓頂上，掌握水泥手推車，配合工人澆樓板。

“小姑娘，澆樓板可是個粗活?！?/p>

工人們說。

“我不怕粗?！?/p>

“聽見沒？她不怕粗！”

有人不懷好意地說。

“這活不僅粗，而且還長?！?/p>

有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工人說。

“我不怕長?！?/p>

珍珍仍然老老實實地說。

“聽見沒？她不怕長！”

又有人不懷好意地說。

“都給我聽著，”魯隊長說，小心我用水泥把你們的嘴都筑上?！?/p>

于是哄笑成一片。

珍珍這才恍然大悟地害起羞來。她從指縫里偷偷看了看，這里所有人都是清一色的男人。珍珍感到自己是那樣的無力和無助。更讓她難堪的是，當她無意中向下看時，在一樓施工的幾個民工，正在聚精會神地抬頭看她的裙底。她瞬間有一種被人在大街上突然脫光了衣服的羞辱感。惱羞成怒之下，腳一滑，她連人帶車，從二樓樓頂縫里摔到了一樓的地面上。

一年過去了。

兩年過去了。

珍珍用她的謙卑、隱忍，甚至屈辱和艱辛，最終還是沒能留住爸的性命。就在她跟胡大嘴干到第三年夏季時，爸還是拋下她和媽，獨自去了另一個世界。三年來，除了給爸辦理后事，她平時沒有回過一次家，只有春節(jié)，她才不得不回去一趟。

夏天處理爸的后事，是胡大嘴陪她完成的。大戲唱了7天，鞭炮、煙花也放了7天。究竟花了多少錢，媽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只有胡大嘴心里清楚。她曾幾次提出要給胡大嘴打個明明白白的欠條，可胡大嘴總是說，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再給我見外，可別怪我不夠意思。說實話，如果不是陪副區(qū)長喝醉了酒，如果不是在胡大嘴的車上夢見了黑豬，珍珍真的挺感激胡大嘴的。自從處理完爸的后事，和胡大嘴回到工地，發(fā)生了那場噩夢，珍珍丟下老板女秘書的外衣，到工地上，跟著魯隊長當了一名普通建筑工之后，珍珍的心里就一直塞著一把稻草。今年倒好，本來是爸的新二年，應該回去，陪媽一起，過春節(jié)，也為爸燒把紙錢的，現(xiàn)在看來，只有在遠方的醫(yī)院里度過了。

媽媽，女兒今年春節(jié)不回家。

想到這里，珍珍又咬著被角哭了起來。她從樓頂上摔下來的事兒，無論如何不能告訴媽。爸剛走，如果媽知道我又成了這樣，她該怎么活呀！

想到這里，珍珍呻吟了一下。

胡大嘴似乎看透了珍珍的心事，這個春節(jié)也沒有回老家。平時由魯隊長他們照顧珍珍，這幾天魯隊長也回去了，他就留下來，一直陪在珍珍的身邊。

雖然醫(yī)治了兩個多月，珍珍仍不能獨立下床走動。還好，每天不是醫(yī)生，就是護士，總有人來觀察她的病情，問長問短。

隔著河南河北，遠在千里之外，胡大嘴不僅成了她唯一的熟人，也成了她唯一的親人。

珍珍心知肚明。

小年夜，胡大嘴把親手煲的雞湯，送到了珍珍的病房里。珍珍雖然因為想媽想得厲害，沒能喝下幾口，但胡大嘴一勺一勺地親自喂她，還是讓她在北方寒冷的夜晚，感受到了一絲的暖意。

“胡老板，這次醫(yī)藥費花了不少錢吧？”

喝完雞湯，珍珍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這你就不用管了，”胡大嘴呻吟一下，說，“到時需要你配合時，配合一下就得了?！?/p>

珍珍雖然不知道配合什么，也不知道怎樣配合，但胡大嘴的話，聽起來還是比讓人拿錢出來更叫人容易接受。

于是珍珍嗯了一下。

“這就對了！”

