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佳維
(南開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天津 300071)
自12世紀上半葉開始,持續(xù)近兩個世紀的西班牙托萊多(Toledo)翻譯運動被稱為西方翻譯史上的第三次高潮。(1)西方世界的翻譯運動共出現(xiàn)六次高潮,分別是公元4世紀末羅馬翻譯希臘文學(xué)、羅馬帝國后期至中世紀中期的《圣經(jīng)》翻譯、中世紀托萊多翻譯運動、文藝復(fù)興時期翻譯、17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上半葉翻譯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來的翻譯活動。參見譚載喜:《西方翻譯簡史(增訂版)》,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4年,第2—4頁。在這場以托萊多翻譯學(xué)院(La escuela de traductores de Toledo)為中心的長期、大規(guī)模的翻譯活動當中,為數(shù)眾多的古希臘、古羅馬哲學(xué)、科學(xué)與文學(xué)典籍通過阿拉伯文或希伯來文被翻譯成拉丁語或卡斯蒂利亞語,古典文化得以經(jīng)由阿拉伯世界重回歐洲,與此同時,阿拉伯文化開始在歐洲廣為傳播,對隨后的文藝復(fù)興與科學(xué)的興起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2)劉建軍:《阿拉伯文化對歐洲中世紀文化的影響》,《北方論叢》2004年第4期。
有關(guān)托萊多翻譯運動的探討始見于法國學(xué)者阿瑪貝爾·茹爾丹(Amable Jourdain)1819年撰寫的著作,(3)Amable Jourdain, Recherches critiques sur l’ge et l’origine des traductions d’Aristote et sur les commentaires grecs ou arabes employe par les docteurs scholastiques, Paris: Joubert, 1843.而“托萊多翻譯學(xué)院”現(xiàn)象的命名則由歐內(nèi)斯特·勒南(Ernest Renan)在1856年完成。(4)法國語言學(xué)家、哲學(xué)家和作家歐內(nèi)斯特·勒南在其博士論文中用法語將這一現(xiàn)象命名為“collège de traducteurs”,即“托萊多翻譯學(xué)院”。參見Ernest Renan, Averro?s et l’Averro?sme. Essai historique, Paris: Université, 1852.然而直至現(xiàn)今,這一歐洲歷史上重要的文化交流事件在西方學(xué)術(shù)界并未得到充分研究,(5)Mohamed El-Madkouri Maataoui, “Escuelas y técnicas de traducción en la edad media,” Revista de estudios filológicos, No.11, 2006, p.101.現(xiàn)有成果一方面從翻譯學(xué)和語言學(xué)的角度出發(fā),對具體的翻譯活動和翻譯作品進行梳理,探討這場翻譯運動對西班牙民族語言的形成所產(chǎn)生的重要作用,(6)José S. Gil, La escuela de traductores de Toledo y los colaboradores judíos, Toledo: Instituto Provincial de Investigación y Estudios Toledanos, 1985; Brbara Azaola Piazza, “La escuela de traductores de Toledo presente, pasado y futuro,” Idea La Mancha: Revista de Educción de Castilla-La Mancha, No.5, 2007, pp.122-129; Pilar Herriz Oliva, Averroes en la revolución intelectual del siglo XIII. Bases para una reinterpretación de la Modernidad, Murcia: Universidad, 2015.本文將在此基礎(chǔ)之上,從語言與民族認同關(guān)系的角度入手,進一步研究翻譯運動對西班牙民族共同體的形成產(chǎn)生的深遠影響;另一方面,國外學(xué)者通過對托萊多學(xué)院的創(chuàng)始人拉蒙德(Raimundo de Sauvetat)大主教及其繼任者的研究,明確了翻譯學(xué)院始終受到基督教會資助和支持的事實,并由此普遍認同了基督教會的參與對于翻譯學(xué)院的興起所具有的決定性作用,甚至過度推崇拉蒙德的個人功績,如歐內(nèi)斯特·勒南稱他是“文化的君主”、馬塞利諾·梅南德斯·佩拉約(Marcelino Menéndez Pelayo)稱其為“自由思想的守護者”。(7)Marietta Gargatagli, “La historia de la escuela de traductores de Toledo,” Quaderns. Revista de traducció, No.4, 1999, p.11.本文認為,以上觀點在一定程度上將托萊多翻譯學(xué)院的源起簡單化,忽視了中世紀西班牙多民族、宗教、文化共存的復(fù)雜性。托萊多翻譯運動是在伊比利亞半島北部的基督教王國與南部穆斯林統(tǒng)治下的安達盧斯(Al-ndalus)長期交流與對峙的背景下產(chǎn)生的,是阿拉伯—伊斯蘭文化與基督教文化溝通的重要途徑。因此,本文試圖在民族交流與文化傳承的歷史語境下,對托萊多翻譯學(xué)院興起的原因和條件進行全面、深入的探討。
國內(nèi)方面,雖然由于一手資料的缺乏等原因,尚未展開針對托萊多翻譯學(xué)院的專門性研究,但仍有部分學(xué)者在綜合性研究中充分肯定了翻譯學(xué)院對阿拉伯文化的傳播與歐洲文藝復(fù)興產(chǎn)生的巨大推動力。(8)譚載喜:《西方翻譯簡史(增訂版)》,第37—40頁;肖豐:《西歐文藝復(fù)興文學(xué)中的阿拉伯文化影響研究》,博士學(xué)位論文,東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18年,第36—43頁。然而,既然西班牙率先通過翻譯重新發(fā)現(xiàn)了古希臘、古羅馬經(jīng)典,文藝復(fù)興在西班牙為何興起較遲?以托萊多翻譯學(xué)院為縮影,西班牙特殊的宗教與歷史文化背景造就的多元文化共生社會面貌如何?本文將論述翻譯學(xué)院的發(fā)展歷程及其特點,在研究其在中世紀歐洲文化的融會與復(fù)興中所起的樞紐作用的同時,探索以上問題的答案。
