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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春

        2020-12-30 12:35:01趙豐
        延河 2020年11期

        趙豐

        牛頭山像一尊佛,這是來碾兒莊寫生的西安美院學(xué)生的發(fā)現(xiàn)。他們的作品發(fā)表在報刊上后,碾兒莊就出了名,常常有攝影的、畫畫的、寫文章的人來這兒。碾兒莊人說我們在這兒住了一輩子,看它就是一個牛頭啊,怎么就沒有發(fā)現(xiàn)它是佛的模樣啊,于是一個個瞇眼細(xì)瞧。

        牛頭山就在碾兒莊村南高聳著,換過來說,碾兒莊在牛頭山的腳下。老一輩的人說,這是秦嶺山的風(fēng)水寶地啊。它占據(jù)著秦嶺終南山的心腹,三面環(huán)山,北面是關(guān)中大平原,天氣晴朗的日子,可以看見十里之外的渭河。牛頭山旁的那條溝,叫碾兒溝,早些年是秦嶺到陜南的通道,商賈絡(luò)繹不絕。老人們說,從這會兒往前數(shù)八十年,碾兒莊那個熱鬧啊。說這話的是住在龍門坡的曹奶。按曹奶的說法,這兒是方圓幾十里的山貨集散地。清末、民國時期,村里積滿了藥材、獸皮、木材、山果,熱鬧和繁華無須贅述。

        曹奶的家在龍門坡。去年的一個夏天,一個西安來的作家曾在碾兒莊住過幾個月,是區(qū)文化館負(fù)責(zé)“非遺”的老向領(lǐng)著他來的。剛進(jìn)村,他就提出最好住在村子的最高處,向上可以直達(dá)山坡,向下可以俯視全村,于是,村主任震才就安排他住在曹奶家。他在山坡上、村子里轉(zhuǎn)累了,就坐在銀杏樹下和曹奶聊天,村子人常??匆姴苣棠樕洗认榈男θ?,聽見她爽朗的笑聲。那個作家回到省城后,在城里的晚報上發(fā)表了篇文章,里面有對曹奶的描寫:

        “曹奶的門前的那棵銀杏樹,是碾兒莊最老的一棵樹了,樹冠那個圓啊,宛若一把撐天的傘。它遮風(fēng)擋雨,也遮住歹毒的陽光。村子人去坡上干活,就會看見曹奶坐在樹下的竹椅上,有時打瞌睡,有時撒一把米讓雞爭搶。

        夏日里,曹奶坐在傘一樣的大樹冠下?lián)u著蒲扇;秋日里,她仰起滿頭白發(fā),望著一樹金黃的葉子總是看不夠,風(fēng)將落葉吹下,片片落葉宛若蝴蝶般飛舞,她坐在一地的金黃里,撿起這片落葉看看,又撿起那片看看,之后攤開雙臂,把身子周圍的樹葉都摟在了懷里。曹奶人生中所有的災(zāi)難,都在一棵樹的物象里化為命運(yùn)的本相。她用畢生的虔誠守望著一棵樹,那棵樹就是她生命的精神支撐。一棵樹四季不同的物象,足以慰藉她滄桑的心靈,足以讓她活過長長的日子……”

        從碾兒溝流出的河叫碾兒河,繞村而流,水清如鏡,古來吃水不愁。碾兒莊多少輩人就在這兒安靜地生活,清晨炊煙升起,他們到坡上種地,或者進(jìn)山里砍柴,日子過得不緊不慢,滋潤得很。

        不過,在己亥年的尾聲里,他們安逸的生活被一個網(wǎng)絡(luò)消息打亂了。

        時間是2020年1月22日,己亥年臘月二十八下午。

        微信消息內(nèi)容是:患者吳某某,男,61012519930919(省略),手機(jī)號(省略),工作單位武漢市某某工業(yè)園區(qū),居住地武漢市(省略),現(xiàn)居住地鄠邑區(qū)某某鎮(zhèn)某某村某組,自述2019年1月18日出現(xiàn)咳嗽發(fā)熱癥狀,未治療,20日從武漢乘火車(z126號,一號車廂),21日5時到西安火車站,乘公交930到鄠邑汽車站,再乘出租車到汽車南站,再乘801回到方家寨的家中。

        這個信息,是住在村東楓樹林那面坡下的村支書陳天良的兒子曉君首先收到的,他在北京大學(xué)讀中文系,寒假回來過春節(jié)。發(fā)送這個消息的人是他在北京大學(xué)的同學(xué),發(fā)送的時間是下午14時33分。曉君一看到信息,馬上就轉(zhuǎn)發(fā)給了紅梅和夏利。紅梅在武漢上大學(xué),十天前回家后在家隔離。夏利是和曉君一起玩泥巴長大的,只是不愛念書,連高中都沒上。別看他書沒念多少,可腦瓜兒聰明,學(xué)啥會啥,兩年前手機(jī)普遍了,他就建了個“碾兒莊人”微信群,村子人差不多都進(jìn)了群。

        夏利收到曉君這個信息后,立即轉(zhuǎn)發(fā)到微信圈,幾乎全村人都知道了。

        這消息有鼻子有眼的,而且是從北京傳來的,這還能有假?雖然幾天前就有了武漢肺炎的消息,但正在忙碌著置辦年貨的碾兒莊人并沒在意,武漢那么遠(yuǎn),難道真的會傳到碾兒莊來?陡然出現(xiàn)的這個信息,令他們吃了一驚。吳某某的家方家寨和碾兒莊連畔種地,而且那個叫鐘南山的專家說是那個病毒會人傳人,這令他們感到了近在咫尺的危險。過了不到兩個小時,關(guān)于吳某某的信息又刷了屏,這次還配上了吳某某那個小伙的照片,一張憔悴的窄臉。微信消息說他從縣醫(yī)院的隔離室跑了,要是誰發(fā)現(xiàn)了馬上撥打110。村子人這才恐慌起來,萬一那小伙子跑到碾兒莊,把病毒傳染給村子人,那可咋辦呀?

        人人都在回憶這些天來自己都去過哪兒,和哪些陌生人說過話,面對面過。

        碾兒莊的人住得分散,百多戶人家順著地勢高高低低、歪歪扭扭地東西扯開兩華里。村子背靠牛頭山,村子人住的地方大多以“?!逼痤^,喬老五一家住的地方叫牛肚子,在村子的中間,正對著牛頭山。喬老五忽然想起來,1月21日,是昨天啊,他去西安給自家的農(nóng)家樂進(jìn)貨,和吳某某同時坐一輛車從西安回來。他在屋子轉(zhuǎn)圈圈,那崽娃子要是給我傳染上了咋辦啊。想到這兒,他渾身哆嗦著,猛地咳嗽了一氣。他平時就有咳嗽這毛病,可這會兒感覺與平時不一樣,好像那聲音是從肺里出來的。他忙喊叫正在灶房蒸包子的老婆,說娃他媽,你還蒸啥包子呢,趕快叫人把我給縣醫(yī)院送!老婆從灶房跑過來,臉都嚇白了,趕忙打電話讓兒子回來。

        兒子叫來了救護(hù)車,揪人心的笛聲,讓碾兒莊人從恐慌轉(zhuǎn)為恐懼。

        蝴蝶泉在碾兒莊的西北角,碾兒河在這兒拐了個大彎,積了好大一面水,水下有幾個泉眼,注出清澈的水。水里有魚兒,水邊有花草?;ú莺么笠黄禾煲粊?,就飛來好多的蜜蜂,飄來許多的蝴蝶。繞泉一圈,有許多的老樹:以柳樹居多。彎著腰的柳枝,葉子都貼在了水面上。幾年前,區(qū)文化館的老向帶著人來考證,說它是秦嶺終南山北麓“神仙路”的飲馬處。這條“神仙路”是條古道,又稱“古絲綢之路”,是最古老的長安連通西域的陸上絲綢之路,唐玄奘當(dāng)年曾由此路西行取經(jīng)呢。聽者無不興趣盎然,好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驚奇,又是掏筆記錄,又是用相機(jī)、手機(jī)拍照。

        紅梅家距離蝴蝶泉不到五十米。從小在泉邊長大的她出落得楚楚動人,長著一雙會說話的黑亮眼睛,膚色白皙,腮旁有兩個酒窩兒。她和曉君一起在村子的小學(xué)上學(xué),后來又一起在鎮(zhèn)上的中學(xué)讀完初中和高中,高中畢業(yè)后,曉君考上了北京大學(xué),紅梅考上了武漢同濟(jì)醫(yī)科大學(xué),都在讀大二。

        曉君和紅梅相好,碾兒莊無人不知,都等著將來喝喜酒。不過,紅梅的爺爺張洪橋?qū)@件事不太樂意。不過,娃們的事,他也不好過多干涉,只能睜只眼閉只眼。

        學(xué)校放寒假了,紅梅是臘月初十那天中午回到家的。村子人都在忙碌著祭灶王爺,置辦年貨,殺豬宰羊,釀制黃酒。下午,紅梅幫著母親清掃完老屋庭院,感到有點累,上床準(zhǔn)備睡覺,曉君的信息來了,問她休息了嗎?紅梅回復(fù)說你啥時回來?曉君說會晚幾天,學(xué)校清靜,我想寫些東西,訂的是20號的車票。紅梅說我先睡了,你也早點休息吧。曉君那邊回復(fù)了個OK,紅梅發(fā)了個晚安的表情。

        張洪橋三年前那個夏天拆了祖上的老屋,蓋了兩層一磚到頂?shù)臉欠?,紅梅住在二樓。第二天吃早飯時,紅梅對全家人說武漢有傳染病,從今天開始我要和你們隔離一段日子,我吃飯的碗筷要單獨(dú)開,媽你把飯送到我門口,我自己出來取,吃完我把碗筷放在門口,媽上樓來取。她又叮嚀家里要消毒,不要讓外人進(jìn)屋。張洪橋說你說得這么玄乎,有這么嚴(yán)重嗎?我看你好好的啊。紅梅說這個病有潛伏期,小心為好,如果傳染了,那就不得了。張洪橋從小就疼愛這個唯一的孫女,家里人誰說話他都可以不聽,唯有孫女說啥他絕不含糊。

        張洪橋當(dāng)過兵,從部隊復(fù)員回來不久就當(dāng)了村上的支書。他最輝煌的時期是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那會,多少年前人來人往的山路荒了許多年,到處坑坑洼洼,他發(fā)動村子人把路修寬修平,山坡上一片亂石,他帶領(lǐng)全村人壘石壩,修梯田。他做的更大膽的一件事,就是堵住碾兒河的水修水庫,不再讓夏秋天洪水沖毀了土地和房屋。

        碾兒莊學(xué)大寨的成績?nèi)h聞名,村子第一個被縣上命名為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先進(jìn)村,張洪橋成了省市縣三級勞動模范,公社、縣上、地區(qū)給他發(fā)的獎狀貼滿了一面墻。

        自從把土地承包給一家一戶后,張洪橋看啥都不順眼,碰到村子那些發(fā)家致富的人老遠(yuǎn)就吐口水,索性支書不干了,學(xué)拉二胡,學(xué)唱秦腔,家里的電視只看陜西臺的“秦之聲”。也許,他生來就有唱戲的基因,主攻須生,不出兩年就學(xué)會唱《鍘美案》《三滴血》《火焰駒》《玉堂春》《周仁回府》等十幾出須生的戲。他不缺組織能力,在村子里組織了一幫老漢老婆成立了“自樂班”。排練演出一整出戲,他們沒有那個實力,那是縣劇團(tuán)才能拿下來的,他們排練折子戲。他家的院子很大,排練地點就在他家,供茶供水供煙,張洪橋高興。誰家過紅白喜事,誰家娃娃考上大學(xué),誰家蓋了新房,都會去唱秦腔捧場,全是義務(wù)演出,最多管一頓飯。沒人請了,張洪橋就讓他們來蝴蝶泉邊熱鬧一番。

