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麗娟
(北京外國語大學 國際中國文化研究院, 北京 100089)
約翰·斯圖亞特·密爾“躋身于西方世界的偉大人物之列”(McCloskey, 1971: 7)。作為19世紀英國著名哲學家和政治經濟學家,“密爾不僅為人所知、受人影響,還認識和影響了同時代的很多偉大人物”(McCloskey, 1971: 7)。他一生交友廣泛,有哲學家杰拉米·邊沁(Jeremy Bentham)和伯特蘭·羅素(Bernard Russell)、蘇格蘭文學家托馬斯·卡萊爾(Thomas Carlyle)、詩人威廉·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法國政治家亞歷克斯·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法國哲學家奧古斯特·孔德(Auguste Comte)等。密爾與他們探討政治、經濟、法律、文學等熱點話題,研究維多利亞時期歐洲思想。今天,人們耳熟能詳?shù)拿軤柕闹鲇小哆壿嬻w系》(ASystemofLogic, 1843)、《論自由》(OnLiberty, 1859)、《功利主義》(Utilitarianism, 1861)、《政治經濟學原理》(PrinciplesofPoliticalEconomy, 1848)等,而《論自由》和《女性的屈從地位》兩部作品體現(xiàn)濃重的自由主義色彩。
在20世紀初,晚清的有識之士開始譯介密爾的思想作品,如1902年馬君武譯《女子屈從論》,1903年嚴復譯《群己權界論》。其后,國內先后有5種以上《論自由》的譯本,而《女性的屈從地位》僅有1996年汪溪譯本?!杜缘那鼜牡匚弧肥敲軤柾砟晁枷氤墒鞎r期寫就的力作。國內評論集中在政治哲學領域,主要將其解讀為西方自由主義女性主義之作,未能將之放置在女性主義思想嬗變的語境下考察其獨特意義;而國內女性主義文學批評也未將這部作品納入研究視野。這部作品是繼《為女權辯護》(1792)之后女性主義思想史上又一部有劃時代意義的作品,被視為“一戰(zhàn)前女權運動的圣經”(Harris, 1993: 28),曾激勵了新西蘭、俄國、東歐和美國的女權運動以及當今伊斯蘭世界的女性解除面紗運動,密爾也被譽為“西方哲學傳統(tǒng)上第一個偉大的激進女權主義者”(Nussbaum, 2010: 144)和“女權之父”(Reeves, 2007: 413)。事實上,密爾的女性主義思想不僅為第一次女權運動提供了思想武器,還成為美國20世紀70年代激進女權運動關注的重要文本。繼凱特·米勒特的《性政治》之后,西方女權主義者對《為女權辯護》的評論如潮,有評論稱密爾的女性主義思想受社會主義思想影響遠大于自由主義思想(Schwendinger et al., 1973: 67),也有評論認為其與20世紀70年代的激進女性主義思想更有契合度(Burgess, 1995: 369)。本文在女性主義思想發(fā)展的譜系下思考這部作品的緣起和歷史意義,認為密爾將自由功利主義思想用于改善西方女性的社會地位和生存狀況,是女性主義思想從神學修辭向世俗敘事過渡的重要之作。論文首先梳理《女性的屈從地位》問世前的早期自由主義女性主義思想的起源和以宗教神學為主導的修辭特征;然后深入考察在《女性的屈從地位》中密爾獨特的自由功利主義性政治話語;最后進一步分析這部作品在女性主義思想譜系下的轉折意義及其時空超越性。