現(xiàn)有研究普遍認為,托萊多翻譯學(xué)院興起的直接動力是基督教會的支持,是出于對基督教教義進行重新闡釋的需求。(9)Marietta Gargatagli, “La historia de la escuela de traductores de Toledo,” pp.9-13; Paulo Vélez León, “Sobre la noción, significado e importancia de la escuela de Toledo,” Disputario. Philosophical Reserch Bulletin, Vol.6, No.7, 2017, pp.537-579.12世紀初,西歐封建社會在歷經(jīng)幾百年的動蕩與發(fā)展之后,開始走向穩(wěn)定,以基督教教堂和封建王公為中心的城市顯著發(fā)展,商會和手工業(yè)行會興起,出現(xiàn)了與宗教和政治權(quán)威相對立的自主精神。(10)王亞平:《基督教的神秘主義》,北京:東方出版社,2001年,第174頁。社會發(fā)展的新形勢使得基督教內(nèi)部出現(xiàn)了一股重新闡述教義、建構(gòu)基督教解釋體系的熱情。在新的詮釋體系之下,人們從關(guān)注靈魂被基督拯救轉(zhuǎn)向了關(guān)注基督拯救和人自身拯救的統(tǒng)一,人與上帝的關(guān)系成為了討論的核心問題。新問題的提出和解決需要新思想和新理論的介入,而亞里士多德、柏拉圖等古典哲學(xué)家的學(xué)說就是在這一歷史需求中被重新發(fā)現(xiàn)的。(11)劉建軍:《論12世紀西歐文化復(fù)興運動》,《北方論叢》2003年第6期。
在此基礎(chǔ)之上,本文認為上述情況只是翻譯學(xué)院產(chǎn)生的原因之一。托萊多翻譯學(xué)院是在西班牙北部的基督教王國針對穆斯林征服者的“收復(fù)失地運動”(Reconquista)背景下建立的,它誕生在民族交往和文化融合的過程當中,除基督教的支持外,具體還由以下四個方面的因素促成。
公元711—718年,由阿拉伯帝國倭馬亞王朝控制的、來自北非的柏柏爾人推翻了伊比利亞半島西哥特人的政權(quán),將半島的大部分地區(qū)置于伊斯蘭教的統(tǒng)治之下,建立了以南部城市科爾多瓦(Córdoba)為中心的安達盧斯。(12)安達盧斯(Al-ndalus)可泛指中世紀伊比利亞半島處于穆斯林統(tǒng)治之下的區(qū)域。隨著半島北部基督教王國“收復(fù)失地運動”的展開,安達盧斯的面積不斷發(fā)生變化。
截至1085年托萊多被基督教王國收復(fù),穆斯林在安達盧斯的統(tǒng)治經(jīng)歷了三個主要階段:公元756年,被廢黜的倭馬亞王室王子阿卜杜·拉赫曼一世(Abd al-Rahman I)拒絕承認阿拔斯王朝哈里發(fā)的權(quán)威,(13)公元750年,阿拔斯王朝取代倭馬亞王朝,后者的大部分成員遭到屠戮,阿卜杜·拉赫曼一世逃亡西班牙。成為科爾多瓦獨立的埃米爾,建立了科爾多瓦酋長國(Emirato de Córdoba),后倭馬亞王朝開啟;公元929年,阿卜杜·拉赫曼三世(Abd al-Rahman III)宣告成為第一任科爾多瓦哈里發(fā),科爾多瓦成為哈里發(fā)國(Galifato de Córdoba);11世紀早期,后倭馬亞王朝解體,安達盧斯分裂為被稱作泰法(taifa)的多個穆斯林小王國,其中包括與北部基督教的卡斯蒂利亞王國(Reino de Castilla)大面積接壤的托萊多泰法(Taifa de Toledo)。(14)Antonio Arjona Castro, Historia de Córdoba en el Califato Omeya, Córdoba: ALMUZARA, 2010, p.272; Brbara Boloix Gallardo, “La Taifa de Toledo en el siglo XI. Aproximación a sus límites y extensión territorial,” Tulaytula: Revista de la Asociación de Amigos de Toledo Islmico, No.8, 2001, pp.23-57.
與此同時,自8世紀早期,伊比利亞半島北部的基督教王國便不斷擴張自身勢力,發(fā)起了持續(xù)七百余年的“收復(fù)失地運動”,又稱“再征服運動”,基督教與穆斯林的長期對峙造就了民族交往與文化融合不可多得的契機。另一方面,中世紀早期的西班牙已經(jīng)擁有了規(guī)模可觀的猶太社群,雖然曾受到零星的迫害,但直到1391年的大屠殺及隨后被大規(guī)模驅(qū)逐之前,猶太人長期享有較為開明的宗教與種族政策,(15)雷蒙德·卡爾:《不可能的帝國:西班牙史》,潘誠譯,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年,第58—59、105—106頁。因而,進入中世紀的伊比利亞半島成為三種民族、宗教與文化的相容并存之地。
伊比利亞半島的民族交往與文化融合是廣泛而深入的。這一現(xiàn)象首先表現(xiàn)為民族的大規(guī)模遷徙,以及穆扎賴卜人(mozrabe,即在安達盧斯居住的阿拉伯化的基督徒)、穆德哈爾人(mujédar,即在被基督教王國收復(fù)的土地上繼續(xù)居住的穆斯林)等新族群的誕生。其次,不同族群之間的交往并不局限于世俗層面,而是同時發(fā)生在宗教層面。例如,11世紀的安達盧斯猶太教教士摩西·伊本·伊斯拉(Moses ibn Ezra)曾經(jīng)記載了自己與一名穆斯林智者的交往:穆斯林智者請伊本·伊斯拉用阿拉伯語誦讀《十誡》,伊本·伊斯拉卻反過來要求對方先用拉丁文誦讀《古蘭經(jīng)》。對方誦讀時發(fā)覺經(jīng)文的內(nèi)容無法完整地傳遞,原文的美感也受到一定程度的破壞,于是收回了之前的請求。(16)Juan Vernet, Lo que Europa debe al Islam de Espaa, Barcelona: Acantilado, 2006, p.128.這表明在當時的西班牙,不同民族、宗教之間并不是封閉的群體,且在一定程度上能使用多語進行溝通,由此為翻譯運動的興起提供了必要的條件。
隨著伊比利亞半島各民族之間交流的不斷加深,翻譯活動的出現(xiàn)成為必然。在托萊多翻譯學(xué)院建立之前,半島上基督教王國控制的北方地區(qū)就存在著早期的翻譯活動。以比利牛斯山區(qū)為例,“早在10世紀下半葉和11世紀上半葉,比利牛斯山脈附近的自由基督教徒便把對阿拉伯文化的興趣當作一種潮流”。(17)Simón Haik, Las traducciones medievales y su influencia, Madrid: Universidad de Complutense, 1981, p.374.此外,半島東北部里波爾(Ripoll)的圣瑪利亞修道院(Monasterio de Santa María)在10世紀翻譯了大量阿拉伯科學(xué)文獻,至今還有超過250份手稿得以保存;(18)María José Prieto Villanueva, Pensar la ciencia desde la biología. Una visión evolutiva del conocimiento biológico, Barcelona: Publicacioens i Ediciones Universitat Barc, 2017, p.111.在巴塞羅那,1134—1145年,猶太學(xué)者亞伯拉罕·巴哈·海以亞(Abraham Bar Hiyya)與來自意大利帝沃利的柏拉圖(Platón de Tívoli)共同翻譯了阿拉伯數(shù)學(xué)、天文學(xué)和星相學(xué)著作;(19)Francisco Lafarga and Luis Pegenaute, Historia de la traducción en Espaa, Salamanca: Editorial AMBOS MUNDOS, 2004, pp.40-41.12世紀上半葉,活躍在半島北部的翻譯家則包括今阿斯圖里亞斯(Asturias)地區(qū)改宗基督教的猶太醫(yī)生佩德羅·阿方索(Pedro Alfonso)以及北部圖德拉(Tudela)的猶太詩人亞伯拉罕·伊本·埃茲拉(Abraham ben Meir ibn Ezra)。(20)José Antonio G.-Junceda, “La filosofía hispano-rabe y los manuscritos de Toledo. Una meditación sobre el origen de la escuela de traductores,” Anales del Seminario de Historia de la Filosofía, No.3, 1982, p.67.