        張洪橋的支書干了十三年,后來村子又換了三任支書,無論誰選上,都要來他家坐坐,向他請教。不管是否真心,那個形式是要走的,畢竟張洪橋在縣上、鎮(zhèn)上還有影響,每年春節(jié)都要來慰問他。天良做支書是他之后第四任了,干了快兩年了。天良小他二十歲,見了面客客氣氣地把他叫叔,可從不上門請教他,讓他心里不美氣。你小子有啥能耐啊,連我都不放在眼里了。當(dāng)村上的干部,一天光想著自己地里的獼猴桃,把心給村子操了多少?一想起天良,他就生悶氣,背著雙手看他那面獎狀墻,回憶著從前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日子。

        三年前拆老屋前,張洪橋把那些被煙熏得發(fā)暗變色的獎狀小心翼翼地揭下來,新屋蓋好后到縣城請了一個玻璃店的人來,量了尺寸,做成了一面玻璃墻,把獎狀全部封在里面。剛做好不久,又看到樹脂那種材料,想著過幾年把玻璃換成樹脂,既輕巧,又漂亮。

        新修的家院門兩米八寬,小車能開進(jìn)去。夏日里,張洪橋把院門敞開,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兩腿叉開,頭仰靠在椅背上仰面朝天。他的肚子很大,衣衫敞開,清晰可見那圓嘟嘟的肚擠眼。夏天的傍晚,村子?xùn)|片的人來蝴蝶泉的樹下乘涼,就會看見張洪橋那樣的坐姿,都說一般人坐不出那樣的姿勢,生來就有龍相。

        曉君是臘月十九下午兩點多回來的,在家休息了一會,他就去看紅梅。自從在家隔離后,紅梅就關(guān)了手機(jī),只是每天晚上十點準(zhǔn)時打開和他說一陣話。曉君知道,這個時候,紅梅不能見任何人,但他就想聽聽紅梅的聲音,哪怕隔著門說幾句話也行。他來到蝴蝶泉,紅梅家門關(guān)著。他敲了敲門,張洪橋拉開一條縫。他叫了聲爺,張洪橋說你回來了。曉君說我想和紅梅說幾句話,張洪橋說有病呢,不見人,說完把門咚的關(guān)上了。

        曉君吃了個閉門羹,有點尷尬,來到了蝴蝶泉邊,撥紅梅的電話,依然關(guān)機(jī)。他悵然若失,眼前空蕩蕩的泉里,幾枝枯萎的荷花的枝干穿過冰層。那些禿枝像畫家的筆,在冰水上畫出一幅水墨丹青。他想起了一幅《殘荷聽雨》圖:寂寥的遠(yuǎn)山隱隱迢迢,一池塘素凈的水,萎謝的花萼,三兩片耷拉著腦袋的黃褐色荷葉掛在枯桿上,空靈、孤寂、凄清。

        曉君的心,像是有一股冷冷的風(fēng)吹過。

        臘月二十九,1月23日。

        無論發(fā)生了什么,年總是要過的。這個老祖宗留下來的節(jié)日,誰也攔不住。武漢的疫情到到底有多嚴(yán)重,碾兒莊人并不知底。昨天下午傳的那個方家寨的小伙子沒有在碾兒莊出現(xiàn),這讓他們松了一口氣,因此過年該準(zhǔn)備的還要準(zhǔn)備。年貨齊了,男人們就剩下貼春聯(lián),貼門神,掛燈籠,上墳祭祖,供奉灶王爺、土地爺。灶王爺、土地爺都是神靈,再窮的人家過年也要敬奉。女人們的活更多:掃屋掃院,進(jìn)廟上香,蒸包子,剁餃餡,貼窗花……

        就在這天上午,一個驚人的消息傳來:武漢封城了!

        碾兒莊沒有幾個人去過武漢,但都知道那是個大地方,光封城前就跑出了五百萬人。那地方要封城,那絕對不是小事。碾兒莊人這才真正亂了方寸,紛紛到牛頭寺上香。過去上香的幾乎都是女人,這天男人們也放下手中的活兒來敬香火,破財消災(zāi)。這情景,像極了民國三十年那年土匪來搶光了全村后的一幕。

        牛頭寺在村北的貓兒灘。自然,它是與村南的牛頭山有關(guān)的,寺里供奉著一個牛頭,眼睛雕得很大,仿佛要洞穿世間萬事萬物。誰家的人遭遇了不測,誰家的媳婦生不出娃娃,誰家的孩子要考學(xué),出門求平安,生病求健康,求姻緣,求發(fā)財,求做官,都要到寺里燒幾炷香,跪在牛首前磕頭。無疑,這是最適宜了卻心愿的地方了。即使無事可求,也去寺里上炷香,眼下雖然什么都滿意,求個長命總可以吧。村子人傳著一個笑話,柱柱的媳婦嫌家里的母雞下得蛋少,懷里抱著母雞來寺里上香。在碾兒莊人的心靈里,寺里這牛是神牛,收留著一個村子的前世今生。

        不過,牛頭寺大多時間是冷清的。武漢的疫情,讓清凈了許久的牛頭寺香火彌漫。

        除了到牛頭寺上香,更緊要的事情是買口罩。這天一大早出門的人,在附近的小藥店都買到了口罩,到中午的時候,方圓藥店的口罩就被搶空了,于是上縣城。雖然兩年多前戶縣就改成了鄠邑區(qū),但人們?nèi)匀涣?xí)慣把區(qū)政府所在地稱為縣城。到了縣城,碾兒莊人才知道城里人早把那種一次性口罩搶空了。

        曉君也來了縣城,他進(jìn)了一家藥店,只剩下那種貴的,藥店里要十九元,他咬咬牙買了20個,用微信付了款。出了門,就有人看著他手里的口罩,問一個多少錢?曉君如實回答了。那人低聲告訴他上當(dāng)了,那種口罩是十五元一只。曉君想了想,掏出手機(jī)報了警,然后站到街對面看。大約過了二十分鐘,來了五六個人,看那服裝,應(yīng)該是藥監(jiān)局或者是防疫指揮部的執(zhí)法人員。先是一個穿便裝的人進(jìn)去,幾分鐘后其他人進(jìn)去,曉君進(jìn)去時,那幾個人正在斥責(zé)藥店的人發(fā)國難財。曉君掏出口罩,拿出手機(jī)翻到付款那一頁讓檢查的人看了,藥店乖乖地退了他80元。

        曉君買的口罩不是一次性的,可以連續(xù)戴多日。他買了20個,是想給紅梅和夏利分幾個。盡管前幾天吃了閉門羹,他還是有些幻想。

        夏利家在碾兒河邊,父親是村長震才,爺爺村子人都叫二爺。曉君走進(jìn)夏利家院子,二爺坐在院子的小凳子上用牙簽掏牙縫。二爺?shù)难勒嫦∑?,八十歲了依然沒掉一顆,齊齊整整地裝在嘴里。二爺說他有秘方,秘方是啥,他自然不說。

        瞅見曉君進(jìn)門,二爺打了聲招呼。曉軍說二爺你眼神還好啊,二爺說眼不花耳不聾牙沒掉,還想活過一百歲呢。

        聽見曉君的聲,夏利從屋子出來,忙著掏煙。曉軍說你忘了,我不抽煙。夏利笑著說,半年不見,咋又忘了?二爺早早就給孫子定了媳婦,去年結(jié)的婚。夏利喊著媳婦的名字給曉君倒茶。曉君喝著茶,說起武漢的疫情,說鐘南山院士說了,這病人傳人呢。二爺一笑說,咱們村子后邊是終南山,咋還有人也叫鐘南山?曉君說人家是鐘表的鐘,二爺哦了聲。曉君說出門要戴口罩,二爺說我一輩子都沒有戴過那玩意,氣都出不來,還不把人憋死。再說了,武漢在哪兒,鬼才知道。曉君說,過年了,說不定有武漢的人回來呢。正說著話,夏利出來了,曉君數(shù)了五個口罩遞給夏利,夏利要給錢,曉君說錢要緊,還是命要緊,夏利只好笑笑收下。

        離開夏利家,曉君想去紅梅家送口罩,又怕吃閉門羹,只好回家。昨晚十點,紅梅給他打來電話,說你下午過來,爺爺不讓你進(jìn)門,是我交代的。隔離十四天,這都十天了,剩下四天,你急啥?曉君說想你了呀,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都半年了,你說多少秋了?紅梅笑了,說你們學(xué)文的就喜歡咬文嚼字,不跟你說了,出門記著戴口罩啊。這疫情看來越來越嚴(yán)重了,估計開學(xué)要推遲了,咱倆有的是日子。倆人又說起了小時候的事情,紅梅笑得咯咯的,說我出來了你要帶我到水庫的水里放紙船呢,那紙船飄啊蕩啊的。曉君說這次我給你做個真船,載著咱倆飄蕩。紅梅咯咯地笑了,說咱倆是《白蛇傳》的白素貞和許仙游西湖呢?笑過,紅梅又說游了西湖,我們再到蝴蝶溝捉蝴蝶。

        紅梅說的蝴蝶溝是碾兒河水庫西邊那條溝,溝里的蝴蝶一律的黑色,不帶一點鮮艷,那種鍋底一般的黑,讓人心醉。它們有大有小,宛若一個龐大的家族。最大的像只蝙蝠,最小的像只蒼蠅。春夏的日子里,蝴蝶特別多,一起在坡上跳舞。一到春夏,村里的女孩兒、男孩兒都到坡上來捉蝴蝶。2008年夏天,汶川地震剛過去,西安的幾個畫家?guī)е鴰讉€藍(lán)眼睛、高鼻子的外國人進(jìn)了蝴蝶溝。幾個外國人一看見那滿山坡翩翩起舞的蝴蝶,忙打開相機(jī)手忙腳亂地拍照,說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蝴蝶品種,要采集幾只回去做標(biāo)本讓昆蟲專家研究,于是孩子一般張開胳膊去捉,滑稽的樣子惹碾兒莊人捂著肚子笑。下山時,他們連聲稱贊這兒的負(fù)氧離子比他們那兒的多得多,住在這兒一定會長命百歲。那年,曉君和紅梅剛上小學(xué)二年級,那天也來到溝里,看見幾個外國人在坡上捉蝴蝶的滑稽樣子,就拍著小手笑。笑過,紅梅就撲到山坡上捉蝴蝶。在曉君的眼里,那跑起來的樣子像一只翩翩舞動的蝴蝶。她忙活了好一陣,也沒有捉到一只,便跑到曉君身邊,指著不遠(yuǎn)處正在翩翩飛舞的一只大黑蝴蝶說:你給我把它捉住啊。那只蝴蝶黑得發(fā)亮,在燦爛的陽光下歡樂舞蹈。曉君脫下衣衫追著那只蝴蝶,終于把它撲在了衣衫下,取出來送給了她。她接過蝴蝶,一臉的陶醉……

        曉君回憶著昔日的情景,不由得笑出了聲,說你真是羅曼蒂克,這會兒哪兒來的蝴蝶?。考t梅又笑了,說那就聽鳥叫……過了會兒,曉君的語調(diào)突然感傷起來,說這疫情不知啥時才能結(jié)束呢,紅梅說該過去的自然會過去,春天還會來。她朗誦起了汪國真的《只要明天還在》:“只要春天還在,我就不會悲哀;縱使黑夜吞噬了一切,太陽還可以重新回來。只要生命還在,我就不會悲哀;縱使陷身茫茫沙漠,還有希望的綠洲存在。只要明天還在,我就不會悲哀;冬雪總會慢慢消融,春雷定將滾滾走來?!睍跃f你知道汪國真?紅梅說你笑話我不是學(xué)中文的吧?我們宿舍的女生有個汪國真迷,每天晚上宿舍熄了燈就朗誦一首汪國真的詩,我就記住了這一首。曉君忙解釋道:哪里哪里,我是說你記性好。不過那首詩真的很適合這個冬天。兩個人聊了有半個小時,才各自掛了機(jī)。雖說昨天晚上通過話了,但曉君還是不死心,走到蝴蝶泉邊望了望紅梅住的二樓,希望紅梅此刻站在窗前,他就可以看到她的笑臉了。但這心有靈犀的事并沒有出現(xiàn),紅梅住的房子窗戶緊閉,曉君只好嘆氣離開。