在西方現(xiàn)代性的版圖上,人的尊嚴或人性自由是資產階級歷經幾個世紀血雨腥風的洗禮和變革取得的。首先是反宗教束縛的斗爭。中世紀后期,教會腐敗墮落,教旨教規(guī)嚴重地束縛人性。隨著商業(yè)和貿易的發(fā)展,嚴苛的教義日益成為人們享受世俗生活的羈絆。如果說文藝復興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新興資產階級人性解放的訴求在文學藝術上的表現(xiàn),宗教改革則是對天主教正統(tǒng)思想的清洗,改變民眾在教會和神職人員面前屈膝卑微的地位,新教的“天定論”(predestination)賦予一部分人受神恩惠的尊嚴,人感受到追求平等的快樂,主體意識增強。其次是掙脫世俗王權束縛的斗爭。15、16世紀歐洲民族國家日趨成型后,封建王公貴族“生而優(yōu)越”的特權成為阻礙新興資產階級政治經濟進步的絆腳石,后者掀起新一輪的權力斗爭。法國大革命、美國獨立戰(zhàn)爭雖以暴力流血為代價,但開啟了西方社會以自由、博愛、平等為價值觀的啟蒙思想傳統(tǒng),從此自由與民主的觀念越來越深入人心,國家權力與個人自由的平衡問題成為啟蒙運動以來哲學家和思想家關注的重心。
但人的解放并沒有深入到性別領域,“直到18世紀,在立法上女性地位也沒有改進……女性沒有在地方或國家政府層面獲取包括選舉在內的任何形式上的權利”(Hodgson, 2001: 3)。與中國古代女性的地位類似,歐洲女性沒有受教育權和參與公共事務的權利,她們被男權社會約束于家庭之中。盡管出身貴族家庭的女子有機會受到良好的教育,但“女性無法通過法律獲取平等的工資和待遇,已婚女性無法獲取與丈夫平等的權利”(Hodgson, 2001: 4)。一旦結婚,女性的嫁妝包括她本人成為丈夫的財產,生育子女成為女性的主業(yè),撫養(yǎng)子女、教育子女和決定子女婚嫁則由丈夫決定。 即使“天賦平權”的倡導者約翰·洛克也認為女性和動物不享受“天性自由”“妻子應該服從丈夫”(Locke, 1823: 32)。
盡管如此,有關性別平等的討論不斷在歷史敘事中涌現(xiàn)。在15世紀初到18世紀的西方現(xiàn)代性進程中,很多人尤其是大量的女性參與公共討論,她們討論的是:如果古代制度的土崩瓦解意味著依靠出身而享用特權是不合理的,那么這種人人平等的原則是否適用于兩性之間?如果現(xiàn)代社會是以“法律規(guī)則”取代“強力原則”,家庭領域中難道不也應興起一場解放運動?如果社會上從屬的男性階層能得到解放,為什么同樣的進程不能發(fā)生在女性身上?他們將自由主義的理性、平等、獨立的思想貫徹到性別層面,呼吁重視女性能力,探討女性天性、女性教育、女性道德、女性與男性的關系,討論的熱烈程度絲毫不差古今之爭(2)具體可見Matei Calinescu. Five Faces of Modernity. Five Faces of Modernity: Modernism, Avant-garde, Decadence, Kitsch, Postmodernism.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87.,他們也因此被稱為早期的自由主義女性主義者。法國作家克莉絲汀·碧贊(Christine de Pizan,1365—1430)是最早介入這場論爭的女性,在《淑女城市之書》(TheBookoftheCityofLadies,1405)一書中,她反駁每一種對女性的貶低,“在所有可知可見的事物中,女性無論在身體力量還是在思想智慧和美德上都毫不遜色”(1982: 118)。她鞭撻傳統(tǒng)的女性觀,維護基督教的婚姻制度,斥責對女性的不公正。這場圍繞女性價值的討論受到歐洲女性主義者響應,從16世紀17世紀,從巴黎到威尼斯、倫敦,人們支持碧贊的觀點,呼吁讓女性受教育并號召提高女性在婚姻中的地位。