早期的翻譯活動并不局限于和平時期和知識階層,而是同時出現(xiàn)在戰(zhàn)爭狀態(tài)下,并與普通民眾息息相關(guān)。由于民族遷徙和民族融合的大規(guī)模發(fā)生,早在公元10世紀中期,基督教王國的軍隊便出現(xiàn)了相當數(shù)量的穆扎賴卜人、猶太人和穆斯林士兵,筆譯員和口譯員職位因此在軍中產(chǎn)生。(21)Mohamed El-Madkouri Maataoui, “Escuelas y técnicas de traducción en la edad media,” p.101.科爾多瓦哈里發(fā)國分裂后,眾多的穆斯林泰法國相互沖突,并通過向基督教王國輸出黃金獲取對方的軍事援助,(22)雷蒙德·卡爾:《不可能的帝國:西班牙史》,第69頁。安達盧斯與基督教王國的聯(lián)系由此進一步加深,翻譯活動的規(guī)模不斷擴大,為托萊多翻譯運動的興起奠定了基礎(chǔ)。
公元8世紀中期至10世紀末,阿拉伯帝國展開了聲勢浩大的“百年翻譯運動”。這場運動的高潮始于公元9世紀上半葉,隨著阿拔斯王朝第七任哈里發(fā)阿布·阿拔斯·阿卜杜拉·馬蒙(Abu Abbas Abd-Allah Al-Mamún)執(zhí)政時期的到來,集翻譯、教育、科學(xué)研究、天文觀測、圖書館為一體的研究中心“智慧宮”(Bayt al-Hikmah)在巴格達創(chuàng)立,吸引了大批學(xué)者前往從事學(xué)術(shù)活動,為數(shù)眾多的古希臘哲學(xué)與科學(xué)典籍被翻譯為阿拉伯文與希伯來文,其中包括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托勒密、歐幾里得、蓋倫等人的經(jīng)典著作。(23)“百年翻譯運動”中,產(chǎn)生的譯著包括柏拉圖的著作8種,亞里士多德的著作19種,希波克拉底的著作10種,蓋倫的著作32種,以及《舊約》的希臘文譯本等千種以上。參見納忠:《阿拉伯通史 上卷》,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7年,第568頁。不僅如此,阿拉伯學(xué)者還為上述作品寫下大量的注釋與評論,(24)希提:《阿拉伯通史 上冊》,馬堅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5年,第362—363頁。豐富并深化了原著的內(nèi)容,可以說,“阿拉伯學(xué)者們通過對數(shù)世紀作品的翻譯,成了文化巨匠。在知識領(lǐng)域里,他們不愧為希臘與波斯文明的真正繼承人”。(25)賽義德·菲亞茲·馬茂德:《伊斯蘭教簡史》,吳云貴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1年,第113頁。
因此到中世紀早期,相較于古希臘經(jīng)典瀕臨湮沒的西歐,阿拉伯世界已具備了可觀的文化優(yōu)勢。而正如前文所述,伊比利亞半島早期翻譯活動等文化交流所取得的成果,也使當時的歐洲學(xué)者充分認識到阿拉伯文化的先進性。(26)José Antonio G.-Junceda, “La filosofía hispano-rabe y los manuscritos de Toledo. Una meditación sobre el origen de la escuela de traductores,” p.85.隨著安達盧斯的發(fā)展,科爾多瓦在10世紀成為重要的文化中心,(27)許昌財:《西班牙通史》,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9年,第229頁。上述阿拉伯、希伯來譯本的典籍大量出現(xiàn)在眾多皇室、民間藏書館中,僅第二任科爾多瓦哈里發(fā)哈卡姆二世(al-Hakam II)興建的皇家圖書館藏書量即達400 000余卷,其中不乏珍稀版本,在當時的阿拉伯世界學(xué)者中具有很大的影響力。除科爾多瓦外,安達盧斯的其他大城市也建有多座知名圖書館,如南部的塞維利亞(Sevilla)、阿爾梅里亞(Almería),西部的巴達霍斯(Badajoz),中部的薩拉戈薩(Zaragoza)、托萊多等。(28)馬凌云:《中世紀伊斯蘭圖書館研究》,博士學(xué)位論文,上海師范大學(xué)哲學(xué)與法政學(xué)院,2016年,第71—75頁。上述圖書館的藏書對當時渴望尋回古希臘經(jīng)典的半島北方基督教國家以及歐洲其他國家產(chǎn)生了巨大的吸引力,(29)José S. Gil, La escuela de traductores de Toledo y los colaboradores judíos, p.106.直接促成了大規(guī)模翻譯運動的誕生。
大規(guī)模的翻譯運動之所以在12世紀的托萊多興起,與這座城市特殊的歷史、地理、政治與文化地位緊密相關(guān)。首先,翻譯運動由基督教會和具有基督教背景的王室資助,而歷史上,托萊多既是伊比利亞半島基督教發(fā)展的中心,也是行政中心。托萊多位于半島中部,早在西哥特人統(tǒng)治時期(409—711年)即成為“王國的宗教與政治象征”。(30)José Antonio G.-Junceda, “La filosofía hispano-rabe y los manuscritos de Toledo. Una meditación sobre el origen de la escuela de traductores,” p.70.6世紀至7世紀早期,基督教在此召開了四次托萊多主教會議,其中589年召開的第三次會議結(jié)束了半島的宗教分裂狀態(tài),將羅馬化的西班牙人口集合在了西哥特人的君主制體制之下,基督教勢力增長,政教共治體制形成。(31)雷蒙德·卡爾:《不可能的帝國:西班牙史》,第44—55頁。此后,盡管穆斯林統(tǒng)治時期的托萊多長期處于基督教勢力以外,但其對于半島的基督教徒始終具有特殊意義,因而在“收復(fù)失地運動”當中,也成為第一座被基督教王國收復(fù)的大城市。
其次,受地理位置影響,托萊多長期處于基督教王國與安達盧斯雙方勢力的交界,民族與文化融合的程度相對較高。8世紀初期,穆斯林入侵伊比利亞半島,托萊多被納入安達盧斯的版圖,其半島行政中心的地位也被科爾多瓦取代。1035年,隨著后倭馬亞王朝的解體,托萊多泰法國(Taifa de Toledo)建立,以托萊多為首府,疆域包含了馬德里(Madrid)等當今西班牙中部的若干主要省份。托萊多泰法時期(1035—1085年),一方面,以托萊多的馬蒙(Al-Mamún de Toledo)為代表的統(tǒng)治者重視文化,將已滅亡的科爾多瓦哈里發(fā)國原有的大量藏書與手稿收集到了托萊多,其中包括前文提及的哈卡姆二世皇家圖書館的豐富館藏,吸引了北部基督教國家及歐洲其他國家學(xué)者的目光;另一方面,統(tǒng)治者采取較為寬松的民族、宗教與文化政策,不同族群間相處較為融洽,且推行了保護學(xué)者的措施。(32)Mohamed El-Madkouri Maataoui, “Escuelas y técnicas de traducción en la edad media,” p.106; José Antonio G.-Junceda, “La filosofía hispano-rabe y los manuscritos de Toledo. Una meditación sobre el origen de la escuela de traductores,” pp.75-76.