        第二天便是除夕。自從兒子上了北大,天良每年除夕晚上要在屋門前放焰火。那場面雖不是很大,時間也就一泡尿的功夫,但在碾兒莊,卻是頭一個放焰火的主兒。

        夜幕降臨,村里幾個小年輕來到楓樹林邊觀賞焰火。等了好半天不見動靜,就在他家門前喊:放焰火啰——

        天良說出門說:去去去,這個時候還有心情放焰火,快回去看看電視手機(jī)里說啥呢。

        幾個年輕人喊著:怕死鬼!膽小鬼!喊完了一哄而散。

        村子里還有人放鞭炮,炮聲響過一會,村里的大喇叭就響了起來,是村長震才的聲音:

        “誰家還在放炮呢,武漢把城都封了,人心都吊到樹上了,你還在幸災(zāi)樂禍啥呢!誰家還有鞭炮,趕快拿水澆了拿土埋了。我再聽見誰家響炮,就拿炸藥把你家的房給轟了……”

        震才一番連罵帶嚇的話真的起了作用,除夕之晚再無炮聲。

        初一上午,趙全喜在村子瞎轉(zhuǎn)悠。

        趙全喜剛到六十歲,一輩子沒成家,一個人住在牛嘴坡的一間草棚里。幼年時,他的家還不算太窮,后來父親染上了抽大煙,把家抽得地沒了,房沒了。父母雙亡后,他的兩個姐姐也出嫁了,他今天在村子的這個本家吃一頓,明天在那個本家吃一頓,三十歲時才由本家的人幫著,在牛嘴坡蓋了一間草棚。

        牛嘴坡,樣子像牛嘴,在村子的西南角,距離最近的人家也有二三百米。趙全喜一個人住在那里,也不知道一天到晚鼓搗著啥,一出門就轉(zhuǎn)到村子里來,連唱帶念自己編的打油詩。

        村子人很少稱呼趙全喜的名字,都叫他“禿子逛”。這源于他掛在嘴邊的一首打油詩:

        禿子禿子逛,出門沒拿棒,見了黃狗咬,就拿禿頭繞,繞得血啦啦,上縣告老爺,老爺一棍打到北京,北京敲鑼,一棍打到黃河,黃河敲梆子,一棍打回來,回來沒蓋被,凍成個屎巴牛……

        趙全喜最高興的時候是幾個小屁孩跟在身后跟著他念這首打油詩。他心情好的時候,就躬起腰爬在地上,讓孩子們輪流騎他的馬馬。孩子們跟他玩高興了,一起喊著:“禿子逛爺!禿子逛爺!”他卻不惱,臉上笑成一朵花。

        走下牛嘴坡,趙全喜轉(zhuǎn)過幾道坡,沒見著幾個人,嘴里嘟囔著“把人都嚇?biāo)懒?,連年也不過了!”過去的這天,村子人見他走過門口,都會在家里拿個包子出來塞給他,可是今天家家大門關(guān)閉,他就比平時抬高了幾倍的聲調(diào)念起了詩:

        恓惶恓惶真恓惶,過年過年真無聊。樹梢不動人沒影,雞狗鉆屋睡大覺。

        聽見他念詩,小娃們開了門出來跟在他屁股后面也在喊叫,大人們出來趕緊把娃娃們往回拉。

        趙全喜回頭一看,沒有了娃娃,心里雖是有些空落,但繼續(xù)走他的路,念他的詩:

        人在世上走,也就一粒土。不愁活不好,就怕胡成精。野生動物肉,張開嘴就吃。這下不得了,動物報仇咧。武漢封城咧,動物成精咧。人人捂口罩,過年沒鞭炮。佛陀一出手,病毒趕緊走……

        偶爾有人碰見他,見他沒有戴口罩,都紛紛躲避。趙全喜繞著村子轉(zhuǎn)了一圈,看見牛頭寺前邊的一戶人家正在搭棚,就走了過去。這家的主人是興旺,準(zhǔn)備初三給兒子成親,請專業(yè)服務(wù)隊的人操辦。見到趙全喜,興旺擺出笑臉迎接,“來,坐。”

        村子無論誰家擺酒席,都會請趙全喜熱鬧一番。他的打油詩雖然不是很高雅,但人愛聽。他一張口,就笑倒一大片人,氣氛很熱鬧。

        這時,震才腳步咚咚地來了。他把興旺叫哥,說:“興旺哥,別搭棚了,鄉(xiāng)上開會了,不準(zhǔn)聚會,結(jié)婚的一律時間推后?!迸d旺說:“你村長管天管地,還管人家結(jié)婚。這事情你知道,是幾個月前就定下的,你還是大總管呢。”

        震才說:我給你把話捎到,聽不聽在你。說完轉(zhuǎn)身走了。

        初一這天,村子不少人家都在請客,有外村人上門拜年的,本村人也有出門走親戚的,有戴口罩的,也有不戴口罩的,見了面也說些網(wǎng)上的疫情消息,但似乎與己無關(guān)。

        正月初二上午,鎮(zhèn)上通知各村的支書和村主任去開會。會只開了一個多小時,十點多村支書天良和震才回來了,馬上通知四個小組長開會,安排布置鄉(xiāng)上的會議精神:

        封閉全村所有的出入口,各組的路口各組長派人把守,每個路口兩個人;不許走親拜年;所有的農(nóng)家樂一律關(guān)閉;凡是結(jié)婚的一律停辦,辦喪事可以,但是不能超過三天,也不能聚餐吃飯;排查所有12月以后去過武漢或與武漢人有過接觸的村民,包括從武漢打工回來的和在武漢上學(xué)返回過年的大學(xué)生;各家各戶自備消毒液和酒精,出門必須戴口罩,回來要消毒,要洗手。

        午飯剛吃過,各組就安排人封路,村子人居住得分散,一共有十幾條出口,都把路堵了,有的用車輛橫堵,有的把樹橫放在路上,有的挖斷了路,每條路口均有人把守,配備消毒液,即使村子的車出入,也要消毒。外村的人非進(jìn)不可的進(jìn)來要一一登記,測量體溫。

        第二天一大早,震才到各個村口檢查,在村子最西的那條路口,很遠(yuǎn)就聽見吵吵聲。近前一看,原來是三組的張光頭不知從哪兒開車回來要進(jìn)村。這張光頭一年多半時間不在家,總是在外面做什么生意,一會說做藥材生意,一陣子又說做古董生意,這一冬天村子人就沒見他的影子。負(fù)責(zé)這個路口的是兩個年輕小伙,和他并不熟悉,就讓他登記,量體溫。誰知張光頭一下子火了,說我的屋不讓我回,你倆是不是想找死?那兩個小伙也不是吃素的,就回罵了他。張光頭張開嘴,說我就是武漢回來的,這幾天正發(fā)燒呢,說著就張開大嘴朝兩個小伙哈氣,嚇得兩個小伙忙躲開。

        震才聽了兩個小伙的敘述,摘下口罩走上前對張光頭伸出手指自己的嘴,說,張光頭,你有本事,來,給我嘴里吹氣。張光頭忙陪著笑臉說:好村長呢,我哪敢朝你吹氣啊,我是吃了豹子膽了。你讓他們把這擋路的樹挪開,我要回家呢。震才說要回去可以,不過你要答應(yīng)我兩個條件,一是給這兩個小伙子賠禮道歉,二是要登記,量體溫。不然這個年你就別回家過了。張光頭嬉皮笑臉地說只要放我回去,你說啥都行。他喊道:小伙兒,是我錯了,對不起啊。咱們一個村的,低頭不見抬頭見,你們兩個大人有大量,就饒了老哥這一回吧。說完,又是拱手,又是作揖,然后拿起筆在本子上寫了自己的名字,伸過頭來讓一個小伙量了體溫。

        36.8℃,正常著呢。量體溫的小伙對震才說。

        那好,把樹挪開,讓他回去。震才說。

        張光頭的車停在路邊。他拉開車門對震才說:兄弟在外頭給你捎了份禮,這幾天給你拜年。

        震才說,今年不許串門拜年,回去好好看村辦公室墻上貼的告示。

        正月初二吃過早飯,震才去了龍門坡去了曹奶家。曹奶今年98歲了,身子骨蠻好,還能做飯。震才看見她時,她正一個人坐在樹下,慈眉善眼地面對著樹身念叨著什么。

        把肚子——放在了前頭啊

        ……

        等他們把一段詞唱完,天良才開口了:洪橋叔,這幾天不讓聚會知道么?張洪橋掃了他一眼說:咋了,哪條法律規(guī)定的?天良說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疫情很嚴(yán)重,你知道的。張洪橋說難不成你把我們幾個老漢送到監(jiān)獄關(guān)起來?幾個老漢也都附和著他。天良明白自己沒辦法勸住他們,就想出了一個辦法。他一家一戶的登門,讓他們的兒女出面,勸他們的老人回家。他苦口婆心地說:老人們身子骨本來就差,要是不小心受了涼,病毒就容易上身……他沒說完,老人們的兒女說:書記,我們知道了,就是死拉活拽、抬也要把他們抬回家!其他人的兒女工作做了,他趁著張洪橋去村子西邊養(yǎng)奶牛的連生家取奶,敲開了張洪橋的院門。見未來的親家來了,張洪橋的兒子德全和媳婦熱情地迎上來,打開門讓進(jìn)了屋。德全的媳婦說,曉君他爸,難得你來啊,坐啊,我給你倒茶去。天良說,不忙活了,我說兩句話就走。他說了自己的想法,德全面露為難神色,說天良哥,我爸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心里不知和誰憋氣呢,越勸他,他越來勁。天良說,就這事,上頭抓得很緊,咱們也要為自己負(fù)責(zé),染了病就是大麻煩。德全的媳婦說就是,又問曉君回來了沒有?天良說回來了。德全媳婦說那改天讓娃過來玩啊。天良說好啊,說著就要走。走出門時,天良朝二樓上看了眼,聽兒子說紅梅在家隔離呢,不知咋樣了。

        兩口子客客氣氣地送天良出門,關(guān)了門。

        這邊,震才去了興旺家。興旺是個犟脾氣,廣播喊你的,我照樣過我的喜事。不過,震才去時,喜棚里已經(jīng)沒人了,服務(wù)隊也撤了,但棚還沒拆,音箱還在唱。興旺陰沉著臉,一個人坐在音箱旁抽煙。

        “興旺哥,你這棚咋還不拆?”震才站在興旺身邊問。給兒子娶不成媳婦,興旺的一肚子火正不知道往哪兒撒,震才這是給他的瞌睡尋枕頭呢。他騰得站起來,指著震才罵道:“我給兒子娶媳婦礙著誰了?你家兒子是不是把媳婦娶進(jìn)門了,就想看我的笑話呢。我兒子娶個媳婦容易么,張羅了一個冬天,這個時候你把我娃的事攪黃了,我跟你拼了!”說著就彎下腰,用頭朝震才的肚子頂去。震才沒防備,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頭碰在了音箱上。興旺的老婆也跑出來,拉扯著震才的衣裳大喊大叫:“我娃結(jié)個婚招誰了惹誰了,大喇叭喊個不停,報喪呢是不是!趕快滾,滾得越遠(yuǎn)越好!你看著,我娃這婚還非結(jié)不可!來坐席的人一人發(fā)一千塊錢,我還不信沒人來坐席了!”喊完了,罵完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嚎了起來。

        聽見哭聲,附近住著的人都跑來看熱鬧,天良把那邊的事安排完也趕來了,一看這陣勢,他知道非讓警察來不可了,于是掏出手機(jī)在沒人的地方撥打了110,然后擠開人群扶起了震才。震才流著淚說;天良,我不想干了,你讓村子人另選村長吧。天良說:你這沒出息的貨,不就是跌了個屁股蹲,挨了幾句罵啊,你要是光想聽好聽的話,恭維你的話,喝不了幾桶惡水,你就不是碾兒莊的村主任!