如同馬丁·路德從宗教圣典中尋找救助、發(fā)起新教改革一樣,早期自由主義女性主義者受教會龐大力量的影響,力圖證明在上帝面前女性與男性一樣擁有理性、個人理想和道德情操,應該享有人性平等。除了碧贊,英國的瑪麗·艾斯戴爾(Mary Astell,1666—1731)在《對淑女的嚴肅建議》(ASeriousProposaltotheLadies,1694)中反復強調,一旦女子出生并成長在智識低下的氛圍,她將來就會性格屈從。她的解救辦法是宗教良方,即智識精神上的神學滋養(yǎng),“你們是賢淑女子,來到世上不應受到束縛,而只應遠離罪惡之路。不應被剝奪偉大之光,而應將虛空的世間奢華和空洞的地位名銜轉化為實際的人的偉大,鄙視那些雜蕪”( 2002: 74)?,旣悺の樗雇死蛱?Marry Wollstonecraft)也以基督教義為立論基礎,認為既然德行是人性的特點,而女性也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人,她“要么是道德之人,要么就脆弱到只能服從于具有高等官能的男性”(1977: 25),因此她認為女性屈從男性并不符合基督教思想,因為這意味著女性是沒有靈魂的人,堅持女性接受教育不僅能使他們完善傳統(tǒng)角色,而且能成為更好的人。
美國女性主義理論家約瑟芬·多諾萬(Josephine Donovan)把早期自由主義女性主義傳統(tǒng)總結為五個方面:(1)推崇理性,堅信理性之光如同上帝之光一樣神圣可靠;(2)堅信男女兩性具有相同的靈魂和理性官能,男女在本體上是相同的;(3)相信教育,尤其相信批判思維的訓練是影響社會變化、改變社會的最有效方式;(4)視個體為獨立、理性、尋求真理的存在;(5)就像啟蒙自由主義理論家堅信自然權利,人人平等而要求政治權利一樣,19世紀的女權運動要求婦女享有平等的選舉權(Donovan, 2006: 23)。早期自由主義女性主義者相信既然女性與男性一樣有道德有能力,而屈從來自男性的嫉妒及他們制定的陳規(guī)陋俗。碧贊認為男性攻擊女性“因為他們自身的罪惡”“出自嫉妒”以及“他們天生惡意中傷”(1982: 18-20)。伍氏挑戰(zhàn)盧梭的教育狹隘觀,提出改變男權至上,“我回憶我自己的感受,我也曾觀察我四周,在觀念上我完全不贊成他關于女性性格的觀察,我將奮起證明的是,如果女孩的精神沒有被無所作為而牢牢困住,如果(她的)天真沒被虛假的恥辱所玷污,她一樣會嬉笑玩鬧,而不會只對玩偶感興趣,除非在束縛困擾下她毫無選擇”(Wollstonecraft, 1977: 81)。
到了維多利亞時期,社會進步并沒有改變女性地位,因此傳統(tǒng)的女性觀受到更大質疑,“(由于)大多數(shù)中產階級女性處于嚴重的經濟依賴和社會孤立情況,導致女性歷史上第一次有組織的政治運動……女性社會身份在這個世紀被幾次重新討論,她們不清楚在社會中該扮演什么角色,不清楚自我尊重的基礎是什么”(Murray, 1982: 5)。伍斯通克拉夫特在最后一部小說《瑪麗亞或女性錯誤》(Maria;or,TheWrongsofWoman,1797)中描述了一個噩夢般的婚姻,希望英國以立法形式進行婚姻改革和教育改革,終止女性的屈從,這很大程度上開辟了性政治的時代訴求。作為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型時期的產兒,密爾深切地感受到時代的強音,在《女性的屈從地位》中圍繞女性天性、家庭地位和社會地位,將批判的矛頭指向英國社會的不平等現(xiàn)象,“法律上一個性別屈從于另一個性別,是當今社會男女兩性關系原則,這種限定本身是錯誤的,而且成為人類進步的主要障礙之一”(Mill, 1997: 1)。那么與早期自由主義女性主義者相比,密爾的女性主義思想有何時代癥候?他是如何批駁維多利亞時代的婚姻觀?密爾的性政治具有何種特點?