1085年,西班牙北部的卡斯蒂利亞王國君主阿方索六世(Alfonso VI)從穆斯林手中奪回托萊多(Toledo)。重回基督教統(tǒng)治的托萊多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財富大量積累,“為精神生活的繁榮提供了絕佳的契機”。(33)Claudio Snchez-Albornoz, El Islam de Espaa y el Occidente, Madrid: Espasa-Calpe, S. A., 1974, pp.190-192.基督教治下的托萊多并未摒棄阿拉伯文化傳統(tǒng),相反還從安達盧斯大規(guī)模搜集經(jīng)典著作,除前文提及的阿拉伯譯本的古希臘、古羅馬典籍和評注之外,也涵蓋了阿拉伯世界的原創(chuàng)作品。與此同時,兼容并包的政策使得托萊多境內(nèi)的基督教徒與穆斯林、猶太人相處和諧,多元文化氛圍進一步增強,為數(shù)眾多的歐洲其他國家學(xué)者也因城中所藏的阿拉伯典籍慕名而來,翻譯學(xué)院成立的條件至此完全成熟。1130年,托萊多翻譯運動在拉蒙德大主教的支持下拉開序幕,此時的托萊多已經(jīng)成為重要的文化交流中心——“一座向所有自基督教西方而來尋找知識的學(xué)者敞開大門的城市”。(34)Mariano Brasa Díez, “Métodos y cuestiones filosóficas en la Escuela de Traductores de Toledo,” Revista espaola de filosofía medieval, No.4, 1997, p.45.
1125年,法國克呂尼修會修士拉蒙德被任命為托萊多大主教。為了應(yīng)對基督教教義重新闡釋的挑戰(zhàn),他著手成立托萊多翻譯學(xué)院,利用托萊多文化交流中心的地位,對城中所藏的大量阿拉伯譯本的古希臘、古羅馬典籍及其評注進行翻譯。除此之外,翻譯運動也將目光投向部分穆斯林學(xué)者的原創(chuàng)作品,有研究顯示,這是出于通過深入了解穆斯林思想,在思想層面與其展開較量、并進一步對其進行同化的目的。(35)Henri van Hoof, “Esquisse pour une histoire de la traduction en Espagne,” Hieronymus Complutensis, No.6-7, 1998, p.10; Mohamed El-Madkouri Maataoui, “Escuelas y técnicas de traducción en la edad media,” p.102.
在組織構(gòu)成方面,盡管以“學(xué)院”為名,但托萊多翻譯學(xué)院并非研究院或教育機構(gòu)等實體組織,也無證據(jù)顯示當時的托萊多存在專門用以進行翻譯活動的獨立場所。(36)Francisco Lafarga and Luis Pegenaute, Historia de la traducción en Espaa, p.37.事實上,翻譯學(xué)院的譯者組織相當松散,除中心地點托萊多外,受拉蒙德及其繼任者們庇護和資助的譯者也會前往其他城市從事翻譯活動,上述活動同為托萊多翻譯運動的組成部分。(37)Claudio Snchez-Albornoz, El Islam de Espaa y el Occidente, p.193.值得說明的是,雖然托萊多翻譯學(xué)院事實上是不限定場所的翻譯共同體,但其內(nèi)部的確存在教學(xué)活動及學(xué)術(shù)探討,此類活動由譯者之間以個人名義開展,雖然其中并無任何宗教或世俗勢力的介入,(38)Francisco Mrquez Villanueva, “In Lingua Tholetana,” in La escuela de traductores de Toledo, eds. by J. Samsó, Toledo: Diputación Provincial de Toledo, 1996, pp.23-24.但在客觀上為不同民族、不同宗教背景的族群之間進行文化交流提供了有利條件。
從12世紀上半葉到13世紀末,托萊多翻譯學(xué)院經(jīng)歷了兩個主要的發(fā)展階段,翻譯運動在拉蒙德大主教和國王阿方索十世(Alfonso X)資助期間兩度達到高峰。下文將通過對以上兩次高峰時期的翻譯模式、譯者來源、翻譯內(nèi)容等方面進行梳理,分析翻譯學(xué)院發(fā)展歷程中文化交流的具體情況和主要特征。
拉蒙德于1125年擔任托萊多大主教直至去世(1152年),并于1130—1150年兼任卡斯蒂利亞王國大臣。在大主教任期內(nèi),拉蒙德開創(chuàng)了托萊多翻譯學(xué)院并迅速將翻譯運動推上高峰,因此受到后世學(xué)者的推崇;但另一方面,也有學(xué)者認為并無足夠證據(jù)顯示拉蒙德對翻譯運動的推動作用相較其繼任者們更加出眾,(39)Marietta Gargatagli, “La historia de la escuela de traductores de Toledo,” p.11.這一觀點從側(cè)面論證了托萊多翻譯學(xué)院初期的迅速發(fā)展是各方面條件互相配合、水到渠成的結(jié)果。
拉蒙德時期的翻譯活動是以小組為單位協(xié)作進行的。在這一翻譯模式下,源語言(即“譯出語”,source language)為阿拉伯文及少量的希伯來文,目標語言(即“譯入語”,target language)為拉丁文,二者之間借助卡斯蒂利亞語作為中間語言(intermediate language)進行銜接。具體操作時,首先由一名譯者將源語言逐詞逐句地口頭譯為卡斯蒂利亞語,這要求該譯者能夠熟練讀寫阿拉伯文,并具有較高的文化水平以便理解原文含義、厘清術(shù)語概念,有時還需懂得辨認手稿。因此這一職位通常由受過精英教育的穆斯林或猶太人擔任,其中的代表人物包括猶太哲學(xué)家來自塞維利亞的約翰(Juan Hispalense)、猶太醫(yī)生、天文學(xué)家摩西·塞法迪(Moshé Sefardí)等。(40)摩西·塞法迪于1106年改宗基督教,此后又名佩德羅·阿方索(Pedro Alfonso)。參見José María Mills Vallicrosa, “La aportación astronómica de Pedro Alfonso,” Sefarad: Revista de Estudios Hebraicos y Sefardíes, No.1, 1943, p.65.翻譯活動的第二個步驟則是由一名精通拉丁文的譯者通過聽譯將卡斯蒂利亞語譯成拉丁文,并形成書面文稿,擔任這一職位的通常是西班牙本地基督徒或來自歐洲其他國家的學(xué)者,他們在各自的翻譯小組中起主導(dǎo)作用,(41)Mohamed El-Madkouri Maataoui, “Escuelas y técnicas de traducción en la edad media,” pp.108-111.代表人物包括英國人巴斯的阿德拉德(Abalrdo de Bath)、切斯特的羅伯特(Robert de Chester)等,(42)Francisco Lafarga and Luis Pegenaute, Historia de la traducción en Espaa, pp.39-40.而最著名的兩位則是意大利翻譯家克雷莫納的杰拉德(Gerardo de Cremona)和卡斯蒂利亞王國庫埃利亞爾(Cuéllar)鎮(zhèn)的副主教多明戈·貢迪薩爾沃(Domingo Gundisalvo)。(43)Alexander Fidora, Domingo Gundisalvo y la teoría de la ciencia arbigo-aristotélica, Pamplona: EUNSA, 2009.研究顯示,在翻譯小組當中,不同民族、宗教和文化背景的學(xué)者聯(lián)系緊密、合作穩(wěn)定,例如,多明戈·貢迪薩爾沃與猶太人塞維利亞的約翰之間就保持了長期的協(xié)作關(guān)系,共同產(chǎn)出了大量翻譯成果。(44)Mohamed El-Madkouri Maataoui, “Escuelas y técnicas de traducción en la edad media,” p.111.