胡大嘴站起來，輕輕拍了拍珍珍的腦袋。又靜靜地看了珍珍一會兒。

小年過后，臘月二十四日上午，珍珍病房里突然進來三個穿制服的人，兩男一女，乍看像公安，細看又不像公安。好在胡大嘴陪同，珍珍緊張一會兒，又放松了。

“王小姐，我們想問你幾個問題，可以嗎？

“當然可以！”胡大嘴見珍珍不說話，接過話茬，替珍珍回答了，并討好地說，“請你好好配合一下?！?/p>

珍珍聽到“配合”這個詞兒，馬上醒過神兒來。

“你問吧?！?/p>

珍珍說。

“你是入保前出事的，還是入保后出事的？”聽到入保這個詞兒，珍珍才明白是保險公司的人。于是老老實實地說，我沒有入保??？

“你忘了？胡大嘴趕緊插話說，你入保的事兒你忘了？請你配合呀?！?/p>

胡大嘴呻吟了一下。

珍珍聽到配合這個詞，于是才醒過神兒來，你說，是的，我忘了，我入保了的。

“那好，穿制服的人接著問道，你還沒有明確回答我的問題，你是入保前出事的還是入保后出事的？”

“入保前吧，”珍珍剛開口，就被胡大嘴的手勢打斷了。胡大嘴的手勢像擲籃球似的，向后擲了一下，請你配合一下。

“入保后吧?！闭湔涿Ω目谡f。

“到底是前還是后？”

穿制服的人讓珍珍進一步確認。

胡大嘴便使勁眨著眼睛，像螢火蟲似的，眼睛一亮一亮的。

“請你配合一下?！?/p>

胡大嘴又向下做了一個切菜的動作。

“前！”

珍珍斬釘截鐵地說。

“怎么是前？請你配合一下?！?/p>

胡大嘴又向下切了一下。

“后！”

珍珍頓時明白過來。

珍珍從來沒和穿制服的人打過交道，在她看來，穿制服的人都是公家人，她一見到公家的人，不是心跳，就是臉紅。

“你看看，她確實傷得不輕，這是失憶的先兆??！”

胡大嘴說。

穿制服的人讓珍珍簽了名，并按了手印。人走后，珍珍嗔怪道：“我沒有入保啊，怎么能騙保險公司呢？”

珍珍呻吟一下，就不說話了。

“你入院沒幾天，我就托人幫你入保了。你想想，如果不入保，你住這兩個多月的醫(yī)院，將來花費從哪里報??！”

“你以為是小數(shù)目嗎？”

“即使住兩個月的賓館，住宿費也是一大筆開銷啊！何況你還有檢查費、醫(yī)藥費、手術費啥的呢？”

珍珍一下子明白過來。

明白過來的珍珍陷入沉思，半天沒有說一句話。

眼看就要過大年了，醫(yī)院里的孩子們開始放炮，炮聲東一下西一下的響，弄得珍珍就像夏天身上的痱子，一炸一炸。

就在過大年的前兩天，魯隊長來了。

“我是來接替胡老板的?！?/p>

魯隊長說。

“你不是回家過年了嗎？”

“是呀，回家陪家里人過個小年，胡老板就打電話讓我過來了?！?/p>

你這里少不了人??！

魯老板呻吟一下，嘆了一口氣。

“胡老板幫你辦完保險公司的理賠手續(xù)之后就走了。他說你是在我的工地上摔下來的，這事應該由我來處理?？晌业墓さ夭灰彩撬墓さ孛?？他怎么能這樣，怎么能這樣！”

魯隊長在珍珍的眼前晃來晃去，夸張的動作和他的年齡很不相稱。

“我今年就快60了，上有老下有小，我容易么我！我工地上的幾十號人還在等著工錢，胡老板讓我自己先想辦法，我能想什么辦法？他不給我預付款，我拿什么給我的工友發(fā)工資？”

魯隊長越說越激動，說到氣頭上，情不自禁地朝珍珍的病床上狠狠地砸了一拳。

“哎呦！

珍珍叫了一聲。

魯隊長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說了聲對不起，就坐在了一個角落里，雙手抱頭，一副無可奈何垂頭喪氣的樣子。

“珍珍，你家里除了老母親，再沒有其他人了嗎？兩個多月了，怎么沒有一個人來看你？”

魯隊長忽然站起來問。

珍珍“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怎么了？”

“怎么了？”