繼亞當·斯密在經濟學領域提出“無形的手”調控市場的原則后,密爾感召轉型時期的英國社會要改革男女“生而不平等”的舊習俗和舊制度,賦權女性,將女性從禁閉的家庭空間解放出來并進入公共的社會空間。盡管密爾一定程度上繼承了早期自由主義女性主義的解放思想,但與其神學修辭不同的是,他將“生而平等”的自然權利加以功利實用的時代考量,將性別平等視為實現(xiàn)全人類最大幸福的必要條件,豎起了一面自由功利主義女性主義的思想旗幟,形成他獨特的性政治思想。
密爾作為啟蒙時期的產兒,在《女性的屈從地位》中立場鮮明地批判與社會進步強音格格不入的性別不平等。他指出,造成女性屈從地位的并不是女性先天能力居弱,而是因為原始社會的“強力制勝原則”被運用到現(xiàn)代社會建制體系,是人為的觀念固化的社會化過程,它作用于人的情感,形成偏見,貫穿習俗(1997: 7)。他反對“與生俱來的特權”,認為男性與生俱來的特權與中世紀貴族特權一樣站不住腳。追溯人類歷史,他發(fā)現(xiàn)女性屈從這一事實完全缺乏理性論證,缺乏歷史依據(jù),沒有合理性,控訴這是將女性視為“合法的家庭奴隸”(1997: 33),指出“婚姻是唯一在法律上實際的束縛,已經消除了法律上的奴隸,但沒消失的是每個房子中的女性侍從”(1997: 79)。他在1869年寫給約翰·尼克的一封信中認為習俗是罪魁禍首,對女性天性的侵蝕要比對男性的多(1965-91: 1633),因此更重要的是在天性證實之前,去除習俗,解放和改善“家庭奴隸”。女性在法律上的這種屈從狀況“應該被取代,代之以完美的平等原則,法律不僅不要賦予一方權力與恩惠,更不要認定另一方低下無能” (Mill, 1997: 1)。“只要整個人類進步道路進行到今天,整個現(xiàn)代趨勢的潮流都要警惕這個話題的擴展,這個過去的殘骸與未來已經格格不入,必須消失殆盡?!?Mill, 1997: 16)可以看出,密爾的自由主義思想深受黑格爾的歷史文明進步觀影響,號召摒棄舊制度和舊習俗,尤其是毫無根據(jù)的社會厭女癥。
整個人類史的進程也是女性受壓抑的屈辱史,密爾在全書前兩部分使用大量篇幅揭示社會如何形塑兩性不平等。在揭示和針砭習俗和傳統(tǒng)中的女性屈從地位后,他試圖用科學實證的方法論證女性獨特的天性,為賦權女性辯護。密爾認為歷史上并不缺乏在公共領域取得成就的女性人物,如在文學領域有希臘女詩人薩福、法國女作家斯塔爾夫人(Madame de Stael)和喬治·桑德(George Sand)。在科學領域蘇格蘭杰出的女科學家瑪麗索·莫維爾(Mary Somerville)與男性相比毫不遜色。政治上曾出現(xiàn)過伊麗莎白女王和圣女貞德等。她們具有理性和才華,絲毫不比男性低下。不僅如此,密爾試圖認知女性的獨特才能,如實用才能、果斷能力以及靈活變動的能力。“在同樣的經驗或者同樣的總結能力情況下,女性通常比男性更強,看到的更多……這種對當下的感知是人們主要依賴的實踐能力?!?Mill, 1997: 57)這些能力“她們可能天生具有,也可通過訓練和教育獲取”(Mill, 1997: 57),因此,女性的思考對于那些思考中的男性非常有用,因為女性想法更加實際,“我非常懷疑的是,即使現(xiàn)在,跟男性相比,女性不見得處于劣勢”(Mill, 1997: 58),他得出的結論是:“任何一個擅長理論思考的男性……對于他們而言,沒有什么比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女性陪伴、受其批評指導更加錘煉思維?!?Mill, 1997: 58)