拉蒙德時期,翻譯成果在題材上以哲學(xué)和宗教為最多,這與基督教重新闡釋教義的需求緊密相關(guān)。哲學(xué)方面,亞里士多德的經(jīng)典,尤其是經(jīng)阿弗羅狄西亞的亞歷山大(Alejandro de Afrodisias)、阿維森納(Avicena,又稱伊本·西那Ibn Sina)、法拉比(al-Farabi)等人評注與闡釋的版本受到充分重視,譯本大量涌現(xiàn);此外還有肯迪(al-Kindi)、安薩里(Al-Ghazali)等穆斯林哲學(xué)家的原創(chuàng)作品以及11世紀安達盧斯猶太哲學(xué)家伊本·蓋比魯勒(Ibn Gabirol,又稱阿維斯布隆Avicebrón)創(chuàng)作的新柏拉圖主義哲學(xué)代表作《生命泉》(FonsVitae)等。在這一時期的哲學(xué)翻譯中,多明戈·貢迪薩爾沃與塞維利亞的約翰合作的翻譯小組貢獻最多。而在宗教方面,《可蘭經(jīng)》與希伯來文圣經(jīng)《舊約》的《詩篇》部分都在這一時期被譯成拉丁文。(45)María José Prieto Villanueva, Pensar la ciencia desde la biología. Una visión evolutiva del conocimiento biológico, p.111; Alexander Fidora, Domingo Gundisalvo y la teoría de la ciencia arbigo-aristotélica, p.236.
與此同時,如前文所述,12世紀出現(xiàn)了與宗教和政治權(quán)威相對立的自主精神,對人本身的關(guān)注使得醫(yī)學(xué)、數(shù)學(xué)、天文學(xué)等科學(xué)類著作亦引起譯者及翻譯活動資助人的重視。科學(xué)類譯著貢獻最多的是作品總數(shù)超過80部的克雷莫納的杰拉德,(46)Francisco Lafarga and Luis Pegenaute, Historia de la traducción en Espaa, p.44.他領(lǐng)銜翻譯了阿維森納的《醫(yī)典》(ElCanondemedicina),波斯數(shù)學(xué)家花拉子米(Al-Juarismi)的《代數(shù)學(xué)》(Compendiodeclculoporreintegraciónycomparación),托勒密的數(shù)學(xué)、天文學(xué)專著《天文學(xué)大成》(Almagesto)(47)譚載喜:《西方翻譯簡史(增訂版)》,第39頁。以及托萊多泰法國天文學(xué)家查爾卡利(Azarquiel)編著的《托萊多星表》(Tablastoledanas)等。此外,巴斯的阿德拉德領(lǐng)銜翻譯了歐幾里得的《幾何原本》(Elementos),希波克拉底和蓋倫的著作也在這一時期被譯為拉丁文。上述譯著對歐洲學(xué)術(shù)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其中一部分后來成為歐洲大學(xué)的教科書,如《醫(yī)典》等,一直沿用至16世紀。(48)María José Prieto Villanueva, Pensar la ciencia desde la biología. Una visión evolutiva del conocimiento biológico, p.111.