隔壁的醫(yī)生，一個接一個地跑了進來。

然后，又一個接一個地呻吟著，走了出去。

魯隊長走到珍珍的跟前，用粗糙的手掌，刮了一下她的淚水，無不后悔地說：“你一個女孩子家，怎么能到這種場合來做工呢？再說你開始不是給胡老板當秘書的嗎？最后是啥原因得罪他了呢？他的報復心可真夠強的，心可真夠黑的。說實話，他讓我接你過來我一百個不樂意，我也有個閨女，年齡跟你差不多，現(xiàn)在正讀高中呢。你媽真是的，怎么放心把你送到這里來，送給胡老板！”

珍珍聽到魯隊長提到媽，一下子又失控似地大哭起來。

“好了好了?！?/p>

魯隊長有些不耐煩地說。

魯隊長的話音剛落，醫(yī)院里兩個領導模樣的人走了進來。

“快過年了，王小姐的住院費能不能結一下呢？”

領導說。

珍珍的眼睛立刻大了一下。兩個多月以來，她只管住院，只管養(yǎng)傷，哪管得了住院費呢？

“其實也不多”，醫(yī)院領導盡量緩著語氣說，“也就20多萬元。是胡老板結，還是魯隊長，或者傷者自己結，你們得商量一個辦法。醫(yī)院也沒有太多的資金，墊付多了，進藥品器材的資金一時周轉不開。我們只是小小的區(qū)級醫(yī)院，如果是市里的大醫(yī)院，就不會這么急著催你們。有沒有錢先看病。這是我們衛(wèi)生系統(tǒng)的規(guī)定。但規(guī)定是規(guī)定，有時候我們也無能為力。”

“媽。”醫(yī)院領導走后，珍珍撥通了母親的手機，她本來想鼓足勇氣說明這里的一切，可聽到媽有氣有力蒼涼的聲音，于是改口道：“我在這里挺好的，提前給媽拜個年，我在這里等著領工資呢，等過了年我就回來看你，你在家里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哦?！?/p>

“好哩好哩！”媽呻吟著說，“現(xiàn)在農民工的工資難討，媽知道，媽知道?；貋硪惶瞬蝗菀祝焚M挺貴的。你啥時候要到工資啥時再回來。天冷了，穿厚一些，你穿少了，媽就感到冷。不說了，不說了，長途電話費貴著呢?！?/p>

媽媽，女兒今年春節(jié)不回家。

珍珍這邊的電話還沒來得及說，王婆婆那邊的電話就已經掛了。

珍珍試著給胡大嘴打電話，電話響了一陣，但無人接聽。過一會兒再打，電話關機了。

珍珍欲哭無淚，只是望著魯隊長發(fā)呆。

次日，也就是大年三十前一天的下午，魯隊長不在，珍珍把自己的遭遇給值班的女護士說了。

“你應該走法律程序?！?/p>

女護士呻吟一下，認真地說。

“怎么走？是告胡老板，還是魯隊長？或者把他們捆綁在一起告？如果告，我能不能贏這場官司？明明是他們的安全保護措施不到位！但，如果他們一口咬定，說我自己不小心摔下來的，怎么辦？那不就成了自己告自己嗎？”

聽珍珍這么一說，女護士也失去了信心。她推了推眼鏡，一邊扶珍珍靠在床頭上歇息，一邊說，據(jù)可靠消息，胡老板的那個建設項目，是區(qū)里個別領導濫用職權定下來的，國務院有關部門正在追查，涉案資金數(shù)十億元，可能要爛尾了。

女護士的話猶如晴天霹靂，珍珍頓時傻眼了，大腦一片空白，只見。她靠在床頭上，眼珠子僵在那里，木刻似的。

天突然暗了下來，接著下起了瓢潑大雨，遠處還傳來隱隱的雷聲。透過窗外，只見一排一排的樹梢在空中搖曳，相互拍打，在風雨中糾結成一團亂麻。珍珍的家鄉(xiāng)好像從來沒有下過這么大的暴雨。要不是來京郊，來到離祖國心臟最近的地方，她也許一輩子也看不到這么大的雨，不管怎么說，三年等一回，也算開了眼界。

女護士好像看透了珍珍的心思，配合著說：“就是哈，我醫(yī)學院畢業(yè)來這里工作十幾年了，也是第一次看到這么大的雨。冬天下著夏天的雨，天氣異常啊！往年這個時候，一般都是下雪的，燕山雪花大如席嘛。你聽，樓頂上的雨水順著管道嘩嘩地流淌;你看，地面上的積水已經漫上下水道了。”