        十幾分鐘后,來了一高一矮兩個警察,問清楚了情況,讓興旺兩口子給震才道歉,兩口子面有難色,震才說道歉啥呢,我不計較了,只要把棚拆了,保證疫情過去之后再給娃辦事就行。圍觀的人也都嚷嚷著指責(zé)興旺兩口子,兩口子低頭不敢看人,自己動手把棚拆了。

        初七這天,鄠邑區(qū)確診了兩名冠狀病毒肺炎患者,兩人隨即被送到西安市第八醫(yī)院隔離治療。區(qū)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指揮部發(fā)出通告,緊急尋找與兩名患者密切接觸過的人。

        這天之前,還有人在街上散步,曬太陽聊天。兩名確診患者一出現(xiàn),街上便一片空蕩。

        就在這天上午,喬老五回村了。經(jīng)過排查,1月21日,他確實是與那個吳某某坐一輛車回來的,既然吳某某逃離醫(yī)院屬于謠傳,就排除了喬老五染病,但量了體溫,37.2℃,屬于輕微發(fā)熱癥狀,于是在醫(yī)院隔離觀察。經(jīng)過八天觀察,屬于普通發(fā)熱患者,且體溫恢復(fù)正常,于是出院了。

        這八天里喬老五經(jīng)歷了從未享受過的“飯來張口”的特殊待遇,每天定時有人將飯菜送到他的病房窗口,專人打掃衛(wèi)生、消毒,每天有穿著防護(hù)服的護(hù)士給他定時量體溫,抽血化驗,量血壓。在他的眼前,那些穿防護(hù)服護(hù)士的汗水在護(hù)目鏡里起霧。霧氣凝結(jié)成水珠在鏡片一側(cè)一股股流下來。那個瞬間,這個幾尺高的漢子眼眶濕潤了。

        喬老五這邊沒事了,村里那個從武漢打工回來的小伙卻不省事。那是二組全省的小兒子,才18歲,村子把他的情況上報到鎮(zhèn)上,因為沒有發(fā)熱的癥狀,就讓在家隔離,全省老婆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兒子。這小伙大概有多動癥,在家里活蹦亂跳的,變著法兒跑到街上,家里人哪里管得住啊,無奈把他綁在了床上,他聲嘶力竭大喊大叫,住在近處的人家都能聽到。全省沒法子了,來找天良,說是家里人實在管不住,送到縣上去吧。天良給鎮(zhèn)防疫辦公室打了電話,那邊說不行,沒有發(fā)熱病狀,縣上不收。天良對全省說:餓他兩天,看他還有精神叫喚不?這一招果然管用,第二天下午全省的兒子就不再喊叫了。

        全省媳婦看兒子不鬧騰了,就心疼起兒子來,悄悄把捆兒子的繩子解了,叮嚀兒子好好在屋里待著,不準(zhǔn)出門。兒子嘴上答應(yīng)了,到了晚上趁家里人睡著了跑了出去。第二天一早,全省媳婦給兒子送飯,一看里屋沒人,在廁所到處都找了,還是沒有,院子前后也沒有,打兒子的手機(jī),關(guān)機(jī),這才慌了告訴了丈夫。全省在村子找了一圈沒見蹤影,又和本家的幾個人上到坡上去找。

        找了一上午,兒子還是找不到,一家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全省恨起天良來,你出的好主意,讓我把兒子餓兩天,要不是這餿主意,兒子能跑?這人哪,一亂了方寸,就知道責(zé)怪、抱怨別人。

        全省領(lǐng)著媳婦急騰騰來到天良家,全省媳婦一下子抱住了天良的腿,哇哇哭著說兒子不見了,你給我賠兒子。天良媳婦把她拉起來,說有啥事好好說。正在與紅梅微信聊天的曉君也下樓來,讓全省坐下把事情經(jīng)過說一遍。

        全省說完,天良說,咱們分析一下娃的去處,一是和家里人賭氣,藏在附近哪兒了,二是在家里悶得慌,找他的好朋友去玩了,三是去了武漢打工的地方了。全省媳婦一聽去了武漢,坐在沙發(fā)上嚎啕大哭起來。天良說弟妹你哭啥,那是第三種可能,可能性很小。你想想,武漢封了城,他就是想進(jìn)去也難?,F(xiàn)在就按前兩種可能找娃。一個是,村上多安排些人在附近找,另一個是,娃平時在村子里或者附近有朋友,全省你和家里人去那兒找找,另外要不停打他的手機(jī)。如果下午再找不到,那就張貼尋人啟事,報警讓警察到車站查看乘車記錄。我估計,娃就是一時賭氣,跑不了多遠(yuǎn)。

        天良這么一說,全省和媳婦的情緒平靜了下來。天良先給震才打了個電話,讓他在廣播上喊一下,動員青壯年村民帶上口罩在村內(nèi)村外幫忙尋找,然后帶著兒子曉君到各個路口查問。

        全省和媳婦分頭到兒子經(jīng)常在一起玩的伙伴家里去找。到晚上九點多,終于在鎮(zhèn)上街道找到了。原來全省的兒子避開路口到鄰村劉家堡找他的伙伴,兩個娃想去鎮(zhèn)上的網(wǎng)吧上網(wǎng),結(jié)果沒有一家開門,就在大街上抽煙胡轉(zhuǎn)。全省媳婦一見到把口罩戴在脖子下的兒子,揪緊的心一松,一屁股就坐在了大街上,哭得哇哇的,說你把人害慘了,全村人都在找你呢。兒子忙給母親跪下,說媽我錯了,我回家再也不胡跑了。

        兒子回來了,全省想起和媳婦到天良家鬧事的情景,不反省自己,倒是把媳婦訓(xùn)了一頓,都是你,丟人賣害的,跑到人家屋殺豬一樣的嚎叫!他媳婦脖子一揚(yáng)說:還怪開我了,你不領(lǐng)我去,我是吃得多了?大男人家,自己沒長腦子,光知道尋老婆的不是!

        全省這邊安寧了,三組的張光頭家又出事了。

        張光頭剛四十歲,媳婦比他小四歲。丈夫常年不在家,初二一回來,晚上媳婦就想跟他親熱,誰知張光頭不理她。張光頭睡著了,媳婦翻他的手機(jī),發(fā)現(xiàn)了丈夫許多與別的女人鬼混的照片,就把張光頭用拳頭砸醒,連哭帶流的,把手機(jī)摔在他的臉上。張光頭睡得迷迷瞪瞪的,伸手就給媳婦一巴掌,蹬下了床。媳婦想不開,一口氣喝了一瓶消毒用的84,張光頭早上醒來,看見媳婦口吐白沫躺在地上,他用手推了推,媳婦不醒。這個自詡“從小賣蒸饃,啥事都經(jīng)過”的漢子竟然不知送媳婦去醫(yī)院,或者打120,傻呆呆地坐在地上抽悶煙。扔了一大堆煙頭,直到十四歲的女兒從她的房間出來,才到附近的人家喊人。他們家在村子的西北角,這地方叫牛尾巴,碾兒河到這兒就不再彎來繞去,直溜溜向下注入澇河。地勢低,居住的人家就分散,張光頭的女兒好一會才喊來幾個人。這幾天他們都在手機(jī)上查看疫情,擔(dān)心是病毒感染,一個個朝門里探頭探腦,就是沒人敢進(jìn)去,只好打了急救電話。震才的家離這兒也不遠(yuǎn),聽說張光頭的媳婦出事了,緊著腳步過來,問門口的人出了啥事,人們說不敢進(jìn)去,就知道光頭媳婦在地上睡著叫不起來。震才進(jìn)了屋,看見地上的白沫,想著八九不離十是中毒了。他擰著張光頭的耳朵,讓他把媳婦背到院子通風(fēng)的地方,張光頭這下靈醒過來,攥緊拳頭,擊打著自己光亮的頭顱。

        救護(hù)車快一個小時才來,下來一個人說是這幾天救護(hù)車忙不過來。震才幫著張光頭把媳婦抬上救護(hù)車,張光頭的女兒也上了車??粗茸o(hù)車發(fā)動了,震才對門口的人說,都散了吧,這時候小心是對的,回去看電視睡覺去,有吃有喝的,只要餓不死,就不要出門。

        震才剛準(zhǔn)備回家,老婆帶著一個女人急急走來。那女人是花婷,喬老五的老婆。她說喬老五在家窩了幾天,又狗改不了吃屎,跑出去打麻將去了。震才問在誰家,她回答在群群家。

        群群家住的地方叫牛犄角,一個四面是溝的小山梁,那兒視野開闊,只住著他一戶。隔著老遠(yuǎn),震才就看見群群的老婆在門外放哨。他家有三臺麻將機(jī),平時村里人打麻將,是要收費(fèi)的。群群的老婆負(fù)責(zé)端茶倒水,要是風(fēng)聲緊,老婆還要在門外放風(fēng)。震才想,我這樣大搖大擺地去了,還沒進(jìn)門打麻將的人就從后門溜走了。他躲開群群女人的視線,從他家的屋后繞了過去,沒等群群的女人反應(yīng)過來,他就進(jìn)了屋,把四個漢子堵在了屋里。平時人湊夠了,群群就在一邊看,人不夠了再添把手。這幾天風(fēng)聲緊,他沒有主動傳喚人,是另外三個超級“麻友”主動找過來的,他也就上了場子。

        幾個人愣在那里,群群嬉皮笑臉地趕忙給震才讓煙。群群是震才的本家,雖說大不了十歲,但比震才高一輩。震才說:“六爸,這時候了吃的啥煙,你們幾個都先把口罩戴上再說話,你們不害怕傳染我還害怕呢?!比喝簬峡谡终f:“我們玩的不大,就五塊十塊?!闭鸩艈柲銈兠蟛淮??喬老五說這幾天看村子里沒有染病的,手就癢了,嘿嘿。震才說是讓派出所的人領(lǐng)你們走呢,還是咱們私了呢?這幾天打麻將不像平時只罰款,是要行政拘留幾天的。幾個人忙說,私了,私了。

        震才說,我今天給你們把話說清,你們再繼續(xù)打麻將,這后果自己負(fù)擔(dān),到時候進(jìn)去了不要尋我找人說情,我掰不開這張臉。你們把當(dāng)前的形勢認(rèn)清,咱們陜西確診了87個人,咱們縣有兩人,還隔離了幾百人。這不是鬧著玩的,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你們還當(dāng)在臺子上唱戲呢。我給你們打最后一次招呼,以后發(fā)現(xiàn)了就直接讓警察把人逮走,你們辦得到?幾個人連連點頭說沒問題。震才說口說無憑,立字為據(jù)。一人給村上寫一份保證書,然后各人回各屋。群群讓老婆取筆和紙。

        那三個人寫了保證書出門后,震才說:六爸,不是我說你,平時屋里開個賭場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現(xiàn)在是啥時候,到時候真有個染病的,一個老鼠就害了一鍋湯,你一家子都感染了,那時你就光剩下喝老鼠藥了。我今天來是最后一次,你要是面情掰不開,還給屋逗引人,叫我知道了就報警,這我說到做到,不會含糊。

        群群點頭說,我知道,知道,你是為我好。年前咸陽彩虹廠讓我年后去上班,我把這麻將機(jī)就處理了。

        一個冬天沒下雪,想著會干冬濕年,沒料想大年初一,氣溫上升了,陽光又好。張洪橋在屋里實在待不住了,活了七十多,他還沒有經(jīng)歷過如此乏味無聊的春節(jié)。他不看電視,手機(jī)也只是打電話,不會上網(wǎng)。關(guān)于武漢病毒,他只是聽老伴和兒子、兒媳他們的議論,根本沒上心。上午十點多的時候,他搬一個帶靠背的竹椅出來,一個人懷抱著二胡,坐在凳兒上悠閑地看冰凍的蝴蝶泉。