如果說密爾與早期自由主義女性主義者一樣痛斥社會厭女癥的根源并為女性辯護,那么不同的是,他將修辭基調轉到世俗社會的功利意義,從人類福祉上探討賦權女性。眾所周知,密爾推崇邊沁的功利主義,視之為衡量道德的唯一基礎,但邊沁功利主義所定義的幸福為個人感官享樂的最大化,與之不同,密爾將個人幸福擴延到道德精神的追求層面。正如他的名言“寧做不滿足的蘇格拉底,也不做滿足的豬”,他強調包括女性在內的每個生命個體都應自由全面地發(fā)展,繼而實現(xiàn)最大化的人類幸福。他認為如果男女兩性的權利平等在法律和文化教育中得以實現(xiàn),女性能夠平等自主地參與公共空間的職業(yè),那么每個個體的個人發(fā)展將最大化,最終使整個社會受益。因此在《女性的屈從地位》中,他給出三個賦權女性的方案:首先,要賦予女性的財產擁有權,“如果未婚,丈夫的或者妻子的(財產)結婚后就應該在各自控制之下,不需要為了將之存留給子女而用權力捆綁財產”(Mill, 1997: 46);其次,賦予女性從事社會事務的職業(yè)權。他認為鼓勵女性從業(yè),男女在社會職業(yè)上進行自由競爭,會促進社會效率的提高,而增強女性社會能力,會提高男性的競爭才能,這樣會推動整個人類的思想進步;再次,賦予女性選舉權,主政或者從事參與具有重要公眾責任的職業(yè),“下令任何人群不應該為醫(yī)生或者不應該為律師,不應該為議會成員,不僅損害他們,而且損害那些雇傭醫(yī)生、律師、選舉議會成員的人,以及損害那些被剝奪競爭所帶來有效刺激結果的人” (Mill, 1997: 51)。女性有選擇接受由誰管理的權利,這是一種與每個人息息相關的自我保護的手段。
賦權女性、增強女性的教育如何會助益整個人類信仰和大眾情感?會對人類道德倫理產生何種影響?這是密爾功利主義的世俗敘事關鍵所在。他將美德發(fā)展視為倫理制度的考量終點,這充分反映了資本主義社會上升時期的道德秩序需求。在《屈從的女性地位》中,他認為男女權利平等會使婚姻中的男性消除自私和提升思想,家庭生活中女性的溫柔美德會在宗教和道德方面感染丈夫和兒子,使他們做出正確的自我判斷。在社會中,女性厭惡戰(zhàn)爭、熱愛慈善,其獨特的同情心具有感染力,會刺激男性成為女性期待的英雄,促進社會公眾道德。他以中世紀的騎士精神為例說明女性在世俗社會的影響:“騎士理想是女性情感影響人類道德培養(yǎng)的制高點”(1997: 85)。騎士善于作戰(zhàn)、舉止尊貴、愛護弱者、尊敬女性,“是我們人類道德史上的寶貴的里程碑之一”(1997: 85)。相對而言,現(xiàn)代社會的法律并沒有給予女性應有的權利,卻在不斷讓女性屈從,與中世紀的“騎士精神”相比,這并不是進步而是倒退。只有賦權女性才能加倍地“改進人們的思想功能,為全人類的最高境界服務”,這充分體現(xiàn)了密爾自由功利的女性主義思想。
總之,正如自由功利主義賦予個人在不傷害他人原則下以自決自主的權利,密爾的自由功利主義的性政治以自由主義為武器,以賦權女性的功利實用為原則,分析女性解放帶給英國社會乃至全人類的福祉。密爾與柏拉圖、黑格爾等哲學家一樣思考人的自由、個性、民主和公正等命題,但難能可貴的是他作為一位男性思想家,將女性納入社會公平的范圍,將哲學思想運用到爭取性別平等的社會實踐。
盡管密爾的《女性的屈從地位》一書僅有100來頁,書中關于女性教育權、財產權和選舉權的提議也并非首創(chuàng),但這部作品是女性主義思想譜系中承上啟下之作,具有轉折意義。密爾的性政治雖然秉承了伍氏等早期女權理論家的自由主義思想,但改變了早期女性主義思想的宗教神學修辭。教會不再是形而上的保護傘,而成為法律制度規(guī)范女性的幫兇。在密爾看來,教堂的婚禮不過是一個男性(父親)將女性(女兒)交給另一個男性(丈夫)的儀式過場,“實際上教會像相當忠誠地賦予人們道德感一樣,需要女性在婚禮上一個正式的‘我愿意’的承諾,但這并不能表明女性同意不是出于強迫,而且實際上如果父親執(zhí)意堅持,女孩子不可能不服從,因為除非她決心從事修道事業(yè),不然她得不到宗教的庇護”(1997: 29)。