小組合作翻譯模式的穩(wěn)定存在一方面從側(cè)面印證了當時的托萊多寬松的民族、宗教與文化政策,另一方面也進一步促進了不同族群間的文化交流。需要指出的是,在上述翻譯過程中,卡斯蒂利亞語這一中間環(huán)節(jié)的存在帶來了一定的弊端:在這一時期,作為羅曼語族其中一支的卡斯蒂利亞語“盡管已經(jīng)開始在公共權(quán)威的運作中扮演新的顯著角色,但地位還遠不能與拉丁語相比”,(49)帕特里克·J·格里:《中世紀早期的語言與權(quán)利》,劉林海譯,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第96—100頁。因此,翻譯運動的目標語言只能定位為拉丁語??ㄋ沟倮麃喺Z作為中間語言,此時發(fā)展尚不成熟,缺乏專門術(shù)語和學(xué)術(shù)詞匯,不可避免地導(dǎo)致了拉丁文最終譯本出現(xiàn)錯漏與缺失,例如《天文學(xué)大成》拉丁譯本中甚至將大量阿拉伯文術(shù)語直接原樣保留。(50)Mohamed El-Madkouri Maataoui, “Escuelas y técnicas de traducción en la edad media,” p.112.這一情況在后來的阿方索十世時期得到了顯著的改善。
拉蒙德大主教去世后,托萊多的翻譯活動雖然不復(fù)之前的聲勢,但在其繼任者的持續(xù)資助之下未曾中斷。(51)Mohamed El-Madkouri Maataoui, “Escuelas y técnicas de traducción en la edad media,” p.103.13世紀下半葉,翻譯學(xué)院受到卡斯蒂利亞國王阿方索十世(1252—1284年在位)的直接支持,翻譯運動迎來了第二次高峰。
阿方索十世重視文化傳承,在任期間取得多項文化成就,因而有“智者”(el Sabio)之稱。由于青年時代長期在安達盧斯征戰(zhàn),有機會較為深入地了解穆斯林文化,并對其極為推崇。1252年,阿方索十世繼承王位,此時的卡斯蒂利亞王國不僅合并了半島北部的加利西亞(Galicia)、萊昂(León)王國,還攻占了南部安達盧斯的重鎮(zhèn)科爾多瓦和塞維利亞(Sevilla),(52)雷蒙德·卡爾:《不可能的帝國:西班牙史》,第98—100頁。國力趨于強盛,文化上也對不同民族和宗教背景的學(xué)者產(chǎn)生了更大的吸引力。
在這一背景下,阿方索十世大力發(fā)展托萊多翻譯學(xué)院,翻譯運動自此受到皇室的直接庇護。王庭對譯者進行直接選派,針對翻譯手稿開展的審閱、校對、排版、注釋等工作也相應(yīng)出現(xiàn),(53)Brbara Azaola Piazza, “La escuela de traductores de Toledo presente, pasado y futuro,” p.126.翻譯學(xué)院的組織因而更為嚴密,翻譯質(zhì)量也有所提升。除此以外,本文認為,與拉蒙德大主教時期相比,阿方索十世時期的翻譯運動呈現(xiàn)出以下兩點顯著的變化:
首先是翻譯活動逐漸向平民化、世俗化過渡。這一變化一方面體現(xiàn)在翻譯題材的選擇上,另一方面反映在目標語言的變化上。在題材的選擇上,雖然這一時期阿斯托爾加(Astorga)主教、德國人赫爾曼(Hermn el Alemn)翻譯了12世紀安達盧斯哲學(xué)家阿威羅伊(Averreos,又稱伊本·魯士德Ibn Rushd)的大量著作,猶太教經(jīng)典《塔木德》(Talmud)以及神秘哲學(xué)“卡巴拉”的相關(guān)典籍翻譯工作也在這一階段進行,(54)Francisco Lafarga and Luis Pegenaute, Historia de la traducción en Espaa, pp.54-55.但哲學(xué)與宗教題材已經(jīng)不再如拉蒙德時期一般占據(jù)主要地位,與此相應(yīng)的是天文、占星、數(shù)學(xué)、化學(xué)、物理等眾多實用學(xué)科的著作被重視起來、大量譯介,不僅如此,民間故事、百科知識等與世俗生活聯(lián)系緊密的題材也受到了關(guān)注。例如,阿方索十世即位前便命人翻譯了阿拉伯故事集《卡里萊和笛木乃》(CalilaeDimna);(55)宗笑飛:《阿爾—安達魯斯寓言——中世紀東西方文學(xué)之交的一個維度》,《中國比較文學(xué)》2014年第3期。同一時期,猶太學(xué)者猶大·本·摩西·哈科恩(Judah ben Moshe ha-Kohen)領(lǐng)銜翻譯了在托萊多發(fā)現(xiàn)的360個刻在石碑上的配圖故事,并以《石刻》(Lapidario)命名,該書被認為是一部涵蓋物理、醫(yī)藥、星象等方面的百科全書式著作。(56)Francisco Lafarga and Luis Pegenaute, Historia de la traducción en Espaa, p.56.
另一方面,翻譯的目標語言從拉丁語到卡斯蒂利亞語的轉(zhuǎn)變使得翻譯運動的平民化和世俗化程度進一步加深。阿方索十世重視卡斯蒂利亞語的發(fā)展,多次要求確保將卡斯蒂利亞語作為翻譯的目標語言。(57)Carlos Alvar Ezquerra, “épica y lírica romnticas en el último cuarto de siglo XIII,” in La literatura en la época de Sancho IV, eds. by José Manuel Lucía Megías and Carlos Alvar Ezquerra, Alcal de Henares: Servicio de Publicaciones de la Universidad de Alcal, 1996, pp.13-24.與此相應(yīng)地,懂得多種語言的單一譯者在這一時期逐漸取代了二人合作的翻譯小組,其中以改宗猶太人譯者的表現(xiàn)最為突出,產(chǎn)生了拉比·扎格·德·蘇胡爾門薩(Rabí Zag de Sujurmenza)、托萊多的亞伯拉罕(Abraham de Toledo)、伊薩克·本·希德(Isaac ben Sid)等代表人物。(58)Brbara Azaola Piazza, “La escuela de traductores de Toledo presente, pasado y futuro,” pp.126-127.目標語言的轉(zhuǎn)變簡化了翻譯的步驟,使得原文的表述更為精準地得到保留,與此同時,有力地促進了卡斯蒂利亞語的學(xué)術(shù)化,加速了民族語言的發(fā)展成熟。
阿方索十世時期托萊多翻譯學(xué)院呈現(xiàn)的第二個顯著變化是原創(chuàng)作品的出現(xiàn)。翻譯學(xué)院聚集了來自歐洲各地的學(xué)者,因此在開展翻譯活動之余也成為學(xué)者間交流合作的平臺。在阿方索十世的倡導(dǎo)下,托萊多翻譯學(xué)院多次召集學(xué)者合作撰書,題材涉及天文、歷史、生活百科等多個領(lǐng)域。例如,1263—1272年,包括猶大·本·摩西·哈科恩、伊薩克·本·希德等人在內(nèi)的天文學(xué)家團隊在查爾卡利所撰《托萊多星表》的基礎(chǔ)之上編寫了《阿方索星表》(Tablasalfonsíes),對兩個世紀后哥白尼學(xué)說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59)Julio Valdeón Baruque, Alfonso X el Sabio. La forja de la Espaa moderna, Madrid: Ediciones Temas de Hoy, 2003, pp.172-177.同一時期,由猶太學(xué)者、穆斯林學(xué)者、卡斯蒂利亞和意大利的基督教教士共同編纂的天文學(xué)百科全書《天文學(xué)智慧集》(Librosdelsaberdeastronomía)問世,全書共16章,雖然部分譯自阿拉伯語和阿拉姆語的相關(guān)著作,但補充了相當數(shù)量的原創(chuàng)章節(jié)。(60)Carlos Alvar Ezquerra, “épica y lírica romnticas en el último cuarto de siglo XIII,” pp.13-24.此外,關(guān)于象棋、紙牌等游戲的著作《游戲之書》(Librodelosjuegos)也是這一時期知名的原創(chuàng)作品。(61)María José Prieto Villanueva, Pensar la ciencia desde la biología. Una visión evolutiva del conocimiento biológico, p.112.