        出門時,兒子讓他戴口罩,他說你怕死我不怕,閻王爺不收我。再說了,碾兒莊就數(shù)這蝴蝶泉空氣好,哪來的病毒呢——他這是和天良較勁呢。村子那幾個秦腔迷老漢幾天不來蝴蝶泉了,他感到自己臉上極不光彩。他知道是天良搞的鬼,心里有了隱隱的怨氣和仇恨。

        張洪橋背著手,轉(zhuǎn)到了村子最東邊的那條路上,老遠(yuǎn)就看見出村路上橫著一輛小汽車。他想誰如此膽大,竟敢用車把路堵住?走進(jìn)了一看,車牌尾數(shù)369,就知道是天良的車。好多次,那輛車從他面前經(jīng)過時,他都攥著拳頭,有種揮拳砸碎玻璃的快感。

        車前頭放著一張桌子,桌上放著一瓶消毒液,還有一張出入登記表,原平和一個小青年站在桌前。原平和張洪橋都是一組的,看他過來,原平上前問他:“洪橋叔,你是不是有事想出去呀?”張洪橋說:“我哪兒也不去,誰讓你們把路給堵住了?”原平說是村子統(tǒng)一安排的,張洪橋說這是違法的,知道不?交通道路法學(xué)過沒有?原平說疫情嚴(yán)重,不堵不行。張洪橋說這是誰的車,讓他把路讓開。原平笑著說,是天良哥的車,你想出村,人可以過去的。張洪橋說我的話你沒聽明白咋的,我不出去,就是不讓你們干違法的事,把路讓開。原平一向畏懼張洪橋,面露難色說,這怕不行吧。張洪橋說,你打電話,叫天良把車挪走。原平站著沒動,張洪橋說,好,你不打電話是吧。他搬起路邊的一塊石頭,朝著車前邊的擋風(fēng)玻璃狠狠地砸了下去。

        擋風(fēng)玻璃砸開一個洞,輻射出一圈的裂縫。張洪橋瞧著那些像太陽花一樣的裂縫,爽快得骨頭都酥了,哈哈大笑著揚(yáng)長而去。

        原平忙給天良打了電話,天良驚訝了一聲問:真的把車砸了?原平說你要是不信,快過來看啊。天良那邊停頓了幾秒鐘,說人家就是沖我來的,我一出面,他會鬧得更兇,只能更激化矛盾。洪橋叔這些年心里有些氣沒地方出,借村子擋路這件事出他的那口惡氣呢,碾兒莊誰也拿他沒辦法。再說了,你知道我們兩家娃們的關(guān)系,這事還真把我難住了。這樣吧,你給震才說一下,不行了就公事公辦。

        原平不知道怎么“公事公辦”,愣了好一會,才把電話打給了村長震才。震才猶豫了一會兒,說張洪橋碾兒莊沒人惹得起,這事也不能不管,不然這村干部就沒法當(dāng)了,你還是報警吧。

        很快,警車來了,還是那天去興旺家的那兩個警察,小個警察照相,大個的請示了所長。所長說這是破壞防控疫情的惡劣事件,要嚴(yán)肅處理。大個警察說砸車的人是勞模呢,所長說哪兒規(guī)定勞模就可以隨便砸車,關(guān)鍵是這事的性質(zhì),已經(jīng)構(gòu)成破壞疫情防控了,你們過去把張洪橋帶到所里來。

        警車開到了張洪橋家門前,張洪橋正在蝴蝶泉邊拉二胡,邊拉邊唱著《三滴血》:

        五臺縣官太懵懂

        滴血認(rèn)親害百姓

        年邁蒼老到老境

        尋子不見放悲聲

        那高個警察走到張洪橋面前,亮出了證件,說你涉嫌破壞防控疫情,跟我們走一趟。張洪橋說,該抓的是那些堵路,破壞交通的人!高個警察說,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非常手段!張洪橋不理會他,搖頭晃腦地照樣吼他的秦腔。兩個警察上前要扭他的胳膊,他舉起二胡,要砸那個高個警察的頭,被身后的幾個老漢攔住了。張洪橋大喊:你們知道我是誰?我是張洪橋,別說你們幾個小警察,就是公安局長、縣長來了也沒用,你們?nèi)ノ壹铱纯次业昧硕嗌侏劆睿?/p>

        聽見老伴的喊聲,張洪橋的老伴和兒子德全、兒媳都撲了出來。德全手里舉著一把鐵锨,厲聲喝道,誰敢動我爸一根手指頭,我把他的腦袋鏟下來喂狗,信不信!附近住著的人也都跑了過來,其中不少是張洪橋的戲迷,幾個老漢把張洪橋圍在中間,大聲嚷嚷著警察打人啦。

        高個警察用手機(jī)向所長匯報說碾兒莊出現(xiàn)了嚴(yán)重暴力抗法事件,請求支援。

        張洪橋哈哈大笑,說道:就是天王老子來了我也不怕!說完,他挺胸唱起了《鍘美案》:

        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

        尊一聲駙馬爺 細(xì)聽端底,

        曾記得端午日朝賀天子,

        我與你在朝房曾把話提,

        說起了招贅事你神色不定,

        我料你在原郡定有前妻,

        到如今她母子前來尋你,

        為什么不相認(rèn)反把她欺,

        我勸你認(rèn)香蓮是正理,

        禍到了臨頭悔不及

        ……

        紅梅正在樓上看書,開始底下吵吵嚷嚷她沒在意,直到聽見了爺爺在唱秦腔,感覺和平時不一樣,聲音里有種悲戚和嘶啞,這才下來跑到蝴蝶泉邊。張洪橋一看見紅梅,立馬就不唱了,有了幾分尷尬。

        紅梅撥開人群,問那個低個子警察我爺爺怎么了?低個子警察說破壞疫情防控,砸你們村支書的車,還想打警察,你說咋辦?紅梅一聽,這還真的不是小事。她走到張洪橋面前說:“爺爺,跟他們?nèi)グ?。你要是觸犯了刑法,我給你請律師?!?/p>

        紅梅正說著,又一輛警車駛來,紅梅的父親德全還想舉鐵锨,被紅梅攔住了,“爸,你不敢打警察,這罪加一等。爺爺做了錯事,你難道也……”

        一看這陣勢,那些護(hù)著張洪橋的人慌忙躲開了,張洪橋擺出一副雄赳赳的氣勢,大步跨上了警車。

        警笛刺耳的響聲,再次打破了碾兒莊的寧靜。

        曉君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全過程,他迫切想和紅梅見個面,是想解釋什么,還是要安慰她,自己也說不清,反正就是想見。他撥通了紅梅的電話,紅梅只是抽泣,并不說話。幾分鐘后,她關(guān)了機(jī)。

        曉君心里好亂,走出家門上坡進(jìn)了楓樹林,想整理一下紛亂的思緒。從他學(xué)會走路后,他走進(jìn)這片林子整整二十年了。他一直有個念頭,數(shù)一數(shù)這面坡上到底有多少棵楓樹,可是數(shù)著數(shù)著就迷糊了,想不起來身旁的這棵到底數(shù)了還是沒數(shù),直到他上大學(xué),他也沒弄清有多少棵楓樹。漸漸的,他喜歡上了楓樹林的秋天,那一片橙黃或紅色的楓葉啊,令他迷醉。上小學(xué)那會,家里做飯還是燒柴火,冬日里楓葉落滿坡,他用竹筢摟柴,常把一片楓葉舉在眼前,觀察它的形狀,發(fā)現(xiàn)它的每片形狀幾乎是相同的,就想人的模樣各有區(qū)別,為何楓葉就長著相同的臉。上初中后,他曾收藏過一片扇形、正反兩面都是金黃色的楓葉,它的邊緣有著七八個輪桷,葉子背面還有幾圈回旋的花紋,隱隱約約透露出一些高山流水的痕印。他把它夾在一本書里,是楊沫寫的《青春之歌》。許多的歲月里,它就平展地躺在書頁里,和主人公林道靜一起呼吸,一起嗅著書墨的芳香。那會兒,紅梅常常來他家問他不會做的作業(yè),問完了曉君就帶她走進(jìn)楓樹林。曉君一會看楓葉,一會又看紅梅,突然發(fā)現(xiàn)紅梅的兩只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像極了《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靜,那一刻他的心怦怦直跳……上大學(xué)離開家時,他把那本書頁里夾著一片楓葉的《青春之歌》帶到了北京。那本書,珍藏著他對紅梅的情感;那片楓葉,是他永恒的鄉(xiāng)情。

        往年的春節(jié),林子里鋪滿雪。雪花覆蓋著楓葉,腳踩上去松軟,棉絮一般的感覺,令他的心靈一片愜意。但是剛剛過去的這個冬天,只是零星地飄了一點雪花,無法在林地上落住。他坐在林子的深處,望著一坡枯萎的楓葉,想著長輩們怎么會弄成這樣,給他和紅梅的關(guān)系罩上了一層陰影。他明白,他沒有能力調(diào)和兩家的關(guān)系,長輩們的孰對孰錯,他不想分辨,只是想安慰一下紅梅的心。他掏出手機(jī),在微信上給紅梅留言:

        此刻,我在我們曾經(jīng)一起坐過的楓樹林呆呆地坐著。

        我不忍心踩踏那層層堆積的楓葉,怕聽見它心碎的呻吟。

        沒有雪花,只有一地枯萎的楓葉,還有刺破心靈的冷風(fēng)。

        我想你,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想你。我在你哭過的每一滴淚水里,在你的每一聲呼吸里,你在我生命的每個角落里,在我的手心里,心靈里。

        我不知道怎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事情,課堂上學(xué)到的一切都沒有讓我找到答案,爺爺是對還是錯?碾兒莊究竟給了他怎樣的傷害,他的心靈里有過怎樣的創(chuàng)傷?怎么會如此的激動,如此的憤怒。

        我爸說不會讓爺爺修車。但爺爺怎么辦?警察會放了他嗎?

        紅梅,無論如何,我不想讓這件事成為我們愛情的絆腳石。相信我,無論出現(xiàn)怎樣的結(jié)果,我都永遠(yuǎn)愛你,愛你一輩子。

        是誰說過,所有災(zāi)難,都是一面鏡子。國家正在受難,每個人都會在這場災(zāi)難前照見自己的人性。鏡子里的我,依然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那個人。

        點了“發(fā)送”,曉君又覺言猶未盡,又寫了一句:

        “讓我們一起面對災(zāi)難,面對將要到來的一切!”