因此,女性別無選擇,被當作一個物件一樣傳遞到婚姻家庭中,婚后丈夫就像上帝一樣合理合法地成為妻子的“主人”(Lord),也就是說,“實際上妻子是她丈夫簽約的侍從……她在神壇前發(fā)誓終生服從他,并要一生遵守諾言”(Mill, 1997: 30)。但是,盡管教會成為男權社會讓女性屈從的幫兇,密爾并不反對基督教,他認為是教會將基督教的訓誡程式化,但不能由此而控訴基督教。正如他面對現(xiàn)存社會制度的社會不平等持有希望、力圖改變一樣,他對基督教隨時代的變革同樣懷有希冀,“違心地認為基督教將政府和社會的現(xiàn)存形式固定原型并因此而反對變化,就意味著將基督教降至伊斯蘭教或婆羅門教”(Mill, 1997: 46)。這里不僅清楚可見密爾改良社會和革新基督教舊習的信心,更彰顯他基督教至上和種族優(yōu)越感的思想傾向,與簡·奧斯汀、夏洛特·勃朗特等英國作家的殖民態(tài)度同出一轍,東方宗教被視為次等宗教,這也充分體現(xiàn)了歐洲啟蒙時期西方中心主義的主旋律。但難能可貴的是密爾將女性敘事從宗教神壇修辭拉到世俗社會進行反思,這樣開啟了女性主義思想的世俗主張,無論是弗吉尼亞·沃爾夫的“雌雄同體”還是“一間自己的屋子”主張,無論西蒙·波伏娃的存在主義女性觀,抑或20世紀60、70年代激進女性主義所強調的女性差異,均關注女性的現(xiàn)世存在和意義,密爾的《女性的屈從地位》可以被稱為女性主義思想方法上的承上啟下之作,他與妻子哈瑞特·泰勒也被視為“19世紀持自由主義思想的最后的女權人士”(Donovan, 2006: 39)。
那么密爾的性政治來源何在?仔細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密爾自由功利主義的性政治博采了維多利亞時期眾家思想之長。首先是以父親詹姆斯·密爾和邊沁為主的功利主義女性思想。約翰·密爾的教育得益于父親的家教督導,父親詹姆斯早年在《印度歷史》中就已表達女性主義思想(Ball,1980),而且父親的好友邊沁也認為男女性別差異并不是天生的,顯而易見女性也同樣關注結果,因此女性沒有理由不與男性一樣參加選舉(Bentham, 2001: 107-109)。密爾于1824年就在功利主義的喉舌雜志《西敏斯特時代》上發(fā)表文章,抨擊因性別差異而視道德與個性完全不同的上風論調及其傳統(tǒng)。其次是英法早期社會主義者的女性主義思想。盡管密爾對馬克思不甚了解,但他與威廉·湯普森等持男女平等思想的早期社會主義者過往甚密,他在《自傳》中寫道:“圣西門主義者與歐文、傅立葉一樣呼吁男女完全平等,他們倡導嶄新秩序,值得后輩去感激懷念。”(Mill, 2009: 167-168)另外,密爾與《每月叢報》(MonthlyRepository)主編福克斯(W. J. Fox)過往甚密,“《每月叢報》在女性解放的歷史中作出的貢獻值得稱道,在那時走在時代公眾輿論的前列,當時沒有雜志那么堅定不移地秉持啟蒙思想”(Mineka, 1944: 296)。雜志刊登了許多有關女性選舉權、理性離婚、糾正社會對待女性不公正現(xiàn)象的文章。密爾在30年代中期給這個雜志投稿,??怂沟呐灾髁x思想也切實激勵了他。再次,密爾受當時優(yōu)秀女性知識分子哈瑞特·馬蒂諾(Harriet Martineau)、薩拉·奧汀(Sarah Austin)、哈瑞特·格魯特(Harriet Grote)等的影響,尤其是后來成為他妻子的哈瑞特·泰勒(Harriet Taylor)令他對女性的認識更深。泰勒的情感、智識和對正義的追求打動了他,“她在外表上美麗聰慧,天生的與眾不同,令人一接近就感覺得到。而她內在的情感深摯、透徹洞明、審時度勢,具有詩情畫意的個性”(Bentham, 2001: 185),二人在1851年終成眷屬。泰勒是當時激進的女權主義者,著有《女性選舉權》(TheEnfranchisementofWomen,1851)。密爾認為他的作品很大程度上歸功于泰勒,將她比喻成新時代的雪萊,“我的作品并不是一人所做,而是二人的結晶。一人在當下事務的判斷和直覺上非常地實用,另一人高遠大膽地預測遙遠的未來,這令我的學術道路走地更加堅定也更加小心”(Bentham, 2001: 186)。