剛說完，一道閃電飄進窗內，把整個病房都照亮了。接著是震天的雷聲，聽來就像一排排大樹被人攔腰折斷了似的。

雖然老天爺冬天發(fā)著夏天的脾氣，但珍珍的表情卻突然變得像春天般的平靜。

“如果打官司，我該提什么要求呢？”

珍珍見到女護士，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覺得現(xiàn)在只有她可以說說話、幫幫她了。

“你真要是打官司，我可以請我表姐來幫你，女護士呻吟著說，她在當?shù)匾患衣蓭熓聞账ぷ?，北大法律專業(yè)博士研究生畢業(yè)，應該有能力為你服務?！?/p>

“真的嗎？”珍珍感到傷情突然好了一大半，我想轉到康復中心，慢慢恢復，在那里也節(jié)省一些。

“現(xiàn)在還不行，在住院部觀察一段時間再說吧?！?/p>

女護士呻吟了一下。

說實話，她正在為此事犯難呢！如果靠自己的力量，即使有理，恐怕也贏不了官司，即使贏了官司，恐怕也拿不到錢。如果從自己家鄉(xiāng)請律師，成本一定很高。女護士的話，就像在深水里給她開了一道天窗，她看到的不僅是光亮。

我有時和我表姐聊天，她好像和我聊過你這樣類似的案例。第一，索要費用，如醫(yī)療費、護理費、交通費、誤工費、營養(yǎng)費、精神損失費、后期治療費等。第二，傷殘賠償金按出事地人均年收入計算，一級傷殘賠二十年，二級傷殘賠十八年，以此類推，十級傷殘賠二年。第三，關鍵證據(jù)如勞動合同書或領工資簽字單，傷殘等級簽定書等。

女護士說得認真。珍珍聽得更認真。

她們商定，等明天過了年，大年初一就開始啟動法律程序。

開始請女護士的表姐。

大年三十，珍珍遙遠的河南老家，熱鬧非凡。按照當?shù)氐牧曀祝窒惹暗挠H朋好友，帶著鞭炮、煙花和紙錢，一大早就陸陸續(xù)續(xù)來到她家提前燒新二年了。

一掛掛鞭炮接二連三地炸響，訴說著人間的悲歡離合;一朵朵煙花騰空而起，在天空深處怒放;紙錢紛飛，給逝者圓夢，給生者安慰。

何止十里不同天！京郊下著暴雨，河南老家卻飄著飛雪。田畈、道路、村莊、街道、油菜、草木全被積雪覆蓋，天地之間，白色說了算，白色成了最大的贏家。

年夜飯吃什么呢？客人散去，王婆婆忽然犯難了，再說，和誰一起吃呢？

王婆婆想了想，呻吟了一下，起身把丈夫的遺像和女兒小時候的照片找了出來，一張放在飯桌的左邊，一張放在飯桌的右邊。她坐在中間，一會兒看看老伴，一會兒看看女兒，然后自言自語起來——咱們今晚誰也別想吃飯，就坐在一起嘮嘮嗑，拍拍白，說說話。

大年初一，女護士早早地來到了珍珍的病房。在她的攙扶下，珍珍可以勉強下來，扶著床慢慢地走動了。這是近三個月來，珍珍第一次下床走動。

“姐，表姐什么時候來呀！”

“快了，我已經給她打過電話了?！?/p>

女護士聽到珍珍管自己叫姐，心里一熱，忽然淚水盈眶起來。

“她說她上午要是來不了，下午一定會來?！?/p>

女護士說。

話音剛落，有人送進來一張法院的傳票，原來保險公司把王珍珍給告了，稱她騙保云云。

這該怎么辦呢？

倆人看了，不約而同地呻吟起來。

作者簡介：

李勝志，河南省光山縣馬畈高中副校長，中學語文特級教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信陽市作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先后在《人民日報》《文藝報》《詩刊》《長江叢刊》《莽原》《廣西文學》《上海文學》《北京文學》等報刊發(fā)表作品400余件。出版專著6部。有作品被《小說選刊》轉載。獲《詩刊》《莽原》《青年作家》相關獎項以及中共河南省委宣傳部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