        張洪橋被警察帶走后,天良反倒不安起來。封路是上級要求的,他沒有做錯什么,但畢竟兩家的關(guān)系擺在那兒,孩子們的事情不能因為這件事受到牽連。午飯后,他開車去了幾家修理廠,都沒有開門。停好車后,坐立不安的他去了派出所。胡所長他認(rèn)識,還在他家吃過幾次飯,看看他能否將這件事大事化小。

        在派出所,天良對胡所長說了自己的想法,胡所長說這事情我已經(jīng)給范局長匯報了,張洪橋也被帶到了刑警隊,要按刑事案件處理。砸車的事倒無所謂,只要你諒解,最多賠償一點錢,但這事出在非常時期,恐怕不好放人。這樣吧,張洪橋是勞模,看局上能不能在這上面考慮一下,你先回去吧,有啥結(jié)果我給你打電話。

        第二天一大早,胡所長打來了電話,說沒辦法,縣領(lǐng)導(dǎo)對這件事非常重視,認(rèn)為這是全區(qū)防控疫情期間出現(xiàn)的典型惡性事件,必須從快從嚴(yán)處理。刑警隊來人要去你們村落實證據(jù),要所里配合??磥?,事情小不了。

        胡所長掛了電話,天良蒙了,坐在沙發(fā)上好久沒動。他后悔了,后悔當(dāng)時自己沒有出面。他想,如果我昨天上午去了村口,挨張洪橋幾巴掌,讓他把肚子里那口惡氣出了,事情也不會發(fā)展到后來的局面?,F(xiàn)在,說啥都晚了。如此棘手的事情,他從來沒有遇到過,只好聽天由命了。

        他嘆了口氣,連早飯都不想吃,上床蒙著被子睡覺了。

        晚上睡覺前,紅梅打開手機(jī),看過曉君的留言,沉默了許久。平心而論,她知道是爺爺?shù)腻e,爺爺?shù)淖龇ㄊ撬龥]有想到的。從小,她生活在爺爺?shù)哪鐞劾?。在她的面前,爺爺展現(xiàn)出的是善良、智慧的一面,而爺爺?shù)膬?nèi)心深處,有著怎樣的苦痛,她一點也不知道。爺爺能做出這樣不近情理的事情,對她來說完全是意外之舉。但爺爺畢竟是爺爺,就是錯了,她也不能責(zé)怪爺爺。在如此的心理驅(qū)使下,她這樣回復(fù)曉君:

        還沒放假的時候,我就想著回去和你一起在樹林里踩楓葉,那感覺像是踩在棉花上,真好玩,要不到溝里捉蝴蝶啊。錯了錯了,這會兒蝴蝶嫌冷,還沒出來呢。

        爺爺不知會面臨怎樣的懲罰,我好害怕。

        這個世間,我不能失去了爺爺?shù)膼邸]有爺爺,我的童年會是一堆廢墟,關(guān)于我和爺爺?shù)耐旯适拢袡C(jī)會的話我會講給你聽。

        愛,也許不只是兩個人的事情,就像一棵大樹,它的生存土壤如果不合適,就會死去。

        我會珍惜我們的愛,但理智一點,將來會有許多的阻力,你和我不知能否挺住。我們生存的背景是碾兒莊,這兒是我們生命的根,有我們共同的親情,要舍棄這些,愛也許無法抵達(dá)理想的境界。

        開學(xué)遙遙無期了,你肯定會先我一步。聽說武漢那邊的情況比想象的要糟糕許多,可以用慘烈形容。國難當(dāng)頭,我沒有絲毫的心思兒女情長!

        我們暫時還是不要見面為好,以后再說吧。

        不要在山坡的林子里久坐,小心受涼。

        張洪橋被帶到刑警隊,路上他后悔了,感覺自己把事情做得太過火了,砸車,打人,這都是自己一生從來沒干過的事啊,怎么那會兒腦子就進(jìn)水了?但他總得給自己尋個理由啊,所以一進(jìn)刑警隊,他還在堅持他的堵路違法一說。刑警隊的人覺得好笑,這老漢莫非是從天外來的,不知道國家出了天大的事。老漢年齡大了,警察們對他很客氣,說疫情嚴(yán)重得很,全國都封城封村封路,你難道不知道?張洪橋說我怎么知道,又沒有人給我匯報。剛說完“匯報”兩個字,又覺得不妥,改口說既然上級叫封路,那沒啥說的,關(guān)鍵是我不知道啊。幾個警察問,聽說你還想打警察?他說那兩個警察對他態(tài)度不好,有啥事就好好說嘛,一上來不問三七二十一就說我是什么嫌疑犯,你們打聽打聽,我張洪橋這一輩子啥時候犯過黨紀(jì)國法?本來他還想說自己是勞模,但忍著沒說。

        “我把人家車砸了,是我不對。那時我真的是氣糊涂了,違法堵路的你們不抓,反倒來抓我?!?/p>

        警察做了筆錄,讓張洪橋簽了字,匯報給了領(lǐng)導(dǎo)。

        去村子調(diào)查的警察也回來了。他們調(diào)查了事件的整個過程,又分別和村支書陳天良、村委會主任王震才談了話,征求了他們的意見。天良先說了過去張洪橋為村子做過的貢獻(xiàn),建議從輕處理。震才說碾兒莊今天的發(fā)展,離不開老支書當(dāng)年的血汗,沒有張洪橋就沒有碾兒莊的今天。調(diào)查的警察去了張洪橋的家,把他家的獎狀墻、省市縣三級給張洪橋發(fā)的勞模證書都照了相。

        研究張洪橋案情的那天,區(qū)上主管政法的曹副書記也在場。會上爭論得非常厲害,一種意見認(rèn)為在這關(guān)鍵時刻,張洪橋同時犯有妨害公務(wù)罪,危害公共安全罪,故意損壞公私財物罪,必須從快從重處理;另一種意見認(rèn)為當(dāng)事人的行為雖然構(gòu)成了犯罪,但鑒于當(dāng)事人過去為村子做過貢獻(xiàn),且是勞模,對疫情了解不足,到了刑警隊后對自己所犯的錯誤也有醒悟,認(rèn)罪態(tài)度也好,建議從輕處罰,給予行政拘留和罰款。最后,曹副書記綜合了大家的意見,拍板給予張洪橋行政拘留十天、罰款5000元的處罰。

        “碾兒莊張洪橋就服氣你。”天良說。

        碾兒莊人都知道二爺和張洪橋的關(guān)系。在張洪橋當(dāng)支書的那十幾年里,二爺是他的堅定支持者。過去一到多雨的季節(jié),碾兒河就會漲水,沖毀了坡上的莊稼和低洼處人家的房屋。張洪橋要在碾兒溝的出山口修水庫,村子一些老人堅決不同意,說是要壞了龍脈,張洪橋一度泄氣了。這時,二爺出面了。二爺?shù)募以诖遄幼畹吞?,碾兒河從屋后流過,每年雨季來臨之前,他都要在房屋四周砌高一層層石頭,用水泥抹縫子。張洪橋的這個主意,是他多年的心思。于是,二爺上門一個個做反對者的工作,說龍脈重要,還是吃飯重要,命重要?他這樣一說,反對修水庫的人啞口無言了。水庫修起來后,不但坡上的房屋和莊稼不再受洪水的威脅,碾兒河也四季水流不斷,干旱的季節(jié)河水能夠澆灌莊稼。

        沒有張洪橋,就沒有碾兒溝水庫;沒有二爺,就沒有張洪橋的輝煌。這是碾兒莊人的共識。

        天良找二爺,算是找對了。其實,他昨天就和震才去了拘留所,但是張洪橋不肯見他倆。

        二爺問啥時候去,天良說就現(xiàn)在,他把震才叫出來,囑咐趙全喜哪兒都不要去,趙全喜答應(yīng)了。

        震才的兒子夏利開著車,車上坐著一家三代人。到了拘留所,警察對張洪橋說你們村的二爺來了,張紅橋出來一看不但二爺來了,天良和震才也來了,但二爺來了,他不能扭頭就走,只是看都不看天良一眼,只是對震才點點頭,給了二爺一個笑臉。二爺使了個眼色,讓天良和震才到外面去等。他倆出去了,二爺慢騰騰地說:“咱倆都奔八十的人了,還能蹦跶幾天?眼窩一閉,啥恩恩怨怨的一陣風(fēng)飄走了。再說了,你和天良根本就沒啥恩怨的,你這一口惡氣出的我就想不明白了。”

        張洪橋半天不吭聲,二爺也不著急,只是抽他的煙鍋。過了好一會,看張洪橋還不說話,放下煙鍋又說:“當(dāng)個干部也不容易,就說你當(dāng)年,沒黑沒夜地為村子干事,把社員整扎了,你挨了多少罵?可現(xiàn)在回過頭來都記著你的好。天良這娃面冷,可心不瞎,有些事沒有想周全,禮節(jié)沒做到,你要能想開,跟娃們家計較啥呢?”

        張洪橋忽然流出淚來,哽咽著說:“二哥,我這輩子啥時候受過這罪?老了老了,還坐了班房了。”

        二爺說:“放在平時,你把娃們教訓(xùn)一下也沒啥,可這會兒是啥時候,你也不思量一下。娃們沒少出力,政府也給你面子了,你還要咋的。如果給你不擱一點事,那別人犯了事就沒法子管了。咱錯了就是錯了,毛主席也犯過錯呢。人么,誰能是個圣人,一輩子不犯錯?大丈夫么,要立得起圪蹴得下?!?/p>

        張洪橋說:“你說的道理我都懂,可就是這人丟大了,以后在碾兒莊咋見人呢?”

        二爺說:“你張洪橋還是張洪橋,你給村子做的事村子人都在心里記著呢。碾兒莊沒人瞧不起你,回去后還是挺著腰桿走路,吆喝你的秦腔戲!只是以后,遇見啥事都不要著急生氣,好好再多活幾年?!蓖A藭?,二爺又說:“咱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們兩家娃們有那層關(guān)系,不要因為大人讓娃們的事也黃了。咱們能活幾天,娃們的路還長得很呢。你來這兒,誰心里都難受。要我說,換個地方想些事情,也許不是啥壞事情?!?/p>

        張洪橋說:“二哥,我沒事。這兒的人對我好著呢,我單獨(dú)住一間房,還有電視看。過去不看電視,啥都不知道。這幾天看新聞,才知道國家出了這么大的事?!?/p>

        二爺走時,張洪橋看著桌子上的禮物,說你讓他們拿回去,德全和紅梅給我送了好多吃的用的,啥也不缺。

        二爺說,你看你,這些東西是我拿來的,你連我的面子也不給?

        張洪橋說,那我就收了。

        十一

        四組的森旺在山里頭打了兩只野雞。

        這消息起初并沒有在“碾兒莊人”微信朋友圈出現(xiàn),而是私下傳播的。頂風(fēng)作案,村子的人都知道這個詞的分量,所以,沒有人敢大張旗鼓地說出來。這二十多天,雖說人與人見不上面了,但相好的用手機(jī)微信聯(lián)系,消息并不閉塞,一傳十,十傳百,到天良知道這事時,已經(jīng)是第三天了。

        森旺年輕時就常常上山打獵,那時用的是自制的槍,后來槍被公安局收了,他又用弓弩,弓弩也屬于違法以后,他就用網(wǎng),反正難不住他。一次他喝多了酒,在酒桌上繪聲繪色地描述捕獲野雞的過程:黑夜里,用55W的手電筒照著野雞的眼睛,野雞就不動了,他用網(wǎng)罩住。酒清醒后,他知道說漏了嘴,趕快上門到與他一桌喝酒的人家里去,說是打野雞的事千萬不要傳出去。他當(dāng)然不是空手上門的。上頭雖然三令五申禁止在山里狩獵,但碾兒莊人礙于人情,再說他打的都是野生動物,幾個知道的人就沒有人聲張。不過,他打獵的事情村子人過去都知道。稍微上歲數(shù)的人都見過他隔三岔五就用一根棍子挑著“野味”回村,這幾年他鬼了,半夜進(jìn)山,拂曉回村,很少被人撞見。

        除了疫情,這幾天碾兒莊人的關(guān)注點都在張洪橋身上。上了點歲數(shù)的人念著張洪橋的好處,說他把天良的車玻璃砸了賠錢就是了,何必讓警察來。年輕人卻說警察抓得好,太囂張了,沒了王法了。森旺打野雞的事傳開后,森旺又一下子成了村子人關(guān)注的焦點。人們偶爾出來去商店買東西,經(jīng)過森旺家門口時,有的人低著頭快步匆匆而過,不敢朝森旺家看,如臨大敵一般;有人膽大,朝他家門口吐幾口唾沫。都火燒屁股門了,還敢進(jìn)山打野雞?這次要不是有人吃了野味,染上了病毒,怎么會鬧得人連門都出不了,連年都過不成?就你森旺膽子大,還敢打野雞?村子人知道森旺憑著在山里打獵發(fā)了財,常常有人夜里開車來走進(jìn)他家的門,偷偷摸摸地交易。

        天良是第三天的上午八點多知道這件事的,他一時犯了難。如果不是張洪橋那件事,他會在第一時間報案,但剛把張洪橋送進(jìn)去了,再把森旺送進(jìn)去,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他想來想去拿不定主意,于是十點多給震才打了個電話,震才說還有這事,碾兒莊的人就知道惹亂子!他沉吟了好一會才說,我來報案吧,不報是咱們的失職。