密爾自由功利主義的性別思想廣為傳播,具有超時代和跨地緣政治的意義和影響。1882年英國眾議院通過保護女性財產的《已婚女性財產權法案》,1919年30歲以上的英國女性獲得選舉權。到了1928年,英國議院通過法案,賦予女性與男性同樣的選舉權,這時密爾去世已近62年。據(jù)統(tǒng)計,僅就1869到1928年間,《女性的屈從地位》被翻譯成至少26種外語,包括17個國家,12種歐洲語言和3種非歐洲語言(Botting etc., 2012: 469),曾激勵南美、北美、蘇聯(lián)、日本、歐洲大陸、英國及其殖民地和新西蘭等地女權主義運動,成為全球女性追求公平正義的思想武器。不僅如此,20世紀70年代,隨著美國第二波女權運動的熱潮,該書不斷重印,“盡管《女性的屈從地位》出版已有百年,這本書獨樹一幟,在思想上剖析女性地位,在政治上為兩性平等發(fā)出訴求”(Rossi, 1970: 25),其深遠影響在于,“它建立在自由主義價值基礎上,不僅那時而且直到今天仍然適用……(正如密爾所言)確立正義道德的時機已經成熟……那種按照設定而定義人的地位的理念已經完全與現(xiàn)代價值不符……人不再生而從其位,個人選擇是我們現(xiàn)在的模式”(Rossi, 1970: 41)。即使在21世紀的今天,在討論阿拉伯國家禁止女性面紗運動上,密爾的性別思想仍然被挪用,“約翰·斯圖亞特·密爾是自由政治哲學的建筑師,也是19世紀最偉大的女權主義者之一,他如果(在今天)得知穆斯林面紗運動的解除禁令,也許會按照其思想原則欣然接受”(Murry,2019)。
正如米歇爾·列文(Michael Levin)在《英國問題:卡萊爾、密爾和恩格斯》一文中講到,“與任何時候相比,19世紀是變化的時代,和世界各地相比,英國更加如此”(1998: 6)。密爾是感時憂世的英國公共知識分子,深切體會到社會變革和思想革新的脈搏,并將其自由功利主義的核心思想運用到解放受困于家庭的女性。與在書屋中揮毫筆墨的哲學家不同,密爾更加審時度勢、躋身社會、踐行思想。早在1861年他已寫就《女性的屈從地位》,但考慮到時效性,密爾選擇在女權運動呼聲高漲時的1869年出版,很快該書成為1869—1908年間英國歷史上有組織的女性選舉權運動的思想武器。在1865-68年當選為西敏斯特的議會代表期間,密爾還提議在英國下議院召開了英國歷史上首次關于女性選舉權的討論。正如約翰·莫雷所言,“他不僅生活在哲學思想的激勵中,還積極推進人類進步的最終目標”(Morley, 1908: 1735)。事實上,他的性政治不僅僅為了女性能與男性平起平坐和女性幸福,對他而言,“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幸?!钡哪繕酥挥挟斎祟惖哪心信谥亲R和道德上達到最大程度的發(fā)展才能取得,他所希冀的是社會政治體制將男性和女性的能力發(fā)展到最大可能,盡管他的性政治思想沒有提出離婚自由、合法墮胎等解放主張,盡管仍有種族主義和殖民主義、男女分工等方面的局限,但他不愧為世界女性主義思想現(xiàn)代性的“火炬?zhèn)鬟f者”,隨著世界各地女權運動新發(fā)展和新自由主義的濫觴,這部著作所征兆的歷史內涵和現(xiàn)實借鑒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