13世紀末,隨著阿方索十世統(tǒng)治的結(jié)束,托萊多翻譯運動逐漸落下帷幕。經(jīng)歷兩個發(fā)展階段的托萊多翻譯學(xué)院在持續(xù)促進文化西漸的同時,翻譯的領(lǐng)域不斷拓展,不同民族和文化背景的學(xué)者之間合作持續(xù)加深,且隨著卡斯蒂利亞語作為目標語言的提出,譯作在民眾當中的普及程度大幅提升,對當時社會的影響也愈加深入。而翻譯運動后期原創(chuàng)作品的大量問世,則是民族交流達到相當程度的體現(xiàn),是文化融合產(chǎn)生的新成果。
歷經(jīng)近兩個世紀發(fā)展的托萊多翻譯學(xué)院溝通了東西方文明,在中世紀的文化交流過程中起到了重要的樞紐作用。作為中世紀宗教共存、民族融合與多元文化共生的典型事例,托萊多翻譯運動為西歐打通了連接阿拉伯—伊斯蘭文化的重要通道,且憑借該文化對古希臘、古羅馬文化的橋梁作用,使得以上知識與學(xué)術(shù)成果的作用迅速蔓延至整個西歐。我們將對托萊多翻譯運動在伊比利亞半島以及更大的范圍內(nèi)產(chǎn)生的重要影響進行分析。
語言是共同體的標志之一。語言既表達了一個民族共同體的建立,也有助于推動民族共同體的形成。(62)彼得·伯克:《語言的文化史:近代早期歐洲的語言和共同體》,李霄翔等譯,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226—231頁。托來多翻譯運動后期,卡斯蒂利亞語成為翻譯的目標語言,借助翻譯運動的推動作用,阿方索十世積極推行語言的標準化,1235年,宣布托萊多當?shù)赜谜Z為“西班牙語的標準”,規(guī)定卡斯蒂利亞語在行政領(lǐng)域代替拉丁語使用,成為政府的工作語言。(63)Hans-Josef Niederehe, Die Sprachauffassung Alfons des Weisen: Studien zur Sprach-und Wissenschaftsgeschichte, Tübingen: Niemeyer, 1975, pp.98-100.
隨著民族語言的興起,1270—1284年,阿方索十世以翻譯學(xué)院為依托,組織編纂了的《西班牙編年通史》(EstoriadeEspaa),第一次全面記載了由圣經(jīng)時代至其父費爾南多三世(Fernando III)統(tǒng)治時期的西班牙歷史。(64)Inés Fernndez-ordóez, “La estoria de Espaa: creación y evolución,” nsula: revista de letras y ciencias humanas, No.563, 1993, p.2.彼得·伯克(Peter Burke)認為,這一以卡斯蒂利亞語編寫西班牙通史的工作,意在將這一成果作為一種構(gòu)架民族身份的方式向大眾普及。根據(jù)其對“語言共同體”(sprachgemeinschaft)的闡釋,語言不僅表達或反映了共同體凝聚意識,且是建構(gòu)或重構(gòu)共同體的手段,(65)彼得·伯克:《語言的文化史:近代早期歐洲的語言和共同體》,第8、137頁。因此,翻譯運動促成的卡斯蒂利亞民族語言的成熟為西班牙民族的形成奠定了重要的基礎(chǔ)。
此后經(jīng)過兩個世紀的發(fā)展,15世紀晚期,西班牙語進入了語言標準化的新階段。1492年,西班牙學(xué)者安東尼奧·德·內(nèi)夫里哈(Antonio de Nebrija)編寫了《卡斯蒂利亞語語法》(Gramticacastellana),這是歐洲第一部用民族語言刊印的語法書。內(nèi)夫里哈在序言中將著作獻給剛剛完成“收復(fù)失地運動”的女王伊莎貝拉一世(Isabel I la Católica),并寫道:“語言一直與帝國相伴隨”。(66)Ramón Menéndez Pidal, “La lengua en tiempo de los Reyes Católicos,” Cuadernos Hispanoamericanos, No.13, 1950, pp.9-24.將語言比作帝國或與帝國相聯(lián)系, 是當時西班牙語著作的普遍主題,一些作家甚至將語言比作軍旗的追隨者,描寫語言跟隨軍旗前進的想象。(67)Guillerno L. Guitarte “La dimensión imperial del espaol en la obra de Aldrete” in The History of Linguistics in Spain, eds. by Antonio Quilis and Hans-Juergen Niederehe, 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1986, pp.129-181.值得注意的是,1492年對于西班牙人意義重大:在這一年,“收復(fù)失地運動”完成;卡斯蒂利亞王國與阿拉貢王國的合并使西班牙成為統(tǒng)一的實體;哥倫布向美洲出發(fā),揭開了帝國興盛的序幕。在這一背景下,成熟的卡斯蒂利亞語成為一個大帝國的語言,成為高漲的民族歸屬(nationality)重要的載體之一。(68)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于散步》,吳叡人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頁。
中世紀的伊比利亞半島由基督教徒、穆斯林與猶太人長期共享,托萊多翻譯學(xué)院的興起正是民族交往和文化融合的結(jié)果,其發(fā)展也離不開各民族學(xué)者的通力協(xié)作。另一方面,翻譯學(xué)院的繁榮為不同民族、不同宗教背景的族群之間進行跨文化溝通提供了有利條件,因此,這一文化現(xiàn)象本身即可視為中世紀西班牙宗教共存、民族融合與多元文化交流的一個縮影。
如前文所述,穆斯林與猶太譯者在拉維德時期的小組翻譯中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阿方索十世時期,猶太人更在眾多譯者、學(xué)者之中充當主力。數(shù)據(jù)顯示,13世紀的托萊多生活著約350個猶太家庭,這一時期伊比利亞半島的猶太人數(shù)量約為8萬,其中半數(shù)居于卡斯蒂利亞境內(nèi)。在“收復(fù)失地運動”中,卡斯蒂利亞王室與穆斯林以及猶太人多次簽訂協(xié)議,保障與其和諧相處。例如,1085年攻占托萊多后,王室便規(guī)定“穆斯林可選擇離開或留在托萊多,其人身與財產(chǎn)安全皆受保護。穆斯林繼續(xù)擁有對托萊多清真寺的所有權(quán)……”;而阿方索六世于1090頒布的《基督徒與猶太人法規(guī)》(CartainterChristianosetJudaeos)則寫明猶太人具有同基督徒相等的追討債務(wù)的權(quán)利,猶太法官與基督法官權(quán)利等同,且猶太人的誓詞具有完全的合法性。(69)Yitzhak Baer, A History of the Jews in Christian Spain, Vol.I, Jerusalem: The Jewish Publication Society, 1992, pp.49, 193; Joseph Peréz, Los judíos en Espaa, Madrid: Marcial Pons, Ediciones de Historia, 2005, pp.52-53; Howard M. Sachar, Farewell Espaa: The World of the Sephardim Remembered,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95, p.43.