        但是晚了,等震才把電話打給110,接電話的女警察說有人已經(jīng)報過案了,警車大概已經(jīng)到了你們村了。

        天良出門朝森旺家快步走去,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森旺家門前停著一輛白色的警車,森旺被帶上了警車,還有一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里邊大概裝著野雞。

        天良想著,這個舉報者一定是碾兒莊的人。他拍著自己的腦袋,好后悔。望著警車下了坡,他嘆了口氣回家了。

        天良回到家,曉君他媽在里屋睡覺,兒子曉君正在看電視,是央視頻道的“人與自然”。

        “學(xué)校還沒有通知上學(xué)?”天良問。

        “沒有呢,看這樣子一時開不了學(xué)?!睍跃卮稹?/p>

        平時,父子倆很少交流。天良想問他和紅梅的關(guān)系怎么樣了,但以前兒子總是回避這個話題,總是說還小呢,急啥。自從出了張洪橋那事之后,兒子一直悶悶不樂,他想著一定是紅梅那邊生氣了,于是就想給兒子解釋,可是一句兩句又說不清楚。正在他尋找著話題時,曉君突然問他村子有人上山打野雞這事你知道不?天良說我也是早上聽說的,曉君問那你怎么不報案?天良說你震才叔剛報了,110說已經(jīng)有人報過了。

        “是我報的案?!睍跃p輕地說。

        “啥,你報的?”天良怎么也想不到會是兒子報的案。

        “我也是聽夏利說的,夏利說他也拿不準(zhǔn)該不該報案,我在網(wǎng)上查了,野雞屬于國家二級保護(hù)動物,禁止捕殺、食用、走私和販賣。而且,它的嚴(yán)重性質(zhì)在于,在這場瘟疫被指向吃野生動物的背景下,依然有人獵殺野生動物,這是對人類道德底線的挑戰(zhàn),是喪盡天良的表現(xiàn),我就報了案?!?/p>

        “鄠邑區(qū)的警察不管,我就向省市、中央舉報?!?/p>

        說到這兒,曉君的臉上沒有顯露出絲毫的激動。而這種神情,是源自于他骨子里的東西,并非心血來潮。

        “爸,有些事我本來不想說,”曉君遲疑了一下,看著父親的表情,當(dāng)他沒有從父親的臉上看出不快,才接著說道:“就像你這幾天去看紅梅她爺一樣,我就想不通。她爺明明做了不對的事情,你非要三番五次的去看,這會讓紅梅她爺覺得他做的并沒有錯,這樣以后你這個村支書還怎樣讓村民區(qū)分是非?”

        天良吃了一驚,沒想到兒子在這件事上和他的想法完全不一樣,但他又無法反駁,但還是說出來自己當(dāng)時的想法:“紅梅她爺畢竟過去為咱們村子做過貢獻(xiàn),我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僵了,再說我也是考慮你和紅梅的這層關(guān)系……”

        “過去的功勞村子人都記在心里,可是他不能因為過去的功勞就胡作非為,沒了法律?!彼nD了片刻又說:“至于我和紅梅的關(guān)系,不能因為這層關(guān)系就沒了原則。紅梅要是想不開……”他突然不知說什么好了。

        天良被兒子打動了,在他的腦子里,兒子還是過去那個不懂人世的小娃娃,怎么讀了一年半大學(xué),就有了跟他不一樣的見識。他仿佛第一次認(rèn)識了兒子,臉上帶著詫異。他隱隱感到,自己與兒子的很少交流,是兩代人之間的巨大鴻溝。對待一件事,他首先想的是人情世故,而兒子想的卻是法律,是大是大非。在這一點上,他承認(rèn)自己的確不如兒子。

        曉君媽從里屋出來,父子倆就不說了。

        十二

        十天的拘留日期到了,德全開著車,與女兒紅梅來拘留所接父親。張洪橋走出拘留所的大門,看見兒子和孫女,鼻子有點酸。上了車,三個人無語。進(jìn)了家門,張洪橋就讓老伴取酒。老伴知道他平時并不喝酒,有點遲疑。張洪橋說你咋了,沒聽見?老伴說那我給你弄兩個菜,張洪橋說不弄了。老伴取酒遞給他,他擰開瓶蓋張嘴就喝。見他那樣,一家人都愣了,但誰也不敢阻攔。

        喝了幾大口,張洪橋放下酒瓶,說我睡覺啊,都別打擾我,說完進(jìn)房間上床了,不一會就響了呼嚕聲。

        這一覺醒來,已是黃昏,張洪橋一口氣睡了十個小時。過去,他在家里很少說話,家里人都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臉色,可是一覺醒后的他精神很好,有說有笑的。住在牛肚子的紅梅的哥哥一家三口也來了,張洪橋抱著兩歲的重孫子,用胡子扎他的小臉,孫子哭了,他卻哈哈大笑。一家人雖是高高興興地吃著飯,卻都不說話,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吃完飯,紅梅的哥哥一家人走了,張洪橋看了孫女一眼,紅梅便跟著他來到他的屋里,這是他們多年來形成的默契。紅梅上大學(xué)之前,張洪橋是把孫女當(dāng)成哄他開心的對象,有些事他明明知道,可紅梅一說,他就裝作驚訝地說,原來是這樣啊。紅梅剛上一年級時,有一天突然問爺爺,樹上有兩只鳥兒,有人用槍“叭”地打下了一只,還有幾只?張洪橋說還有一只啊。紅梅咯咯笑著說錯了錯了。張洪橋用手摸著腦袋,說怎么會錯呢,二減一不是一嗎?他就喜歡故意說錯讓孫女奚落,讓孫女高興。這個世界上,唯有孫女可以令他高興。紅梅上了初中,在蝴蝶泉邊長大的她仿佛清水芙蓉。一日她回家,興奮地對爺爺說,爺爺,地球是個圓的。張洪橋當(dāng)然知道,卻驚訝地反問:真的嗎?地球是個圓的?我怎么不知道?紅梅說老師說的。張洪橋說我還以為一直朝一個方向走,就能走到地球的邊邊呢。這地球要是個圓的,人怎么掉不下去呢?他做出一臉的驚訝,讓紅梅笑個不停。紅梅考上了大學(xué),別提張洪橋心里那個高興了,他們家往上三代,往下兩代,就出了這一個大學(xué)生,他臉上的那個光彩啊,比那一墻的獎狀都自豪。紅梅上了大學(xué)后,每到假期回來,他就問孫女外面的事情,把心里糾結(jié)的問題傾訴給孫女。紅梅就和他聊外面的事情,說著爺爺許多沒有聽說過的新觀念、新事物。每當(dāng)這時,張洪橋就像個小學(xué)生,恭恭敬敬地聽著,完全沒有了平時在家里、在村子里的那樣目空一切的表情,展現(xiàn)出他溫情的另一面。

        爺孫倆面對面坐下,張洪橋說:“這些日子待里邊閑得慌,就想了些問題,你給爺分析分析。”紅梅說:“爺爺你說吧。”

        “爺這一輩子沒丟過人,你說那天我怎么就糊涂了呢?”

        全世界的人,除了二爺,這樣的話,張洪橋只能對孫女說。

        “爺爺,這些天,我的腦子里就是你一個人,想你的過去,你的現(xiàn)在。你讓我說,我就直言不諱了,別嫌我說的不入你耳朵啊?!?/p>

        張洪橋嘿嘿笑著說:“你說的話我啥時候不高興來著?”

        “這些日子我也想了很多,你過去為村子做了不少好事情,讓你產(chǎn)生了誰都不服的心理。不管誰當(dāng)了村子的領(lǐng)導(dǎo),你覺得人家都要對你畢恭畢敬,在你跟前取經(jīng),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有貢獻(xiàn),村子誰也忘不了,沒有半個人說你的閑話,但你要別人都按你的心思來,那怎么可能呢?咱們不能為了這么一點心理不平衡去砸人家車出氣,還想打警察,按古人說的,是沒了王法了。爺爺,你也是干過大事的人,道理比我懂得多得多……”

        “有時也犯糊涂?!睆埡闃虿辶艘痪?。

        “爺爺,你這一輩子,大事不糊涂,可怎么在一件小事上犯糊涂呢,邁不過那道坎呢?”

        “紅梅呀,我要沒邁過那道坎,也就不會和你說這些話了。”張洪橋凝視著孫女,“爺爺是想和你交交心啊,讓你把我想的說出來,也就輕松了?!?/p>

        爺孫倆相視一笑。

        “爺爺,看來你這十天的班房沒白坐?!?/p>

        “值得,值得。古人說得好,有時候壞事也會變成好事?!?/p>

        “那是哲學(xué)家的句子?!?/p>

        “好得很,你有時間多給爺爺教些哲學(xué)家說的話。”張洪橋哈哈大笑、

        屋子外邊的人聽見一家之長的大笑,都探頭進(jìn)來瞧。

        和爺爺說完話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紅梅有種急不可待要與曉君交流的沖動。自從爺爺進(jìn)去了之后,這十天她沒有開過一次手機(jī)。她不知道怎樣面對手機(jī)那頭的那聲熟悉的男中音:“喂——”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責(zé)備自己的爺爺?那絕無可能。爺爺就是犯了什么錯,她也沒有理由在別人面前說爺爺?shù)牟缓谩4髮W(xué)上了一年半,好歹有了一點故鄉(xiāng)的概念,而這“故鄉(xiāng)”的一多半,在她的腦海里就是爺爺。她可以當(dāng)面批評爺爺,但絕不會容忍別人在她面前指責(zé)爺爺。內(nèi)心里她也知道,曉君不是那種人,他知道她和爺爺?shù)倪@種神圣不可侵犯的關(guān)系。關(guān)鍵是,他們的談話不可能繞開爺爺砸車這件事,繞開了,她的關(guān)機(jī)以什么理由來解釋?但如果不繞開,應(yīng)該以怎樣的開頭持續(xù)通話呢?

        既然找不到通話的和諧氣氛,那么,紅梅只有選擇關(guān)機(jī)。

        和爺爺談完了話,紅梅覺得自己有底氣與曉君通話了。第二天吃過早飯,她打開手機(jī)按了鍵,只響了一聲那邊就通了。紅梅不等他那個“喂”字出口,就用話堵住了他,“生氣了吧?”

        “有點。我以為你不想理我了呢?!睍跃沁叺恼Z氣,明顯帶著委屈。

        “生什么氣???氣大傷身?!奔t梅咯咯笑了。

        她這一笑,曉君那邊的出氣聲明顯緩和了下來。

        “我們?nèi)ゲ苣碳野桑俊奔t梅說。

        那邊連“好”都沒說,就斷了。這是他們的默契,不說就是同意。

        少男少女時代,曉君紅梅彼此的關(guān)系只是一種生命的本能。紅梅對曉君的拔刀相助,紅梅在課堂上沒有聽懂的問題,完成不了的作業(yè)不去問老師,就找曉君解決。只有到了曹奶家,他們的愛情花火才得以點燃。讀高中一天,曉君突然發(fā)現(xiàn)紅梅從曹奶家抱了一盆衣裳出來到溝里去洗,他便產(chǎn)生了幫孤獨(dú)的曹奶做些什么的沖動??粗t梅走下龍門坡,他進(jìn)了曹奶的家,四下里一望,幫曹奶劈了一堆柴。村子?xùn)|頭的男人上山,如果碰到倒在地上枯死的樹枝,會撿回來放在曹奶家門前的銀杏樹下,夏利的父親震才,還有二爺隔幾天過來把樹枝劈開截短,整整齊齊地堆在曹奶的房檐下。劈了一堆柴,曉君感覺累了,坐在銀杏樹下和曹奶說話。正說著紅梅抱著洗好的衣服從溝下上來。無需語言,只有一個眼神,就成了他們攜手幫助曹奶的約定。