由此可見,托萊多翻譯學(xué)院存在時期,卡斯蒂利亞王國形成了多元文化共生的寬容社會。而上述宗教寬容與文化共生之所以會在14、15世紀走向反面,通過翻譯運動的目的便可窺一二。翻譯運動之所以將目光投向穆斯林學(xué)者的原創(chuàng)作品,其中便有通過深入了解穆斯林思想,在思想層面與其展開較量、對其進行同化的目的;猶太學(xué)者的參與也是出于利用其語言優(yōu)勢解決翻譯工作復(fù)雜性的需求。正如雷蒙德·卡爾(Raymond Carr)所言:“在這一時期,占支配地位的當局,不論是伊斯蘭教的還是基督教的,都會采取能獲得支配地位的措施。宗教或文化上的少數(shù)族裔會因為它們的技藝而被利用,而在其他方面則被死死地踩在腳下?!?70)雷蒙德·卡爾:《不可能的帝國:西班牙史》,第83頁。由此可見,多元文化共生之所以在中世紀的西班牙出現(xiàn),其根本原因是“現(xiàn)實需要不得已而為之”,是“一種在復(fù)雜社會中實現(xiàn)和平的手段”。(71)Chirs Lowney, A Vanished World: Muslims, Christians, and Jews in Medieval Spai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p.225.而隨著“收復(fù)失地運動”的推進,基督教王國勢力日增,宗教與文化寬容逐漸失去其必要性與實用性,因此,通過考慮宗教少數(shù)群體的需求來保障和平與利益的政策也隨之走向了終結(jié)。
然而,多元文化共生與融合帶來的影響是長久而深遠的。首先,在人種方面,盡管發(fā)生過驅(qū)逐運動,但染色體研究顯示,現(xiàn)代伊比利亞人的基因中有10.6%的北非阿拉伯人血統(tǒng)及19.8%的猶太人血統(tǒng)。(72)Santos Ramírez and Grupo Gea-Clío, “Luces y sombras en la convivencia de las tres culturas: judías, musulmana y cristinana durante la Edad Media en la península ibérica,” January 8, 2008, https://leer.es/recursos/comprender/-/asset_publisher/yu6Je5CpDgK3/content/luces-y-sombras-en-la-convivencia-de-las-tres-culturas-judia-musulmana-y-cristiana-durante-la-edad-media-en-la-peninsula-iberica-santos-ramirez/, 訪問時間:2020年1月8日。其次,在語言方面,成百上千的阿拉伯語單詞進入了卡斯蒂利亞語,使其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73)杰里米·布萊克:《西班牙何以成為西班牙》,高銀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55頁。同時受翻譯運動影響,卡斯蒂利亞語從拉丁語、希伯來語中都借用了大量詞匯,因此被該國16世紀學(xué)者胡安·德·巴爾德斯(Juan de Valdés)稱為“混合語言”,(74)彼得·伯克:《語言的文化史:近代早期歐洲的語言和共同體》,第172頁。其豐富性得到大幅提升。此外,穆斯林的建筑風(fēng)格、飲食與生活習(xí)慣等在當今的伊比利亞半島依然得到傳承。因此可以說,中世紀不同文化群體的交流與融合共同塑造了西班牙。
綜上所述,盡管中世紀西班牙多元文化共生的社會沒能持續(xù)存在,但這一文化現(xiàn)象為我們展示了一個“同享的社會”應(yīng)有的面貌。(75)Chirs Lowney, A Vanished World: Muslims, Christians, and Jews in Medieval Spain, p.14.甚至有學(xué)者指出,“現(xiàn)代公民政治中的所謂融合主義,正是承接自過去的西班牙”。(76)杰里米·布萊克:《西班牙何以成為西班牙》,第67頁。在全球化發(fā)展的當今,如何處理不同民族、宗教與文化之間的關(guān)系,中世紀的西班牙或可為我們提供借鑒。
憑借托萊多翻譯學(xué)院產(chǎn)出的成果,西班牙率先重新發(fā)現(xiàn)了古希臘、古羅馬經(jīng)典,然而該國的文藝復(fù)興運動卻肇始較遲,且未能得到充分的發(fā)展,這與西班牙和歐洲其他地區(qū)不同的宗教背景及歷史文化語境有關(guān)。一方面,14、15世紀起,西班牙人對血統(tǒng)的“純正性”愈發(fā)重視,黑死病及其引發(fā)的社會矛盾激起了基督徒對穆德哈爾人與猶太人更深的恨意,(77)杰里米·布萊克:《西班牙何以成為西班牙》,第62頁??駸岬钠群η榫w催生了宗教法庭,猶太人與穆斯林遭到驅(qū)逐,“由于追求絕對的信仰統(tǒng)一,西班牙的文化和物質(zhì)發(fā)展進入死氣沉沉的狀態(tài)”;(78)Henry Charles Lea, “Ferrand Martinez and the Massacres of 1391,”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No.2, 1896, p.209.另一方面,持續(xù)七百余年的“收復(fù)失地運動”令基督教國家消耗了巨大的人力、財力, 隨后又走上探索美洲殖民地的道路,也使文藝復(fù)興的到來受到阻滯。此外,西班牙的封建勢力強大,君主專制制度未能對新興資產(chǎn)階級采取保護和獎掖的態(tài)度,同時城市發(fā)展緩慢,因此與城邦興起、貿(mào)易繁盛的意大利相比,人文主義缺乏發(fā)展的土壤。
盡管在西班牙國內(nèi)傳播受阻,托萊多翻譯運動的成果卻在更大的范圍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翻譯運動帶來的文化西漸引領(lǐng)了中世紀西歐對哲學(xué)、宗教、科學(xué)、理性、自然、世俗生活等多個方面的重新認識與深入探索。在此基礎(chǔ)上,以天文學(xué)、數(shù)學(xué)、醫(yī)學(xué)為代表的科學(xué)思想的出現(xiàn),以生活百科、通俗小說為代表的世俗意識的崛起,連同帶有東方闡釋烙印的亞里士多德、柏拉圖等哲學(xué)經(jīng)典的重現(xiàn)一道,共同促成了新的基督教闡釋體系的誕生。翻譯運動激發(fā)的注重科學(xué)精神、關(guān)注現(xiàn)世人生等觀念與后來的人文主義思想高度契合,為文藝復(fù)興運動的興起埋下了種子。文藝復(fù)興不僅是對古希臘、古羅馬文化的傳承與發(fā)展,同時也是對包括阿拉伯—伊斯蘭文化在內(nèi)的多元異質(zhì)文化進行吸收、借鑒的結(jié)果。因此,這一漫長而復(fù)雜的過程彰顯了多元文化的貢獻。
綜上所述,托萊多翻譯學(xué)院的興起是伊比利亞半島民族交往和文化融合的結(jié)果,其繁榮發(fā)展也為不同民族、不同宗教背景的族群之間進行跨文化溝通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其成果更是連通了東西方文明,促進了人文主義的誕生。以托萊多翻譯學(xué)院這一文化現(xiàn)象為縮影,中世紀西班牙宗教寬容、民族融合與跨文化交流的社會景象為當今全球化背景下實現(xiàn)多元文化的和諧共生提供了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