        曉君先到了,曹奶的門推不開,他以為曹奶還在睡覺,就站在銀杏樹下望著紅梅家的方向。沒過一會,紅梅來了。半年多來沒有相見,曉君發(fā)現(xiàn)紅梅瘦了許多,身子在初春的風(fēng)里有些飄曳,像片樹葉,鼻子便有點酸。紅梅到了樹下,微笑說你好像胖了點。曉君四下里望了望,卸了口罩張開雙臂把紅梅摟在了懷里。紅梅的身子先是顫抖,后來漸漸發(fā)熱,陣陣暖流涌遍全身。她從曉君的懷里掙脫出來,看著曹奶的門說:曹奶怎么還沒開門啊。過去,她來曹奶家,門從來沒有關(guān)閉過啊。

        紅梅拍著門,曉軍從窗戶看進(jìn)去,曹奶在土炕上蓋被子躺著,他大聲喊著,曹奶!曹奶!炕上的曹奶沒有一點動靜,紅梅也過來在窗外喊,好一會還是沒有動靜。

        兩個人都傻了,一種不祥之感冰涼了他們的身心。

        曉君趕快掏出手機(jī),給父親打了電話。

        十三

        曹奶的死,在碾兒莊響起了一聲驚雷。

        曹奶二十八歲守寡,女兒出嫁后一直獨(dú)身生活。按說,這是多苦的命啊,但村子人誰也沒有見她抹過眼淚。曹奶丈夫死的那年,她搖著大蒲扇對來安慰她的女人們說:“人么,誰沒有些傷心事,可那傷心事是你自個的,為啥叫人家也陪你流眼淚?再說了,手擋不住風(fēng),這都是命?!彼哦税?,就搖起了村里老人才會用的大蒲扇啊,她分明是在堅定守寡的決心了。

        28守寡到98,70年的守寡啊,這在碾兒莊,是創(chuàng)了紀(jì)錄的。往前的那些朝代有沒有,王文博編的《碾兒莊志》里沒有寫。這女人啊,要沒有菩薩的定力,怕是挺不過來的。

        在碾兒莊,曹奶從來沒有和人紅過臉,見面總是笑嘻嘻打招呼。一年四季,白天她的屋門從來都是暢開的,村子人要進(jìn)溝,東片的人要到坡上干活,都要從她門前過,村里人進(jìn)山,都要從曹奶門前過,累了想歇歇腳,喝口水,都會走進(jìn)她的屋門,炕隨便坐,水隨便喝。在碾兒莊,唯有曹奶不去牛頭寺上香,可是村子人誰也不說她的閑話。

        村南有棵銀杏樹,村北有個牛頭寺。在他們的心目中,曹奶和寺里供奉的牛頭一樣,都是神。牛頭神解決不了的問題,就到曹奶這兒來。那年,柱柱家的雞不下蛋,柱柱媳婦抱著雞去牛頭寺上了香,還是不頂用,柱柱媳婦就來到曹奶這兒請教。曹奶只看了她家的母雞一眼,就說少給雞喂點兒,看都胖成啥了!柱柱媳婦回家后,減少了它的食量,果然下蛋了。柱柱媳婦見人就夸曹奶:那才是個活神仙啊!村子的女人都知道曹奶有顆菩薩心腸,有了不順心的事兒都來她家訴說。挨了丈夫的罵,和鄰居吵了架,兒女不聽話,婆媳不和睦,鄰居偷了自己的東西,母雞把蛋下到人家屋了……曹奶傾聽著,時不時地陪她們嘆息幾聲。聽完了,她就一一勸她們。若是夫妻不和,她就說婚姻是因緣,是前世與今生的所為而感得果,因此,不管幸福不幸福,皆是命。做妻子的,要隨緣而盡本份。若是鄰里不和,她就勸說道:千金買銀,萬金買鄰,遠(yuǎn)親不如近鄰。鄰居偷了誰家的東西,占了誰家的地界,她就念起勸善文里的句子:善家有余慶,人善有余福;惡家有余禍,人惡有余殃。因果報應(yīng)有,來早與來遲。她勸說不要和那些人計較,惡有惡報,老天自然會懲罰。一直到那些女人解開了心上的疙瘩,喜笑顏開地走了,她才長出一口氣。村子的小娃娃愛聽她講故事。她的腦子里裝了很多故事,像郭巨埋兒、董永賣身葬父、朱壽昌棄官尋母等。給娃們講完故事,她說,娃娃只要孝順,就會有好報,誰孝順父母,我給他發(fā)糖。她有個黑匣子,里邊裝著水果糖。講完故事,她打開黑匣子,給每個小娃娃發(fā)一個水果糖。

        曹奶死了,最后悔的是震才。過去,他三兩天去曹奶家一次,這些日子村子的事情多,他就常常忘了曹奶。他掐指一算,已經(jīng)五天沒來曹奶家了。一聽天良說曹奶家的門叫不開,他就預(yù)感不好,一路小跑過來讓人砸開了門,一摸曹奶的身子,石頭一般冰涼,怕是死了幾天了。他的心里一陣絞痛,眼淚就止不住嘩嘩流了一臉。

        天良和震才商量曹奶的喪事。天良問是火葬還是土葬呢?震才說曹奶在世時不止一次囑咐他,她死了火化,人是一把柴,死了冒股煙,后人要有念想,就在這龍門坡燒張紙,何必弄個墳堆占地方……

        天良說,那就火化吧。

        這個時候,喪事不能大辦,但曹奶的喪事又不能馬馬虎虎。兩人商量的結(jié)果是,不搭棚,但要設(shè)靈堂,掛挽聯(lián),搭喪棚。商量好了,震才就叫來了幾個人,分了工。震才總負(fù)責(zé),二爺是總執(zhí)事,曹奶是一組人,一隊隊長群群是副總執(zhí)事,成員有兩個村委委員。

        二爺來了,安排了設(shè)靈堂、搭喪棚、報喪、聯(lián)系火葬場等事宜。

        紅梅看看曉君,說咱倆反正也沒事,就在這兒幫忙吧,曉君說咱們聽二爺?shù)陌才?。二爺說,這事免不了有人來“搭情”,你倆就負(fù)責(zé)登記吧。曉君一聽和紅梅在一起,朝紅梅眨了眨眼睛,紅梅小聲說,把你美的。

        震才猶豫著問天良,要不要在喇叭上給村子人說聲。天良說:上頭說喪事從簡,還是別在喇叭上喊了。

        首先是報喪。曹奶只剩下一個女兒,出嫁在十里遠(yuǎn)的許村;另一個是本村的喬老五,曹奶的干兒子。

        喬老五很快就到了。他十歲那年就失去了雙親,先是母親患出血熱死了,后來父親得了肺癌也死了。父親臨終時將他托付給曹奶,認(rèn)了干媽。他就在曹奶家吃住,曹奶供他上學(xué),一直到給他娶了媳婦,才回到父母給他留下的老屋。喬老五不孝順。村子人都這樣說他。媳婦娶進(jìn)門后,開始幾年他還和媳婦到龍門坡幫曹奶干些家務(wù)。其實曹奶那時精神著,根本就不用他們干活兒。但只要去,曹奶就高興。后來,這兩口漸漸去得少了,曹奶九十歲那年,村子有人讓他兩口把曹奶接到他們家住。喬老五不敢做主,媳婦死活不愿意,說媒人當(dāng)初給她說喬老五無爹無娘,這會兒怎么突然冒出來個老娘?我不認(rèn)!喬老五惹不過媳婦,只得算了。村子人背后戳他的脊梁骨:你害怕媳婦不丟人,丟人的是曹奶把你養(yǎng)了十幾年,到頭來你連曹奶的屋都不愿意去,這良心真的是讓狗給吃了!村子的老人每每想到這兒,恨得直咬牙。

        喬老五跪在曹奶的床前,拍著胸口嚎啕大哭。

        不一會,喬老五的老婆引著兒女來了。她的哭聲撕心裂肺。這女人啊,哭的本事男人是學(xué)不來的。

        噩耗很快傳遍全村,男人、女人、孩子一個跟一個的來到龍門坡。天良和震才想勸他們回去,惹得幾個老婆指著他們的鼻子一頓臭罵:

        曹奶走了,我們燒幾張紙咋了?

        你倆的良心叫狗吃了還是讓豬拱了?

        你倆都不要死,死了鬼都不來給你們燒紙!

        到了這份上,天良和震才明白再阻攔就會惹眾怒了,只好讓上香燒紙的人把口罩都戴好。

        二爺讓孫子夏利開車去接曹奶的女兒,半個小時車就回來了。曹奶的女兒七十歲過了,頭發(fā)一片花白。她穿著孝服,領(lǐng)著她的兒孫哭哭啼啼地下了車。

        靈堂一側(cè),跪著曹奶的女兒一家;另一側(cè),跪著喬老五一家。有人來上香化紙,他們就哭。

        中午時分,張洪橋和老伴來了,在曹奶的靈堂前,和老伴三鞠躬后,他上前一步,舉香在蠟燭上點燃,二爺在靈盆化了紙,與張洪橋握拳還禮。張洪橋和老伴的身后,站著天良、震才、一隊隊長群群和幾個執(zhí)事,在他三鞠躬時,身后的人也跟著鞠躬。

        張洪橋回過身看見天良,有點尷尬。天良指著凳子說:洪橋叔,您坐這兒休息一下吧。張洪橋坐下來,招手讓震才到他身邊,拿出一疊百元鈔,說誰記賬呢?二爺說你孫女啊,就喊紅梅過來。張洪橋一看是自己的孫女,就有點猶豫,二爺說怎么了,還不放心你孫女了?她是替我收錢的,你放一百個心。

        暫時沒來人,張洪橋把二爺叫到他身邊,說你和震才爺倆把曹奶這喪事辦好。二爺點頭說,你還記得那年修水庫吧,龍門坡離水庫最近,你把指揮部設(shè)在曹奶家,吃住都在這兒……張洪橋傷感地說,沒有你和曹奶給我撐腰打氣,那水庫我也沒膽子修啊。

        有人來了,張洪橋站起身說你們忙,我不礙事,走了啊。他那話,是說給一屋子人操辦喪事的人聽的。

        來的人是張光頭和他的老婆女兒。一進(jìn)門,他就跪在曹奶的靈堂前,喃喃著:曹奶,我給你還錢來了。

        八年前,張光頭做服裝生意。開始還轟轟烈烈,火車來飛機(jī)去的。他在廣州購進(jìn)低價的服裝,運(yùn)回來批發(fā)給個體戶。三年的合作,讓他對廣州的一個批發(fā)商充滿信賴和好感。那個春節(jié)前夕,他一下子從銀行給那個批發(fā)商打過去20萬,接著就動身去了廣州。他想不到的是,那個批發(fā)商再也找不見了。他撥打那個熟悉的號碼,幾天都是關(guān)機(jī)。他慌了神,去當(dāng)?shù)嘏沙鏊鶊蟀?,警察告訴他:已經(jīng)有十幾個人在找那個批發(fā)商了。那個警察用同情的聲音告訴他:那個人可能卷了一大筆錢跑到國外了。那20萬,有自己做生意賺的錢,還借了六萬。過了春節(jié),給他借錢的人接二連三地催他還錢。他拿什么還啊,就向村子人借。他已經(jīng)做了多年生意,總是賠,村子人的錢都借遍了,再也沒有人借給他了。一天,他抱著碰運(yùn)氣的念頭去了曹奶家。曹奶不知怎么知道了他四處借錢的事,還沒等他開口,就從炕角的那個黑匣子里抱出了一堆錢,都是一元兩元的,最大面值為十元,還有一堆硬幣。他點了半天,一共一千四百六十三元八角。這是曹奶一生的積蓄啊,他忽然心軟了,不忍心拿走又舍不得,也許是想錢想瘋了,猶豫了一會還是拿走了。這一晃就是八年,即使?jié)u漸的不缺錢了,他也忘記了給曹奶還錢。

        磕了頭,化了紙,張光頭從懷里掏出一沓錢交到紅梅的手上,抽噎著說:“曹奶在我絕望時給我借錢,讓我活了下來。要不是曹奶,那天我真的想上吊了!”

        “這人啊,要是昧了良心那就豬狗不如!”

        趙全喜站在銀杏樹下,看著來來去去的男女老少,悲愴地念著他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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